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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来由的,如蕴只觉鼻子有点酸。但她轻轻吸了吸,反而绽放出一朵笑容来,问:“你今日怎回来得这么早?”他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说:“今日无事,处理好文件便回来了。”还是不大放心,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又道,“卿悦说你们下午一块儿出去过,是不是受了些风寒?”
她看着他因为忧心自己而微蹙的眉头,没忍住,忽然一下子眼眶就红了。有他这样如此关心自己的丈夫,如蕴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这一回,是真的要摒却过去,一心一意地同他好好过日子了。
她飞快地抱住他的肩,将自己的脸藏在他的颈窝,不让他瞧见她骤然微红的眼睛。用力地呼吸了一口,属于他的气息扑鼻而来。她用一种仿佛撒娇般的口吻说:“我冷,你不给我新衣服穿。”
邱霖江的眉间本拧成一个结,一听她软软糯糯的这句话,倏地就放松了下来。他不由失笑:“冷便冷罢,怎么似个小孩子般。”然而他的双臂却伸出来,紧紧地回抱住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他在心里想,而那双眼睛里慢慢地透出柔和的笑意来。就仿佛如雪的深夜里,那抹最清亮醉人的月光。
一转眼,圣诞节近在眼前。随着上海洋人的增多,圣诞节的气氛似乎一年浓过一年。信奉耶稣基督的国人也渐渐地愈来愈多,每逢圣诞前夕,教堂里满是来祷告的信徒。
二十四号是礼拜四,如蕴醒来的时候邱霖江还在,她惊讶地问他:“今日不用去百货公司么?”协助父亲经营那么大的一家百货公司,他向来很繁忙。穿着家居服,他半倚在床头,转向她说:“同父亲说了,这两天在家休息。”
她更为讶异了,睁大眼道:“这两天都休息?圣诞节不是会很忙么?”他说:“有父亲在,何妨。”明知道她是太过惊诧,顿了一顿,他佯装沉下脸,故意低声问道:“怎么,就这般不欢迎我在家么?”
如蕴起初以为他是真的不高兴,忙一个骨碌也坐起身,急急说:“怎么会,我只是…”她话音未落,凑近了之后才觑见他眼里的淡淡笑意,顿时心下明了,一扭头便翘起嘴,嗔怒道:“总是作弄人!”
她这副似乎气鼓鼓的娇嗔模样却叫他哈哈大笑起来。放下手里的报纸,他一把搂住她的腰,从后侧将她牢牢环住。凑在她的耳畔,他的呼吸熨烫了她的耳廓,痒得她禁不住咯咯直笑。他与她靠得这样近,当他说话的时候,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唔,”点点她的鼻尖,他说,“我晓得,你很欢喜我在家。”
促狭的一句话,却被他用如此淡然的语气说出来,听得如蕴只道又好笑又好气。她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他,嘟囔:“我才不欢喜。”他接口得很快:“嗯,不是欢喜,是喜欢。”
她终是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虽然没有再接着说什么,但她听见心里隐约有一道声音在说,他能在家陪她,她好像真的是有些欢喜的。
家里头并没有过圣诞节的习惯,但起床后问早的时候,如蕴还是一一都在最末加了句“圣诞好”。卿悦古灵精怪地冲如蕴挤眉弄眼:“二嫂,今天和二哥可有什么庆贺计划?”次数多了,如蕴面对她不停歇的揶揄早已镇定,扫了她一眼,笑道:“自然是有的。你二哥和我正要出门替你寻个人,让那人能同你一块儿制定庆贺计划去。”卿悦目瞪口呆,直嚷嚷叫二哥还她从前的二嫂来。
既是闲暇在家,邱霖江提议同她一块儿自己动手做道西式的蔬菜沙拉。
自从上次想通了之后,现在的如蕴有时候也会主动靠近他、了解他,而他们之间,自然也因此慢慢地愈来愈融洽。至少,如蕴是满意的。此刻听到他这提议,她当然欣然答应。
冬日的午后阳光向来是薄薄的一层,连色彩似乎都比春夏时要淡许多。但从厨房的窗户外照射进来,在如蕴的头发上镶了一圈茸茸的橙色光亮。她低垂着头,正在砧板上切着西红柿。只是她从前哪里做过什么厨房的活儿,此刻对着这几个圆滚滚的西红柿,怎的都好像无从下手,切得一块大、一块小。
他从旁边的橱柜里取出一盒沙拉酱罐头,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正好切完最后一只西红柿,刀在砧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她的手很小,骨节纤细,白皙的肤色映在黑色的刀柄上显得越发如雪。
将沙拉酱罐头搁下,他的掌心忽然覆上了她的柔荑。她抬头望向他,却看到一汪不见底的深潭。他将刀从她手里轻轻夺走,就这么执着她的手不说话。
面对着面,手执着手,莫名的,她的心跳突然一下子忽强忽弱地跳得失了规律起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邱霖江的眼睛,如蕴想从他的瞳仁里看清楚自己的倒影。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叫人以为他面无表情。从前她也是这么以为,但现在她渐渐发现,其实他的神色全都细微地写在了那双眼睛里。
当他生气不悦的时候,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是浓得化不开的焦墨。当他紧张的时候,略带棕褐色的瞳孔会骤然紧缩。当他开怀的时候,眸光会变得柔和而又灼灼。而当他在夜里抱着她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那样炽热,又带着星星点点的缱绻。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已这么了解他了。
好比此刻的他,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浓浓的笑意。
她不晓得他究竟要做什么、要对她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突然这么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她只知,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她的手心不住地沁出汗来,甚至连呼吸都悄然地屏住了。
时间分分秒秒地走过,他终于动了动。眼里的笑意带着促狭,满得快要逸出来,他说:“如蕴,纵使你敢切,我也不敢同意了。这些西红柿实在是…太有艺术味道了。”
愣是过了好几秒,赵如蕴才反应过来。双颊涨得通红,她禁不住大声:“你!你又作弄人!”愠恼之余,心里似乎还有些空落的感觉。但她无暇去细想,垂着眼睑便要转身走开。
邱霖江“哈哈”地开怀大笑。长臂一勾,他将她紧紧地圈在自己胸口。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颊边那扑扑的红霞分外好看。脸上的细茸毛因为阳光的映射显得格外绒绒,看得他只觉心里一动。
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俯下身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下去。她的馨香,发间的幽香,所有的她的味道都叫他欲罢不能。
他吻住她,认真而厮磨。酒不醉人人自醉,她,便是他的那坛佳酿。
他不知,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在这样温暖闲适的冬日午后,她的心“砰砰”直跳,快得仿佛要跃出来一样。
【九 花发沁园春】
【九·花发沁园春】
今年的旧历年来得很早,才是新历的一月中旬,除夕已经悄然来临。这样重要的日子,他们自然要回双梅过,赵家夫妇带着赵如茵也早早的就回了双梅。
这是如蕴进了邱家门之后的头一次过年,邱志宏满面开怀地给了她一份鼓鼓的红包,叮嘱她要和邱霖江同心协力,经营好邱家的声誉。末了,素来少言寡语的陆芸竟也开了口,道是“早些为邱家开枝散叶”,听得如蕴面红耳赤。
守完岁,一家人便各自回了各自的卧房。
外头的烟火还未停歇,不时听到“砰”的高窜入空的声响,然后一朵斑斓的烟花在丝鹅绒一般的天幕中盛绽开来。如蕴倚在窗前,透过窗玻璃仰头望。
邱霖江轻轻地走过来,在她身后立住,然后长臂一伸就从后面抱住她。他似乎很喜欢这样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下巴轻搁她的肩膀。时间久了,她好像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种后背贴住胸膛的温暖。柔荑握住他的大掌,她的拇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手背。
“在想什么?”他问,“是想念岳父岳母了么?后天就能见到了。”她微微笑,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念。你晓得的,我并非赵家的亲生女,所以逢年过节于我而言,反倒是内心最惧怕的时候。”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继续不急不缓地道来:“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越小越好。这样,母亲就不会训斥我占了家里的一件新衣裳,如茵也不会吵着说我抢了她最爱的糖。只有父亲,还会有时对我笑着说些新年的祝福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听不出什么哀愁来,惆怅的意味倒是有的。他并非第一次听她说这番话,那年中秋在河畔,他藏匿在浓重的夜色中已经听过一回了。只是彼时,她倾诉的对象是沈清赐,她甚至都不知道在不远处还有他的存在。然而现在,她居然愿意主动向他袒露这些心里话,疼惜之余他竟怔住了。
察觉到邱霖江的出神,如蕴转过头,有些窘迫地垂下眼,说:“对不起,这样喜庆的日子,我却同你说这些。”
烟花还在绽放着,时不时地升窜出来,将整个苍穹映得亮如白昼。他猛地回过神,急忙说道:“何来的道歉,你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像是怕她不信,他又补充了一句,“真的,很高兴。”
她见他的神色并无敷衍与不耐,这才又笑了:“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赵家之外过年,原来滋味倒也不错。父亲母亲很和善,妹妹也很亲热。还有…你,陪我一块儿守岁。”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微微顿了一顿。不是因为旁的,只是有些赧然。这么些时日以来,幸好有他。她在心里真的这般觉得。
他自然也笑了,是那种眉宇舒展、露出牙齿的笑,眼角边甚至都褶出了几道细纹。他问:“真觉得有我陪你很好么?”她自然是不肯再说了,瞪大双眼就是不让他如愿。他依旧笑得开怀,凑近了用自己的鼻尖去碰碰她的鼻尖。
屋子里头摆了一盆水仙花,此时正是盛开的时候。扑鼻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连空气里似乎都是奶白色的。邱霖江走到摆放着水仙花的几案前面,摘下一朵,然后轻轻地别在了她耳后。他含笑,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她也笑着说,心里极雀跃。若是早半年,如蕴根本不会相信,自己离开赵家后的第一个新年竟会过得这样欣悦。
曾经她以为,若是哪一天生命里不再有沈清赐,自己会陷入无边的灰暗中。从前的每一次过节,都是沈清赐给她带来了些许安慰。
现在,当沈清赐真的从她的世界里抽身离去后,辞旧迎新中她竟也没有那么的难过。怅然总归难免,但最初的抽痛却已经好了许多。她很倔强,所以当初执意逃家跟去上海。而在沈清赐同她说了那样绝决的话后,她的倔强又不容许自己自怨自艾、裹足不前。
从前,对沈清赐贪恋,因为她既怯懦却又始终暗怀希冀。但现如今,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入这新的生活、担好她的新身份。沈清赐于如蕴而言,已经化作日历上撕去了的那页旧纸,既已撕去,便再无法子重回旧时的模样。
邱霖江,她的丈夫、对她很好的丈夫,才是从今往后她要认真对待的那个人。他似乎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寡言少语,却坚实而用心。也许真的是平日里一点一滴的渗透,她与他的相处分明统共才半年左右,但不知不觉,他的身影在她心里竟慢慢变重了。
他让她觉得安心。不用揣测,不用惴惴不安,亦不用担心他会突然不见。他就在她的身侧,给她莫大的安全感。
思绪转了千百转,想到这里,如蕴不觉笑得乌瞳更弯。嗅了嗅,仿佛能闻到鬓角间水仙花的香气,她笑逐颜开:“花真香。”
而他望着她笑吟吟的那张脸,只觉她的笑颜甚过这世上所有的花,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她失笑,有学有样地也摘下一朵水仙花来,微微踮起脚就别在了他的鬓角。故意凑近闻了闻,她说:“唔,这朵更香。”
究竟哪朵更香他们哪里会去探求。
如此旖旎而温柔的夜晚,属于他们之间的绮丽,才最芳香。
翌日是大年初一。
邱家是双梅的望族,除了邱志宏嫡系的这一支外,旁系的兄弟还有两个,每逢新年亦会有走动。女眷一多,于是便拖出桌台打起麻雀牌来。如蕴原本一直推说不会,但新媳妇儿进门那么多双眼睛都紧紧地瞧着,怎能叫她逃脱。
四五圈下来,如蕴果然已经输了不少。卿悦在一旁看,皱着脸哀叹道:“二嫂,你可真是不替二哥的金库心疼啊!”如蕴本就不愿打这牌,听了卿悦的哀叹后心里愈加内疚,只想着打完这一圈怎的都不要再继续了。
秦秋玲是麻雀牌的老手,她坐在如蕴的下家,笑得格外得意。“大小姐,这你就不明白了。二少与二少奶奶感情那么深厚,便是二少奶奶输得个精光,二少怕是连眨都不眨眼!”邱怜绮紧挨着秦秋玲坐,也跟着附和道:“是呀,二嫂可真真是好命。不仅有二哥这么好的丈夫,从前还有一个好表哥…真真是好命啊!”她一边说,一边状似小女儿般地捂嘴笑。
卿悦方才只是半开玩笑的一句话,却料竟会引得二房母女说了这么些含沙射影的话。她歉疚不已,忙眼珠子一转道:“二哥自然是好,只可惜呀…啧啧,旁人就不一定能嫁到这么好的丈夫了。小妹,你费尽心思想嫁的那个人,怕是就永远不会对你这般好吧?”
邱怜绮气得眼儿直瞪。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又是在这么多亲戚面前,她怎么都无法多说什么。若是坐实了卿悦的那番说法,传出去便不晓得会成什么样子了。
打牌已够手忙脚乱,这么一下,如蕴更是听得头昏脑胀。她只盼这圈牌能快些打完,随随便便抽了一只就打了出去。
“哟,胡了!”秦秋玲双手一击,笑得那双眼只剩了一条缝。带着一丝夸大的语气,她尖着嗓子大声道:“二少奶奶,又得多谢你了!这六条,我可是等很久了!”再次赢了如蕴的牌,秦秋玲喜不自胜,连带着邱怜绮也一扫方才的怒气,浑身舒畅。
她们是在里间打牌,却听有道脚步声稳稳地从外头迈过来。未见其人,先听了其声:“二妈的手气向来好得紧,看来,新年里更甚。”
走进来的是邱霖江。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铁灰色的大衣,皮靴依旧是黑色的。但到底是过年,大衣里头的背心却是暖色的。他走到如蕴的身侧,一手搭上她的肩,另一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腰,语气极亲昵道:“玩得如何?”她自然苦脸:“几乎圈圈输。”他开怀大笑,道:“竟会打得这样差?”
邱怜绮在一旁顺势说道:“二哥,看来二嫂也并非样样都好。”邱霖江抬眼扫了她一下,“唔”了一声,说:“既然打得这么差便随我出去吧,正好要介绍些人给你认识。”如蕴求之不得,自然欢欢喜喜地随他走了出去。
走到外间才知,原来并没有什么亲戚要介绍给她认识。她怔住:“那你为何会…”他笑,说:“先前瞥见你万般推却,我便晓得你定是不会打牌。”
先前大家拖着她去打牌的时候,他周围明明有那么多的人,他明明在同那么多来拜年的亲朋好友笑着回礼。纵使如此,他竟还注意到了她。
一下子,如蕴觉得有什么堵在她的心口,噎住了她的嗓子,叫她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笑着先开口:“走吧,我同父亲打过招呼了,一块儿去外面转转。”
作者有话要说:
【九 花发沁园春】
大年初一的傍晚,太阳落得那样早。
他和她走在小道上,街上人烟寥寥,往日热闹的小商铺也都关了门。偶尔碰见一两个行人,虽然不认识但也会笑着互相道声“新年快乐”。每家每户,正是团圆和乐的时候。
执着如蕴的手,邱霖江说:“虽是你我长大的地方,但走在一起,真真头一回。”听着他的话,如蕴也笑了,道:“离开双梅的时候我还是待嫁女儿家,只是几个月的工夫,转眼再回来时却已是你的妻子。”
他微微扬了扬眉:“你真正想说的,怕是从未想到会嫁给我吧?”她也不否认,只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曾这般讲。”
“现在呢?”他突然没头没尾问了这么一句话,叫她不明白。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如蕴不解:“现在?现在什么?”
他站定,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今天穿着极鲜艳的红色新衣,映入他的眼帘,直叫周遭的树木天地都褪去了颜色,唯剩她的这一袭红。
“现在,”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干涩,“在嫁给我这么久之后,你…还觉得一切太意外么?”
他其实问得有些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但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幸得她明白了。他想知道,在嫁给他这么久后,她有没有觉得后悔。
将他的大掌捏得紧了些,如蕴温婉笑了,如同溪涧边最清新的兰花。她说:“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明显了。二少,嫁给你,是件极好的事。”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双梅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罅隙,也照耀在了她和他的身上。天边,朱灰金的光圈之外是一层仍在爬升的玫瑰红。
那层玫瑰红,就如同此刻他心里正在爬升的快活。
喉头一紧,他明明想说话,最后张开的不是嘴,却是他的臂膀。将她一把抱进自己怀里,他不住地摩挲着她的发。有她这句话,纵使他做再多的事都值得。
良久之后,他才慢慢放开她。邱霖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再走一会儿回家,可好?”
她点头,他将她带来了一条小巷子。其实双梅大大小小的巷子她都不陌生,这条小巷曾经更是走过无数次。灰色的屋顶,斑驳的砖墙,墙角却有几枝嫩黄色的梅花探出头来。
如蕴笑道:“怎么走到这里来?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我家了。”邱霖江随即纠正道:“那是赵家。现在,我家才是你的家。”她不禁莞尔,跟着他后面连连道:“好,是赵家。”
他这才接着说:“第一回看到你,便是在这条巷子里。”她“咦”了一声,怀疑道:“这里?为什么我记得是在前头的交叉路口?”他唇角上扬,眼眸含着笑,道:“那时候你方四岁,怕是根本不记得多少事。”
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因为母亲背地里受了二姨太的欺负而气恼。他恨自个儿为何不是长子、恨他为何还没有保护母亲的能力。烦躁地绕着双梅四周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条巷子里。正觉得烦闷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似乎有轻细的抽噎声从墙角处传来。
少年邱霖江顿住了脚步,心里却好奇得紧。他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些,终于将墙角边的那道小小身影看清楚了。原来是个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碎花衣裳。她蹲坐在角落,双手环抱着双腿,却哭得极压抑。她将小脑袋埋在腿间,拼命地堵住哭声,仿佛连大声抽气都不敢。
若是平时,他或许不会关注到她,甚至也许会觉得不耐。然而此刻,她那连独自一人偷偷哭泣都不敢大声的样子,生生叫他想到了同样暗自抹泪的母亲。心里有些拧,他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迈前一步,走到了她跟前。
小丫头心里一惊,猛地抬头看他,眼底净是惊魂不定的惶恐。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刚说了一个字:“你…”她却更加惊慌,竟一下子跳了起来,那本就瘦小的身子瑟瑟发起颤来。
察觉到她的戒备,他再度放缓了语气与神情,正欲开口,她却先一步仓皇地扭头就逃跑了。余留他,在原地有些垂头丧气。
虽然她只抬头了片刻,而那张脸上还满是泪花,他愣是记住了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是赵家收养的大女儿。
眼前浮现出那么多年前的情景,邱霖江的目光放得极柔极暖。他晓得她心里定是很好奇,想听他说那时的模样,偏生他就是不开口。半晌,只说了几个字:“爱哭包。”如蕴被他说得越发心痒痒,却料他似是铁了心似的,不管她怎么说尽好话,就是不肯告诉她。没法子,如蕴只得闷闷地作罢。
绕着巷子转了一圈,他的眼中一直带着流光般的笑意。日暮已迟迟,牵着她的手,他说:“回家吧。”
墙角的梅花在枝头吐露芬芳,嫩黄的颜色,煞是好看。
年初二自然是要回娘家的。邱霖江早早的便吩咐常嫂备好了年礼,如蕴看在眼里,只觉心里暖暖的,就仿佛立春之后的第一抹阳光。
她是赵家丝毫不得宠的养女,父亲不甚在意,母亲厌恶,妹妹嫉恨,他却硬是要为她撑足了面子。现在的她,已经很久不曾觉得自己嫁给他是一场“交易”了。即便曾经是,那于她实在也是极好的。
如蕴偕同邱霖江到达赵家的时候,老管家正好在打开大门。见到他们,老管家一边作揖一边朝着里头高声喊道:“大小姐和姑爷回来啦!”然后又对着他们拱手,笑呵呵贺道,“大小姐、姑爷,新年好!”
如蕴与邱霖江进了大门,方走了几步,赵贺平便从里间疾步而来,沈心华急急地跟在后头。邱霖江率先微微欠身道:“岳父、岳母,霖江给你们拜年了。”赵贺平满面笑容,格外开怀:“新年好、新年好!还在外面做什么,快些进来!”
沈心华的面色却是有些僵的。然而在如蕴经过的时候,她竟然挤出一丝干干的笑容,说:“如蕴哪,似是气色好了不少,可要保重好身体。”如蕴一愣,邱霖江已然代她开口:“岳母有心了。”
他们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佣人已经手脚勤快地送来了茶水。赵贺平坐在对面,朗声说道:“霖江啊,这可是我安溪的友人刚送的铁观音秋茶,快试试味道如何!”邱霖江轻轻掀盖,啜了一口,尔后说:“果真是好茶,醇厚鲜爽。”
如蕴不懂茶,也不爱喝茶,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并未说话。邱霖江捻起一块云片糕,却是递给了她:“我瞧你早膳用得少,再吃些糕点吧。”
他居然就这么当着父亲母亲的面递糕点给她,如蕴真真是怔住了。她意外万分的模样映入他的眼帘,他不由轻笑了,说:“怎么,不接过去是要我喂你么?”
这下子,如蕴的脸是刷地红的。往日里他就时不时地这般打趣她便也算了,现在居然在父母亲的跟前也这样,她忍不住用力瞪了他一眼。
赵贺平更是意外。他曾以为邱霖江只是说说而已,却料,竟似真的中意如蕴。不过他心里自然是极高兴的,如此一来,他同邱家的关系怕是更不用愁了罢。
沈心华本就脸色一沉,忽然听得楼上似乎有“嗒嗒嗒”的急促脚步声。她心下一咯噔,还未曾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人影已然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了下来。
“二少!二少你来啦!”果然是赵如茵。
她穿着一袭水草绿的洋裙,新烫的弹簧卷发在耳后不停地坠动晃着。飞奔下楼到沙发边,她双眼亮得紧,直直盯着邱霖江,又唤了一声:“二少!”
沈心华的脸早就挂不住了,甚至连赵贺平都已然脸色铁青。将女儿猛地拉到自己身边,沈心华呵斥道:“怎的叫人?快喊姐姐、姐夫!”赵如茵原本还撅着嘴,但在赵贺平铁青的脸色下终是不曾再说旁的,低低嘟囔了声:“姐夫、姐姐。”
她那“姐姐”二字咬得极含糊、极快也极轻。若是从前,如蕴也许不会有太大的感觉,毕竟这么十几年来,如茵待他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