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半日,马车突然一个震颤停了下来,还不等众人出去询问,那名唤阿祥的仆从便挑起车帘,道:“对不住,马车裂了轴了。还请几位先下车,等修好了再上路。”
三人依言下了车,便被请到一旁休息。此时已近黄昏,虽在官道上,却少有行人,甚是荒僻。殷怡晴心中了然,对梅子七使了个眼色。梅子七会意,收起了蜜饯,打着“小孩子天生好奇”的幌子,跑去看他们修车轴。片刻之后,又本着“小孩子天生没耐性”的常理,小跑着回来了。
殷怡晴抽出一块帕子,一边替梅子七擦汗,一边“温柔”问道:“可有趣?”
梅子七点点头,笑着应她:“嗯,有趣极了。”
不过两句话,二人便已心领神会。殷怡晴不再多问,转而凑近了叶蘅,低语道:“车轴是人为弄坏的,只怕是修不好了,看来是要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他们好动手。总之一切小心,饮食也不可大意,我这儿有一颗避毒丹,你先服下,别着了道。”
叶蘅刚点头应下,就见殷怡晴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来,取了一颗药丸,递到了他唇边,似要喂食。叶蘅有些尴尬,退开了一些,伸手接过药丸,自行塞入了口中。
殷怡晴叹口气,轻声道:“说好扮夫妻的,你这样见外,被人看出了破绽可如何是好?”她说着,带着一脸狡黠,将荷包捧到他面前,道,“给你个机会补救。喂我吧。”
叶蘅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捉弄之心,正色道:“即便是夫妻,也该守礼避忌。”
“呀,原来是这样么?我从没与人做过夫妻,不懂这些,看来要向你好好讨教呢。”殷怡晴语带促狭,如此笑道。
叶蘅无语,只得沉默。
殷怡晴见他如此反应,自是满心欢愉。她正要再逗他几句,梅子七却凑了进来,道:“那喂我呗,我这边不用守礼避忌的。”
殷怡晴眉一挑,道:“对不住了,避毒丹只有两颗,没你的份儿了。”她说完,取了药丸出来服下。
梅子七眉一皱,哀怨道:“同门之情呢?爱幼之心呢?师姐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
“我的师弟何其聪明,自有办法解决的嘛。”殷怡晴笑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那彼此不屑的讥嘲之中,却分明透着默契。叶蘅看在眼里,不由心生笑意。但这笑意尚未显露在脸上,便已轻悄逝去。他心里明白,他不该亲近他人,更不该纵容自己沉溺。人情温暖,与他却是奢侈。近一分,便灼烫一分,只怕一不小心,便焚尽了自己。
又过了片刻,阿瑞过来说话。正如殷怡晴所料,那车轴果真修不好,众人只得在此地露宿一夜。众人分作了两拨,一拨继续修车,另一拨起火做炊。众人敬殷怡晴三人是客,也不曾喊他们帮忙。野外简陋,不过做些米粥,干粮小菜皆是现成,倒也便易。待到炊成,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殷怡晴与叶蘅皆有准备,自是安然。梅子七却是满怀无奈,捧着粥碗,只是不喝。殷怡晴见了,装腔作势地关怀一句:“小少爷,怎么不吃啊?”
梅子七眉头一蹙,顺势就道:“我不要吃这个。”
殷怡晴带着歉意看了看众人,又劝梅子七道:“小少爷,咱们在赶路,不能那么讲究。您就将就一下,好不好?”
梅子七一脸委屈,只带着哭音嚷道:“我不要吃这个……要是爷爷还在,也不会让我吃这个!”
“这……”殷怡晴愈发尴尬,只劝道,“小少爷,别任性了……”
她话未说完,梅子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掼了粥碗,起身跑了。殷怡晴慌忙追了上去,声声劝慰。
这一出戏,何等顺理成章,看得叶蘅满心钦佩。好一会儿,殷怡晴总算将梅子七“劝”了回来,但孩子就是孩子,到底赌着气不肯吃,众人只得由了他去。收拾整理之后,众人便各自休息。殷怡晴和梅子七睡在马车之中,叶蘅则守在车外。
入夏时节,夜风和暖,熏人入睡。还未过多久,那些守夜的仆从便东倒西歪地躺下了。叶蘅见状,也坐下了身去,靠着车轭,阖上了眼,佯作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但听脚步轻悄,缓缓移近。叶蘅闭着双眼,将心绪全然沉淀,一意专注。渐而,他听见来者刻意屏住的气息里,透出了几声难以压抑的喘喙。这悄然而来的人,想必十分紧张。他明白这种感觉,再早几年,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也像是这般。越是接近目标,就越是焦躁不安,甚至惶恐惊惧。心跳和呼吸皆不可自制,连动作也一并迟钝。只一点风吹草动,便能扰乱心绪、混杂步调、催生慌乱,而致惊扰目标……没错,这是新手才有的生涩。他如今要应对的人,一定从来也没有偷袭过谁,兴许更未杀过人。
接下来要怎么做?他暗暗地问自己。殷怡晴只嘱咐过他一切小心,至于遇到状况要如何,她并未有只字片语。或许,也无需她交待。今夜,他既守在这里,便不容人靠近。而他所学所知的唯一作法,就是——杀。
一念至此,他睁开双目,手掌一翻,匕首已然在手。他不假思索,反手一刺。电光火石间,匕首没入了来者的小腿,引出一声凄厉惨叫。他起身,将那人踢倒在地,出手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毫无悬念的,此人正是阿瑞。他痛得脸色煞白,用力咬着下唇才勉强忍住了叫喊。他看着叶蘅,眼神里满是惊愕。他如何能料到,一个普通的护院,出手竟是如此狠辣。咽喉上的重压,让他呼吸滞涩。只怕再用一分力道,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就在这时,叶蘅忽然松了手。就在他抽身退开的一瞬,一支羽箭激射而来,正落在阿瑞的颈侧。
叶蘅抬眸,就见阿祥立在不远处,手中长弓满弦。但听弦响一声,箭矢飞纵,直直袭来。叶蘅脚下一踏,纵身而起,避开箭矢后,顺势冲向了阿祥。
阿祥一惊,正要拉弦上箭,却见叶蘅已然欺近。他微微有些慌乱,连忙后退。
对付弓箭手,最有效的便是近战——叶蘅清楚这一点,一意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祥连退带避,始终找不到时机射箭,一时也乱了方寸。加之伙伴受伤,他心中急躁,招式也紊乱起来。而对手的冷静,却近乎麻木。那双眼睛里,毫无情绪,甚至感觉不到杀气。若非取过无数性命,何来这般安之若素。恐惧,一瞬而生,转眼霸占了心神。他已然无心计划盘算,只想赶紧脱身。慌乱之间,他不再挽弓,只是执了箭矢在手,狠狠刺向了对手。
出乎阿祥预料的是,叶蘅竟没有闪避,直接以肩膀抵上了他的箭矢。而后,他的手腕被用力擒住。天旋地转间,他被仰面摔在了地上,未及回神,箭矢寒芒已迫在眉睫。
“留活口!”
殷怡晴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焦急。叶蘅闻言,顿住了自己的杀招,箭矢之锋险险悬在阿祥的眉心。
阿祥早已吓怔了。毫厘之上,箭锋森寒。忽有一滴温热,坠在他的眉宇,染出恍恍血色。他陡然清醒,随之一并清晰的,是难言的恐惧——这支箭,正是刺入叶蘅肩膀的那支。他竟然拔出了这支箭用作武器?!这是何等可怕的心志!——至此,他已完全知晓实力的差距,尽失了抵抗之念。
另一边,殷怡晴将阿瑞绑起,又取了绳索来捆阿祥。待确认这两人再无危害,叶蘅方才扔下了手中的箭矢,站起了身子。殷怡晴这才看清他的伤势,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担心,不由嗔道:“你疯了吗?干嘛这么不要命?……得赶紧止血才行!”她说到这里,转头冲马车的方向喊了一句,“阿七,你可带着金疮药?”
叶蘅随她望去,就见梅子七正站在马车前。只是此刻,他那欢愉灵黠的表情早已不见,神色之中,唯余惧怕……


第十六章


惧怕。
这个表情,叶蘅再熟悉不过。他历过许多个手染鲜血的夜晚,也曾有许多人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他是杀手,始终都是。昔日,他一心复仇,不惜拜入玄凰教。而今,他手上沾染的,又岂止是仇家的鲜血。他早已失了正义,泯了善良。他所行所为,在那孩子的眼中,想必十分丑恶……
“该死!”
一声嗔骂,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殷怡晴不知为何动了气,正躁怒地来回踱步。片刻后,她想到了什么,举步走到马车旁,俯身看了看车轴。这车轴的裂口十分齐整,毫无疑问是刻意所为。她想了想,起身走到阿祥身旁,将他随身箭囊中的箭矢全部取出,又拿了一段绳索,而后钻到了马车车底。她将箭矢一圈儿捆在车轴上,勉强联起了裂口。
这番应对何其机智,行动又何等敏捷。以至于梅子七和叶蘅还没弄清楚她要做什么,她已然完了工。她钻出车底,一语不发地拉起叶蘅,扶着他上了马车,又嘱咐梅子七道:“你上车,先替他止血。”她说完,又到一旁牵了匹马,将阿祥和阿瑞扔上了马背,而后把缰绳拴在了马车车尾。做完这些,她跳上马车,长鞭一扬,策马前行。
却说梅子七上了马车,正要遵照殷怡晴的嘱咐替叶蘅止血,但待靠近,他却犹豫。他本以为叶蘅只是个被他师姐诳骗来帮忙的倒霉鬼,却不想叶蘅的功夫如此狠辣凶悍,招式之间全无仁慈。这样一个人,来历必不普通,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思虑了片刻,终究强笑着开了口,道:“叶大哥……我帮你看看伤口吧……”
叶蘅听得出他声音里怯意,也不想为难他,淡然道了一声:“不必。”言罢,他手摁上伤口,以此止血。
梅子七有些尴尬,却也松了口气。他退开了一些,抱起了膝盖,静静坐着。
约莫行了三四里路,马车到了一处农院。殷怡晴也不下车,只是挥鞭重重抽在了大门上。不一会儿,一名老者颤颤地捧着灯出来,待见了殷怡晴,他略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敞开了大门。
殷怡晴将马车驾入院内停妥,回身挑开车帘,刚要说话,却见叶蘅的伤势全未处理。她眉一皱,望了梅子七一眼。梅子七讪讪一笑,满脸都是无辜。殷怡晴也不说什么,转而向着叶蘅伸出了手,笑道:“我扶你。”
叶蘅沉默着摇了摇头,自行下了车。
殷怡晴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满是担忧。她复又转头望向梅子七,无声地嗔他一句:“真没用”。
梅子七一阵心虚,扯开话题道:“呃……师姐,那两个人怎么办?”
殷怡晴闻言,道:“我自会收拾,你们先进屋吧。”她说完,唤了那老者来,为叶蘅和梅子七引路。
这农院里也无他人居住,空着好几间房间。老者将叶蘅和梅子七领进了一间空屋后,便默默告退。这间房中桌椅床榻俱全,虽无十分装饰,倒也干净齐整。
叶蘅走到桌边坐下,模样甚是疲惫。肩上的伤口虽已止住了血,但依旧疼得厉害。他一路勉强忍耐,到底耗费体力。
梅子七见他这般,小心地蹭了过去,道:“是不是很疼啊?我……我的医术还没学好,身上也没带药。你忍着点,等我师姐来。”
叶蘅抬眸,微微一笑,应他道:“不碍事。”
梅子七知道这是他好心宽慰,心头一时五味陈杂。
眼看梅子七又是一脸纠结,叶蘅只怕是自己又吓着了他,也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之际,房门忽被踢开,殷怡晴赫然站在门外。只见她一手托着水盆,一手端着药剂,腕上还挂着一吊子热水。踢门之举,实属无奈。她皱着眉头往里走,没好气地对梅子七道:“还不来搭把手!”
梅子七忙走上去,接过物什,一一放在了桌上。殷怡晴满意一笑,又对叶蘅道:“对不住,我师弟到底年纪小,替人医治还是太过勉强了。”她边说边将手巾浸入了清水里,“你把衣服脱了,我先帮你清理伤口。”
叶蘅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殷怡晴轻佻一笑,道:“别跟我客气呀。”
她说罢,伸手就去扯叶蘅的衣襟。但未等她得逞,她的手腕便被牢牢握住。叶蘅的声音冷淡漠然,重复了先前的话:“我自己来。”
他手上沾满了血,微微有些黏腻。那紧握的力道,让殷怡晴隐隐生痛。她想说些什么,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沉默之后,她叹道:“好,我不碰你就是。”她挣开他的手,将浸湿的手巾递给了他,自己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眼看这个情势,梅子七忙借口说自己闷得慌,到外头溜达去了。房内的气氛霎时有些诡异,叶蘅虽想脱衣清理伤口,但殷怡晴就坐在一旁,全无回避的意思,倒叫他尴尬起来。他犹豫再三,开口提醒道:“你……”
殷怡晴知道他想说什么,开口打断道:“不让我帮忙就罢,看看也不行吗?好歹我得知道你伤得有多重,才好决定如何折磨那两个奴才。”
“这又何必。”叶蘅有些无奈。
殷怡晴蹙了眉,沉默了片刻,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杀人的……今夜之事,你本不必出手。我只要你小心防备,其他的事,自然有我。你偏偏……”她叹了口气,道,“若你弄脏了手,叫我如何安心。”
她的语气略带懊恼,又兼惆怅,听来让人心颤。叶蘅不知如何应她,便只沉默相待。
“所以啊……”殷怡晴的语调复又明朗,“说来说去,都是那两个奴才的错!他们竟然还伤了你!啧……想起来就没法忍!待我去弄断他们一两根肋骨,给自己消消气!”她说到这里,跳起来就往外走。
“等等!”叶蘅忙喊住她。
殷怡晴听得这声呼唤,唇角轻勾,回头笑道:“怎么,要替他们求情不成?”
叶蘅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方才那声制止不假思索就出了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愕然。
殷怡晴走到他身前,又道:“看来不是要求情啊,那一定是想让我替你疗伤了?”
叶蘅听见这话,方才明白她真正的用意。他满心无奈,终是妥协。他抬手将湿巾递还给她,道:“麻烦了。”
殷怡晴一下子就笑开了,她接过湿巾,搬了凳子坐在他面前,满面都是期待。叶蘅也不脱衣,只是略解衣襟,袒了肩膀,不过恰好能看到伤口的程度。殷怡晴一看那伤口,脸色一沉,紧皱起了眉头,嘟哝道:“总觉得还是得去打断他们的肋骨才行……”
叶蘅道:“皮肉伤罢了。”
“皮肉伤也不行!”殷怡晴语带蛮横,道,“你也真是的,以后不准这样。”她说罢,蹙着眉,开始替他处理伤处。因拖延之故,血迹略干,纵有湿巾,清洗也不易。她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生怕弄疼了他。血迹抹去后,伤口渐而清晰。她仔细查看了一番,略松了口气。如他所言,这不过皮肉之伤。想来那阿祥是慌乱出手,况且用的是箭矢,终究力道不够,未伤及筋骨。她刚要安下心来,却又不自觉地想:若他一直是这般不惜性命,他该受过多少伤啊。这一想,让她的思绪如开闸之水。她不由想象着,那未曾袒露的衣衫之下,他的肌肤之上,满布着狰狞伤痕……忧虑随这想象陡然而生,让她的动作滞缓下来。
察觉她的异样,叶蘅开口,低声询道:“怎么了?”
殷怡晴回过神来,笑道:“没……所幸箭上没毒,伤口也不深。敷上药,包扎好就行。”她言罢,取了一盒子药膏,带着骄傲道,“这是本门特制伤药,叫做‘凝香生肌膏’,保准不留疤的。”
叶蘅点点头,随她摆弄。
待包扎妥当,殷怡晴取了一粒丸药,又倒了杯水,一齐递给叶蘅,道:“这是止疼的,服下吧。”
叶蘅道了声谢,依言服了。殷怡晴这才放了心,她往窗外看了看,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快躺下歇息会儿,不多时天都要亮了。”
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叶蘅忽觉一阵困倦,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殷怡晴看着他的反应,笑道:“看你都困成这样了,我扶你上床吧。”她说着,伸手搀起了他。
叶蘅的四肢全然使不上力,连意识都游离起来,他恍惚地问她:“那药……究竟是……”
“止疼的呀。”殷怡晴答得轻快。她揽着他的腰,扶他到床边。待到躺下,他已然沉沉入睡。她抿着笑意,替他盖好被子,放下了床帐。一切妥当,她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门外,梅子七早已等候许久。见她出来,他快步迎了上去,问道:“师姐,叶大哥怎么样了?”
殷怡晴笑答:“睡下了。”
“哦……那就好。”梅子七点点头。
殷怡晴看了看他,稍稍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的好师弟,先前在马车里,你为何没替他疗伤?”
梅子七料不到她会问这个,又听那一声“好师弟”分明是兴师问罪的调调,他干笑一声,道:“师姐,我才多大年纪,怎么替人疗伤啊?也太抬举我了。”
殷怡晴听罢,叹道:“也是。只是……总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
“啊?”梅子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殷怡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想也无解,只好搁下。她叹口气,又望向了梅子七,道:“好师弟,有件事我要嘱咐你。”
梅子七一听又是“好师弟”,已然开始戒备。
殷怡晴慢慢道:“你平时如何我不管,但对他,你可要小心。说话也好,玩笑也好,都谨慎着点……”她说到这里,微微俯下了身去,“若他皱一下眉头,我跟你没完。”
梅子七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待殷怡晴走远,他才慢慢回过了神,惊讶地自语:“认真的?!”

第十七章

第二日,叶蘅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他素来警醒,这一觉却是酣甜。他直觉昨夜那颗丸药必有蹊跷,但也无心追究。他起身,就见床头放着一身纺绸夏衣。他的衣服早已破损,这倒还是小事,但那上头的血迹骇人,倒是不能不换。他默默领了这份好意,又见床边脚踏上,放着一双新鞋,原来那双自是不知去处。他带着些许无奈穿戴完毕,略洗漱后,推门出去。
五月光景,微风吹来已是温热。昨日夜深,也未能看清这院落,如今夏阳之下,照见这农院里花木繁茂,瓜菜满垄,引得蛱蝶纷飞,甚是可爱。
梅子七就在不远处摘凤仙花玩儿,见叶蘅出来,他几步跑了过来,唤了一声:“叶大哥。”
叶蘅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梅子七略想了想,道:“叶大哥要找我师姐么?她这会儿正忙着那个,呃,就是那两个人的事儿,你明白的哦。她嘱咐我照顾你来着,你饿不饿?要不先吃点东西?”
叶蘅无话,依旧以点头相应。
梅子七笑了笑,领着他往厨房去。昨夜那老者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低头抽着旱烟,见他们来,也不言语,只是起身进去,从灶上取下温着的饭菜搁在了桌上。做完这些,老者便告了辞,料理菜地去了。
叶蘅坐下,漠然吃饭。梅子七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动动这个又弄弄那个,时不时地看看叶蘅。好一会儿之后,他一点点蹭了过去,开口问道:“叶大哥,你认识我师姐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叶蘅的神色里染了凝重。若非算起时日,他几乎忘了,当时他离开玄凰教,丹威长老许他一月时间寻回千叶金莲。如今,已过了十七日……
见他沉默,梅子七小心地问一句:“怎么,不方便说么?”
“半月有余。”叶蘅回答。
“啊?”梅子七有些惊讶,“才这么点日子?看你们的样子,倒像是认识了十来年似的。”他又想了想,半带狡黠地道,“那你肯定不了解我师姐了!一场相识,也算有缘,我就教你几招,免得你日后吃了我师姐的亏!”
梅子七神神叨叨的样子,让叶蘅有些好笑。他的神色分外柔和,也不答什么,只等梅子七往下接。
梅子七在他对面坐下,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然后,双手托着下巴,眉毛一扬,抿唇而笑。这个动作维持了片刻后,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道:“若我师姐这个动作,那就是说‘待本姑娘耍他玩玩!’。”
梅子七学得造作,却也有几分相似。叶蘅联想起往日种种,竟都应验,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梅子七截住他的表情,抚掌道:“对吧对吧!还有呢!”他正正身子,含笑望着叶蘅,一边绕着一缕发丝,一边轻轻咬了咬下唇。他做完动作,解释道,“这就是说‘本姑娘要你好看!’。”
叶蘅轻笑着,点了点头。
梅子七见叶蘅回应,愈发起劲起来。他站起身来,手舞足蹈道:“最后一个最厉害啦!”他背一挺,头一扬,斜觑着叶蘅,冷笑。“这个就是‘你死定了!’。”梅子七语带沉重,认真解释。
叶蘅听罢,也无评价,只是含笑。
一套演完,梅子七重又坐了回去,笑道:“要我说呀,见到我师姐第一个表情的时候,就该撒丫子赶紧跑,否则准要倒霉。”他略顿了顿,“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兴许你运气好也说不定……”
叶蘅听到这里,笑容渐渐敛去。若说他最缺的东西,只怕就是“运气”了。
梅子七望着他,收起了玩笑之心,认真道:“叶大哥,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跟我师姐走在一起的。昨夜看你的武功路数,也不似名门正派。但你不是坏人,对吧?”
这个问题,叶蘅答不上来。
梅子七也未追问,只道:“师姐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为他人报仇,究竟意义何在?若要伸冤,自有律法可依。罔顾这些,只图一个血债血偿,也算不得正义。何况那些冤案经年累月,还不知怎么盘根错节,想必有不少无辜之人牵扯其中,我师姐未必会放过。这般作为,与那些恶人有何差别?”
这番话说得老成,全不似出自稚童之口。叶蘅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却被那话里的严正刚直触动了心事。他早已知道,手刃仇人亦是枉然。而为此所招致的杀孽,早已让他沦为恶人,再无缘这世间美好。这些年来,他不去想、不去忆,任凭自己忘记对错善恶,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获得片刻安宁……
若他没有复仇,会是如何?兴许同父亲一样,策马疆场,安邦定国。又或者,读书为官,勤政为民……若这些都是奢望,那么能否如同殷怡晴所说的那般,乏善可陈地过完一生呢?
他想到这里时,竟是畏怯。这种种“若是”,何其卑劣,又何其可怖。只怕他再多想一分,便永沉于悔恨。
梅子七见叶蘅如此神色,要出口的话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迟疑之后,他还是开了口,道:“师姐所为,师尊也曾训诫多次,说‘过犹不及,适可而止’,但师姐却依旧我行我素。我身为师弟,也不好说她。所以想请叶大哥帮忙,多少劝着她些。”
这个请求,让叶蘅有些无奈。他摇了摇头,道:“我劝不了她。”
梅子七道:“那也未必啊。你的话,她兴许会听呢。”
叶蘅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判断,一时没了言语。
梅子七叹口气,又道:“叶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师姐是无情无义的性子,手段又辛辣狠毒。一直以来,她都是独来独往,纵有随从,也多半是要挟、雇佣之类。先前我说你们认识的不久,其实也不太对。在她身旁这些时日的,只怕只有你一个,或许她真的把你当作朋友,又或是……呃,总之,你不同于旁人就是。”他顿了顿,又道,“昨夜之事,她已揪住了孟觉生的把柄,只怕这几日就会正面交锋。我年纪还小,她顾忌我的安危,大概很快就会送我回去。到时候,她的身边就只有你了。请你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