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秋玲打交道,如蕴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浅浅笑了笑,她看了一眼陆芸后道:“都是老爷太太关照得好。”顿了顿又道,“二妈的气色也甚好。”秦秋玲摆摆手笑,说:“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这不,我看姐姐的脸色怎的似乎比前些日子差了许多?别不是…好东西都入了儿媳妇的肚子呀!”邱怜绮也跟在后面帮腔:“对啊对啊!大妈,不若等会儿我让常嫂去我们那儿取些人参来给您泡茶?”
见陆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如蕴莞尔一笑,回道:“妹妹说笑了,人参若是补得太多也不见得好。二少上礼拜刚给母亲买了些洋货的补品,回头看看若是还有,给二妈也送些过去吧!”
秦秋玲的面颊僵了一瞬,然后立马笑着更亲切:“二少果然是个好孩子。对母亲这般孝顺,想必对二少奶奶就更加体贴了吧?”
这句话说出来,挑拨的意味已经实在是太过明显了。但如蕴岂能让她的一箭三雕如愿,想起邱霖江对她说过的要“欺负回去”的话,她微笑地对秦秋玲说道:“二妈这话是怎的说?莫不是大哥对大嫂竟比对二妈还要亲?二少总同我说‘百善孝为先’,如蕴身为二少的妻子、母亲的儿媳,也正在好生学习呢!”
手指捏紧帕子,秦秋玲尽管面上维持着笑容,心底怕是早就想指着如蕴的鼻子大叱了。她这才明白,有了如蕴,今后想要拂了陆芸的面子怕是没那么容易了。闻不见闻地轻哼了一声,秦秋玲“霍”地站起身,终于拉着邱怜绮走了。
而如蕴心里,也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转头对陆芸微笑道:“母亲,今天阳光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陆芸亦是笑着点头,如蕴便挽着她一同去了。
邱霖江那晚并不曾回家用晚膳。他到家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七 转调踏莎行】

这样温柔的夜色中,如蕴在床头挑灯翻着书。听到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侧耳了一瞬,然后合上书一下子翻身下床。刚走到房门口,那双黑色的中筒靴也正正好迈了进来。
“迎得这般急切,连件罩衫都不披?”邱霖江的眸子里有隐隐的笑意,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听他的揶揄,如蕴不由微微赧然,只道:“若是你回来了,我便终于可以关上房门,怎能不急切?”
他换上家居睡衣,又道:“听说…今早有人倒也学会四两拨千斤了?”她起先一愣,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见他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忽然一下就反应过来——原来是同二太太的那番虚与委蛇。几乎不用多想,如蕴便明白定是太太同卿悦提了一下,而卿悦这唯恐不生事的丫头赶在邱霖江回房之前巴巴地先告诉了他。
垂下眼,偏过头,如蕴低低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她本还欲再说些什么,但却无法说下去了。有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从她的身后环过来,牢牢地将她禁锢其中。
“如蕴,谢谢你。”他微微俯身,下巴贴着她的耳垂,在她的耳边呵气如兰。他的呼吸洒落在她的皮肤上,熨烫得她似乎连心里都泛起痒来。颈子刹那染上粉色,她用胳膊肘轻轻推他,嗫嗫道:“说什么谢谢…你这人,好生奇怪…”
他似乎轻笑了。靠得这般紧,她甚至听得分清他每一下的呼吸声。只听他继续说道:“谢谢你今日为母亲说话。你晓得的,在我心中,至亲的家人永远是排第一位的,谁若是动了她们一丝一毫,我定要他十倍奉还。”
他的话掷地有声。尽管不是头一回听,她心里还是泛起了震撼的波澜。对父亲尊敬,对母亲孝顺,对妹妹爱护,这就是她的丈夫。
忽然想到什么,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了声:“那…我呢?”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揉了揉她的发,笑道:“你说呢!”
他的温度近在咫尺,皮肤贴着她的皮肤。他的掌心很烫,他的胸膛很暖,她就这么被他的气息层层包围着。他毫不犹豫的回答令她的心里一下子升起了欢喜,因为自己也是他至亲的家人而觉得欢喜——被视家人为第一位的他当自己也为至亲,怎能不欢喜。
只是不知为何,慢慢地,在欢喜的余温都褪去后她竟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好像缺了点什么,又好像空了点什么。
但究竟是什么,眉心拧成一道浅浅的结,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是礼拜六,如蕴睁开眼的时候,邱霖江赫然还躺在身旁。阳光透过雕花的黑檀香窗柩洒落进来,在木地板上圈成一个漩儿。
她轻微动了动打算起来,还未曾把手臂伸出被子,他就已经睁开了眼。她晓得他一向浅眠,有些歉意地对他说:“吵醒你了…你再眯一会儿吧。”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刚醒的惺忪与沙哑,道:“无碍,竟已日上三竿了。”
他虽这般说,然而接着又把手臂一搭,一把将她揽回怀里,哑着声低喃道:“左右已经迟了,陪我再躺一会儿。”这个礼拜他一直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眼底都有浅浅的青色印子。不曾出声,如蕴也闭上眼,同他一起偷得片刻闲。
这么一睡,竟就将早膳给睡了过去,一晃神已是中午。如蕴自从嫁来邱家,还不曾这么晚起来过,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邱霖江却是老神在在,似乎这再寻常不过了。果真如同他的神定气闲一般,除了秦秋玲翻了翻眼皮子,邱志宏、陆芸都是寻常模样。
午膳过后休息了片刻,邱霖江对如蕴说:“换件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回听他说这句话,如蕴忍不住笑了:“又这么神神秘秘?好,你要暂时不说便罢,我这就去换衣服。”她正准备取出前天刚做的新旗袍,却听他又道:“今天倒是要你换件素淡一点的衣服,简简单单便可。”
她不解,但也不急,只跟着他后面走。今天他没有叫不言开车,却是带着她一块儿坐的电车,下了车之后一路步行。空气里头萧瑟的意味已然转浓,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从枝头剥落下来,在路边堆积了薄薄的一层。如蕴踩着落叶,一下一下的清脆作响。
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她抬头望着前面的石阶和石阶之上砖墙斑驳的旧房子,转头向邱霖江投去疑惑的目光。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开口道:“别看这房子破旧了些,里头可是个宝贝。”
踏进去之后,如蕴才明白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房子里头真真是个“宝贝”,因为任是谁都想不到,这竟是一个简陋的识字堂。接到她惊讶的目光,他解释道:“我哪里有工夫做这些事,这可是‘善幼堂’的功劳。身为商人,我至多资助写学费书本费、偶尔过来看看罢了。”
他说得这般轻松,但她知道他定是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他这个人,要么不做,要做便尽心尽力。但她也不揭穿,只笑问:“那今天你是来给孩子们送新书本么?”他摊开双手,道:“两手空空而来,何来书本?”拉着她走进里屋,他说:“今天,却是来给孩子们送个新的女先生!”
如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女先生?我…我哪里会做教书先生!”她仓皇失措的模样逗笑了他,邱霖江忍俊不禁,道:“教他们识字罢了,这有何难!”言罢,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拖着她掀开布帘而入。
屋子里约莫有二十来个孩子,看起来年纪都不齐整,大大小小皆有。如蕴甫一进去,他们瞬间抬头,二十多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瞪大着注视她。
这一片本就是上海的“贫民窟”,而这些孩子们亦都是穷苦人家的出生。如蕴原本有些胆怯,然而在触到那样澄澈却又带着一丝早熟的目光时,在看到这样冷的天气他们身上的衣裳竟还那么单薄时,她的胆怯慢慢地化作了心疼。从前幼时,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但和这些孩子们相比,她这才发现她的童年已足够有幸。
浅浅一笑,她冲着他们打招呼:“你们好。”令她意外的是,孩子们的声音整齐而响亮:“先生好!”如蕴回头,邱霖江就立在她的身后,对她投以一抹安抚的微笑。“听岳父说,从前你读书时功课总做得格外好,今天到底是检查的时候了。”她晓得他这是在打趣自己,紧张尴尬的心情也渐次平缓了下来,便笑着问他:“书呢,在哪儿?”他微扬下巴,指了指最前面的那张木头桌。
不是《三字经》《弟子规》,亦不是《千字文》,只是一本极其简单的识字书。如蕴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也从未做过女先生,只好循着记忆中自己的先生教书的模样来摸索。起初她有些磕磕巴巴,到后来,竟也顺了起来。而他就坐在屋子的最后面,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陪了她大半个下午。
初冬落日得早,待就这么摸索着讲完今日的课,夕阳已经红透了半边天。疲倦是有的,但一边听见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大声喊“谢谢先生”“先生再见”,一边看着他们如同小炮弹似的冲出屋子往家赶,如蕴觉得心里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原来,除了读书看戏、除了困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她也能走出来真的做些其他的事。
她就站在桌边,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她心里很忐忑,不晓得他会如何评论。而她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在意他的评论,因为她已经屏住了气,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邱霖江脸上的神色很淡,瞧不出一丝端倪。直到走出那间屋子一段路后,她到底忍不住了,问他:“做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他抬眼,笑意终于忍不住地蔓延开来。站定,他说:“我还在想,你究竟要几时才会开口问。”
如蕴反应过来,红霞飞上两颊,佯怒道:“你、你怎的作弄人!”明明他以前总是正色以对,也极少会像现今这般寻她玩笑。她嗔叱,邱霖江却因此笑出了声来。他似乎很开怀,故意问道:“怎么,你自觉教得不好么?”她闷头往前走,不理他。
他一手拖住她的柔荑,终于说:“真的生气了?就是因为你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夸赞你才是。”她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花,却仍旧强忍着瞪他一眼:“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口甜舌滑的!”
就这么笑说了一会儿,他终于牵着她重新往前走。
如蕴问:“为何只是教他们识字?从前读书时先生说,孩童启蒙得须《千字文》《弟子规》等才行。”他沉吟片刻,然后说:“现今这样的乱世,于穷苦人家的孩子而言,吃饱穿暖才是至重要的。他们读书并非胸怀大志,更多的是为了生计。认得字,他们便能做更多的活儿、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
火烧云在天边赤红的一片,橘红色的光投射下来,将他们都笼罩其中。如蕴看着邱霖江被夕阳染得橘红的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因为他,她方明白这世界竟是可大可小、可如天堂可如地狱,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形形色色的人群。
然而当下,她不再想旁的了。同他归家,便是此刻夕阳里最窝心的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八 江城梅花引】

【八·江城梅花引】
“二少奶奶,您别这枚胸针真好看,到底是二少送给您的!”赏云一边细心地为如蕴梳妆,一边嘴甜地说道。她是常嫂依照邱霖江的吩咐刚调派过来服侍如蕴的,果然手脚极麻利,说起话来也甜得很。
如蕴仔细瞧了瞧镜子里头的蝴蝶形镶钻胸针,笑意浮上双颊,点点赏云的鼻头道:“你这丫头,就你最会说话!”赏云笑嘻嘻,麻利地替如蕴理好大衣的领口,又问:“二少奶奶,赏云再给您添些胭脂吧,可好?”视线望向桌上铜胎掐丝珐琅的音乐胭脂盒,如蕴顿了一瞬后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来。”
解开扣子,打开胭脂盒,“叮叮咚咚”的旋律清冽地响起,正是那首苏格兰民谣《罗梦湖》。其实这段旋律她已经耳熟能详,却还是捧着胭脂盒听了好一会儿。如蕴取了些胭脂在腮边轻轻抹了抹,一下子增了好几分亮色。抿抿唇,她正准备起身,却听一道打趣的声音已然响起。
“好二嫂,同我一块儿出门而已,二哥又不在,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做什么?”卿悦大模大样地走进屋,佯装端详如蕴的胸针,点点头又道,“唔,二哥送的,果然就是相称。”
如蕴虽说已渐渐开始习惯,但还是被卿悦说得双颊微红。“书局还去么?横竖不是我要买书,我可没所谓。”她这话一说,卿悦立刻投降,摇着如蕴的胳膊连声撒娇道:“好嫂嫂,我再不说那混话了,咱们快走吧!”
墨香书局开了已有五六年了,里头的书向来种类齐全,价格亦是公道。如蕴陪着卿悦转了一圈,不曾看到什么中意的。倒是卿悦极为欢喜,捡了宝贝似的,捧起一本书便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如蕴见她这般专注,没有打扰她,自己慢慢地走去了书局外面。
十二月中旬,天气已经冻得厉害,道两旁的梧桐叶子也早已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迎着寒风。如蕴站在书局的门口呵气,一团团的白色水雾在空气里散开。
大抵是阴天的缘故,她的情绪似乎也不由得因而跟着低落了些许。她想起杨淑怡,这么久了自己统共就见过淑怡三回。邱霖江似是不大欢喜她去见杨淑怡,如蕴心里尽管有些不是滋味,但毕竟曾经因此冷战过那么多天,她便没有做得太令他不悦。然而她心底还是挂念的,到底是自己由小到大这么些年的闺蜜,又同在上海,如蕴怎会不想念淑怡。
她就这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实在太冷,如蕴收回思绪,呵了呵手心,打算回书局里去。但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余光里瞥过一道米白色的身影,如蕴一下子就顿住了。
那人…怎的那样似杨淑怡!由怔愣转为惊喜,不及思索,如蕴张口便大声唤道:“淑怡!杨淑怡!”隔着一条不算窄的马路,尽管她已是尽了最大的全力,杨淑怡仍旧没有听到她的叫唤。
如蕴索性小跑着跟了上去。她今日穿的是细高跟的小羊皮靴,跑起来很是不便。却料淑怡的步子很快,像是有急事一般,到了巷子口时一个拐弯,人便不见了。如蕴已是气喘吁吁,但既已追了上来,她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弃,待追到巷子口时也拐了进去。
视线里终于又出现了杨淑怡步伐匆匆的背影。如蕴又往前跑了几步,筋疲力尽后索性站定,双手扮作喇叭状大声喊道:“杨淑怡!”这一回,淑怡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巷子里头似乎是有一家会馆,杨淑怡原本已经拾阶而上,顿下来之后回转头,入目是赵如蕴极欣喜的一张脸。如蕴朝着她挥了挥手,然后又一鼓作气地小跑了过来。
会馆两旁是参天的高树,若是繁茂阴翳的夏日,定会将会馆掩映其中。不过现在正是萧索的冬日,从如蕴的方向就能看清会馆有些斑驳的深朱色木头大门。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冲着杨淑怡便笑吟吟地喘着气说道:“可算喊住你了。走这么快,这是要去哪儿?”她说着扭过头,顺着台阶往上看,“武道”两个金色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淑怡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自然,全然不同于如蕴的欣喜。只是如蕴沉浸在偶遇闺蜜的雀跃中,压根不曾发现这些,倒是“咦”了一声问道:“淑怡,你来武馆做什么?”杨淑怡局促地挤出一丝笑意,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是来,我父亲在这武馆找了一份打下手的活儿,我来瞧瞧他。”
听到杨伯父在武馆里,如蕴的笑意愈发加深,道:“真的?好久不见伯父了,他一切可好?”淑怡点点头,只道:“你还是先回去吧!武馆里头都是些粗枝大叶的男人,你贵为邱家二少奶奶,还是别进去的好。”如蕴不禁失笑:“哪有你说的这般样子?走,一块儿进去吧,我是真的有点想念你和伯父了。”
几步上前,她就欲推开武馆虚掩着的大门。淑怡一急,伸手便要拉住她,却还是慢了一步,那扇大门已然被如蕴一把推开。
然而下一秒,她只觉呼吸一下子窒住,整个人仿佛都呆怔了。
武馆里的光线并不好,晦暗逼仄,空气里似乎还满是扑鼻的灰尘。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寥寥无几人的屋子里,分明有一道身着青衫的身影。那人好像立于遥远的天涯尽头,而他与她之间,隔着簌簌的时光。
那是她这么几个月来不敢去想、也不曾去碰过的伤疮,但现在,这道疮口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猛地撕开,痛得她措手不及。她的心一下子被揪到最高点,伸手去捂住胸口,钝痛却依旧排山倒海般袭来。
沈清赐,为何竟是她根本还不晓得应如何面对的沈清赐。
杨淑怡走到如蕴的身旁,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仿佛游走的气息:“我本是想制止你,到底还是迟了…”
是啊,迟了。迟了的岂止是杨淑怡的制止,迟了的,是她和他已然错过的命运。寒风呼呼地往她衣服的缝隙里钻,如蕴不觉得冷,因为她心里结的冰早已更甚身体的冷。
沈清赐自然也看到了赵如蕴和杨淑怡。他慢慢走过来,有些意外,但还是微笑着问道:“如蕴,近来可好?”她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含了沙子般哑得厉害,说:“清赐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的师傅肯收留我,我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了。”沈清赐已经走到了如蕴的面前。他似乎清瘦了许多,肤色也微微深了不少。“是么…”她轻声说,一阵风就将那两个字吹散了。努力挤出一个干涩的微笑,如蕴说:“你过得好,那便好了。”如此简单的八个字,已然花光了她全部的气力。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笑道:“你倒像是红润了不少。看来,邱家待你不差。”她根本没有做好见他的心理准备,也根本不晓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只能循着他的话,“嗯”了一声道:“他们都很好。”
“小姨和姨父呢?”沈清赐继续问,语气很寻常,如同从前每一次他们说话一样。如蕴轻微地点头:“他们也很好,都还在上海。”这些,想必他都是知晓的罢。
她和他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他看着她,而她低头盯着地面。半晌,没有一个人开口,杨淑怡也不曾说话。如蕴只觉骨骼似乎越来越冻、越来越疼,冷得她连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慢慢移位。猛地抬头,她正欲道别,沈清赐却先一步出声了。
“如蕴,你…你不会告诉那位邱二小姐我在这里的,对吧?”他的目光里有询问的意味,更多的是笃定,“你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对不对?”
本就是一个阴天,此刻好像忽然起风了。北风呼啸着盘旋而来,吹扬了如蕴的长发,也吹掀了她大衣的衣角。
深深地再看了沈清赐一眼,她不置一词,倏地转身便飞快跑下了台阶,往来时的方向疾步而去。迎着风,如蕴拢了拢衣领,裹紧大衣,步子却迈得更快了。
赶回墨香书局的时候,卿悦已然抱着两本书站在了门口,四下眺看。见到如蕴回来,卿悦忙迎了过来,跺跺脚打颤道:“二嫂你去哪儿了?叫我一阵好找!”
她分明是想回答卿悦的。然而张了张嘴,如蕴说不出一个字来,似乎方才在武馆门口她已然使尽了全部的力气。有些歉意地望着邱卿悦,她指了指前头停车的方向,同卿悦慢慢地往那里走过去。
卿悦自然察觉了如蕴的异样,但也不大好多问。走在如蕴的旁边,她只觉得果真是阴仄仄的冬天,寒潮来袭的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铺天盖地。
作者有话要说:

【八 江城梅花引】

同卿悦回到家后,如蕴招呼都没有打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卧房。她隐约清明这样是失礼的,然而此刻的她实在无暇、也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砰砰砰”地猛烈拍打着窗户,呼啸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窗玻璃都不绝于耳。如蕴就这样静默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怔怔发愣。一直到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脑中仍旧是混沌的一片,理不出一丁点头绪来。
推开武馆的门,当沈清赐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实在是杀得她措手不及。那次在咖啡馆里沈清赐说的话还犹在耳,她忘不了他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忘不了那句“你已经…我们再不可能了”,也忘不了他说那些话时的每一个细微神情,他的歉疚与绝然。
然而她还没有做好再次见到他的心理准备。算算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她还能这般看似淡然自在地生活着、做着事,只是因为她鸵鸟一样的将那些事都埋藏到心的最底层不去触碰,只是因为她躲着这些问题还不曾去细想过,只是因为身边有一个人,用一种不容置喙中却带着尊重的态度替她安排了许多旁的事,充实了她的日子。
那个人是她的丈夫,邱霖江。
邱霖江与沈清赐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如若说沈清赐是清晨最温暖的一缕阳光,那么,邱霖江便是夜色中最清冽的月光。本以为清冽会冷人心,后来才发现,原来阳光也许会投射许多旁的色彩,月光却永远那般不偏不倚,因为它是墨漆的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当她被阳光灼伤的时候,是月色用它点点滴滴的光亮,为她驱走了黑暗中最难熬的浓雾。
只是人总是那样矛盾,有时候越是痛,就越是忘不掉。
她忽然想起方才邱卿悦的话来。之前她恍恍惚惚,进家门前卿悦似乎说了一番话,现在想起来,好像是那么一段:“二嫂,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卿悦都期盼二嫂你能快些舒心起来。因为只有你开心了,二哥才会高兴。二嫂,二哥是真的很在乎你,卿悦真心希望你和二哥能和和美美,一直在一起。”
目光触及到梳妆台上的那只音乐胭脂盒,出神了好一会儿,如蕴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她霍地几步走到床头柜边,蹲下身,拉开了最下面的那层抽屉。抽屉里头有一只朱红色的木漆匣子,她取出那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两张绸面纸,周边镶着一圈黄地儿云龙纹。浅米色的绸面纸两侧描画着数条花枝和两对瞧着很欢喜的小鸟,底部青草丛生、彩蝶飞舞。
这是她和邱霖江的婚书。他的生辰八字旁是她的生辰八字,隽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轻轻地抚摩着婚书,如蕴觉得原先混沌不已的脑子似乎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其实,她根本就没什么可发怔恍惚的。她早已嫁人,嫁给了邱霖江,这便是极简单的一个答案。
且不说旁的,这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已然切断了她所有思前想后的资格。更何况,这样好的一个男子在她身边,她为何总要一再地自讨苦吃?明明早先她自己都已经同邱霖江说过“作为你的妻子,我晓得自己应该有为人、妻的自觉”,那么现在,她岂不是又在走回原来的老路?
卿悦说,他很在乎她。
也许她做不到爱他,但至少她应该一心一意地做好他的妻子,压下心里头曾经的过往,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喜悦的。她努力地告诉自己,淡如白银的时间,总会带走一切。
将婚书重新放入匣子里,推上抽屉,如蕴刚欲起身,门口已经由远及近地响起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她猛地站起身,但由于方才蹲得太久,两眼一花,身子就有些踉跄。邱霖江正在这时迈进了屋里,见她脸色很差、身子又有些摇晃,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就来到了她身后,轻轻地扶住她问:“怎么了,是不舒服么?脸色这般差。”眼前的发花慢慢退去,如蕴转过身,浅浅笑了笑:“只是方才在地上蹲久了,起得太快一时头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