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芷忽然踮起脚,闭上眼,在沈清泽的颊边轻轻啄了一下。只一瞬,她就飞快地跳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紧张地绞着手。却又垂首兀自喜笑颜开,似一尾鱼一般游倏地到了前头。
他却仍站在原地。
他呆呆愣愣看着她清秀的背影,傻傻地笑。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走到街尽头的十字路口,倒是更加真真切切的热闹。路口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卖家的竹编上,树桠间,店铺的小推窗上,到处都是。倒真有几分“接天碧叶无穷尽”的味道。一个个小孩子欢欢喜喜地提着莲花灯,金鱼灯,或是拉着兔子灯,在街口攀比着谁的更漂亮。不远处还有一场鱼龙舞,众人围看着,个个都在喝彩。
幽芷的目光跟随着小孩子手里的花灯,话语间有些遗憾:“小时侯我有只纸糊的兔子花灯呢,是母亲亲手替我做的。”又忽地转过脸问:“你拉过花灯么?”沈清泽悻悻道:“哪里会玩过?父亲的藤条正握在手中,罚着叫默先生讲的课呢!”幽芷笑笑:“原来打小你父亲就这么严厉。”沈清泽道:“那是当然。我看别的小孩子玩得那么乐,心里从来都巴望得紧。”幽芷目光柔柔地凝睇他,方欲说什么,沈清泽已经抢先开口:“芷儿,不如我俩买只兔子灯拉拉,可好?”幽芷闻言愣了愣,下一秒“噗嗤”笑起来:“你和我?都是小孩子玩的了…”然而他那样期待与兴奋的神情,像个孩子兜着要糖果的神情,令她如何也不忍拂他的意,最终点了点头。
他买了一只兔子花灯,竹片做的架,纸糊的面,头上还涂画了两只红通通的眼睛。沈清泽起初皱眉:“这只兔子怎这般丑?”幽芷笑着轻拍他的臂,道:“快点蜡烛吧,横竖都是只兔子。”
蜡烛是分外买的,沈清泽借了卖家的烛台过了些火,又侧过烛身滴了些热蜡,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蜡烛粘在兔肚子里头的竹片架上。
花灯一下子亮起来。
隔着纸糊的面,照出晕黄的火光,却又放大成有明有暗的光影,不停的微微摇曳。
他与她各站在花灯的两侧,忽然抬头,看到彼此的脸都映着火光,额头眼睛皆是暗影,下面却又亮亮堂堂,她浅浅笑了。而他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竟也似被烛火点亮,温暖而安宁。
他们就混杂在一群小孩子中,将花灯从北拉到南,再由西拉向东。她忘记了母亲的离世,忘记了时间,他也忘记了那杂多的公务,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年龄。他们就似两个贪玩的小孩子,和别的那些吵吵闹闹互相攀比的小孩子一样,只是在尽情感受原本就应属于上元却渐渐被时间遗忘了的快乐。
回家的时候已经近深夜。他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了里门才放心地离开。
长长的蜡烛早已燃尽,他将这只兔子花灯送给了她。她望着这只丑丑傻傻却如何不叫她欢喜的兔子,心情就好似在荡秋千,一荡荡到了最天边。
她的嘴角一直噙着柔柔的笑,不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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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十四
接连的好些日子都浸泡在绵绵的阴雨里,雾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过了年之后,沈家和楚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沈清泽同楚幽芷的婚事,全城的人茶前饭后议论最多的,亦是两家的联姻。楚卓良虽说不曾喜形于色,但内心也是极为快活的。此刻的他已不能再顾及按照长幼顺序了。他清楚得很家里厂子和他身子的状况,纵使兰儿还不曾出嫁,现在芷儿能先嫁了便嫁。如今的世道,只求祈图一个平安。
沈清泽的心情随着好事将近愈来愈轻快明亮,办公时一向的不苟言笑现今居然会时而噙一抹淡淡的笑,丝毫不曾受连绵阴雨的影响。如此,旁的人暗暗晓得,三少之于楚家二小姐是何等上心。
这一日,连绵冬雨依旧在下着,洗刷得天地一片冷飒,寒气似乎是从地底而来,袭人刺骨。沈清泽不放心,一大早便摇了电话给幽芷,叫她仔细注意身体,添衣保暖。幽芷在电话那头,听着他的体己话,声音应得低低的,却不知早已笑逐颜开,只是在极力地掩饰。
九十点钟的光景,却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沈清泽正在伏案批阅公文,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些争吵声,便唤了一直驻守在外头的守卫,神色阴鸷厉声问道:“外头是何人?你们怎的做事,竟任由无关紧要的人在此处大声喧哗!”那守卫也是个看似刚刚成年的年轻小伙子,被沈清泽这样的喝声惊骇住,哆哆嗦嗦连话都不晓得怎么说了。
正当儿,忽然何云山推门进来道:“三少,外头有个史主任要见你,说是前些天同先生讲好了的。”沈清泽一愣,喃喃道:“史主任?哪里有什么史主任?”忽然又抬头看着何云山道:“他说他同父亲讲过?”何云山点点头:“确是。”沈清泽此刻心中已预想了这么一个人,便搁笔随口应道:“叫他进来吧。”
不消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而入。然而进来的却是两个人,还有一名年轻女子。那男子大腹便便,油头肥脑,一双眼睛却是细细眯着,牵起眼角大片皱纹。许是因为淋了些雨,原本就已经稀疏不多的头发更是耷粘在头上。沈清泽定睛细看,果真是他猜想的那个人。虽说隔了好些年岁,容貌已变得太多,但模糊的轮廓还是记得的。
沈清泽客套地笑笑,淡淡道:“原来是史主任,多年不见啊。”那男子却是热络得紧,忙大笑道:“哪里哪里!从报上看见沈三少的相片,才真真是青年才俊,仪表堂堂啊!史某早就想拜访了,不料竟拖到了今日,赔罪啊赔罪!”沈清泽转身到抽屉里翻出一包拆过了的烟,递于那男子:“史主任,请坐。”又唤道:“云山!倒两杯茶水!”那男子喜笑颜开,眼角的皱纹都挤缩在了一块儿。接过烟,转向身旁笑呵呵:“三少,这是史某的不才小女,名唤苡惠,刚刚从英国留洋回来。”沈清泽瞥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却是落落大方,全然不似她父亲的谄媚气。他向那女子点了点头,史苡惠亦是点头回礼,坐了下来。
正当儿,何云山送茶水进来。那史主任只抿了一口,便啧啧赞不绝口:“好茶!真是好茶啊!”沈清泽瞥见他那副模样,有些好笑。扫到他身旁的女儿,发现史苡惠眼中竟皆是疏远,隐隐还有些嘲弄,沈清泽暗自惊奇。他手指腹轻摩茶杯口的镶金边,暗暗忖度这人的来意。此人正是父亲昔日的一个下属,名叫史容谶。那个时候史容谶在父亲身边是个主任,他也是见过这人好几回,从来都是“史主任”这么唤着。约莫七八年前史容谶下海做起了生意,而且都是同洋人的交易,便离开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见过面,只偶尔听说他如今混得还算了得,同英国的上层名流往来频繁,生意也做得还算大。
沈清泽念着心头的另外一件事,便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史主任…不,现在该是唤史先生了。”史容谶忙堆笑:“不碍不碍!”沈清泽望了一眼史苡惠,开口道:“也不知史先生今日来有何事?”史容谶的大拇指上套了只金方戒,声音洪亮道:“史某只是听闻三少从法国学完归返,一回国便身担要职,真是继承将军的衣钵啊!”沈清泽笑笑:“史先生,过奖了。”史容谶接着道:“恰巧小女也刚留洋回来,便携小女来府上恭贺恭贺,只盼小女能向三少多多学习!”沈清泽暗暗冷笑,怎会不明白史容谶打的如意算盘,何况他与幽芷的事满城皆知,他竟在这节骨眼儿山来,倒也不晓得说他是聪明还是愚笨。但沈清泽仍旧不露声色道:“史先生也太看得起沈某了。只是史小姐如此冰雪聪明,沈某又已多时不顾学业,如何学习?”那史容谶紧接不放,双目一张道:“这有何难?让小女同三少多多接触便好,至少也能潜移默化啊!”沈清泽眸光微冷,道:“史先生,这怕不大好。沈某整日与公文为伴,机密的东西怕是不方便让外人看到。”
史容谶亦是个明白人,话说到这份儿上岂会不懂?他虽面色不改,却早已气得直想咬牙。沈清泽倒是无所谓,看看手表上头的时间,将衣架上的大衣扬手一披,边穿衣边说:“史先生,史小姐,真是对不住,我前天便约了人这个时辰见面,先走一步。”说罢看也不看史容谶,高声唤道:“云山!再倒些茶水,你陪史先生再坐坐,我去会会金先生。”
那史容谶瞪着沈清泽大步离开的背影,恨得直捏拳,却又碍于情面,仍旧对何云山端着笑脸。而史苡惠盯着沈清泽,眼中神情全然不似先前的冷淡疏远,多了份钦赏。
沈清泽从车上下来,眼前是一幢斑驳露砖的老房子,矮矮的一层高。外头的刷粉早已剥落,留下道道黄黄仄仄的水痕。
外头还在下着雨,沈清泽并未带伞,就这样信步朝矮房走去。未走几步,额前的发因沾了雨水亮泽起来。
走到门口,破旧的木头门虚掩着,沈清泽轻轻一推便入了内。屋子里头的东西很简陋杂乱,有的甚至蒙上了一层灰。沈清泽皱皱眉,但依旧向里头走。右手边第二间房里摆了一张桌子,金广进便坐在那里头,神定气闲。
沈清泽入了房间,低沉道:“金先生,让你久等了。”金广进原本闭着眼在养神,闻声睁开眼。矮瘦的身材,小眼一张,金广进笑道:“沈三少!坐,坐!”沈清泽也不客气,与金广进面对面地坐下来。
沈清泽挑眉道:“金先生,怎么竟挑了这么个地方?不知是否有损你身份?”金广进闻言哈哈大笑,环顾四周,扬扬头叹道:“这可是个好地方啊!好地方…”沈清泽随即亦笑道:“既然金先生如此偏爱这里,想必自有过人之处。不过,”沈清泽俯身,“金先生,今日沈某是来与你谈桩生意的。”
金广进笑得眼儿更小,应道:“哦?真是难得,沈三少竟也来谈生意。”沈清泽轻笑道:“金先生,早先我已经让何先生同你说过这件事了,不是么?”金广进眸光一转,叹口气道:“沈先生,这件事早前楚卓良也与我谈过,实在是…”沈清泽面容一敛:“实在是什么?”金广进看了他一眼,手划划桌子,笑笑:“沈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楚家的两个厂子,势必是保不住了。若是让金某帮忙,后路只有一条,卖给外国人经营权。凭金某的人脉,兴许楚家还能捞到点红利。”
话语刚落,沈清泽星目紧瞪,断然道:“这绝不可能!金广进,你可不要想糊弄我!”那气势令金广进不由一怔,随后欲言又止:“唉,这…”沈清泽剑眉一横,冷然道:“金先生,开你的条件吧!有什么东西我沈清泽给不起!”哪料金广进听后竟“哈哈”笑了笑,右指一竖:“沈先生,我想要的,恐怕你却是给不了。”沈清泽听得,“哦”了一声:“倒说说看。”
金广进转了转手上两只招财戒指,嘴角歪歪道:“沈先生,若金某要的是一个女人呢?”
“女人?”沈清泽心中忽然警铃大作,“谁?”
“楚幽芷。”金广进话吐得轻飘,然而传到沈清泽耳中却针戳般的刺耳。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金广进的前襟,额上青筋暴起,一字一顿:“姓金的!永远别想打幽芷的主意!否则,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见金广进缩着向后躲,沈清泽怒喝:“你听到没有?!”
金广进畏畏缩缩,见他是大怒,忙点头:“是是是…”
沈清泽松开手,用力将他一推,低头理了理大衣上的褶皱,又怒目瞠视金广进,“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
却料,仍在屋内的金广进眸光转深,细眼眯了眯,暗自冷笑:如此看来,楚幽芷,便是沈清泽现今最大的弱点。
沈清泽甫上车,“砰”地甩关车门。顾常德探身一瞧见他铁青的脸色,拧灭烟:“谈崩了么?”沈清泽起先不说话,呼吸起伏,似在拼命压抑怒火。良久,声音沙哑道:“那金广进太嚣张!欺人太甚!”顾常德鲜少见他发这般大的火,张口欲问,但最终还是小心地止住了,只道:“三少,那我开车了。”
沈清泽坐在后座里,上身顺着车排座微仰。他揉揉太阳穴,只觉得一股疲惫感袭身而来。他心里突然有点怕。幽芷还不曾嫁过来,而晓得幽芷的好的人不止自己一个,他怕幽芷最后会终究不属于自己…
眼前浮现一张脸,尖尖的下巴,乌亮光泽的眼,还有绸缎般的发。那张脸上总会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有时候亦会溢出几丝淘气撒娇的神情。那张唇好软,却在紧张或是羞怯时喜欢紧紧咬着。
沈清泽猛地睁开眼。
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会放手。
正这么想着,前头忽然传来顾常德的声音:“我说三少,你为了一个楚幽芷至于么?整日拉下面子跑东跑西地托人,不过楚家的厂子确实是不行了啊!”沈清泽慢慢答道:“能拖一天是一天,终究是楚卓良的心血。”顾常德转过脸“啧啧”揶揄道:“何时沈三少也变地这般体恤了?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沈清泽屈指敲敲顾常德的驾驶座背,沉声道:“开你的车!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然而那眼中却慢慢有了温度。
一辆黑色的洋车在门口停下来,车门打开,一位矮矮的男子眯着眼儿走出来,抬眼看了看大门口“中宁电影制片厂”的牌子,笑着露出一口黄牙。跟外头站岗的两位小哥打好招呼,金广进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打听到陆曼今儿个在这里拍室内戏,金广进此次前来,就是找陆曼合作的。
走过外头的灰色水泥长廊,再登上二楼的木雕旧楼,金广进一进门便看到了正倚在导演模样的男人身旁笑得眼儿俏的陆曼。她仍旧穿着拍这部戏的粗布褂子,脸上的妆也没有卸去,然而不知为何,金广进始终觉得,那张因为这部戏的妆容而看似清纯的脸上分明透露着一股狐媚子气。
金广进走上前,鼠眼一眯,笑着递给导演一支上好的烟,又对着陆曼道:“陆小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真是比影片中还要令人惊艳几分!”
虽说听得旁人的赞美是件好事,但到底是陌生人,陆曼摆冷脸,随同他一起走到没有人的窗户处,随随意意地瞥了金广进一眼,然而语气却是娇娇糯糯的:“你是谁?”
“在下金某,金广进。至于来找陆小姐…自然是好事。”他故意卖起关子,不说个尽然。
陆曼挑眼,蛾眉细如柳:“哦?”
金广进笑着摩挲手上的招财金戒指,压低声音,眼中的神色却一变再变:“不知陆小姐,是否听说过楚家的二小姐楚幽芷?”
陆曼眼中一亮,转瞬也笑了。
她主动伸出手与金广进相握,红唇轻启:“哎呀,幸会幸会!金先生一路前来,陆曼有失远迎,还望金先生海量海涵哪!”
窗户打开着,红漆已然斑驳的窗棂看在陆曼眼里,却是那样好看。
距离沈楚两家的婚事只有一个礼拜了,天气渐渐放了晴,太阳重新露了脸。正是往春天过,一场雨过后,天气慢慢转暖,那一件件厚厚的夹袄终于可以再次沉压柜底等待来年了。
幽芷正在家中翻着书,静芸来了。静芸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来,幽芷想她得紧,立刻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她,仔细询问她这些天可好。静芸起先只是笑得灿烂,却不说话。但到底还是被幽芷逼紧了,终于开了口。
“幽芷,我…”静芸低头笑逐言开,幽芷瞧见她这般红光满面的模样,又笑又急:“啊呀,到底怎么了?说呀!”幽芷一个劲儿地摇晃着静芸的膀子,静芸受不住地求饶道:“好好好,我说便是。我…我和你一样啦!”幽芷不明所以:“什么和我一样?” 静芸鲜少见她这么急切的模样,故意卖关子:“你猜猜看。”
幽芷蹙眉,似乎抓着点影子却又不确定。半晌,听到静芸道:“幽芷,我、我也要结婚了…”她的声音很小,也很轻快。幽芷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不可置信:“结婚?你也要结婚了?”静芸见她愣愣喃喃的模样,笑得颈子都粉了,点点头,应道:“嗯。”幽芷转瞬又欢喜起来,双眼亮若星辰:“真的么?真的么?那,新郎是谁?”静芸依旧小声嘟囔道:“你也认识的…”幽芷蹙眉,她也认识的?下一秒转而兴奋道:“是子钧哥么?是不是?”瞧见静芸一副羞红脸的样子,幽芷心下明了,拉张椅子挨着她坐下来,摇着她的臂欣喜道:“真好!静芸,这真好!”又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之前我都不曾发现呢?”又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静芸,咱们一块儿办婚事好不好?”静芸看着她一脸期待的神情,迟疑了一番,终究摇摇头道:“不了,子钧说等你们的喜事过了再办。”幽芷微微有些失望,但转瞬仍旧喜笑颜开。
静芸望着闺友如此高兴的神情,心中却是有喜亦有悲凄。
那一日清晨,她醒过来的时候,林子钧竟早已起来了。他坐在窗口吸着烟,连背影都透出一股浓浓的憔悴。她动了动,他似是听见了声响,转过身来。她不避,攥着被子,直直视着他。这是她最大的赌注,亦是最后的赌注。然而林子钧逃开了。那样的目光,令他心寒与绝望,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的逃避让她的心沉入谷底,说不出的悲哀与莫名的情绪一下子全都涌上来,眼泪一滴滴地向下落。她咬咬牙,刚刚准备起身,他忽然开口:“对不起。”她的眼泪涌如泉水。
她起初以为自己是赌输了,然而他接着说道:“我会娶你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他仍旧在抽着烟,眼望着别处。他又深吸了一口烟,重复道:“我会娶你。”
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才明白,她没有输,她赌赢了。
然而心里却不是想象中的踏实与欣喜,甚至还有一种莫大的凄凉。
她晓得他对自己没有感情。但他对幽芷已经绝望了。悲哀莫过于心死。若是不能与幽芷在一起,与谁在一起于他而言都一样,一样的灰色。
她这么想着,不晓得该为自己高兴,毕竟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又或者该觉得悲哀,悲哀自己终究得到的还是一场空,依旧是一出独角戏。
她看着幽芷喜上眉梢的笑脸,满满洋溢的是幸福,心底缓缓流过一阵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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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何时花事了
第16章 第十五章
C
HAPTER 2 何時花事了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 半箋嬌恨寄幽懷,
月移花影約重來。
十五
冬末的清晨,大地是冷凝的深褐色,光线却呈现出柔和的玫瑰紫。奶白的水仙花在陶瓷花盆里都绽了,一朵一朵露出嫩黄的花蕊,香气扑鼻。
沈清泽出门前小心地摘下了一朵全绽的小花,轻轻放在幽芷枕头旁。
幽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的光景,屋子里头盛满了投射进来的薄薄阳光。她一转过头,正好看见了那朵仍花香馥郁的水仙,笑上眉梢。
嫁过来已经有好些天了,每天他清早出门前都会给她一个小惊喜。而这一个个小惊喜,总让她内心温暖。
到底已经嫁作新人妇,不大能穿先前做女儿时的衣服了,幽芷从衣橱里挑出一件新置的旗袍换上,踩着绵软的缎子拖鞋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到底是沈家,锦华官邸很大,虽不见得有多富丽堂皇,但处处都透出一股大户人家的庄严厚重。
幽芷打算去用早膳,一转弯便遇到了沈太太,忙唤了声:“妈。”沈太太见是幽芷,笑眼慈爱道:“芷儿啊,用早膳么?”幽芷点点头,却有些不好意思。沈太太似看出了她的窘迫,拍拍幽芷手背道:“快去吧。仔细别吃下凉的。”幽芷乖巧地点头,抿唇笑笑,等沈太太先走了,便继续向前走。
刚刚过门,头一回睡到这么晚时,幽芷既着急又担心,生怕沈太太会觉得自己不懂事,继而不满。然而沈太太依旧和颜悦色,并且对自己很是和蔼可亲,心里头的那块大石头才微微落了地。因失去母亲而无法填补的落寞刹那拉近了与沈太太的距离,在幽芷心中,沈太太如此亲切。
晚上沈清泽回来,幽芷同他闹小别扭,怪他早晨不叫自己起床,害她睡那么久,徒徒留给妈坏印象。那知沈清泽竟轻笑说他是故意让她多睡一会儿,气得她直想用棉芯靠背捶他。他却一下子轻轻巧巧地捉住她的手,将她收拢进怀里。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漫上来,痒痒的呼吸俯在耳旁。她的脸微微红了,一时也忘了说话。他慢慢悠悠道:“芷儿,昨夜睡得晚,累了吧,我是舍不得你让你多休息休息呢。”
她听出来了他的弦外之音,又羞又气,晓得他是成心揶揄自己,那双乌亮的眼气恼地瞪过去,脸却红透得如一朵酒红的郁金香。
成亲的那一天,她心里不是没有紧张的。因为沈太太嫌西方的文明婚礼白雪似的触霉头,他们便举行的中式婚礼。铺天盖地的喜庆红,映目全是红色,热热闹闹。她穿着红鞋绿袜,锦衣绣裙,凤冠霞帔,端坐在官邸新房的床前。
她听见他熟悉又略带凌乱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进了屋,带来些许的酒气。她的手紧紧攥住衣角。他们的新房在二楼,或许是一早吩咐过,也不曾有小孩子来闹洞房。
他挑开大红喜帕的那一瞬,仿佛万籁俱静。那样静,而又那样近,连心跳都扰乱了节奏。喝合卺酒时她仓仓促促地抬眼扫了他好几回,就是鼓不起勇气直视他。她却听到他在轻轻地笑,这才看清此刻他的脸,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容与开怀。她咬咬唇,又垂下首。然而他满满的笑容却让她渐渐安心下来。
他的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轻轻覆上她的唇。他从来不曾这般温柔过,温柔到她忽然觉得自己恍惚被融化了。他的吻随着他一边解开的扣子落下来,落在她的颊边,颈间,肩上。
一整晚,他是那样温柔。那般温柔的他,令她感到诧异,却又是满满的安心,风帆一般的鼓涨起航,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全。
在沈家生活渐渐久了,幽芷便也习惯了,原先的担忧与疑惑慢慢都抛到了脑后。沈太太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心地自是慈善,待幽芷还是颇为窝心的。幽芷原本最担心同沈广鸿会不大好相处,毕竟戎马一生,人亦是极为严厉。然而隔阂自然还是有的,但也并非想象中的挑剔与严格。虽说常常面不露笑,但是对幽芷还算和气,这倒让幽芷大大松了口气。
这一家子里,待幽芷最为贴心的当是大嫂素心。幽芷第一眼见到嫂嫂时便打心里生出欢喜,又因为羞怯而不敢上前。素心似是看出来了,冲着幽芷微微一笑,轻轻挽住幽芷的臂膀,柔声询问可还习惯。日后,素心只要是有时间都会来同幽芷说说话,仔细不让她觉得寂寞。嫂嫂这般惠质兰心,幽芷心里头很是感激,早把她当成了姐姐。宜嘉虽同幽芷一般年龄,却还似个孩子般,家里头的人包括李叔鸣都宠着她。然而宜嘉也确是可亲,对幽芷这个新嫂子也是极好的,只是时常拿三哥对嫂子的体己话来揶揄幽芷,回回都让她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新婚燕尔,又是新的环境,太多的事情需要幽芷去打理适应。静芸与林子钧自婚宴之后倒是一次也不曾来过,幽芷只听静芸说过段日子两人就结婚,却也不晓得到底是哪一天,现在又可好。于是就这么心里浮浮沉沉,一边惦念,一边适应新的生活。
傍晚,暮色渐聚,然而这一日的黄昏却是粉红色的。
起初只是淡粉色的彩练横卧在空中,映着澄澈的天幕。渐渐,彩练慢慢地往上爬,一寸一寸,那粉色也愈来愈深起来,凝成淡淡玫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