下午,幽芷说是要去林家看看林子钧和季静芸,三点左右的光景便走了。幽芷刚一离开,先前的欢愉气氛一扫而空,楚家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郁下。
原来方才,是刻意不让幽芷晓得的。
楚卓良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捏了捏眉心,脸上是浓浓的疲倦。桌案对面坐着的正是幽兰,阴影里还有一个人,楚太太。
幽兰皱眉焦急道:“父亲,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么?”楚卓良叹了口气,道:“金广进几次都这么回答我,叫我卖给外国人,兴许他还能替我挣些红利。”幽兰却啐道:“呸!父亲,你千万不能信他!你看他那副模样,哪里像个好人?”楚卓良摇摇头:“兰儿,信不信他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咱家的厂子,怕是保不住了。”他那话尾拖得悠长,却让幽兰心下颤抖:“父亲,那妹夫说什么了?他不是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想办法么?”
楚卓良又叹了口气,起身来回踱步,却不回答。幽兰是个急性子,心急道:“父亲,你倒是说话呀!”
楚卓良负手转过身来,面色憔悴道:“兰儿啊,芷儿嫁进了沈家就是人家的人了,我怎么好意思再三向沈清泽开口求助呢?再说了,沈清泽是个军人,终究不是商贾,即便权势再大也总有不便的地方啊!”
楚卓良站定,抬头望了望,苦笑道:“天意啊!这便是命!”
幽兰看了看父亲,又回过头看看坐在阴影中的母亲,双亲的愁容令她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她轻轻开口道:“父亲,沈家的二少倒是个商贾,兰儿与他…算是认识,若是去找他,兴许还能有点希望…”然而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慢慢垂了下去。
同记忆里的还是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或许不同的,只是来者的心情。
幽兰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沈清瑜的别馆出现在眼帘,再愈来愈近。别馆的附近有一家教堂,教堂尖尖的塔顶高耸入云,如一把刺刀凛冽地刺入云霄。广场上整日里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洋人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偶尔有一两只灰色的和平鸽,只是扑腾一下翅膀,又飞走了。
幽兰忽然叫住黄包车夫,让他在这里就停下。给了几文钱,她慢慢向广场走去。
她不喜欢这个广场,不喜欢这个教堂。第一次同沈清瑜一起来的时候,她就直言不喜欢。他那时候只是笑笑,也不说话。但现在她想在这里坐一坐。不因为别的,只是她还没有足够的准备,足够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阳光柔和,慢慢流转。广场是洋人修建的,大理石堆砌的花圃,里面是许多洋贵的花。有着镂花雕栏的广场漫过时间的海。海潮,又渐次退去。幽兰坐在铁漆的长椅上,看着各色各异的洋人或是洋装革履的中国人从她面前经过。
她想起当初同沈清瑜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时候已经是初秋,薄薄的凉意,然而她的心底却是一片暖季。在他之前,她从来不曾动过心,她甚至不相信爱情,不相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但因为是他,所以她愿意放手去赌一把,纵使最终的结果会是粉身碎骨。她曾经以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她以为就是这样了,却没有想到,他让她相信了爱情,却更加坚定了,没有什么会天长地久。直到芷儿遇见了三少,她才知道,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真心的男子。只是,好虽好,却不属于她。
她一直都知道沈清瑜是个三心二意的人,真正灰心了是在那一天,那一次的直面冲突。
那天,她去他的别馆找他,人未到,却在他的休息室门口听到有女子的欢笑声。她登时心下一沉,故意不忙进去。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生生被凌迟。
那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二少,这玉镯真是送给我的?真叫夜莺受宠若惊。”说话的分明就是沈清瑜:“你若是喜欢,我还有旁的宝贝,多挑些给你。”“真的?”那女子的声音带着惊喜,却如此的令幽兰感到刺耳:“二少,你对夜莺真好。只是…”
“只是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漫不经心。
“只是若是让楚家大小姐知道了,可怎么办?”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让幽兰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她不会晓得的。”
那女子不依:“二少就这般护着她?”熟悉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似利刀划下一般:“夜莺,你不要任性。楚幽兰…我承认她的伶俐与那股呛辣劲儿起先是令我惊奇,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温淡。只是久了之后…我有些倦了,原来也不过如此。”
幽兰一向心高气傲,听到这里怎么再忍耐得下去。
她猛地用力摔开门,也不看那女子,直直逼视着沈清瑜,每说一个字都似在泣血:“惊奇?倦了?沈清瑜,你可有良心?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里头的两个人哪里料到幽兰竟就在外头,都吓了一跳。但沈清瑜到底是沈清瑜,只一瞬就恢复了平静。那女子不等沈清瑜开口便娇喝道:“看来楚家大小姐果真不过如此,这么不敢面对现实!”幽兰未等她说完就转头怒道:“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她盛怒之下,模样竟有些骇人,令那女子不由噤声。
她逼问他:“你说啊,是不是真心话?”沈清瑜欲言又止,只是低低唤了声:“兰儿…”她不听,只怒问:“是不是?”
沈清瑜揉揉眉,叹息道:“兰儿,你不要这般样子…”
“那要哪样?”她打断他,“对你的三心二意都当作不晓得然后自欺欺人么?”
她忽然笑了笑,那眼里的神情却是那般绝望与嘲弄。那样的眼神,让沈清瑜直到很久之后都无法忘记。
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心心念着的情郎,对自己的心意竟是这样不屑一顾。她一直以为自己拨开云雾瞧见了阳光,到头来,却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愈加浓厚的乌云。
幽兰的脑子里早已是“嗡嗡”的一片,她用尽全力地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无力倒下。浑身都是冰凉的发麻,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听见自己奋力说道:“沈清瑜,我恨你,从此你我一刀两断!”
她的眼前已经开始变成眩晕的模糊。
她看都不看他,也根本看不清他,竭尽所有的力气,在勇气还没有全部流失之前飞快地逃离他。
她只能凭着感觉拼命地跑。
她听见他在后头喊了她一声,她却只能够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回头,不要再一次将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终于再置身人海,人群熙熙攘攘,没有谁会注意到她。
她到底再也支持不住,耳边“嗡嗡”的鸣声同眼前眩晕的模糊,两腿一软地跌坐了下来。她起初死死咬着唇,但还是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一下子全部都喷涌而出,花了满脸。
她最终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头埋进双膝,放声大哭。
心里有什么,正在慢慢死掉。
她知道的,却无能为力。
幽兰坐在广场上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哪里会有真的恨他,早已泥足深陷,最多也是恨自己,连忘记他、不再想他的办法都没有。她只是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了,而他,或许也根本连见都不想再见她。去了,怕是只会徒增痛苦,她还没有这么坚强。
至于父亲的厂子,还是再想别的法子吧。
人生的际遇大抵也都是如此,来去匆匆。谁都是谁的过客,浮光掠影的痕迹之后,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沈清泽今日破天荒地竟然在五点半的时候就回来了。由于天气早已暖和,他便只着一身戎装,也不曾套大衣。
幽芷初看见沈清泽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欣喜道:“清泽,你竟已经回来了?”她原本正在看书,此刻当然欢欢喜喜地向他奔过去,“今日怎么这么早?”沈清泽站在门边,带着一抹淡笑看着她,他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她。
幽芷只笑逐言开,毕竟沈清泽已经有半个多月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她的手环住他的背,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良久她抬起脸,有些责怪却又笑吟吟:“清泽,今天外头的风大,你怎么也不披件大衣。”沈清泽笑道:“不碍的,天气早暖了。”幽芷只是笑:“清泽,你好久不曾这么早回来了。”
那边却插来一个声音:“就是呀!三哥,你们上头怎么这般不解人意,新婚不久就叫人忙东忙西的。”
幽芷这才想起太太同宜嘉都在客厅里,回想自己方才的亲热,立马羞得将脸藏进沈清泽胸口。沈清泽却并不理会宜嘉,只是答道:“芷儿,再忙一阵子就好了。过些天,我会有个大礼物送给你。”幽芷又喜又疑惑道:“大礼物?什么礼物?”沈清泽得意地扬扬眉:“怎可现在就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过了一会儿又道:“清泽,我今天早上去看望了父亲和姊姊,他们都挺好呢!本来下午我是想去子钧哥的别院看看他和静芸的,可惜了,他们竟都不在…”幽芷见到沈清泽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跟在他后头说个不停。
一边挂起衣服,沈清泽一边说道:“既然不在,那就改天再去。”
“嗯,下次,你同我一起去吧!”说罢,幽芷又开始细说今日的所见所闻。
沈太太望着这一双儿女,那般和谐与欢喜,眉心舒展。
只是六点一刻的时候,沈清泽看看表,道:“芷儿,今晚我还有个应酬,这会儿该去了。”
他早换了便装,幽芷正倚着他看书,闻言倏地直起身子:“应酬?你今晚不在家里头吃么?”沈清泽见幽芷浓浓的失望,有些不舍道:“芷儿,今天这个应酬很重要,不过我一定早些回来。”幽芷纵使有些不情愿,还是勉强笑了笑:“去吧!”
沈清泽匆匆出门,何云山已将车停在外头等了。雪佛兰疾驰而去,在聚香苑的门口停了下来。
推开包厢的门,只见史容谶、史苡惠已入席而坐,围坐的还有几个洋人。沈清泽甫一进来,史容谶便眼尖地看到了,忙起身笑迎道:“沈先生,快请入座,史某已经恭候多时了。”沈清泽对他的态度全然不似上回那样,客客气气道:“让史先生久等了。”史容谶上身一仰,作揖推说道:“哪里哪里,应该的。”
沈清泽故意坐在史苡惠旁边,史苡惠了然地笑了笑,史容谶一见更是眉开眼笑,待沈清泽一坐定便介绍道:“三少,这位是路易士先生。”沈清泽伸手道:“兴会。”那路易士是个瘦高个子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头棕色的鬈发。他亦伸出手同沈清泽一握,礼貌地点点头。
史容谶接着道:“这位是霍姆斯先生,他的生意可做得真是了得啊!”霍姆斯是个五十岁光景的英国人,有一个圆圆松软的大红鼻头,然而那双眼却甚是犀利,总是板着脸。沈清泽也同他握了握手。史容谶这么一个一个接着介绍过去,很快便打了一圈招呼。
晚宴开动之后,彼此寒暄了一番。原本洋人在餐桌上是不谈生意公事的,但所谓“入乡随俗”,好几番话下来,气氛逐渐热络,彼此便开门见山。
路易士先开口道:“沈先生,你说的那两家面粉厂子,我们都去考察过,机器设备实在是太陈旧了!”沈清泽道:“路易士先生,早前我已经开过我的条件。”路易士撇了撇嘴,又道:“沈先生,若是要我们买下,两家厂子一共不出十万。”沈清泽紧跟道:“据我所知,金广进找了那日本人藤堂川井,他愿意出十三万买下来。”路易士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耸耸肩道:“沈先生,我想那太不合算了。”沈清泽浅啜了一口酒,双眉紧蹙。他描摹着红木桌上的纹路,口气微微有些冷然:“路易士先生,早前我已经承诺过,只要你们能买下来,我一定会出双倍的钱再向你们买。”
这时,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霍姆斯说道:“沈先生,不是我们不愿意帮你,只是那块地盘一直是日本人居多,他们的势力强一些,我们不一定能争取得到。况且,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做‘和气生财’,我们没有理由去和日本人过不去。”
沈清泽听那语气中带着一丝强硬,啜口酒没有吱声。
原先有些热络的气氛一时被冲淡几分,史容谶见状忙打圆场道:“来,来!这可是聚香苑上好的酒,怎可浪费了!各位,史某敬你们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又是一圈的恭维话,一桌酒席这才又轻松了些。
沈清泽一直双眉紧锁,啜着酒在思索什么。史苡惠暗暗用胳膊碰了碰他,小声道:“三少,酒席上的商场谈判可不是战场,过于严肃怕是会败事。”沈清泽回头看了看她,思索片刻,对她报以一笑。史容谶在另一头瞧见,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两人碰头细语,心里直是乐。
许是有了史苡惠刚才的话,沈清泽也稍稍随意起来。毕竟聚香苑他是常客,对这里的招牌菜自然是了如指掌,细细向洋人介绍,那一群人皆是赞不绝口。接着,又细说他在法国留洋时的奇闻趣事。
好些酒菜下肚,彼此亲近了许多。沈清泽朝史苡惠感激一笑,又恰巧落入史容谶眼中。他笑得愈加开怀,大声劝酒。
酒宴到了尾声,众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了醉意。霍姆斯现下不止是鼻头,整张脸都是鸡尾酒似的通红。沈清泽又是一杯酒,爽快道:“我沈清泽还从来不曾求过旁的人。这一回,我千万个请求,一定帮我买下那两个厂子!”
路易士的双颊也染了酒色,用他听起来有些别扭的中文道:“沈先生,我们同你的二哥经常有生意的往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这个忙,我们一定会尽力的!”甚至连霍姆斯也松口道:“沈先生,只要还有一线的可能,我们就不会放过。”
沈清泽闻言,更是爽快,将酒盅都倒满,嚯地站起来,豪放道:“来,咱们都干了!”
他少有这般的豪放,却又天生有那不怒自威的气魄。史苡惠在一旁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出了聚香苑,那几个洋人都是跟着史氏父女的车后头来的,自然有车送他们回去。外头黑漆漆的一片,走到门外,沈清泽忽然想起了头一回和幽芷一同来这里的情形。
这么一想自然想到了应许幽芷会早点回去,忙低下头借着道旁微弱的灯光看看这会儿是几点钟。然而他只顾着看表,一不留神,被脚下突兀的几块散石一绊。史苡惠正好在沈清泽旁边,忙一把拉住他。但不曾料到他的冲劲会有这么大,她也踉跄了几步,向他身上一撞。他也顾不得旁的什么,反手一下子抱扶住她。
待两人站定,史苡惠笑起来:“真不曾想到,小小的几块散石,却出这么大的豁子。”沈清泽被夜风一吹,清爽许多,道:“今日这是第二次谢你了。”史苡惠摇摇头:“这算得了什么!”她与他跟着前头的那些人向前走,“只是没想到,传闻中风流倜傥、玉堂金马的沈三少竟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痴情人。”沈清泽道:“痴情人倒算不上,只是想替她尽微薄之力罢了。可惜了我不是一个商人,终究还是有些出入。”史苡惠不解道:“沈二少不是做生意的么?为何不叫他帮忙?”沈清泽低头迟疑,道:“他…自是有不便之处。”史苡惠见状,了然怕是有难言之隐,便转移道:“三少,即使最后不能成功,你有这份心,我想三少奶奶也会感动的。”沈清泽笑了笑:“史小姐,那么日后还是要拜托你的帮忙配合,沈某再次感谢不尽。”“那,这岂不是第三谢?能令三少连谢三次可真让我受宠若惊啊!”她狡黠一笑,快步向前。沈清泽一愣,随即也笑着跟了上去。
待这一行人走远,却没有谁发现后头的灯光下还拖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刚才的这一切,这人自然尽收眼底。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
只是在并不晴朗的月光下,这笑容,竟有些诡异,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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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十八
沈清泽回到家,也不过是九点多钟的光景。幽芷远远便闻到他的满身酒味,皱鼻道:“又是一身酒臭味!”沈清泽闻言故意蹭到她身边,幽芷却推开他:“快去洗澡,水都替你放好了。”沈清泽赖着不走,笑嘻嘻道:“若是我不洗呢?”幽芷转过头假瞪他一眼,只道:“快去!”沈清泽耍小性子:“就是不去。”幽芷只是好笑:“你怎么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沈清泽状似想了想,趁幽芷不曾注意,飞快地啄了她一下,才得意地捧着换洗衣物转身。
从来不曾想到过他竟还有这样的模样。
幽芷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好气,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
翌日清晨,沈清泽已经用过早膳离开了,幽芷在他后面起来,到楼下的收报箱照常取了份今日新送来的《申报》,还带着一股浓厚的油墨味儿。
然而刚刚一打开报纸,那头版头条的大字令幽芷双眼一刺:“沈三少夜会神秘女子,楚幽芷太太之位难保?”下面是一张大大的相片图,虽说是隐在夜色中的背影,但因着晕黄的路灯光,沈清泽那自己如此熟悉的身影,怎会认不得?
“啪”地一声合起报纸,幽芷即刻起身上楼回房。
脑子里闹哄哄,虽说知道这些捕风捉影的绯闻不可信,但多多少少还是在幽芷的心里投下了引起圈圈涟漪的石子。
叹了口气,走到浴房见福妈还未曾来取走换洗衣服,便打算替福妈拿下楼去。衣服上仍然有酒味,但毕竟淡了许多。幽芷嘟嘴笑笑,捧着衣服刚准备起身,忽然停了下来。
她认得这印子。
同是女子,她当然知道这印子是什么。
她飞快地将衬衫凑近用力闻了闻,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然而她分明嗅到领口下面有隐隐的香水味,她从来不曾闻到过的香水味。
这一闻,竟似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如惊雷一般在她脑中轰隆作响,炸得她浑身冰冷,痛得发麻,麻得刺心。她不能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早已在看到这个印子的瞬间被抽空,都是枉然。
刚刚才看到的头条标题,那些字被无限放大地在她脑海中盘旋,狰狞地张牙舞爪不肯放过她!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坐着,似是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良久,她才感到脸上湿湿的,爬满冰凉。
她终于低下头,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横下来,糊了满脸。有眼泪滴到衬衫上,模糊了那印子。然而那道印子早已深深地刻进她心里,像一把尖刀一般剐着她的心。
她拼命地想告诉自己是她看错了,或是这是别的什么印记,并非她想的那样。然而这样的自欺欺人,她又如何做得到。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印子虽浅淡,但看这颜色分明是今年年初新出的口红。
她从来不涂抹这些,本来是不关心的。但是姊姊有一管,她见过的。
她突然不敢再哭。
从前她流泪,有他替她擦眼泪。
然而这一次,他如何能替她擦得了。
他与她结婚才不多久,一直都将她捧在手掌心,这样突如其来的“横祸”,即使只是她的臆想都已经让她痛彻心扉。
她从来都没有像如今这般清楚过自己的心意。
她对他的爱,怕是早已在日日渐逝中,深入了骨髓,溶入了呼吸,就似同空气一般,再也无法离开的存在。
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心悸,深深地攫住了她。
林子钧好些日子不曾回来,今天终于在母亲的几番喝令下回家用晚膳。林母特地亲自做了一桌儿子爱吃的,席间不停地夹菜。林父的话不多,偶尔关心地问几句事务所的情况,林子钧也是回得很简洁。
静芸白天一直都去别院却毫无收获,这么多天终于见到林子钧一回,晚膳都不曾怎么吃,只是惊喜地不敢眨眼,目光不停地瞟向他,生怕漏了一瞬他就会消失。
静芸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而只有低下头咀嚼时才敢抿嘴微微笑一下。她这般小心翼翼,心里又是这般欢欣。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击着她,又仿似要跃出来一般,跃到对面那个斯斯文文的男子手里。
林子钧其实已然晓得静芸对自己的感情。她从不掩藏她的表情,他哪里会看不出。只是他心里也是酸酸的苦涩。他感激她在自己苍白无助时给予的关怀与温暖,感激她让自己知道还有人会这样在乎他,感激她在自己不在家时能服侍双亲。
但只是感激与怜悯。
他同幽芷这么多年来一起长大,那株芷幽草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开花,近二十年的细水长流,他又如何将她遗忘。他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来面对静芸,于是只有懦弱地选择了逃,整日整夜地不回家,住在外头的别房。
就好比此刻,静芸时不时瞟来的眼神带着那么多的欣喜与试探,他蓦地心中一酸,怎的也吃不下了。
林子钧将碗筷一搁,站起身淡淡道:“我吃不下,先去歇息了。父亲,母亲,还有静芸,你们慢慢用吧。”椅子“吱”地被拉开,划得原本就沉闷的空气愈加刺耳。
林子钧不知道,当他说出“静芸”这两个字时,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一瞬间她感到惊喜,这么久的等待,终于换来他的一声话。
然而转眼却是浓浓的悲哀覆盖了她。
原来这么长久的期盼与等待,换来的,不过是他随着父母一道说的随意的这两个字。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静芸走进书房。林子钧果然在里头翻着书。静芸将端着的茶放到他跟前,欢笑着期待道:“子钧,这是今年上好的碧螺春,你尝尝。”林子钧抬头,放下手中的书,对她仓促笑了笑,端起茶杯。静芸忙道:“小心茶水烫,你端着底儿,悠着点喝。”
他抬头道:“不错,味很纯。”静芸很是喜悦:“我跑了好几家店才挑到的呢!子钧,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天天泡给你喝。”林子钧轻轻放下杯子,避开她的眼,顿了顿,还是拿起书,继续翻阅。
静芸的喜悦摔在了嘴边。她坐下来,片刻后又微笑起来,轻声道:“我做点活儿,不妨碍你的。”林子钧没有说话,当是默许。
书房里就这么静悄悄的,静到空气有种压抑的沉闷。
晕黄的灯一直亮着,照着不语的两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钧合起书,站起来道:“不早了,灯光也不好,你早点睡吧。”说罢便欲离开。静芸一下子跟着站起身,上前一步急切道:“你呢?你又要去外头的别房吗?”林子钧顿住身形,不回答。静芸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子钧,妈说…想要个孙子。”
她说完的那一刹,万籁俱静,紧张地望着他的背影。
半晌,他转过身来,疲倦道:“你早点睡吧。”
“等等!”静芸提高声音喊住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幽芷…幽芷她前天来过。”林子钧的双眼登时一亮,目不转睛地盯住静芸,等她说下去。“她,她说过些天再来看我们。”挤出一丝笑容,静芸紧张地等待他说句什么。
然而林子钧却没有开口。片刻后,大步离开了。
她却似抽去了所有力气,蓦地呆坐了下去。
幽芷,他心里果然还是幽芷!
一直努力保持的笑容颓然地消失,有一滴泪流了下来,然后是两滴,三滴…
她原以为他会回来,或许多少有些改变。但到头来不管她做多少努力,还是枉然。
她在那一霎,忽然迸出一股从没有过的恨意,恨上天。
更恨,她那么亲密的闺友,楚幽芷。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阴。
静芸独自坐在房里,放眼望向窗外,一钩凉月,几重雾影。纵使是月下美景奈何天,又如何同心里的苦涩相比。
从嫁过来到现在,林子钧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回,她满怀希望的问他,他总是推托说事务所里繁忙,就在的那间小屋住一宿。她起初说自己也去小屋,至少能照应到他。然而他都以小屋里简陋为由拒绝,甚至当她执意要去时,一向好脾气的他竟还发火摔了杯子,最后只妥协说白天能去别院小屋照应照应,但晚上一定要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