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蘅伸手扶住她,道:“别说话。”
殷怡晴却不听劝,她不管自己不定的呼吸、不顾那刻骨的痛楚,继续道:“你也觉得我错了,是不是?……呵呵,说起来,我逼死的是你爹的救命恩人啊。你该盼我死才是啊……”
“你……”
叶蘅刚要说话,却被殷怡晴打断,她蛮横地斥他道:“别教训我!我不想听!”
她的反应何其激烈,出口的话语又是何等蛮不讲理,但她的眼中早泛了泪光,声音亦早已颤抖。她所做一切,只是虚张声势。似乎惟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
叶蘅沉默片刻,待她稍稍冷静之后,才道:“你曾说过,你所行恶事,自有担当。欠下的人命,也终有偿还。”
殷怡晴听他说起自己的说过的话,心中感触莫名,一时沉默下来。
叶蘅的语调安然平静,道:“孟觉生大约也是如此。”他浅浅一笑,出口的话温柔而透彻,“我也一样。在手染鲜血的那日,就有了偿命的觉悟。若你今日就想偿还,我不拦你。”
殷怡晴怔怔望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远远的有人声接近,似乎是先前追赶他们的那些人。叶蘅闻声,正要抱起殷怡晴离开,殷怡晴却道:“你走吧。”
叶蘅无言。
殷怡晴强扯了一抹笑容,道:“我要杀的人都已死了,也无需再与你合作。你走吧,千叶金莲我放在……”
就在她要说出地点之时,叶蘅抬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嘴。殷怡晴又是一怔,他手指的温度,让她心头乍生温暖。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应对,不知该做哪种表情。叶蘅依旧无话,他见她不再言语,伸手抱起了她来,举步离开。
殷怡晴静静看着他,慢慢地,她伸手揽上他的脖子,头枕上他的肩膀,低低说了一句:“去贤益山庄。”
回答她的,是他一贯的简洁明了:
“嗯。”

第二十章


贤益山庄的方位,叶蘅知道得很清楚。说来讽刺,因为先前那血洗山庄的任务,他早已将去贤益山庄的几条路径谙熟于心。此地离山庄不远,不过一刻的脚程。他到了山庄之外,就见那大门之上贴着官衙的封条。却说那一夜,玄凰教将山庄满门杀绝,更放火焚烧以毁灭证据。后来官府接了案,派人收尸安葬,侦缉凶手。但官府落力查了几日,终无线索,此案只得搁下。如今这里变作了凶宅,平日也无人敢来。只有些贼盗闻得这庄中宝物甚多,光顾了数次。
山庄的布局,叶蘅自然也熟悉。他绕到后头,越过围墙,在山庄后院内站定。如今这院中一片狼藉萧索,更兼那孤月清照,分外凄凉。
殷怡晴强撑着抬了抬头,用虚弱不堪的嗓音道:“去……塔楼……”
叶蘅点点头,穿过院落,到了塔楼之前。因为大火,这塔楼塌了一半,入口处堆着些残梁碎瓦。他在周围绕了几步,寻了空隙,小心地抱着殷怡晴进去。离了月光,塔楼之内一片黑暗,不时有野鼠吱喳,从脚下窜过。殷怡晴的声音愈发低微,道:“向前三步,左转……咳……十步,有根……有根柱子,拉一下……上头的帷绳……”
叶蘅拉下帷绳,就听一声轻响,地板一动,露出了一个暗门来。门内灯火通明,照亮级级台阶。他抱着殷怡晴往下走,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时,殷怡晴抬手,指了指墙壁。他顺着望去,就见墙上有个铁环。他伸手一拉,就听身后复起轻响,暗门应声阖起。他确认安全之后,举步向前走去。路径不长,只是高低盘旋,尽头之处,竖着一堵石墙。他依着殷怡晴的话启了机关,就见石墙之后,正是先前他找到千叶金莲之处——贤益山庄的藏宝库。
老庄主一家的尸首早已不见,满室水光粼粼、金玉生辉,一如初踏时那般。他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将殷怡晴放下,正要看视伤口时,殷怡晴的身子向前一倾,靠上了他的肩头。她的呼吸微烫,随着不定喘息,灼着他的颈窝。
“腰……荷包……”她低低说出这几个字。
他点点头,伸手抚上她的腰,还未等摸索,她的身子却是一僵,口中溢出一丝呻/吟。他忙缩了手,不敢再轻易举动。
她缓过痛楚,开口道:“没事……”
他再一次搜寻时,用了十分的小心。待找到荷包时,他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低头一看,却又皱了眉头。手中的荷包早已染满鲜血,污了上头的花纹。荷包里头的,是数枚银针,并一轴金丝线。
“帮我……缝……”她的声音断续,早已无力完整地说话。但叶蘅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扶她侧躺下,起身走到一旁,在各种金玉器物中翻找。片刻后,他拿起一个莲花荷叶纹的金碗,在一旁的水池中舀了碗清水,把银针和金丝线放入其中。接着出掌将一副檀木妆奁碎开。他垒起木片,将金碗架上,借了长明灯火,将其点燃。
他回到殷怡晴身边,也顾不得男女之别,解了她的衣裳,查看伤口。除了背后的刀伤之外,她的全身上下还有不少刀口,手臂和双腿上更满布淤血,想是棍棒拳脚所致。不仅如此,她腹部的箭伤亦未痊愈,一番混乱,这旧伤也已裂开,向外渗着鲜血——想必他方才碰到的,就是这处伤口了。
他查验的目光,让殷怡晴不由自主地羞赧起来。她忍着痛楚,拼着力气翻了个身,只以后背对他。
叶蘅紧皱着眉头,心中竟有些忐忑。他不通医术,只是略懂些急救之法。她伤至如此,若不就医,只怕不好。但如今,不说外头还有人搜寻追赶,就说她这伤势,也不宜再移动了。这般情势,哪里容他犹豫耽搁?……俄而水沸,他回过神来,定下心绪,取出针线为她缝合伤口。
针刺之痛,让她绷紧了身子。她咬上了自己的手腕,强咽下出口的呻/吟。他知道她疼,却不能纵容自己的怜惜。他小心地稳着自己的手,不让内心的颤动蔓延至指尖,只想尽快结束一切。
银针穿刺,金线织结,待他缝完之时,她已然失了意识。他探过她的脉搏,确认她无事,随后去寻了些绫罗绸缎来,依旧放进水里煮过,为她清洗伤口……
……
在殷怡晴的记忆里,她从未历过这样漫长痛苦的梦境。她在一片昏暗中奔跑着,身后似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追赶。她不知自己要跑到哪里,亦看不到尽头。嘈杂的人声,让她的脑海嗡嗡作响。跑着跑着,她的双腿便失了力气,身子不断地往下陷。待到被淹没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之中,寒冷乍生,一丝丝、一寸寸,缠进了她的骨血……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昏暗渐渐终结,那寒冷之感也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火燎般的疼痛。从躯干至四肢,从肌肤至脏腑,痛楚有如活物一般噬啮着她。她听见自己的呓语和呻/吟,知道自己陷在梦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永沉痛苦之时,甘甜的清水滑下喉咙,润过那因疼痛而焦灼的身心。她心神一动,意识陡然清明,慢慢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叶蘅略显憔悴的侧脸。他手中端着一只银碟子,正轻轻吹凉碟中的水。察觉她醒来,他不免惊讶,但那惊讶之色很快被欣然所取代。他的声音疲惫,却依旧温柔,道:“喝水。”
她道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得想哭。她慌忙低下头,就着他手中的银碟子喝水,掩盖那莫名的脆弱。她喝罢,也不敢再看他,只是埋下头去。但这一埋,却让她愈发慌张:她竟没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
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事,他褪了她的衣裳,为她缝合伤口。她这一想,顿生出前所未有的尴尬窘迫。她忙往下瞥了瞥,就见自己身上盖着银红的锦缎。她略放了心,又微微有些羞恼。她眉头一皱,正要抱怨他时,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然喑哑,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叶蘅见她似要说话,开口道:“别勉强说话。你伤得很重,且静心养息。我在山庄内找到些药物,你有精神时就看上一看,兴许有几样有用的。”
殷怡晴素来倔强,哪里肯听。她清了几次嗓子,出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四天。”叶蘅应道。
这个回答,让殷怡晴有些后怕。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却不想那一场噩梦,竟延续了四天之久,当真是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略看了看四下,就见不远处燃着火堆,上头架着四五个金盏银碟。火堆旁边,搁着不少染血的绸布,正待烧毁。另有一堆干净的,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
若非他细心照料,她兴许早就丢了性命——她明白到此事时,收尽了抱怨他的念头,满心诚挚地对他道:“多谢相救。”
“不必。”他淡然答过,转而问她,“饿么?”
她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些人还在外头?”
“来寻过几次,没找到这里。”他回答。
她听罢,点了点头。说到底,孟觉生的确做了恶事,又是自尽而亡,那些官民一时急怒,故而才寻她的仇。待时日一长,众人冷静下来便会知道,他们并无捉拿她的理由,更别提报仇了。再者,那日她是疏忽大意才会受伤,待她伤势痊愈,这些人岂能动她分毫?但要痊愈,还需药食相辅,留在这里终非长法。她想到这里,略动了动身子。却不想,这一动牵起全身的伤,霎时疼痛连绵,尽是无休无止。她下意识地想咬紧牙关,但就在她咬下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探进了她的口中,压住了她的舌头。她被他的举动吓住了,一时连疼痛都忘了。
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道:“别咬到舌头。”
殷怡晴的脑海混乱了片刻,渐而理清了脉络。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似乎已经这样做了许多次。她不记得自己昏睡时的事,但在那切骨之痛的折磨下,兴许她有许多次都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毫无疑问,他是在救她,可这个救法,未免……
口中的异物感,引出前所未有的羞耻。她涨红了脸,又说不出话,只得“呜呜呜”地示意他拿开手。他会意,抽出了自己的手指,照旧沉默。
殷怡晴微微喘着气,嗔道:“你……你这样,叫我还怎么嫁人?!”
无论怎么看,殷怡晴都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但她终究是女子,他也终究是唐突了她,似乎多少该有个交代。他有些苦恼,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眼见他这般,殷怡晴的促狭之心复又觉醒。她一笑,半带戏弄地道:“要不你娶我吧。”
叶蘅早已习惯她的轻浮言语,但这句话,还是让他微微怔忡。他垂眸,沉默着扶殷怡晴躺下,自己则走到火堆旁,照看那些烧着水的碗碟。
殷怡晴见他如此,后悔之余,更兼失落。她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
……

第二十一章

到底重伤在身,体力不济,没过多久,殷怡晴便觉头脑昏沉,禁不住要睡去。叶蘅听她没了声音,又等了片刻,想她是睡着了,这才起身走到了她身边。他跪下身去,替她将盖着的锦缎掖好,又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高烧已经褪了,她睡得也还安稳。这四日来,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只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如今总算是松了口气。他带着庆幸之情,看着她的睡容,又想起她方才的话来。
先前情势危急,也顾不上礼法规矩。但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被这般唐突冒犯,也难怪会抱怨嗔怒。他是男子,本该不等她开口,便请罪负责。可是,请罪容易,负责却……
他没有家底,没有居所,除了杀人之外,也没有其他安身立命的本领。他连自己的将来都无法确定,又如何能负起另一人的一生?这世上有太多事,不过有心无力,不过无可奈何。况且,他尚有自知之明。他与她,终究相差太远。她的人生,何等精彩热烈,相形之下,他又是何等寡淡无趣。这偌大天地,于他,是无处可去的空茫寂漠。于她,却是可以挥翮遨游的海阔天高。这样一个人,岂是他能企及的……
他想到这里,垂眸苦笑。她不过一句顽话,他却想了这么些,岂不可笑?待她醒来,好好赔个罪,其余的事,不必再想。他打定主意,摒了所有念头,专心照料她。
……
又过了几日,殷怡晴的精神渐好。先前叶蘅寻来的药物之中,倒有几样上好的伤药,正合她的病情。她醒来的时间愈发长了,也能进些食物。虽还不能自由行动,但她终究闲不住,怎么也不肯安分。
这一日,叶蘅刚替她换完包扎,她便嚷着要下棋。叶蘅拗不过她,只得去一旁端了棋盘过来。说起来,叶蘅刚找到这棋盘时,是打算劈碎了当柴烧的。但殷怡晴却拦了下来,说是要玩。他少不得又找了找,寻了黑白子来。
这棋盘榧木所造,墨玉磨成黑子,白玉做了白子,珍贵之处自不必说。但叶蘅和殷怡晴皆不在意,只当玩意使用。念及殷怡晴有伤在身,不可劳神。叶蘅也不与她对弈,只下五子连。殷怡晴昨日连输了几副,这会儿斗志正高,她裹着锦缎坐起身来,一脸杀气地捏着黑子,也不商量便下了先手。叶蘅无话,正身坐下,默默落子。
殷怡晴见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蹙眉道:“你可别小看了我,今日我铁定是要赢的!”
叶蘅闻言,淡淡一笑,也不言语。
殷怡晴只觉自己被小瞧了,心中不甘,落子的力气也重了,叩得棋盘啪啪作响。但声势虽大,对胜负却毫无助益。不过片刻,她惊呼一声,道:“等等!刚才那个不算!”说着就伸手去拿棋盘上的白子。
叶蘅也不阻止,只是由她高兴。
殷怡晴拿走一颗白子,又添了一颗黑子,这才一笑,道:“我是伤患,你让着我是应该的。”
叶蘅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接着下棋。
然而,不出几步,殷怡晴又是一声惊呼,二话不说就要悔棋。叶蘅自不拦她,但她举动太大,手臂抬落之间,锦缎滑下,露了半截肩膀,一抹胸脯。叶蘅一见,低了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殷怡晴手里正抓着棋子,随便地将锦缎拉上一些,抱怨道:“都是你不好,这么多天了,也不给我找身正经衣裳穿。”
叶蘅无奈,更无言以对。
殷怡晴想了想,又笑道:“对了,东小院是下人房,我在山庄时就住那儿。里头兴许还留着些衣物,你去找找看呗。”
这几日,叶蘅也在山庄中搜索过数次,只是他一心放在药剂食物上,倒也没想过翻找衣裳。他记得东小院的房屋烧得所剩无几,也不知还有没有东西剩下。
叶蘅正思索之际,殷怡晴催道:“你也不想看我天天披着这东西吧?再说了,你自己的衣服不用换么?”
叶蘅听到这里,站起了身来,默默地往外走。殷怡晴目送他离开,随后也站了起来。她将锦缎披好,又寻了一条绸子在腰间一绑。她绑的时候太过用力,稍稍勒到了伤口,引她抽了口气。她略站了站,等痛楚缓下,方才蹒跚地往密室外去……
……
却说叶蘅出了密室,照着殷怡晴的话到了东小院。眼前一片废墟,也不知从何找起,略翻了翻,却只见灰烬。他叹口气,少不得去别处寻找。贤益山庄并不小,他花了些功夫,在几栋尚还完整的屋舍里翻找了一番,终是寻得了一身衣裙。这身衣裙颜色暗沉,样式也老气,想来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的,但如今也无法挑剔了。他拍尽衣裙上的灰尘,小心地叠好,举步回返。
虽是正午时分,天色却是阴沉,又兼闷热。他不过寻找了片刻,便已浮了薄汗。想来,已是梅雨时节了。他不由露了笑意,还记得,她曾告诉他一个假名,就唤作“梅时雨”。时雨怡晴,倒是天成的对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头霎时泛起温柔。这份温柔不由分说地遮了眼,将那阴郁萧条的景色都化作了温润可爱。
他带着那浅淡笑意走回塔楼,却见那密室入口赫然敞开。他离去之时,明明阖上了入口。难道,有人进了密室?他笑意一僵,慌忙入内。
待到密室之中,不见殷怡晴的身影,他愈发震骇,脑中有无数个不祥的念头翻涌沉浮。他强制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细细观察四周的情势。片刻之后,他的惊慌恐惧变作了怅然无奈,一时间竟有些无力。
她是自己走的——这并不是第一次。还记得那日,她身中一箭,他带她躲避疗伤。她醒来时,就说要吃米粉,硬是催他离开,而后,不告而别。
今日情景,不过昨日再现。同那次一样,他不知道她离开的理由,更不知她的去向。或许,这就是结束。又或许,她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她身受重伤,如何能独自行动?况且这一带甚是荒僻,她又能走多远?若是遇上先前那些扬言要报仇的人,她又该如何应对?……这些理由,每一条都足够他去追她。可当他真正决心去追赶时,心里却偏偏什么也没想……
……
殷怡晴离开贤益山庄后,便寻路返回先前那所农院。孟觉生的人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这几日冷静下来,他们大概也都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农院里备着药物衣衫,也有足够的食水。算算时日,那老者送完梅子七,也该回返了。她只需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
她想着,不由加快了步子。但一身的伤势,却不由她自如行动。每走一步,她的全身便被疼痛碾过。不过步行片刻,她已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因为伤势,还是天气闷热之故,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大口地喘息着,却不能缓解胸中的滞涩。但她却不愿停下,只是倔强往前。对她而言,与人示弱,远比要她的性命更可怕。她如今这狼狈凄惨的样子,本不该让任何人看见,更不想因此引任何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是他。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他的温柔能够宽厚到如此地步。他的一切,她猜不透、算不准,因此而生出的畏怯日日盘桓心上。她只怕有一日,自己的调笑和不恭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仓惶……
诸多思虑,让她的心情如这天色阴沉,心上眉间都堆起了愁闷。这时,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她只疑是孟觉生的人,心上一阵惶恐。她想跑,却偏偏跑不动。就在她心焦忧虑之际,那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她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回过了头去。
那追赶而来的人,自然是叶蘅。见她回了头,他也无话,只是默默看着她。
殷怡晴亦是沉默。片刻之后,她低头回身,继续往前走。
他无言跟上,却不曾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他不知她要去哪里,也无心相问。这样跟着就好,直到她愿意停下来……
她的心里乱作一团,已然不知自己的目的方向。只是,她不愿停下,如同跟自己赌气一般,一意向前……
就在这场僵持似乎永无止尽之时,阴沉的天空乍然一亮,而后一声雷响炸开,震碎那二人之间的沉默。
殷怡晴的身子一僵,猛地停下了步伐。第二声雷声响起时,她蹲下了身子,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叶蘅见状,举步走到了她身旁。
殷怡晴微微发着抖,见他过来,她慢慢抬起了头,冲他笑笑。那笑容之中半是苦涩、半是惊怯,看得人揪心。她望着他,低声诉道:“……我走不动了。”
叶蘅点点头,俯身抱起她来,回身往贤益山庄去……
不过片刻路程,雨水便成了势。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摧得万物惊动。两人回到密室时,都已被雨水淋湿。叶蘅走到火堆边,将殷怡晴小心地放下,又去一旁拿了干净的绸子来,替她擦干雨水。殷怡晴并无举动、也不言语,只是由他擦拭。
他看着她的神色,开口问了一句:“你怕打雷?”
殷怡晴一听,惶然抬头看着他。她沉默了一会儿,却道:“谁说我怕?方才只是太突然,所以才被吓着了……”
她话未说完,一声炸雷又起,那轰然之响,似将这密室都摇动起来。她脸色陡然苍白,忙又捂起了耳朵。待雷声渐停,她慢慢放下了手,怯怯地看了叶蘅一眼。叶蘅已然知道答案,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默默替她擦着头发,再无言语。
殷怡晴的心中五味陈杂,好一会儿,她开了口,道:“对……我怕打雷……”
“嗯。”叶蘅答她一声。
殷怡晴顿了顿,继续道:“我从小就没了爹娘……”
听她起了这个话题,叶蘅的动作一顿。他迟疑着收了手,静静望着她。
殷怡晴笑了笑,道:“……当然也没有家。那时候,能借个屋檐过夜就很开心了。借不到,也是无可奈何。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下雨下雪的时候,就难受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又陡然高亢,似是刻意掩饰语气里的悲哀,“在外头看到打雷,真的很吓人!”
叶蘅听她说完,却不知该回应什么才好。
殷怡晴见他沉默,眉头轻轻一蹙,嗔道:“我都说得这么凄惨了,你也不安慰我一下?”不等叶蘅回答,她便拉起他的双手,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她闭上眼睛,静听了片刻。温暖的脉搏,从他的掌中传来,由双耳传至内心。她抿唇而笑,睁眼望着他道,“嗯,好多了。”
那一刻,兴许是因那对望的眼神,兴许是因那鼓噪的雷声,又兴许因是那掌心相熨的温暖……所有的一切,化作了无法抗拒的暧昧。两人之间,谁先靠近,似乎已经失了意义。所有的隔阂和抗拒,都似冰雪消融。所有的感触都麻木起来,唯有那紧贴的双唇、轻探的舌尖,纠缠出令人心驰神痴的炽热,铭心刻骨……

第二十二章

温柔一吻,缱绻绵长。两人皆不曾想,一念心动,竟能牵出这般情不自禁。待依依不舍地分开,心神尚还恍惚,两人只是恋恋对望,谁也不曾先发一语。终究又是一声炸雷,打破那一刻的静凝。
殷怡晴一个激灵,猛地回过了神来。她笑了出来,也不说话,身子一倾头一仰,又在他唇上偷了一吻。叶蘅一怔,待反应过来时,她早已得了逞。他心上无奈,却随她笑了出来。
殷怡晴看着他的笑容,扬眉道:“盖了我的印,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
叶蘅叹口气,也不言语,只是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殷怡晴满心的促狭,因这一拥消弭无踪。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老老实实地偎在他怀里。耳畔,他的心跳有着令人心安的节奏。隆隆雷声,被化进了这一片温柔里,再不能让她惊慌半分。她噙着笑,闭上了眼,任由自己陷进他的世界。
叶蘅听她安静了下来,环着她的手臂稍稍紧了些。将来如何,他从不敢想。但此刻,他却无法不去想。种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涌起伏,搅乱他沉静的心海……
……
而后,殷怡晴只是乖乖地养伤,再没起离开的念头。一切似乎如旧,却又有什么东西真真切切地变了。杯盏递送之间,举棋落子之际,牵挽架扶之时……不过是最寻常微小的碰触,却每每撩了心,牵起最不合时宜的悸动。
也因如此,替她换药,突然变得困难无比。其他的伤处她自己能料理,但那背上的刀伤终究要由他来。她半褪了衣衫,背对着他坐着。纵然刻意不看,他的手指却依旧能感觉到,她温暖的肌肤,细腻得有如丝缎一般……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摒除那交织的杂念……
大约是他太过全神贯注,忘了自己手上的力道,她突然痛呼了一声。他一怔,抬眸就见她转过了身来,皱着眉头嗔他道:“好疼的。”
只是一眼,他便闭目低头,举动全然停顿。
他的反应让殷怡晴意识到了缘由,她转过身去,自己也红了脸,没敢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