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前路漆黑,他早早停下了步伐。身后并无人追赶,而他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追赶。他静静站着,自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啊,要做什么……
殷怡晴只说让他佯装追杀,而后借机离开,之后的事,并无交代。如今殷怡晴和梅子七混入了孟府,要追查旧案,自要耗费一段时日。他应该等么?
只是想到这里,他便打住了自己的思绪。他不愿意思考,因为每每思考,他便会发现,自己浅薄得几近空乏。他并没有可以细究的心思,也没有可以淘索的念望,仿佛一具被掏空的躯壳,不过别人指一步、动一动罢了。或许,他该觉得自己可悲。可最可悲的是,他连觉得自己可悲的情绪都提不起来……
他站了许久,渐渐的,在满心麻木和茫然之中,浮出一个略为清晰的念头:回玄凰教。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仿若在黑暗之中寻得了一点星火。他定了心,依循着这个最简单的选择,迈步向前。
然而,就在他举动之时,他的左手心传来一丝痛楚。放在平日,这痛楚微不足道。但那一刻,他顿了步子,抬起了手来。黑夜之中,他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的手心。但他知道这痛楚是因何而来。先前与孟府的仆从交手时,他的绳镖曾被人劫下,两人角力之际,那绳子磨破了他的手心。回忆,因这丝痛楚乍然鲜活,那箭矢锐光恍在眼前,其中杀意,湛湛瘆人。
他心上一沉,思绪竟不可自抑:孟觉生的仆从武功不弱,那弓箭手更非泛泛之辈。而徐浩夫妇,正是死在乱箭之下。若正是这弓箭手所为,兴许他记得殷怡晴的容貌。若被识破,以殷怡晴和梅子七二人,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不由自主地,他转身开始往回走。但没走几步,他的步伐却又滞缓。原来迟疑犹豫,远比这夜色更阻人。他急切地渴望寻到理由,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半日纠结,他无奈地发现,原来理由早已存在:
她若有事,他便取不回千叶金莲。
……
第二日一早,他换过衣服,重又回了镇上,藉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孟府的门口。
今日是初一,按照惯例,孟府门口摆了几排桌椅,为民义诊。这般善举,远近闻名,镇上居民早早赶到,更有不少慕名远道而来的病患。
叶蘅略微庆幸,恰是今天,即便他走在这里,也不会惹人怀疑。其实,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要进孟府并不容易,或许他就这么在外守着……
他思索之时,忽然有人搭讪。他转头,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甚是慈眉善目。老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位小哥面生的很,想是外地来的吧?你若要求医,就往前站些。待会儿人一多,也不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说不是来求医的,未免奇怪。叶蘅也不好回答,只默默点了头,却迟疑着不举动。老者见他似有疑虑,语气愈发亲切,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孟大夫的医术好着呢!我多年的头痛,还是他给治好的。到现在都没收下我的诊金呢。我只好三五日来望候一次,聊表心意……”
听得老者这般言语,周围的乡邻也纷纷聚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了孟觉生。妙手回春、菩萨心肠、恤老怜贫、侠肝义胆……天下间溢美之词,似乎都集于一身。说着说着,众人自然又提起昨夜的事来,孟觉生勇救弱女稚儿,不可不谓佳话。也不知那黑衣贼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丧心病狂,但愿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叶蘅只默默听着,自始自终未曾回应。正当众人谈得热火朝天之际,忽听病患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喜喊了一声:“孟大夫!”
众人话语顿停,齐齐望向了孟府门口。孟觉生一脸温和笑容,正慢慢步出。昨日忙了一夜,但他脸上却未见疲惫,面对一众病患,他一一拱手招呼,端然和雅,一派君子风度。
叶蘅的目光微微一敛,落在了孟觉生身后的仆从身上:两名男子,皆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挺拔身姿,轩昂眉宇,与镇上那些务农的青年全然不同。叶蘅不会记错,这两人便是昨夜截下绳镖的随从与弓箭手。
不知为何,那弓箭手似乎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他抬眸环顾,而后,直直望向了叶蘅。
叶蘅微微垂下眉睫,避开那锐利目光。此时退避,只怕惹起怀疑。但不退避,又恐引了注意……
便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听梅子七的声音响起,满带惊喜地唤道:“叶大哥!”
叶蘅一惊,抬眸看时,就见梅子七从孟府里小跑了出来,转眼到了他身前。梅子七仰着脸,眼睛里泛着粼粼水色,似喜又悲。他一把拉住叶蘅的手,道:“叶大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对了,香雪姐姐!她见了你一定很高兴!你快跟我来!”他说完,双手拖着叶蘅,就往孟府里去。
孟觉生见了这番情状,少不得上前来问:“这位是?”
梅子七先唤了声“孟伯伯”,而后道:“这是我们山庄的护院叶大哥。我们路上走散了,我正要带他去见香雪姐姐!”
孟觉生带着讶异打量了叶蘅一番,本还想多问几句,却耐不住梅子七的一番急切,只得由之。眼见得他们入府,孟觉生微皱了眉头,向身后吩咐道:“小心跟着。”两名仆从点头应下,快步跟了进去。
梅子七拉着叶蘅,一路小跑到待客的厢房前,他也不招呼,直接伸手推开了门,欢喜地喊了一声:“香雪姐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这“香雪姐姐”自然是殷怡晴无疑了,她本半倚在榻上休息,听得梅子七的呼唤,她起身一望,登时愕然。
这份愕然,倒不是假装的。叶蘅的出现太过突然,即便是她,也多少被吓着了。然而,她的惊愕并未持续太久,房门之外,那两名仆从已然走近,正满带怀疑地观察着他们。与此同时,梅子七冲她挑了挑眉,狡黠一笑。她回过神来,换上十足的悲切,凄声唤道:“阿蘅!”话音未落,她拔足飞奔,扑进了叶蘅的怀里。
这一次,换叶蘅愕然。她跑得太快太急,生生撞疼了他的胸口。他退了几步,才缓住了自己的踉跄。待到站稳,他依然怔忡,不知自己的双手该放在哪里才好。
殷怡晴察觉他的僵硬,心里隐隐觉得好笑,但又不敢露在面上。她埋头在他胸口,抽泣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蘅知道她在演戏,却不知该如何相应。或许,他该回抱她才是。他纠结之际,忽觉她的手在他背上缓缓移动,沿着脊椎节节向上。待到灵台穴,她的手停了下来,她带着哭音,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便在话音响起之时,叶蘅只觉一股气劲自灵台穴打入,直冲天庭。他头脑一空,身子一沉,当即倒了下去。
……
叶蘅苏醒之时,只觉自己额上微凉。神思略微清醒时,他察觉自己安然躺着,却不知身在何处。他心想弄清情势,刚转了转头,冷敷的湿巾便自额上滑落,引出一声娇嗔:“别动。”
听得这个声音,叶蘅的心上笼上无奈千重。他微微抬眸,就见殷怡晴正坐在床沿。她拾起那块掉落的湿巾,又在床头柜上的水盆里拧了一把,细细叠好,重又敷上了叶蘅的额头。做完这些,她起身离开床沿,改为坐在脚踏上。她半伏在他枕边,用轻若耳语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方才打晕了你,也不知有没有控制好力气。你头可疼?或是哪里难受?”
叶蘅无话,只是摇了摇头。
眼看他动,殷怡晴忙伸手摁住湿巾,又嘱一声:“别动啊。”
叶蘅只好不动。
殷怡晴满意一笑,轻轻拨开他额前散乱的碎发。指尖轻柔,将触不触地掠过他的脸颊。为防隔墙有耳,她说话时靠得很近,那轻微吐息,近在耳畔。他一心静谧,顿起几道涟漪。他闭上了双眼,只待其重归平静。
殷怡晴见他阖目,微微有些没趣。她想了想,凑近他枕边一些,依旧低声道:“不过你也不能怪我,谁让你那么不会演戏,呆呆地跟个木头似的,可不是等着被人识破么?还好我聪明,你这么一倒,我便说成是你连日疲惫,一时狂喜攻心所致。饶那孟觉生医术怎样高明,也是诊不出蹊跷来的。”
殷怡晴说完,带着笑意等叶蘅回应。可他却还是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入睡。她才不信他入睡,被这样冷落自然不满。她蹙起眉来,道:“对了,我倒忘了问,你来这里干嘛?可别坏了我的计划。”
这句话,让叶蘅睁开了眼睛。他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语气平淡无波:“千叶金莲。”
殷怡晴闻言,抿出一抹笑容来,道:“哦,原来是为这个啊……也是,我怎么忘了先把这东西还你呢?此刻,我可是不好轻易出去的了,你想要千叶金莲,少不得再等段日子,如何?”
叶蘅也多少料到了这个回答,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看着他的侧脸,又生出揶揄之心来,道:“既然同在这里,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虽然不会演戏,多少配合我一下。”她说着,指着自己,“先前也说了,我呢,是贤益山庄的丫鬟梅香雪。我的师弟,是小少爷。而你……”她的手指打个转,轻轻点了点叶蘅的肩膀,“你是贤益山庄的护院。”
叶蘅并无二话,又答一声:“嗯。”
殷怡晴笑意愈浓,道:“我还没说完呢。方才我对你太过唐突,于礼不合。所以,我只好对人说,在贤益山庄时,你我情投意合,老庄主开恩,已将我赏了你。”
叶蘅微惊,也顾不得额上的湿巾,转头望向了她。
他眼神里的惊讶,让殷怡晴生出成就感来。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也就是说,你我——”她拖了一个长音,语气愈发轻佻,一字字咬着道,“是、夫、妻。”
叶蘅心头,生出五味陈杂,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等轻狂言语,当真是女儿家能说出来的?
殷怡晴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问道:“怎样?能行么?可别演砸了,露出马脚哟!”
叶蘅正思回应,却听叩门声响。殷怡晴立刻执起叶蘅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更无声地嘱咐一句:别演砸了。

第十四章

叶蘅尚来不及反应,却见殷怡晴眸中浮起水色来。恰在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间,泪珠滚落,坠在他的指上,引他怔愣。
推门进来的人显然也被这副景象弄怔了,好一会儿不敢上前。殷怡晴磨蹭了一会儿,方才回过头去,又故作惊讶地放开了叶蘅的手,红着脸起身,含羞道:“孟……孟大夫,您怎么来了……”
孟觉生忙换上亲和笑容,道:“我来看看这位小兄弟,可是打扰了?”
殷怡晴压低了头,怯道:“孟大夫别取笑香雪了……”
孟觉生哈哈一笑,走到床边,看着叶蘅道:“小兄弟,你醒了就好。方才你突然晕倒,可把大家吓坏了。此事大意不得,且让在下再替你看看脉象吧。”
叶蘅点点头,伸出手去。孟觉生略把了把脉,笑道:“小兄弟必是连日疲劳,方才忽逢喜事,一时乱了气脉。如今已无碍了。”
孟觉生这样说时,殷怡晴在他身后掩着嘴偷笑,恰被叶蘅看到。殷怡晴察觉,也不收敛,反倒冲他挤了挤眼睛。那得意骄傲的表情里,透着满满的老奸巨猾,惹得叶蘅勾起了唇角。但不等笑意完全展开,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忙敛了笑容,忐忑地看了孟觉生一眼。
然而,孟觉生却是一脸了然。他冲叶蘅笑了笑,又回头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自然换回原本羞怯恭顺的表情,只是红着脸压低了头,还装模作样地拭着眼泪。孟觉生摇头笑道:“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殷怡晴低着头,看似尴尬万分。她手搅着衣带,轻声道:“我先出去好了。孟大夫您慢慢看,有事喊我就是。”说罢,她作势要走。
孟觉生却出声喊住了她,道:“香雪姑娘留步,在下还有事要说。”
殷怡晴不情不愿地退了回来,道:“孟大夫请讲。”
孟觉生道:“贤益山庄的事,在下也大约知道了。老庄主与在下是忘年之交,在下虽只是一介医师,也必倾尽全力,缉查凶犯!”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语气一缓,又问道,“只是不知道姑娘有何打算?老庄主可有什么交代,譬如让姑娘去投奔哪家,或是找什么人?”
殷怡晴听了这话,低头蹙眉,似在思忖。
孟觉生含笑,接着道:“在下是想,若是姑娘无处可去,何不在留在这儿。在下的医馆里还缺几个帮手。”
殷怡晴听罢,慎重回答道:“多谢孟大夫一番好意,但是……”
“但是什么?姑娘有什么为难之处么?”孟觉生问道。
殷怡晴满面犹豫,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孟大夫是老庄主的好友,我也不想隐瞒您。那夜……”她说起往事,眉宇间生出痛苦之色来,“那夜贼人来袭,老庄主让我带着小少爷逃走。那时,他还给了我一封书信,说是让我带着小少爷去见南陵王爷……”
“南陵王?”孟觉生皱眉。
“嗯。”殷怡晴回答,“老庄主让我们把信带给王爷,说是事关重大。”
“那信现在何处?”孟觉生脱口而出,又觉唐突,忙又道,“既然事关重大,须得小心保管才是。也不知到底是何大事?”
殷怡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老庄主把信给了小少爷,嘱咐只有见了王爷,才可把信拿出来。”
孟觉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道:“王爷的府邸离这儿少说也有半月路程,若不尽早启程,只怕耽误了大事。”他看了一眼叶蘅,亲和笑道,“小兄弟,你的身子疲弱,还需静养。香雪姑娘又是弱质女子。在下与老庄主是故交,若是你们信得过在下,不如就让在下安排,送小少爷前去,如何?”
殷怡晴迟疑着道:“这……老庄主吩咐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少爷……”她说话时,又看了一眼叶蘅,使个眼色。
叶蘅无奈,好不容易琢磨出一句,对孟觉生道:“你方才不是说我已无碍了么?”
此话一出,孟觉生表情一僵,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殷怡晴也是哭笑不得,恨不得这就冲上去打叶蘅的嘴巴。话已出口,如何能改。况且她自己定下的“身份”,也不好反驳。她只得动了动脑筋,开口道:“孟大夫一番好意,只是我们也拿不定主意,不如问问小少爷的意思吧。”
孟觉生正尴尬,哪里有给了台阶还不下的道理。他忙点头应下,转而去寻梅子七了。孟觉生一走,殷怡晴几步走到床沿,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捏上了叶蘅的脸颊。她蹙眉,小声嗔道:“让你乱说!”
叶蘅带着几分歉意,也不知该不该赔罪。恰在这时,房门被一下子推开,梅子七哭哭啼啼地冲了进来。殷怡晴眼见孟觉生紧随其后,忙松了手,迎上去唤了一声“小少爷”。
原来,孟觉生去梅子七房里说起护送之事,梅子七还没听完就大哭起来,当下夺门而出直冲殷怡晴的房间。一进屋,就哭嚷着说“没有叶蘅哥哥和香雪姐姐我哪里都不去”“爹爹和娘亲都没有了,爷爷也死了,如今连你们都要抛下我”……三两句话间,殷怡晴也哭了起来,一边哄劝一边指天发誓,说着“永远陪着小少爷生死不离”云云。“主仆”二人情难自禁,抱头痛哭,这番悲切声势,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把孟觉生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一折腾,他哪里还敢提由他护送的事儿,劝了几句,赶紧走了。
孟觉生走了好一会儿,殷怡晴和梅子七的哭声才慢慢消止。两人互望了一眼,嫌弃地把对方推开,各自寻地方坐。眼看殷怡晴要坐床沿,梅子七忙几步跑过去,也不打招呼,一下子跳上了床,盘膝坐下。这番“霸占”之举,占了大半个床,让叶蘅不得不往里挪了挪。殷怡晴一见,大不乐意,却也没说什么,在桌边坐了下来。
梅子七将声音一压,道:“师姐,那什么‘信’你好歹也事先跟我说一声,被那孟觉生问起,吓我一跳。还好我反应快,立马跑过来。不然他急了,直接出手抢,你叫我怎么办?”
“哟,这可不怪我,你问问你身后那位,谁让他乱说话来着。”殷怡晴道,“也不知当初是谁,硬拉了他进府。”
梅子七连头都不屑回,道:“别赖我叶大哥,你守了他这么久,难道没时间交待一两句?我就不信你跟他提过信的事!”
殷怡晴自然无法反驳,她只得揪住他话里的一句,道:“什么你的叶大哥,奇奇怪怪的。”
梅子七一笑,往后靠了靠,正倚上叶蘅的手臂,“我跟叶大哥一见如故,认个兄弟又怎么了?你还不是认作了夫妻?”
殷怡晴被他噎住了话,直觉不能继续这个话题,忙清了清嗓子,转而道:“不谈这个了,既然说要事先交待,我便交待一下往后的事吧。”她敛了神色,语气渐而认真,“这次之后,孟觉生必然着紧那封信。他为人谨慎,又是沽名钓誉之辈,想必不会在府中动手。依我看来,他怕是不日就要送我们出行,而后在路上下手。”
梅子七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今日早些时候,我在府中逛了一圈儿,多少也打听过了。孟府的家丁,大多是收养的孤儿,倒也没什么大本事,只有几人要小心。便是那夜我们见过那两人了,一个叫阿祥,一个叫阿瑞。名字取自‘祥云瑞彩’这句吉利话——阿云阿彩都是丫鬟,也没什么说的——阿祥擅使弓箭,阿瑞拳脚功夫了得,若是对上,还要小心。”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叶蘅一眼,“尤其是叶大哥你,须得时时小心才行。”
“正是呢。”殷怡晴接道,“我跟师弟是妇孺之辈,谁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但你是‘护院’,若要动手,你首当其冲,万万不可大意。”
叶蘅点了点头。
梅子七一笑,问到:“对了,叶大哥,你师承何派?习武多久?告诉我听,我也好帮你掂量掂量胜算?”
先前叶蘅听梅子七唤他姓氏,本以为殷怡晴早已将自己的一切告知给梅子七,但如今听这话,梅子七分明是只知了姓名。他不知该不该答,抬眸看了殷怡晴一眼。
殷怡晴会意,促狭道:“看我做什么,你不想说就别说呗。”
叶蘅无奈,低声道:“不谈这个。”
梅子七眉头一皱,“哎?看来是什么了不得的门派了……”他回头望了望殷怡晴,“师姐,你可别玩过了头,引火烧身哪。”
“呸!本姑娘是在玩么?去去去,你赶紧回房去!”殷怡晴不耐烦地撵他。
梅子七却不走,反倒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道:“师姐啊,你那封信可是将我置于险境,我单独一人岂不危险。反正我不要跟‘叶蘅哥哥和香雪姐姐’分开,我今夜就睡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殷怡晴本还想反驳,却见叶蘅下了床,全然妥协。她无话可说,只好由得梅子七去了。
以防万一,三人皆待在房中,连晚饭也是托人端进来吃。待到夜里,梅子七让出了床铺给叶蘅,自己跑到榻上去睡。方才之事,殷怡晴一心想要报复回来,她便也挤上了榻,偏不让梅子七好睡。师姐弟俩好一番闹腾,直到三更时分才消停下来。
殷怡晴半梦半醒地睡着,忽觉身旁一动,似乎有人将梅子七移走了。她乍然惊醒,想要起身之际,却见是叶蘅将梅子七抱上了床铺。眼见叶蘅又走回来,她忙闭上眼睛装睡。而后,她的身上被轻轻盖上了什么,平添温暖。她等了片刻,小心地睁眼,就见自己身上的,是叶蘅的外衣。她微微抬眸,就见他走到了桌边,吹熄了烛火。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阻了她的视线。黑暗之中,她依稀看见,他的身影移到了窗前,而后再无举动。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她曾与他“借宿”在某个大户人家一夜,第二日一早,他也是这般倚在窗边。那时,她只当他是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如今想来,他是在替她守夜啊……
心头,忽生出融融暖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她缩了缩身子,头一低,将自己埋进了他的外衣里。顷刻间,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将她全然包覆。她再无思虑,含笑入睡……

第十五章

这一夜,殷怡晴睡得香甜。第二日,她早早醒来,还未起身,就抬眸望向了窗边。晨光温润,微透暖意。他站在那片融融的光辉里,沉静得近乎疎逸。她不由想起了梅谷深处的那一支孤竹。春来满谷花开,不见它抽几枝新绿。秋末万物萧条,它犹自葱翠独立。夏雨,濯它叶青如碧。冬雪,凝它骨秀神清。小时候的她常常会想,兴许等百年之后,她离了世,它却还立在那里,静静守着四季更迭……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瞬忡怅,慌忙坐起了身来。他听到动静,转头望了她一眼。这一眼,安和淡然,却偏又温柔。如受了怂恿一般,她轻快地下了榻,走到了他身边。她冲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探头望向窗外,循着他先前望着的方向。轻云、花木、鸟雀、蜂蝶……入眼的景物无不可爱,但她却蹙了眉,回头问他道:“你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应她道:“没什么。”
这番对话,似曾相识。但今日,她却生了不依不饶的心念,追问道:“我不信。一定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告诉我。”
他被她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已说了实话,也不愿再改口敷衍,便径自沉默了下来。
她微微有些失落,蹙着眉,嘟哝着道:“我想知道啊……”
她的话里有着孩童般的任性,又搀着近乎柔弱的婉转,不容人拒绝。他只好认真地再答一遍,“我没看什么……站久了,出了神。”
她得了这答案,却又问道:“那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觉得,这句话由他来问才合适。她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要问这些?他看什么、想什么,与她有何要紧?好奇如此,莫非又是试探?他虽这样想着,却依旧如实相告:“什么也没想。”
她听了这话,趴在了窗台上,轻声自语一句:“什么也没想啊……”
她说完这句,便安静了下来。她不开口,他也无话。耳听得这般沉默,她悄悄侧过头,望向了他。他早已将目光重投向了窗外,神色依旧漠然。她静静看着他,耳畔,暖风温柔,牵着几缕发丝轻轻抚过,微微有些痒。心上,似乎也有什么正轻轻挠着痒,惹得她心绪不宁。她只恨自己没有透见人心的本领,不能将眼前这男人看个一清二楚……
正当她的脑海被种种古怪的念头占据之际,孟觉生领着几个丫鬟端了早饭来。她忙收了心,唤了梅子七起身。几句寒暄之后,孟觉生便又说起了送信的事儿来。昨晚梅子七的举动,让他有了忌讳,出言愈发小心,只说事不宜迟,应早早准备,府上的车马人手,他们若需要,皆可随意调度。又说自己接了几个重要的病人,脱不开身,只怕不能同行。但其仆从之中,有阿瑞阿祥等人,武艺尚佳,可护他们一路无虞。殷怡晴早已料到这般发展,自然满口答应。孟觉生满面笑意,又嘱咐几人好生休息,自己出去张罗起来。
几日之后,车马妥当,人手齐全。众人便起身上路,不在话下。有了先前那胡诌的关系,殷怡晴三人自然顺理成章地乘同一辆马车。一路上,梅子七坐在殷怡晴和叶蘅的对面,手捧着蜜饯,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全然是看戏的架势。殷怡晴见状,索性挽起叶蘅的手臂,头枕上他的肩膀,满面挑衅地回应梅子七。眼看这师姐弟俩如此较劲,叶蘅满心无奈,也无法阻止,只好随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