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彩练越爬越远,已经至高不可攀的远方,却骤见稀薄。原先彩练上方隐隐的朱雀金早已消失。终于,玫瑰红也隐匿蒸褪。
而黑幕,真正从空中压了下来。
沈清泽正是踏着这粉红色的黄昏回到家,一进门便看见了正同素心浅笑低语的幽芷。幽芷穿着一件水蓝色包臂旗袍,那旗袍上的提斜水纹印隐隐亮着光。绸缎一般的头发瀑布似的披在身后,已不再是过去那样扎成两条辫子。她脚上穿着一双厚厚的软缎毛窝,却添了几丝生动。
沈清泽走到幽芷身后,开口道:“正在说我什么坏话呢?”突然在耳边响起的低沉的声音让幽芷吓了一跳,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哪里说你了?”又低声嘀咕道:“一声不吭,吓了我一跳。”沈清泽倒是全都听见了,笑着赔礼一般道:“好好好,横竖都是我不对。”素心见状微微笑道:“你们慢慢说吧,我去厨房看看晚膳好了没。”说罢便离开了。沈清泽一边放下公文包一边道:“芷儿,用了膳我带你出去走走,见一个人。”幽芷顺口道:“见一个人?谁?”沈清泽故意不说,只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幽芷刚欲说什么,宜嘉恰好过来,冲两人挤挤眼,道:“呀,三哥,又在说什么体己话了?”幽芷一听,颊又瞬间腾了温度,低头想要先走。宜嘉故意大声道:“咦,三嫂你去哪里?”幽芷也不回头,绞着手小声道:“我,我去厨房。”宜嘉忙道:“不用了,大嫂在那儿呢。”沈清泽瞧见幽芷那副窘迫的模样,头痛地对宜嘉说:“宜嘉,你这个折腾鬼!不许这般开你嫂子的玩笑!”宜嘉故意挤眉弄眼向幽芷道:“三嫂,完了,三哥心疼你生气了,我先走了啊!”话音未落,人却已行出几米远。沈清泽哭笑不得:“这个鬼精灵!”又上前拥住幽芷的肩,叹口气道:“走吧,去用晚膳。”幽芷一边走,不做声地轻轻捏了捏沈清泽的手臂。他哪里会不曾发现她的小动作,却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笑,心里却是温暖的。
晚膳过后,一家人各自做自己的事了。沈清泽拉着幽芷到衣架旁,披上大衣,又替幽芷也披了件。幽芷疑惑道:“当真要见什么人?”沈清泽点点头,执起她的手便向外走。
外头的月色倒是好的很。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幕。不远处,一片白亮亮的水横在前头,月华又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清辉。
他与她就这么并肩走着。他走的不快,慢慢等着她。时不时,两人又细语一番。他带着她左拐右拐的,竟到了一家饭店门口。幽芷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清泽,到底是见谁啊?”沈清泽原本拉着她的手往里头走,听到这句话停下来,顿了一顿,还是笑笑捏了捏她的鼻尖,神秘道:“一个你这些日子来很想见的人。”幽芷闻言,蓦地生起一丝期待:“我,很想见的人?”沈清泽叹口气,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说着拥住她,“走吧,可不要让她等久了。”
推开包间的门,里头正坐着一个垂首的女子,果然是静芸。幽芷一时激动,欢喜地唤道:“静芸!静芸!”一边朝着静芸小跑过去。
真真是静芸。
她听到幽芷的声音抬起头,硬生生地挤了几许笑容,应道:“幽芷,可见到你了。”幽芷正心头欢喜着,不曾注意到静芸的异样。沈清泽插道:“芷儿,如此你们好好叙叙,我在外头等你。”幽芷喜笑颜开地点点头。
幽芷亲切地执起静芸的手,问道:“静芸,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说着又环顾四周,“咦,子钧哥呢?怎么没同你一块儿来?”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静芸原本就无从回答,干涩地笑了笑,道:“我…这些天来…”
她支支吾吾,而幽芷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关切道:“怎么了?静芸,你脸色怎这般难看?”静芸垂下脸,五指紧揪着桌布,半晌,声音有些哽咽:“幽芷,我…我和子钧…”幽芷一下子捧起她的脸,却见是泪痕遍布,心下猜到了几分,焦急道:“到底是怎么了?快告诉我啊!”静芸此刻已经泣不成声,声音模糊:“他的父亲…不同意…说…太穷…”
她说得断断续续,幽芷半猜半听,倒也一下子明了了,微微怔住。幽芷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愣了愣,道:“怎么会…伯父他还算是通情达理的啊!”静芸只是伏在桌边哭,幽芷也只好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再想想办法,应该是有希望的…”静芸忽然猛地抬起脸,紧紧抓住幽芷的手臂,如同全然黑暗中寻找最后一丝光亮般,颤抖道:“幽芷,你帮帮我,好不好?伯父那么喜欢你,你若是劝他他一定会听的…好不好?”幽芷心疼地望着静芸憔悴而期待的脸庞,不忍心让她失望,点了点头,然而心头却是笼罩着厚厚的阴霾。
她们又说了些旁的话,然而静芸一直都是提不起精神,心不在焉的。
幽芷自然能体谅她的心情,便覆着她的手体贴道:“静芸,也不早了,回家吧!”静芸只是无神地望着幽芷,也不说话。幽芷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一痛,柔声道:“回去吧,不要再多想了,我再替你同伯父说说。”
静芸原本已经止住了泪,突然又如同爆发一般地大声哭起来。幽芷被她这么一下吓得不知所措,焦急问道:“怎么了?你…你不要哭啊…”静芸起先只埋着头,后又猛然抬首,下了决心似的,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话。幽芷又急又慌,哪里听得清楚,重复问:“什么?你说清楚一点啊!”静芸又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遍,幽芷这回只依稀听见了“给了”这两个字,愣了一愣,倏地想到了什么,惊骇地捂住唇,眼眶也渐渐红了,小声问道:“静芸,你…你真的…给了他?”静芸只不住地点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幽芷亦是半天说不出话,良久道:“静芸,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劝劝伯父的。”
望着静芸坐着黄包车远去的影子,幽芷心里头无比沉重,全然不似来时的期待与欢快。沈清泽自然也感到了什么,刚欲开口,幽芷倒已问道:“清泽,你怎么遇见她的?”沈清泽回想道:“下午我有事出去了一趟,路上瞧见一个人影很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她,只是那模样有点不大对劲,便下车喊住了她。”沈清泽停了停,道:“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前头是拐角处,那褚黄剥落的墙壁在夜晚蒙上一层阴影,角落里有一小片水洼。
幽芷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子钧哥的父亲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说静芸家里太穷。”沈清泽其实是晓得林子钧对幽芷的感情的,听闻静芸要同林子钧结婚,虽说很是诧异,但是于他而言自是好。
“哦?有这样的事?”幽芷点点头,轻轻挽住沈清泽的臂膀,忧心道:“静芸让我去劝劝伯父,可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又该怎么搀和呢?但是,静芸她已经…”她忽然顿住了。
沈清泽转脸向身侧看了看,笑了笑,安慰道:“总会有办法的,你这会儿就不要再想了,嗯?”
幽芷却也不回答,半晌,忽然仰起脸,咬咬唇:“清泽…”沈清泽应了声,她继续道:“清泽,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么?”
沈清泽倒是不曾料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愣。但是一瞬又笑起来,眼角斜飞入鬓,很是好看。他的心底因为她的话而暖暖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仰着脸固执地等着他的回话。他将她鬓角的碎发拂到耳后,微微笑着,一字一字很清晰:“会的。只要你愿意,会的。”
只是一句话而已。谁也无法预料明天将会发生什么,而一句话的重量又能够有多少。
然而不管怎样,哪怕只是一句话,只要,愿意相信。
.
第17章 第十六章
十六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
春色到底是浓了起来。院子里的常青树开始“噌噌”地冒起新芽,原本花匠修得平平整整的矮树丛,一节一节的黄绿色嫩芽暴了出来,每一节都是四瓣的叶片,煞是宜人。后院的池水经过一冬之后澄澈几许,春风暖暖地拂过,池水一波一波的涟漪散开,就像是用西洋油画笔重重有力地一涂抹,带着些许厚重。
幽芷这些日子的心情并不大好,静芸与林子钧的事还是不曾定下来。伯母倒是松了口,只是伯父,固执地断然回绝。然而这么好几回,幽芷却是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林子钧,心中好生疑惑。沈清泽倒也并不关心,只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该是怎样便是怎样,何必干着急。
然而不消几天,便传出喜讯,说是林伯父终于点了头。幽芷自然替静芸喜上心头,先前的郁郁不快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两人的婚宴竟也简单,只招呼了一些熟识的亲朋好友,素素净净地把婚事办了。
只是喜宴过去不曾有几天,幽芷的脸上忽然长出一个个小小红红的点子来,带着点痒。沈清泽忙请医生来看看,周圳信仔细检查后说:“沈先生,少奶奶应该是得了风疹。”沈清泽愣道:“风疹?”周圳信笑了笑:“沈先生大可放心,这并非什么大病,只因季节变换体质过敏引起的。”沈清泽闻言宽了心。周圳信又道:“这样,我开个方子让少奶奶服用。另外,这些天要避着风,万万不可食海类。”沈清泽这才有了笑容:“那便多谢了。”周圳信忙道:“哪里的话。”又嘱咐:“少奶奶若是还有旁的什么反映,请务必及时告知我。”
幽芷从来不曾得过这个病,只道是奇怪。又应了医生的要求,用头巾将脸裹了起来,闷在房间里看沈清泽那数不尽的藏书。
沈清泽晚上回到家,见着的便是这般样子的幽芷。他“哈哈”笑起来:“你怎么竟这副模样?”
幽芷头抬了抬,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埋下头继续看书。沈清泽却不放过:“疹子是小孩子的病,你怎么竟也会有?”幽芷瞪了他一眼,见他正向自己走过来,闷闷地垂下头往后坐了坐,终于开了口:“你…你今晚睡旁的房间,不然会过给你的。”她的声音隔着头巾有点模糊,沈清泽听后却置若罔闻:“不碍,医生说过,并不传染。”
她有些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就是不让他过来。沈清泽停住脚步,挑眉道:“你到底怎么了?”幽芷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沈清泽自然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幽芷这回说得大声了,口气却是委屈中又带着理直气壮:“你嫌弃我!”
沈清泽只是好笑:“怎么会?哪里嫌弃你?”幽芷用书遮挡着脸,喃喃道:“就是有,还笑话我。”
沈清泽想了想,忽然一下子拿开幽芷跟前的书,贴着她的面儿笑起来:“芷儿,你不会是因为脸上出了疹子不想让我看到吧?”幽芷一愣,转瞬避眼不瞧他,盯着地面咬咬唇:“哪有…”然而她咬唇的小动作他哪里会不熟悉,心中自然了然。
沈清泽上前俯到她面前,笑得很好看,湖水般的眸子深邃明亮:“你的这点小心思岂会瞒过我?”幽芷的脸不可抑制地腾出了红色,嘟嘟嘴不理他。沈清泽从上衣里掏出一个瓶子:“这瓶药膏以后每天早晚涂一次,我都会帮你涂。”又拉着她走到灯明下:“芷儿,我是你丈夫,你有什么可担心呢,嗯?”
他那样温和的语气,让她竟有那么一瞬愣住了。
然而心里的气候,也似正渐次来临的春天一般,春暖花开,绽吐芬芳。
金广进从楚家出来已经是七点半。楚卓良极力挽留他共同用晚膳,金广进却执意要走,楚卓良便也不再挽留。
车开到临近英租界的一个弄堂口,金广进叫司机停下,上来一个女子,金广进满面笑容地扶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着一件翠绿缀水钻的旗袍,上头还披了件灰色狐裘短大衣,一双镂金小皮鞋。她身姿婀娜,一上车便甜甜唤了声:“金先生,几日不见了,可好?”那金广进笑得眼儿细,眼角的皱纹一道道清晰:“有陆小姐的关心,怎会不好?”那女子笑嗔道:“金先生,您可真会哄人。”说罢以绢掩口笑得欢,金广进亦是哈哈大笑。
上来的女子正是陆曼。
英租界当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进,金广进却是有这么一个平台。车子在一幢日式矮木板平顶房子前停下,金广进先下来,而后状似绅士般地替陆曼打开车门。
门口把守着几个日本人,金广进因事先有预约,报上姓名与来意后,那几个人便让金广进与陆曼进去了。
推门而入,榻榻米上一张木案,木案上白瓷茶托,一圈的精致小茶杯。案头一壶枫露茶正冒着热气,一位伏于案后的日本男子正在轻沏着茶水。见有人来了,悠然放下手中的茶水,抬起头。
金广进一早就满脸堆笑,脱帽点头道:“藤堂先生,兴会兴会!”那男子也点点头,手势一摆:“坐。”
男子穿着缎锦华贵的和服,看着陆曼慢慢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是…”金广进忙躬身上前道:“藤堂先生,这便是我先前向您提过的陆曼小姐。”男子了然地“哦”了一声:“原来这位便是陆小姐。能认识这么美丽的小姐,真是我的荣幸。”
陆曼闻言低首一笑,一瞬又抬起来,眼儿媚道:“藤堂先生,您这是哪的话,该是小女子感到莫大的荣幸才是。”藤堂川井这才笑起来,倒了一杯水于陆曼面前:“陆小姐真会说话。”金广进忙道:“陆曼,还不快谢过藤堂先生。”藤堂川井却手一挥道:“诶,金先生,能为陆小姐服务是件再美不过的事了,哪里用得着谢。”
金广进见藤堂川井这般满意,心中自然是异常高兴,说话更是谨慎小心:“藤堂先生,这次来拜访,其实金某是想问,先前谈的事情是否…”
金广进顿了顿,故意停下来。藤堂川井起先不曾说话,后来声音仍旧淡淡地响起来:“金先生,你我的交情虽说不上深,但送上门来的交易,岂有不做的道理。”
金广进一听,心下登时开怀,如同攀到最高层,眉开眼笑,那眼儿眯得更细,只剩下一条缝。刚欲说什么,藤堂川井却已开口道:“金先生,今日就不便再谈公事了。我想要留这位漂亮小姐吃饭,你若是愿意,也可以留下。”
金广进哪里听不出话中的逐客之意,但见目的已达成,爽快道:“不了不了,有这般佳人,金某怎可打扰。如此,金某便先离开了。”说罢起身躬了躬,藤堂川井也只是点点头,金广进便先走了。
火红旗袍的白俄女侍上来为藤堂川井倒酒,那旗袍领口开得很低,丰硕胸脯有意无意地靠近着藤堂川井。陆曼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妩媚一笑,道:“藤堂先生,您的盛情让陆曼受宠若惊,此刻若是不亲自为您斟酒,怎能表现陆曼我的诚意呢?”说着便轻轻巧巧地从那白俄女侍手中夺过青瓷酒壶,动作极其优雅地地替藤堂川井斟满,再为自己也斟上。白俄女侍不着痕迹地睨了陆曼一眼,悻悻地退下去。
陆曼举起酒杯,兰花指微翘,甜声道:“藤堂先生,陆曼先敬你一杯,多谢您的抬爱。”说罢一饮而尽,藤堂川井亦是如此。
和着下酒菜,两人边吃边聊。藤堂川井浅浅啜了一口酒,他其实才三十岁出头,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扣杯沿,杯中美酒闪动晶莹光泽。就陆曼而言,藤堂川井虽然是个很优雅的青年男子,然而正是因为太优雅,优雅到旁的人无从揣摩他的心思,才真正让人事事都要小心谨慎。
一场酒席下来,陆曼自然有了朦胧的醉意。只是此时的她,因着酒热而朱唇轻启,狐裘短大衣也早已脱了,露出雪白的颈子。她面若桃花,眼若星辰,呼吸带着些许酒气,庸庸懒懒的神情,笑咯咯道:“藤堂先生,那场交易,您当真答应,不会反悔?”
修长的手指拂上陆曼的颊,她却笑得更欢,如同慵懒的波斯猫一般,脸颊顺势蹭了蹭。藤堂川井的声音响起来:“陆曼,金先生同我谈的条件是分红。那么,你的条件呢?”她闻言,眯着眼笑道:“若是这样,您开条件,陆曼全都接受。”她抬起身子,胸脯前倾,呵气如兰:“如何?”
藤堂川井着着那一身华贵和服,啜了一口酒,手指敲打着桌面。陆曼伏在桌上笑吟吟:“藤堂先生,您的手指真漂亮,天生尊贵的手。”藤堂川井终于露出一丝轻笑,俯下身来:“陆曼,你的条件,或许正是你本身。”
陆曼喜笑颜开,手支着头,问道:“是么?”
藤堂川井的脸接近到近在咫尺,嘴角扬了扬:“那么,我要从今天就开始。”他抬颔,“你接受么?”
陆曼的头侧过来,眨了眨眼,笑着疏懒道:“当然。”
用了好些天的药,幽芷脸上出的疹子终于差不多好了。见幽芷一直闷在房里不出来,素心照旧时常去看看。宜嘉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只要一兜着就会揶揄三哥和三嫂,沈清泽唬了她多次她倒也不怕,竟叫沈清泽头痛得也没了法子。沈清泯见状,淡淡笑笑,拍拍宜嘉道:“回头同叔鸣说说,叫他早些将你给娶走,小心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宜嘉脆生生道:“大哥,你竟也不护着我?还说‘鸡犬不宁’,哪里有这么夸张?”沈清瑜插话:“有你这么一个鬼精灵,怎么没有?”宜嘉跺跺脚,道:“不理你们了!”停了一停,又负气地跑下了楼。众人哂然一笑。
幽芷唤住沈清瑜:“二哥,这一阵子都不见姊姊,她近来可好?”沈清瑜闻言却是愣了一愣,一会儿才道:“幽兰替你高兴呢,挺好的。”幽芷又问道:“那家里呢?还好么?”沈清瑜短短笑了笑,道:“这我哪里晓得。”他低头看了看表,揽起大衣,“我还有事情,先走了。”说罢便跨步离开了。
沈清泽若有所思地望着二哥离去的背影,再看了看幽芷,欲说些什么,但还是不曾开口。
又过了好些日子,春色早已浓得化不开了。
路旁田地里的油菜花绽着明黄的芬芳,道旁杏树的柔黄,金盏花温和的橘黄,无一不透露着明净欢快的节奏。
锦华官邸的后院素来景致宜人,现在也自然如此。
那名贵的草场自是不消说了,洋人送的花种子种下去,竟开出了鲜红的郁金香。幽芷先前从未见过这般高贵的花,很是惊奇。天气晴朗,阳光熠熠闪耀着,树叶在风的拂动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泛出金绿色一般的光。树枝是温和的浅棕色,倒映入一旁的小溪中,同那淡黄硅米色的砾石竟也相映成趣。
幽芷同素心、沈太太一起整日都流连其中,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沈清泽天天都忙碌得早出晚归,每天披星戴月般和着夜半的暮色回到家,都是深深的倦意。幽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替他分担又只恨自己什么都不懂,怕是只有添乱的份。有时候幽芷同他说话,他都有点心不在焉。幽芷几次想问他这几天到底什么事情如此费神,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不曾说出来。
.
第18章 第十七章
十七
用过早膳之后,幽芷寻思着自从起了风疹之后好多天没回去过了,又见家里头的司机今天还未曾出去,便唤了司机送她去楚家。
杨柳风拂面,踏着满目的青葱色,幽芷欢欢喜喜地敲开家门。
“谁呀?”仍旧是张妈,一边急匆匆地赶过来开门一边问,见是幽芷,忙一把打开铁栅门,笑容可掬地攀谈道:“哎呀呀,原来是二小姐…不不不,是沈三少奶奶,您回来啦!”
幽兰正巧在客厅,听到张妈吊起嗓子的欢喜声也连忙探出头来,看见幽芷拎着一只小手袋走过来,笑逐颜开:“芷儿,今儿怎么得空回来?”
幽芷见到姊姊自然也是喜笑晏晏,执起幽兰的手道:“我啊,天天都是个大闲人,只不过前些日子生了风疹,前天刚好,这不,今天就来了。”
说话间已经进了里门,向楚太太问过好,幽芷问道:“咦,怎么不见三姨和小弟?”
幽兰听到“三姨”这个词,鼻子里出气:“切,这大好的春光,她怎么可能在家里呆得住!喏,一大早的就同隔壁的李家太太去茶馆搓麻将了。至于世沣,已经被赵一莲母女俩带回乡下好久了!”
在那张真皮沙发上坐下来,张妈端着沏好的茶水奉递给幽芷,一边叮嘱着幽芷小心烫。蓝花白底的青花瓷茶盏,微微掀起盖子的一隙让香味飘出来,幽芷深吸一口气,笑言:“张妈,你沏茶的手艺还是这般好!”张妈高兴地笑容满面,“诶、诶”地推辞中道:“哪里哪里,少奶奶不嫌弃才是真!”
幽兰在一旁也笑了:“芷儿,你这张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甜?在沈三少这样长袖善舞的人身边呆久了,竟也会说起话来!”幽芷被幽兰这么一说,不好意思起来,两抹飞霞映上颊。幽兰偏偏还不放过她:“哎呀呀,怎么这张脸皮子还是这般薄呢?”再度被揶揄,幽芷不乐意了,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放,狠狠地瞪了幽兰一眼,佯装气鼓鼓。
“兰儿啊,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咳咳…你就是这么待人家的?”伴着几声咳嗽,楚卓良矍铄的身影在楼梯上出现,旁边是告诉他幽芷回来了的楚太太。
“爸爸!”笑上眉梢,幽芷一下子站起来向楚卓良奔过去,搀住他的另一边,连唤了好几声:“爸!爸爸…”
楚卓良不由得笑起来:“你呀,都已经嫁了人,怎么还…咳咳,怎么还这般小孩子模样?”
父亲的咳嗽日益严重了么?
攀住楚卓良的手紧了紧,然而幽芷面上仍旧是那样欢愉:“爸,谁说嫁人了就不可以小孩子样了…”
“好好好,”一边往楼梯下的客厅沙发走过去,一边看着幽芷撒娇的样子,楚卓良摇摇头,心里却是极其高兴的。
就这么在楚家同父亲、楚太太还有姊姊说说笑笑聊了一上午,一同用过午饭后,幽芷没有回原先的闺房休息,却和幽兰挤在了一张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姊妹俩的体己话。
“妹,在沈家还惯么?”幽兰很少唤幽芷作“妹”,一向都是叫她芷儿的。若是唤作“妹”,必定是极其掏心掏肺的了。
“唔,挺好的。沈家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错,尤其是大嫂,就像是另一个姊姊一样。”将头向幽兰更加靠了靠,幽芷闭上眼。
“姊姊都是这句话,日后沈清泽若是欺负你定来找我,姊姊帮你给欺负回去!”
幽芷“扑哧”一声笑起来,睁开眼道:“姊,哪有这么严重?再说…”她脸颊粉了粉,小声飞快说道:“再说,清泽他不会的。”
幽兰捏捏幽芷的鼻头笑道:“好你个芷儿,这才嫁过去都久就胳膊肘往外拐,敢同姊姊顶嘴了!”
幽芷撅起红唇,撇撇嘴道:“不理你了不理你了,我要睡会儿。”
半晌听不到幽兰有什么动静,幽芷好生奇怪,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儿正欲瞅瞅姊姊在做什么,忽然听到幽兰语重心长的一席话:“芷儿,我的好妹妹啊…看你现在这样开心,甚至比原先还要活泼了些,姊姊真替你高兴。要同三少好好地这么过下去,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像你这么幸福的,如此良人切莫辜负,一定珍惜眼前人啊!”
听出了什么,幽芷怔了怔,顷刻后微微笑了笑,点头:“姊,放心,我会的。”张了张口想问姊姊同沈清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还是不曾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