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蘅听他言辞恳切,又是一心为殷怡晴好,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梅子七见他点头,一下子笑开了,“多谢叶大哥!”
梅子七话音未落,殷怡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接道:“这是在谢什么呀?”
眼见殷怡晴走进来,梅子七冲叶蘅使个眼色,岔了话题,道:“叶大哥答应教我几招功夫。”
殷怡晴带着疑惑看了叶蘅一眼。叶蘅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低头吃饭。殷怡晴也没多问,只笑着对梅子七道:“自家的功夫都没学好,还惦记着别人的。我说你呀,也出来好些日子了,功课只怕都荒废了吧。”
梅子七一听这话,绕到叶蘅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我说对了吧,这是要赶我走呢。”
叶蘅筷子一顿,不禁一笑。
殷怡晴见状,眉头一皱,双手插腰道:“说我什么坏话?”
“没,不敢!”梅子七往叶蘅身后缩了缩,笑道。
殷怡晴也懒得跟他计较,道:“哼,量你也不敢。”她指了指门外,道,“好了,我帮你备好了马车,你赶紧给我回梅谷去。”
“哎?”梅子七故作惊讶地抱怨一声,又冲叶蘅挤了挤眼睛。
殷怡晴看在眼里,心里大不乐意,她绕过叶蘅,一把捏住梅子七的脸,恶狠狠地道:“还不上车!”
梅子七一脸悲愤,含糊不清地道:“呜哇,真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师姐你这般无情无义,叫我情何以堪!”
“你上车去慢慢堪吧!”殷怡晴没理他,揪着他就往外走。
叶蘅见状,搁了碗筷,跟了出去。
农院之外,果然备好了马车。赶车的,正是那名老者。殷怡晴径直将梅子七“押”上了马车,又嘱咐了那老者几句。老者点头应过,鞭子一扬,驾车离去。殷怡晴目送了片刻,待马车消失于视野,她方才转身回来。见叶蘅站在外头,她笑吟吟地走上去,道:“好聒噪的小鬼,到底是打发了才清静。”她略微停顿,又问道,“你已经吃完了么?我方才看你没吃多少啊,这就饱了?”
叶蘅点点头,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叹了一声,道,“你啊,睡也不好好睡,吃也不好好吃,这是赶着成仙么?”她说到这里,话音一转,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这粗茶淡饭,不合你的口味。这倒是我招待不周了。要不这样,你回城里的客栈等我?”
殷怡晴这话,让叶蘅想起先前梅子七所言。她即将与孟觉生交锋,故而送了梅子七回谷。如今她让他走,也是顾及他的安危么?他并非她的同门,也算不上朋友,这番好意,究竟因何而来?他猜不透她,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走。一半是因为梅子七的托付,另一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不清不楚的情绪,让他硬生生改了口,道:“我没吃完。”
言罢,他转身走回厨房里,重新坐回桌边,拿起碗筷,一语不发地吃起来。
殷怡晴半带惊讶地看着他,片刻思忖之后,她慢慢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她斟酌着,开口道:“我说过,孟觉生是沽名钓誉之辈,又十分谨慎。昨夜之事,只有那阿祥、阿瑞动手,其余的人都中了迷药——想来他不想太多人参与其中。他们醒来,不见我们,自然会回报孟觉生。我昨日特意没有隐藏踪迹,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今晚就会找到这里来了。你要是现在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叶蘅没答话。
殷怡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陡然明朗,话音里笑意隐隐,道:“衣服还挺合身。不枉我在你身上比划半天。”
叶蘅一怔,一抬眸,就见殷怡晴双手托着脑袋,眉梢微扬,正抿唇而笑。恰是梅子七所言的“待本姑娘耍他玩玩”。他忍俊不禁,不留心呛了饭粒,咳嗽了起来。
殷怡晴哪里知道缘故,眼看他咳得气息不定,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叶蘅接过水杯,连喝了几口,待咳嗽略缓,才颤着声音道了谢。殷怡晴正想关心几句,却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笑容。因为呛咳之故,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双眸也浮着水色,但他却还笑着。那是真真切切的欢愉,融尽了他平素的冷淡和疏漠。毫不掩饰的温柔染尽他的眉眼,和煦得让人心颤。殷怡晴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蹙眉嗔道:“有什么好笑的?”
叶蘅略低了头,压下自己不合时宜的笑意,应她道:“没有……抱歉。”
“你……”殷怡晴正想追问,却听外头传来人声嘈杂。她心神一敛,冷笑一声,低语道,“来了。”


第十八章


殷怡晴的唇角轻勾,对叶蘅道:“咱们出去吧。我给你演一场好戏。”
言罢,她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往外走去。叶蘅沉默着,起身随她出去。
两人出了门,就见院外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自然是孟觉生,其余的,有受命寻人的差人捕快,有随行护卫的家丁仆从,还有自愿帮忙的乡民百姓,一眼望去,大约有五、六十人,倒是个大阵仗。原来,今早那些中了迷药的随从醒来,不见了殷怡晴三人,又找不着阿祥和阿瑞,慌得不知所以,当即回返去通知孟觉生。镇上百姓眼看着车马离去,如今又急急回来,自然惊讶好奇,生出猜测纷纭。众人想起先前种种,只怕是那弱女孤儿又遇上了杀手,遭了不测,登时群情激愤,纷纷自告奋勇要助孟觉生寻人缉凶。孟觉生先时推脱,可又哪里推托得了,只好由得众人帮忙。众人不敢耽搁,循着车辙脚印一路而来,又有眼尖之人觑见了院内的马车,料定是这里无疑,这会儿正打算闯进来拿人。但私闯民宅,终究不妥,孟觉生正好言劝着,却见殷怡晴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古怪,竟是喜忧参半。他走进院子里,唤道:“香雪姑娘!”
听得这声呼唤,众人略止了谈论,又见殷怡晴安然无恙,皆都欢喜起来。
孟觉生的笑容略有些僵硬,语气却分外温和,问殷怡晴道:“香雪姑娘,你没事就好。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小公子呢?阿祥和阿瑞又在哪里?”
殷怡晴望着他,只冷笑一声,随后抬起手来,指着他骂道:“你这个伪君子!”
此话一出,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孟觉生亦是愕然,惊讶道:“姑娘何出此言?”
“还敢问我!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殷怡晴声声狠厉,更兼悲愤。
孟觉生微微心慌,回头看了看身手的众人。众人皆不明就里,也不敢轻易作声。孟觉生想了想,强打了笑意,对殷怡晴道:“香雪姑娘,你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在下?”
殷怡晴冷哼一声,道:“枉我以为你是庄主知交,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卑鄙!”她说着,目光越过了孟觉生,望向了那群满目不解的百姓,“诸位乡亲,你们都被他骗了!你们可知道,他假意送我和小少爷去投亲,暗中却派人来害我们!若不是外子警觉,我们就遭了毒手了!”
孟觉生听罢,急忙应道:“姑娘莫要胡说!”
“我胡说?如今你那两个手下已被我们拿住!他们早已承认了!你还狡辩!”殷怡晴道。
孟觉生略怔了怔,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儿?”这句话出口时,他的声音隐约颤抖,竟有惧意。
殷怡晴噙着快意,道:“好。我就让你跟他们当面对质!”她说完,转身走到一旁,打开了地窖的门。
孟觉生慌忙上前,往里一看,脸色陡然苍白如纸。他回头看了殷怡晴一眼,神色里竟有了些许怨恨。他没说话,只是招呼身后的家丁,将阿祥和阿瑞从地窖中拉上来。待那两人出了地窖,在场之人无不震骇。那两人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上的衣衫染着凄凄血色,残破之处露出历历鞭痕。这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受了严刑。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叶蘅,眼神之中既是愤怒又是畏惧。叶蘅并不辩解,只是略低了头,避开了那灼灼视线。
孟觉生压着情绪替那二人松了绑,他正想诊视,但就在他的手指摁上阿祥的脉搏时,殷怡晴却轻轻一跃,一脚踩住了阿祥的手腕。她这一踩用了十分的力道,惹得阿祥低低呻/吟了一声。人群之中,顿起骚动,却被孟觉生制止。孟觉生抬头,沉声道:“姑娘别欺人太甚。”
“孟大夫这话有趣。”殷怡晴的声音满是不屑,道,“让两个武功高强的大男人来对付我弱女孤儿,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孟大夫岂会做这种事!莫要含血喷人!”人群之中,有人看不过眼,出声喝道。
殷怡晴自不惊忙,悠然应道:“我与孟大夫无冤无仇,若非事实确凿,怎会冤枉他?”她说到这里,愈发用力地踩着阿祥的手腕,冷声道,“不想这只拉弓的手废了的话,就跟大家说说,你家主子是如何命令你害我主仆的。”
阿祥咬牙强忍着,终是一语不发。孟觉生在旁看着,原本的克制已近崩溃,他伸手抵上殷怡晴的小腿,试图推开她。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那条腿依旧纹丝不动,竟是坚若磐石。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讶然道:“你会武功?”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呀。”殷怡晴笑答。
孟觉生既慌又怒,低声吼道:“拿开你的脚!”
殷怡晴冷笑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阴毒之色,有如威胁一般。她开口,声音全然冷彻,“我并不想错杀无辜,只要你认罪伏法,我自然放过无关之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孟觉生道。
“哦?那我踩断他的手腕之后,你一定就能明白了吧?”殷怡晴道。
孟觉生一时哑口,竟是无措。
一旁的阿瑞见得伙伴被如此折磨,顾不得自己嘶哑的嗓子,悲切唤道:“祥哥!……妖女!你敢动他……你敢……”
眼前的场景何等残酷,在人群中传染着怯意,氤氲出别样的寂静。叶蘅看在眼里,想起梅子七的嘱托,举动却是迟疑。劝她?如何劝?又是否该劝?
便在这片刻的静默之中,阿祥开了口,道:“……不关孟大夫的事……一切都是我一人策划……”
“阿祥!”孟觉生语带心痛,出声制止道。
阿祥却笑了笑,带着些许凄然,继续道:“是我……我贪图贤益山庄的钱财,才生了绑架之心……与旁人无关……”
这一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一听并非冤枉,皆愕然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殷怡晴对阿祥的反应毫不惊讶,只是点头道:“好。”她轻轻一笑,又望向了孟觉生,“孟大夫,真对不起呵,是我误会了你。既然这奴才承认了,我只拿他问罪。正好这儿也有差役在,敢问下药害人、绑架谋财,依法如何?”
差役们听了这问题,皆不敢作答,只是沉默。
“你要杀就杀……何必废话……”阿祥语带高傲,如此说道。
“这话何意?”殷怡晴故意问道,“天下罪人,自有王法惩治,我自然是要把你交给官府。还望青天在上,严惩恶徒。莫让那些祸国殃民的畜生逍遥法外,更别让那些沉冤而死的魂魄含恨九泉……”
她的话弦外有音,孟觉生听到此处,已觉察一二。他开口,道:“姑娘并非是贤益山庄的丫鬟吧?”
殷怡晴闻言,笑而不答。
孟觉生慢慢站起了身来,又道:“那小公子也并非老庄主的孙儿,这位小兄弟也不是护院……对吧?”
殷怡晴摇头,道:“孟大夫说的话,真是让人听不懂啊。”
“姑娘并非泛泛之辈,想是特地冲在下而来的罢。在下唯有一个问题,望姑娘确实回答。”孟觉生问道。
“你且问问看。”殷怡晴并未否认前头的话,只如此应道。
“姑娘先前所说的那封信,也是子虚乌有?”孟觉生问道。
殷怡晴听他这么问,知道他已猜出了因果,也无意再打哑谜。她含笑,道:“我若真有,岂能让你知道?”
孟觉生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语气陡然苍凉,“对。十五年前灾银一案,的确是我所为。”
这般转折,更引讶异。众人已然混乱,不知眼前的是何发展。
殷怡晴笑意愈深,她慢慢移开了踩着阿祥的脚,踱步走到一旁,道:“这就认了?”
孟觉生的神色坦然无比,竟是无惧无愧。他看着那受了重伤的二人,道:“十五年前,他们不过稚儿,灾银一事与他们无干,姑娘莫要为难他们。”
殷怡晴笑道:“这可不好说。”
孟觉生慈爱地看那二人一眼,眼见他们要说话,他摇了摇头,温和制止,又对殷怡晴道:“姑娘,实不相瞒,他二人并非在下的仆从。昔年外戚乱政,先帝昏聩,朝中忠良多被迫害。而后贼党逼宫,又兴战乱,战死的官兵不计其数。这两个孩子,皆是忠臣遗孤:云骑尉李敬之子李睦祥,都尉安希明之子安延瑞。在下无能,不能完故人之托付。姑娘既为复仇而来,自有忠义之心。还望姑娘顾念先人,莫再伤害他们。”
这番话,让殷怡晴变了脸色。
“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亦有觉悟。这多年平安,已是苍天眷顾。今日时限已到,在下也无怨。姑娘若要报仇,尽管动手吧。”孟觉生语调虽慢,却坚定泰然。
“难得你有这般觉悟,到真让人钦佩。”殷怡晴略整理了心绪,道,“不过你别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案重大,岂是你一介太医能一手谋划。你若能告诉我真正的幕后主使,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孟觉生听她这么说,突然笑了出来,“姑娘,我的所做所为,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殷怡晴不知他所指何事,一时无法作答。
孟觉生笑道:“贤益山庄灭门,徐浩之死……皆是在下所为。姑娘以为,在下为何要这么做?”
殷怡晴蹙眉,声音陡然冷冽,“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孟觉生一脸傲然,看着殷怡晴的眼神里竟生蔑然,“我的确犯下重案,但却从未后悔。若时光重来,我的选择亦是一样。恩怨清偿,我无惧一死!但那位大人,决不容你伤害!”


第十九章

孟觉生的神情语气将殷怡晴全然激怒,她眉一皱,抬腿便踢向了孟觉生的膝盖。孟觉生并不会武功,况又是这般突如其来的攻击,哪里由得他躲闪。膝盖上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跪倒了下去。
殷怡晴一脚踩上他的肩膀,厉声道:“好一个从未后悔!好一片赤胆忠心!你不想说不要紧,让人开口的法子,本姑娘多得是!”
孟觉生抬头,面容因疼痛而略显痛苦,但神色却还傲然,道:“在下无惧一死,又岂会怕姑娘的小小手段。”
殷怡晴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也没打算在你身上下功夫。看来我还是得找别人想想办法……你身边的人,我一天杀一个,杀到你开口为止,可好?”
孟觉生轻轻一笑,道:“姑娘,在下的父母早已离世,又无妻子儿女。若要说身边之人,便只有昔年收养的将士遗孤。他们被在下所骗,深信在下是正人君子……呵,不光是他们,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我是何等恶人。姑娘赔上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来除恶,岂不可笑?”
殷怡晴被这番话噎住了,不自然地沉默下来。她抬眸,看了看那群随孟觉生而来的人。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每一日不过安分守己。如今,他们略显无措地站在那里,神情里是惶恐、是震惊、是愤怒、是茫然、是疑惑……正如孟觉生所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理由被杀。
莫名的焦躁从心头升起,直冲脑海。殷怡晴咬牙,低头又看了孟觉生一眼,冷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话音落时,她转身走回了阿祥身前,抬脚重重踩向他的咽喉。
孟觉生见状,惊呼出声,却已无法阻止。就在这时,叶蘅的身形一动,抬腿一架,阻了殷怡晴的杀招。殷怡晴怒目望向他,斥道:“让开!”
叶蘅并未照做。他开口,语气依然平淡,只道:“够了。”
殷怡晴看着他,笑意愈发阴冷,“我知道你是个蠢材,却不知道你竟愚蠢到这个地步!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与我为敌?”
叶蘅自然无意与她为敌,但却不能退让。他有种直觉,此刻此时若放任了她,她便会应了梅子七所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然而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也答不上她的话,只好沉默着。
就在这时,孟觉生颤颤地站起了身来,提了声音道:“姑娘请住手……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诉你便是……”
殷怡晴闻言,收腿退开,再不理会叶蘅。她回身看着孟觉生,道:“孟大夫想通了?”
孟觉生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压在我心中多年,也是该说说了。”他微微停顿,将回忆慢慢结成言语,而后用柔和而沉缓的嗓音诉道,“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数十州县皆报饥馑。北域边防亦受其害,已有半年未发粮饷。彼时国库空虚,只凑得白银三万,粮食五万余石。用以赈灾,则不足以饷军。送至边防,则弃百姓于不顾。圣上为难数日,终是下旨赈灾……只是圣上年迈,久居深宫,又为外戚蒙蔽,不知北域边防早已岌岌可危。关外异族,如狼似虎,只待将士疲敝、军心涣散之际,便长驱南下。战事一起,必是生灵涂炭。边防将士一腔热血丹心,苦苦支撑,岂忍辜负?但圣上旨意已下,无可转圜。有识之士自行奔走筹措粮秣,可大旱之年,谈何容易。便是那时,那位大人站出身来……”
殷怡晴听到这里,已难抑心中的震骇,“他到底是谁?”
孟觉生含笑,并不正面回答,只道:“他是普天之下最有胆识的人!存亡关头,慈悲恻隐又有何用?也唯有那份残酷,才能力挽狂澜。他召集能人异士,怂恿朝中臣子,诱以银钱,许以厚爵,定下计划……在下有幸参与其中,更蒙那位大人青眼,引为知己。也只有在下,知道截银的真意。事成之后,他不露声色,以其中一部分打发了旁人。剩余的所有银两,都用以置买兵甲冬衣,连同粮食一并送往了边防。我还记得,当时收下这份馈赠的,是忠武将军叶允庭……”
这个名字让叶蘅惊忡难当,那原本与他全然无关的往事,霎时牵扯出痛楚。他忍不住开口,用近乎愤慨的语调,驳斥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孟觉生不解其意,继续道,“当时镇守北域边防的正是叶将军,此事不难查实。也是藉着这些粮秣兵甲,叶将军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他说到此处,淡淡一笑,而后又是一声长叹,“我还记得,那位大人说,叶将军心性慈悲,又是固执迂腐之徒,若知道粮秣的来路,必不肯收,只扯些谎话搪塞便是。再者,也别连累了好人。可惜啊,这批来路不明的钱粮终究还是被奸臣拿来大作文章,叶将军也因此被指了通敌之罪。”
话到此处,叶蘅只觉心上钝痛,诸多情感一涌而上,喑了言语,酸了眼眶。殷怡晴亦感揪心,她不自觉地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孟觉生看着他俩的反应,问道:“若当年换做是你们,会怎么做?”
殷怡晴转头看着他,心中思绪纠缠,竟无法回答。她强压着自己的动摇,反问道:“挽回社稷,却失却民心,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孟觉生摇头,道:“那位大人的雄才伟略,又岂止于此。灾银一案,震惊天下,动荡朝野。且说那时外戚弄权,已成气候。那位大人便藉着灾银之案,‘冤杀’外戚党羽,瓦解各路势力。后来外戚逼宫,天下大乱,世人只知那南陵王辅佐太子重扶江山,却无人知晓那位大人是如何周旋谋划,步步削弱外戚之势。若非如此,皇权早已倾覆,南陵王也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
孟觉生的目光微微上扬,眺着邈远之处,似在那虚无之中望见了回忆。他的语气里满是钦仰,却有带着隐约的不甘,又道:“那位大人常笑说,有些事情上不得台面,但总要有人去做。且由那些好人高风亮节,他是恶人,自去厚颜无耻就好。”孟觉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着近乎慈悲的温怜,为他的五官都笼上柔和。他收回了目光,复又望向了殷怡晴和叶蘅,道:“他说……但愿国泰民安,后人再不必有这般痛苦抉择。”
他说完,久久沉默。周遭人群亦都安静,寂然肃穆。
殷怡晴说不出话来,心中一片空茫,竟是无所适从。
孟觉生转过了身去,望向了一众百姓。他抱拳,深深一拜,道:“诸位乡亲,在下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令诸位失望了。”他说完,又对天一拜,道,“在下早知终有一死,今生罪孽,今日偿还。大人,在下先行一步。”
言罢,他身子一冲,撞向了一旁的井沿。登时血流如注,倒地不起。众人大惊,慌忙看视,却已无力回天。
阿祥和阿瑞见此情景,皆悲痛难当。阿祥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尸体行去。但他没走几步,便又摔倒,他满面泪水,泣道:“孟叔……是我害了你……”他说着,回头望向了殷怡晴,声音已然哽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啊?……我们只想拿到那封信,没想要杀你们……没想杀你们啊……”许是急痛攻心,他没说完要说的话,便昏死了过去。
“祥哥!”阿瑞见状,怒不可遏。这激越情绪,让他忘了伤痛,竟有了站起的力气。他顾不得招式章法,只凭着一腔恨意,嘶吼着扑向了殷怡晴。
眼看殷怡晴呆立不动,叶蘅出手将阿瑞挡下。正当纠缠之际,但听得人群中有人吼道:“是这妖女逼死了孟大夫!为孟大夫报仇!!!”
一句话,激出众怒。众人哪里还管正邪对错,纷纷拿了家伙,冲向了殷怡晴。殷怡晴这才回过神来,但看着这一群愤怒的百姓,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该动手吗?要杀了他们吗?……她犹豫之际,竟未注意有人绕到了她的背后。结实一击,全无防备,刀锋刺透血肉的锐痛,让她稳不住步子,跌倒在地。她一倒下,众人皆围了上来,各种兵器拳脚,毫无怜悯地招呼了上来。
叶蘅一见,出掌将阿瑞推开,转身入了人群。如此情势,不过乱斗,哪里还容他讲究招式章法。况且他又无意伤人,于是,他能做的只有推搡和格挡。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寻得空隙,他一把拉起殷怡晴,抱着她纵身逃离。众人哪里肯罢休,呼喊着追赶上去。
到底叶蘅是练武之人,脚力比普通人强上数倍,不过片刻,便将众人远远甩开。时近日暮,天色渐暗,加之这一带都是树林,道路难辨。倒是老天帮忙,助他们脱了身。他不知殷怡晴伤得如何,不免担心。又跑了片刻之后,他停了步子,小心地放下殷怡晴,为她查看伤势。
殷怡晴背后的刀伤非同小可。淋漓鲜血,染透衣衫,看来触目惊心。他皱着眉头,正要帮她止血,殷怡晴却开了口,冷声道:“何必假惺惺地救我……”
叶蘅不知她为何说出这话来,暂停了手上的举动,抬眸望着她。她的脸色苍白晦暗,早已失了血色。许是因为疼痛,她的眉头紧紧蹙着,面容之中满是疲惫。但她的眼神却还倔强,丝毫没有示弱之态。
“你不是要阻我么?不是要与我为敌么?我不稀罕你救……”殷怡晴说着说着,声音一滞,竟吐出一口鲜血来。她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