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唯一在乎的只有将军曹永鸣一人,然而曹永鸣却无法不在意赵如蕴。他右手握枪、左手一抬,示意下属们不可轻举妄动。那头,杀手依旧在慢慢地后退:“快让开!否则我的枪可是快过你们所有人!”
然而杀手忽略了一个人。挟持着如蕴,杀手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曹永鸣极其下属,他根本不曾想到现场居然还有另一人有枪——那便是邱霖江。
原想只是参加一个慈善宴会,邱霖江就没有让不言跟来。而现在,唯一能够救如蕴的也就独独他自己了。他觉得他的心从未如现在这般跳得快要惊出胸口来,鼓点一般猛烈击打着催促他要速速动手,然而残存的理智却又在告诫自己必须谨慎。
如蕴被杀手挟持在左边,因而邱霖江悄然地从左侧移到右侧,跟在杀手后面随着他一样慢慢退步。悄悄地从腰后方掏出一支□□,邱霖江的手心全是汗,但他把枪握得很紧很牢,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杀手的一举一动。
终于,在杀手再一次叫嚣的时候他举起枪,扣动保险,然后瞄准那人的后脑勺便是用力一击!
“砰”的一声,子弹从那人的后脑勺直接穿过,在额前留下了一个血窟窿!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迟缓地转身似乎想看究竟是谁竟让他遭此暗算。全身警戒的邱霖江根本不给他机会,对准他的眉心又是一枪!再支撑不住,那人终于轰然倒地。
变故一个接着一个,赵如蕴已然全完蒙在了那里。炸裂的“砰砰”声仍犹在耳,眼前又突地出现了一滩腥味的红!然而不等那滩红扩散开来,一道墙已经严严实实地将周遭全部堵住了——
她终于重新落入了他的怀抱。
如蕴紧紧地偎在邱霖江的怀里,不言在前座开着车,车厢里的气氛绷得很紧。前后只是两个钟头的间隔而已,她却觉得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一般久。身心俱疲、神情恍惚,却幸得那双牢固的臂膀。
像是被之前的疏忽给后怕了,他一直将她牢牢地箍在胸口,那两只强有力的臂膀就如同挣不脱的铁索。若是之前,或许她会觉得这两道铁索是囚牢,然而于此时的如蕴而言,它们却是这世上最安全的避风港。
如果不是他,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后果。当满堂的人逃的逃、倒的倒,当曹永鸣及他的手下都不敢轻举妄动,当她头脑一懵以为自己无法再一次沐浴清晨的阳光时,却是他救了她。是他,让这个惊险的夜色重新回复温柔。
就在各种念头都在如蕴脑中翻滚的时候,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一道低沉至极又沙哑干涩的嗓音:“对不起…对不起。”
邱霖江后来又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下巴用力地搁在她的头顶,双臂收得愈加紧。然而他接连的这几句低沉沙哑的“对不起”竟一下子逼出了她的眼泪。
方才混乱开始时她不曾哭,被杀手挟持住做人质的时候她也不曾哭,却是此刻,他这几声饱含着痛惜与愧疚的“对不起”在一刹那就让她的眼泪倏地决了堤。他没跟她道歉的时候她倒也不曾觉得什么,可现在“哗啦”的一下,百种心酸一齐涌了上来。
有委屈,有惊怕,却也有几分庆幸——庆幸今日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攀着他的胳膊一直掉眼泪。哭累了的时候,府邸也终于到了。邱霖江先下车,然后一弓腰就将如蕴抱了出来,直抱回他们的卧房。
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谈,她似乎忘记了如何说话,而他则似乎忘记了如何放开她。深夜入眠的时候,他依旧紧紧地拥着她、同她十指相扣。
这场极大而又有惊无险的风波在几日后曹永鸣的登门致歉中便这么过去了,然而如蕴渐渐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对。一连六日,他忽然在她面前极沉默,若是无事怎么都不说话。饶是如蕴再迟钝也到底领悟过来,他在跟她冷战。
原来,参加宴会之前的那场争执还不曾掀过去。
她原不觉得自己有错,然而遇险时他的挺身而出却让她心软了。每每想寻个机会同他说几句话时,他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避开去。这么一来,如蕴到底有些愁了。
邱卿悦打小就是个人精,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里可装事了。这天早上用过膳,邱霖江已经出了门,邱卿悦抱着一本书敲了敲如蕴的房门:“二嫂,在做什么呢?”
如蕴本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发呆,法兰西实木雕花镜子里头倒映出一条金项链,坠子是粉色的心形宝石。她伸手去摸上头的钻,正无意识的抚摩时忽然听到邱卿悦的声音,自然吓了一跳。慌忙垂下手,她转过头去,脸上的笑容有一丝浅促:“是卿悦啊,你可真真吓了二嫂一跳。”
邱卿悦其实瞧见了如蕴的动作,但她也不拆穿,只大摇大摆地踱进来,挨着如蕴坐下。将捧着的书搁到梳妆台上,卿悦道:“二嫂,这几本书是二哥借给我的,晚点他回来了你记得帮我同他说声谢谢。”
如蕴的表情有一秒钟的僵硬。顿了顿,她道:“左右是你哥,怎的不自己同他说?”卿悦摇头,一边仿佛嫌弃似的皱皱鼻子,道:“那张又臭又冷的脸,我才不想瞧见呢!”双手搭上如蕴的肩,她又亲亲热热地说,“二嫂,让你日日对着他那张脸,真真难为你了。”
嘴唇动了动,如蕴微微垂下眼睑,到底没有忍住,对卿悦说道:“莫要这般说他。你二哥他…其实是很好的。”
一丝促狭和得逞的兴味从卿悦眼中一闪而过,然而面上她却仍旧蹙着眉嘟着嘴,不住嘟囔道:“才不是这样!二哥若是真有这般好,那二嫂你为何都不同他多说几句话?”
“我…”如蕴一时间词穷了。双颊窘迫的一红,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我”字却都没有下文。卿悦等不及了,追着问:“到底因何缘故?二嫂,你倒是说呀!”
被卿悦逼迫得没法子了,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极小着声一股脑儿道了出来:“我似乎惹恼了他,想跟他道声歉,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卿悦只想捂着嘴偷乐,不过眼下如蕴就在旁边,她自然只能忍住笑。清了清嗓子,卿悦佯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叹了口气说:“这可如何是好…二哥这人向来冷面敛容的,若是记仇,往后的日子那么长,二嫂你可怎么办?”
听卿悦这般说,如蕴的心口一紧,绞在一块儿的手也瞬间僵住了。屏住呼吸,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措和担忧问:“那我…卿悦,你有什么法子么?”
“法子有一个,简单极了。”卿悦笑得眉眼弯弯,带着一股餍足感,“二嫂心里怎么想便同二哥怎么说,保管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六 阑干万里心】

天气已经渐次凉了下去,尤其是这些日子,若是不在旗袍外头加一件长袖针织罩衫,便是在屋里都会有凉气袭上来。
傍晚时分,如蕴穿着一件包臂半袖的缎面旗袍,自然觉得有些冷。绿缜恰在房里,她便吩咐道:“替我将那米色的罩衫取来吧!”绿缜本正在擦拭着衣柜的门边儿,听了如蕴的话之后头也不曾抬,只毫不客气地道:“二少奶奶,您看不到绿缜正在忙吗?”
从前还在赵家的时候绿缜对她就不甚上心,活儿虽也是做的,但时不时的偷个懒,甚至呛声亦是有的。此时如蕴并未恼,只又说了一遍:“绿缜,将我的罩衫取来。”
“二少奶奶,您就不能等绿缜忙完这里么?若是实在等不及,您自个儿去取。”依旧没有抬头,绿缜应声地极顺溜。
这么一下,如蕴终是恼了。她是主,她还不曾来气,绿缜倒先没好气了。站起身,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我再说最后一遍,将我的罩衫取过来,现在就去!”绿缜这回倒是抬头了,一转身面向如蕴,眉毛揪起大声道:“我说二少奶奶,您就非要折腾人吗!”
“佣人替主子取衣服,到了你这儿竟成了折腾人。”一道淡淡的嗓音在门口响起,“绿缜,你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邱霖江的口气说得极淡,然而里头的讽刺与怒气却是那么明显。他就立于门口,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绿缜,时浓时淡的威仪气度叫绿缜一下子就给吓得不轻。“扑通”跪地,绿缜浑身都止不住地打哆嗦,颤着声求饶:“二少,绿缜不敢了!绿缜真的不敢了!这就、这就去给二少奶奶…”
他的目光横过去,不等她结结巴巴说完便打断,说出来的话冷峻得紧:“如你这般的佣人纵使赵家养得起,邱家可养不起。常嫂!” 他朝着外面高唤了一声,片刻后常嫂低眉走来,只听邱霖江对着常嫂道:“这个不知所谓、毫无规矩的丫头,给我扔出去!”
绿缜早已面色刷白,一边拼命磕头一边哭着求饶:“二少,求求您别把绿缜赶走…求求您二少…”她哭着又突然侧向赵如蕴,“二少奶奶,求您看在绿缜一直照料您的份儿上帮帮绿缜…做牛做马绿缜都甘愿!”
她哭得凄然,邱霖江却不为所动,只是在见她转而向赵如蕴求情时眉头挑了挑。望向如蕴,他问:“这样的丫头,你要为她求情么?”
一直不发一言的赵如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邱霖江和绿缜。不知为何,尽管他沉着声面色愠恼,她却生出他是为自己出气这样的想法来。念头一点冒出便怎的都压不下去了,再想到那晚他的挺身相救,如蕴只觉得,他是真的在为她着想。
略微想了想,她说:“赶出府就不必了,底下哪里缺人手便让她去哪儿吧!”她看着他,问,“这样可以么?”
邱霖江似乎只是在等她的决断。听如蕴这么说了他也不曾坚持,点头表示同意:“就这么办吧。”然后又吩咐常嫂道,“常嫂,回头寻个剔透的丫头来服侍二少奶奶。”
常嫂拖着哭喊挣扎的绿缜出了屋,邱霖江脱下黑色风衣,却听一旁如蕴开口说:“给我吧。”她就站在他的右边,伸出手等他把风衣递给她。他诧异,但并未说什么,却是依言将风衣递给了她。
如蕴仔细挂好风衣,转过身见他已然在软皮沙发上坐下,顿了顿,她走到他跟前,轻声道:“谢谢你。”
邱霖江第二次诧异。他怔了一瞬,抬头扫了她一眼,然后松开衬衫的头两个纽扣却并未说话。他以为她会走开,毕竟他的疏淡表露得这般明显。然而她竟在他身侧坐下了。
“谢谢你。不仅仅是因为方才的事,还有上回宴会的事…总之,谢谢。”她望着他挺俊的侧脸,郑重地说下这些话。他“嗯”了一声,终于微微侧头看她的眼,那双乌黑的眸子正映着他的脸。
“你是我的妻子,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何用言谢。”他的声音清冽,面色沉静,眼底幽深如潭。
“但我还要说对不起。”
她紧张极了,说完这句话愣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因为太紧张,她也不曾发觉,他的手在看不到的左侧倏地捏成了拳。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颤抖:“对不起,作为你的妻子我晓得自己应该有为人妻的自觉…上回,上回同淑怡见面之后,我…我若是让你气恼了,对不起。”
第三个诧异。从她那“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以为她会说,尽管她要谢谢他,但依旧会去搜寻沈清赐的消息,却料她竟说出这番话来。
握起的拳一下子松开,邱霖江猛地抬眼望她,脸上的神色那般意外。如蕴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又是否接受她的道歉,于是急急又道:“卿悦让我想什么便说什么,我是真的想对你说声对不起…虽然嫁给你非我所愿,但这么些日子以来,我晓得你是一个好儿子、好哥哥,亦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我…敬重你,亦觉得可以信赖你,所以我不想同你这么僵…”
意外的神色消失之后,他的脸重回之前淡淡的模样,只是那双眸子愈来愈幽黑,仿若一汪浓得化不开的墨。他就这么注视着她,令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小到说不下去。
见他一直这般没有反应,如蕴心里又慌又急,整颗心悬在半空惊悸忐忑,就是碰不着实踏的地方。想到最坏的可能,她的眼睛竟一下子微微泛起了水光。而她的泫然欲泣显然舒坦了他,邱霖江深深地睇了她一眼,唇角却轻轻勾起了。
他说:“到底还有点良心。”然后执起她的柔荑,语气里似是极轻快,道:“晚膳还早,一起去院子里走走吧!”
她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他的掌心总是那么烫,干燥得熨平了她先前的慌乱。因为终于不再冷战,她的唇边绽放出一朵笑花,很小很淡,却是那般真实的在绽放。
院子里头的槭树已经红了叶子,远远望过去倒像是一排排殷红的上好玛瑙。广玉兰的叶片已然皱缩,颜色也转为深沉的墨绿,似乎轻轻一碰便会掉落下来。
一边走着,他一边同她说:“再过几日秋菊就要开了。前阵子我托人去买了不少的波斯菊,待盛开的时候便可一睹那争奇斗艳的景象。”草坪的四周确实围了一圈的波斯菊,淡褐色的陶盆一只只码得很整齐。
走到槭树下,如蕴轻搭上一根枝桠,随意道:“槭树的叶子美则美矣,但同枫树相比,总还是少了点气势。”邱霖江沉吟片刻,尔后却笑了,道:“难为你竟还有这样的想法。”如蕴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却没有立即说话。似是思索了一番,看着如蕴他说:“我晓得你从小长在深闺院子里,赵家夫妇对你虽不算很好,却也免你苦、免你流离失所。只是如蕴,现如今你是邱家的二少奶奶,日后免不了要有出面的时候。但现在,你涉世实在太浅,甚至在遇到危险时都不知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逃离危险。”
他的目光很专注,也很认真。她被他的专注和认真吸了进去,只静静地听他进一步低沉道:“如蕴,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生我定护你周全。可我邱霖江的女人怎可永远躲在身后,她不须独当一面,但她必须和我比肩而立。”
邱霖江说得掷地有声,清晰入扣,而如蕴听得满心翻腾。
他的话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妻子是应当与丈夫比肩而立的——不管是沈心华,还是陆芸、秦秋玲,她们没有一个人是这样。她以前的世界太小,原来他也注意到了。见过的世界小并不代表她不明事理,如蕴通透得紧。她懂,现在,他想教她独立、教她学会面对人群。
道不明心里翻腾的究竟是什么,五味陈杂的滋味让如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然而她很确定,那些滋味里头没有一味叫“反对”或是“抗拒”。邱霖江的这席话只让如蕴又一次想,她是真的敬重他,也是真的觉得可以信赖他,因为他确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终于缓缓地点头,她说:“好。你要如何教我,我都听你的。”
她答应了,他却不急着再说这个话题了。像是变法术似的,他忽然从身后变出一只别致的心形盒子来。盒子很厚,是铜胎掐丝珐琅的,碧玉色的底,金铜色的镶边,上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丛迎风舒展的兰花草。
如蕴欣喜,想接又不敢接,只有些巴巴地问:“这是什么,要给我吗?”她的这副模样叫他忍俊不禁,直接放到她手中说:“自己打开瞧瞧。”
她轻轻打开上头那层碧玉色的盖子,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妆面的胭脂。她正要说话,忽然听得有清脆的音乐声咚咚响起。侧耳细听,竟是从这胭脂盒里发出来的!
如蕴讶异,转头问他:“怎的胭脂盒还能有音乐?”邱霖江笑道:“英国的舶来品,自然是要多新奇有多新奇。”她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问:“这是什么曲子,你晓得么?”他却是知道的:“这支曲子叫做《罗梦湖》,听说是苏格兰的民谣。”她笑得眼儿弯,不住赞道:“真好听。”
半晌,如蕴终于合上盒子,抚着面上的兰花草图案,眉目含着笑,道:“二少,谢谢你。”他不曾说话,只是望着她欢喜的模样,慢慢地,眼底也染上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七 转调踏莎行】

【七转调踏莎行】
邱霖江说希望她能和他比肩而立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没隔几日,他带她去见了一个人,却是曹永鸣的女友。
那天是周日,邱霖江忽然说要带她出去,如蕴以为只是出门转转,便随随意意就跟他上了车。哪料,车子却在一家弄堂口的茶馆门前停下了。推开包间的木移门,一位身穿枣红色长袖包臂旗袍的女子俨然已端坐榻上。
如蕴有片刻的怔顿,而后便见那女子率先站起来,笑吟吟地对着她和邱霖江道:“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那女子的声音极好听,仿佛宛转的夜莺一般。微微迎上前,她继续说:“一直都听永鸣夸赞弟妹,今天终于见到了,果真是个水灵的姑娘。”
邱霖江挽着如蕴也脱鞋上榻,笑道:“嫂子可真会夸人。”他转过头对如蕴介绍说:“这位是曹永鸣大将军的心头人,顾妤缦小姐。”方才听顾妤缦提“永鸣”时如蕴便隐约猜到了,忙浅笑唤道:“将军夫人好。”
顾妤缦是个有性格的,眼波一流转,道:“千万别叫我将军夫人,我可不嫁那曹老头!”邱霖江禁不住勾唇:“永鸣哪里至于是‘老头’!”听他们这么说,如蕴倒不明白了,只疑惑地望着他们。妤缦见如蕴那不敢问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霖江,你可真捡了个宝!”顾妤缦素来率直,又看着如蕴笑道,“弟妹,我同永鸣虽然彼此相慕,但并非一定要嫁给他。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女人离了男人,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如蕴心里很是震撼,这震撼不啻于上次听邱霖江说的“比肩而立”。她转头望他,迎上一对棕色的眸子。那张脸虽无太多神情,然而那双眸子却温暖得紧,一下子在她心底掀起更多的惊涛骇浪。
到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他此番的用意:他让她结识顾妤缦,因为他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和他比肩而立。他不打妄语,言必信,行必果。
顾妤缦早已走过了三十年华,这些年同曹永鸣风风雨雨里过来,也见过了太多的人和事。饶是她,看着如蕴和邱霖江目光相视的情景都不由感慨,做邱霖江的妻子,真是赵如蕴的幸事。
收回目光,如蕴心里已然翻滚了百来回。她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将视线投向顾妤缦,然后唇角绽露一朵笑容,道:“嫂子,往后若是你有空,如蕴便来缠着你,可好?”
听到她的话,他在一旁微微笑了。
就这样,如蕴认识了顾妤缦。起初,她们只是时不时的一块儿喝个下午茶。日子一久相熟了之后,如蕴愈来愈发觉顾妤缦的大方聪慧来。妤缦有着很是独立的个性,向来不惧人言,也总是处惊不变。怕是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真能配得起曹永鸣罢。
再往后,如蕴才晓得原来“善幼堂”的日常事务竟是由顾妤缦独力亲为的,顾妤缦,才是“善幼堂”所有慈善活动的真正行为者。
知晓这件真相的那晚,如蕴闷闷不乐了许久。她捧着一本书倚靠在床头,邱霖江洗漱之后也掀开被子上来,只当她在翻书,然而好几分钟过去后,书页半点未动。
他起先微带揶揄:“在我面前还要装模作样?”她抬眼睨了他一下,不曾说话。他继续悠悠道:“果真没有话要同我说?那我这就歇下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小:“若是…若是我永远也变不成妤缦嫂子那般的女子,你…”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自己也不晓得究竟要问什么。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偷偷地将他的话记在耳里。他问她看过《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没有,她趁他不在家时悄悄地翻看。他希望她能更坚强独立,她便努力地跟在顾妤缦后头学习,盼着自己能早一日与他比肩。
也许是因为沈清赐将她置于了死地,在她以为自己的心快要痛得如灰烬一般时,他却先一步拉住了她,如同那日在宴会厅拉住她出绝境一样。没有过多的话,也没有过密的举止,他似乎只是无意中在她快要跌进深渊的时候,将她本快要如灰烬的心好生地稳住了。
就好比一个过路人,在看到她即将落水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他带她去参加宴会、他从杀手下救出她、他介绍她与顾妤缦结识,这一切,都是他的援手。
她不爱他,可是她无法不在意他。所以在愈来愈感知到她和他之间的云泥之别时,与其说是闷闷不乐,倒不如说是她慌了。
察觉到如蕴的不对劲,邱霖江略微沉吟了片刻,尔后却微微笑了。他说:“我道是怎么了,却是这件事。”他的笑令她更觉心慌,面上却不显,只是用力地瞪他。被那双乌黑的圆眸瞪着,邱霖江的笑意反而渐渐加深。如蕴自己都不曾发现,现在的她在他面前愈来愈多的显露原本的性情,再不是从前的疏离有礼。
估摸着她心里怕是已慌到极点,他终于不再开玩笑,敛容正色道:“你为何要变成顾妤缦那样的女子?”将被角掖好,他的手环上她的腰,继续道,“你便是你,纵使你比现在坚强了独立了,那也还是你。”
将她微微揽近,几乎面贴着面,他轻声说:“你善良,单纯,被人欺负时总不晓得抗击,骨子里却又带着倔强,我娶的便是这样的你。现在,我只是想助你能更好地生活于这乱世,只是希望假若有一日我身陷险境时你能也拉我一把——如蕴,我并不是要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要的只是你自己。”
他如此自然的一番话却生生说出了她的泪花。
那一刻,如蕴心里头一次觉得,原来嫁给他,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邱霖江和如蕴的相处越来越好,家里头有双眼睛的都能瞧得出。邱卿悦最是会插科打诨,有一日在院子里碰见正一块儿散步的那两人,她不避开,反而凑上前去。冲着如蕴,卿悦故意挤眼睛打趣道:“二哥,你这招可真高!英雄救美,再来个趁虚而入,二嫂怎的会不对你…高,高极了!”
她在那边挤眉弄眼,闹得如蕴一个大红脸,却是惹得邱霖江沉声了,道:“卿悦,我记得你今年也十八了吧?倒是够岁数了,回头给你寻个真正有高招的,你看如何?”难得听他跟自己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卿悦顿时噤声,晓得自己的不识趣扰到了二哥。脚底一抹油,她飞快地往回跑,只道是寻太太去。
然而有人心里欢喜,自然也有人为此心里不痛快的。
这日上午,邱志宏和邱霖江方出门,二房的母女俩就按捺不住了。秦秋玲扭着水蛇腰走在前面,到陆芸的房门边时停了一停,手扶住墙边,满脸是笑容道:“哎哟,姐姐,真是难得在你房里看到二少奶奶呀!”
如蕴正在同陆芸问早,循声向门口望去,正是秦秋玲保养得宜的脸。其实往日里如蕴的问早并不少,只是撞见二房的机会不多。但听见二太太的这句话,她还是禁不住双颊发热,低低唤道:“二妈早。”
陆芸自然是向着儿媳妇的,笑着道:“如蕴这孩子就是有礼数,我早告诉过她不用问早,她偏不听。”秦秋玲的嘴角不易觉察地撇了撇,面上的笑容依旧,道:“这般说,姐姐还真是得了一个好儿媳。哪像若菡那死丫头,成天唯唯诺诺的一点儿都不灵泛!”邱怜绮从后头探出一个脑袋来,倒是乖乖巧巧地唤了声:“大妈、二嫂,早。”
秦秋玲最近刚烫了一个新兴时髦起来的推波纹发式,其中点缀了两枚酒红色的盘扣发卡,衬得那张脸格外楚楚动人。她拉着怜绮进来,毫不客气地在陆芸和如蕴的对面坐下,左腿搭到右腿之上,覆好旗袍的下摆。端起脸,她似是瞧了如蕴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仔细一端详,二少奶奶的气色越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