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怡晴思绪忽滞,蓦然又想起,昔年她也曾被玄凰教的一众杀手围攻,那时候,有他护她周全……可如今呢……
她的苦笑尚未勾起,少女的掌力已至,她避无可避,被那一掌击出丈余。她唾出一口鲜血,强撑着站稳,抬眸一笑,讥嘲道:“怎么办?你一掌打不死我呢。”
少女极怒之际,听得此话,哪里能忍。虽有手下劝阻,她照旧不管不顾,纵身攻上。
此时,大厅中的火势早已蔓延,殷怡晴的左右亦有火焰烈烈。她见少女攻来,含笑一叹。待那少女靠近,她避过攻击,侧身扫腿,扬起一片烈火,将一众杀手隔绝在外。紧接着,她抬手一扬,数枚柳叶镖如流星急纵,袭向那少女的脸面。少女何曾见过这暗器,急急闪避。但不防又是寒芒如雨,接二连三,哪里容她躲闪。眼看那寒光迫近,她慌忙退后,却不想引了烈火。一时间,火焰顺着她的裙裾往上爬,惊得她叫出了声来。殷怡晴的笑中染了快意,手上寒光一闪,又是一轮柳叶飞镖。
这电光火石之间,生死攸关之际,突然有人飞身而来。但见掌风刚劲,一瞬将飞镖震开。旋即,黑袍飞扬,将那少女裹起,熄了火焰。
所有杀机,皆被扼断。大厅之内陡然安静。殷怡晴定身看去,就见灼然火光之中,一名男子赫然眼前。他抱起那少女,目光冷冷扫过殷怡晴,而后落到了厅内的教众身上,斥道,“混账!一不救火,二不保护教主,还待我亲自来么?!”
众人闻言,皆是惶恐。
殷怡晴自然认得这男子,她噙着笑,道:“丹威长老来得真是时候。”
丹威闻言,正要说话,怀中的少女却嚷道:“丹威!放下我,我要杀了她!”
丹威望了少女一眼,蹙眉道:“教主若要杀人,下令便是。亲自动手有失身份。”
少女哪里肯听,扭着身子要下地,偏偏丹威的手臂用了十分的力道,就是不从她的命令。她气红了脸,咬牙切齿道:“好!那你替我杀了她!”
丹威略有些无奈,这才望向了殷怡晴,漠然问道:“姑娘今日是来找麻烦的?”
殷怡晴刚要开口,却觉胸口一阵钝痛,想是方才掌力所致。她咳了几声,道:“本姑娘没心思再解释一遍,长老随便找个人问问罢。”
此话一出,立刻有教众上来,将前后种种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丹威。丹威听罢,冷笑道:“姑娘,我敬你是梅谷中人,劝你一句——你若拆除炸药,我便既往不咎。否则,我教必夷平梅谷,以报今日之仇。”
“哈哈哈哈哈哈……”殷怡晴还未听完就笑了起来,震得自己胸腔发痛,“区区邪魔外道,也敢出此狂言?此山一毁,尔等就是过街老鼠,躲避江湖正道的追杀都来不及,谈什么夷平我梅谷呀?”
丹威听罢,也无他话,抱着那少女向外走去。
少女不解,忙道:“你要去哪儿?杀了她啊!”
丹威也不理会,只吩咐教众道:“所有人听我号令,弃山。”
此话一出,不仅是那少女,连殷怡晴也一并讶然。她上前一步,道:“丹威长老就这么走了?”
“姑娘好手段,丹威甘拜下风。如今千叶金莲与辛卯的尸骨都在教中,姑娘若想要,便自己去寻吧。”丹威语调清冷,缓缓说罢。
便这一句,殷怡晴心中霎时空茫。她怔了片刻,淡淡一笑,漠然转过身去,逆着人流向玄凰教深处走去……
少女见此情状,开口道:“丹威,等等!”
丹威蹙着眉,也不接她的话,径自道:“教主不必担心,千叶金莲我早已移走……”
“我不是说这个……”少女有些犹豫,却还是如实道,“辛卯他……他被我锁在地牢里。”
丹威神色一变,脚步陡然顿住,“他没死?”
少女眉睫一垂,也不作答。
丹威无言,回头一望。火焰如红绡飞舞,早已将殿堂笼罩……
……
玄凰教的地牢甚是深邃,爆炸之威也不过引出些许细微震动而已。但对叶蘅而言,这震动却生生骇入肺腑,震碎他所有的平静。他试着挣脱铁镣,但纵然磨破肌肤、勒出鲜血,依旧徒劳。几番努力,疲惫渐生。他颓然坐下,喘息不定。他不禁恼恨自己未曾好好饮食,此刻竟连能使出的力气都少得可怜……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牢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他抬头,就见来者正是癸未。癸未也无话,开了牢门进来,替他解开身上的铁镣。
叶蘅自是不解,想要问时,癸未却先开了口,道:“那梅谷的姑娘在山里埋了二十四处炸药,丹威长老下令弃山。如今教中乱成一团,恐怕也没人顾得上这里,你赶紧走吧。”
叶蘅一听,又惊又急,追问道:“那她现在如何?”
癸未自然知道他问得是谁,一边解锁,一边应道:“她原先是以炸药要挟教主交出你和金莲。教主也不知为何,竟说你死了。那姑娘便连条件也不谈了,只要报仇。两人动起手来,那姑娘受了一掌。而后丹威长老恰好回教,拦下了她二人。我急着下来,也不知后头如何……”
此话一出,叶蘅哪里还有听的心情,铁镣一解他便起了身,也顾不上道谢,急急就往外去。
癸未自是了然,他叹口气,朗声唤道:“叶蘅!”
叶蘅顿住了步子,回头时,就见癸未解下佩剑抛了过来。他伸手接住,一时怔然。
“总有不得不动手的时候。”癸未笑道。
叶蘅捧着长剑,略微低了低头,诚挚道:“多谢。”
癸未无话,只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
却说玄凰教内,火焰已然成势。弃山之令早已传遍全教,教众哪里有时间收拾,只得携了紧要之物离开。
殷怡晴走在这场匆忙之中,只觉心底一片宁静,喧嚣混乱皆如隔世,入不了眼,亦入不了耳。她知道要去找千叶金莲。但偌大的玄凰教,她又该从何找起?若说干脆翻遍全教,倒也未必找不到,只是她孤身一人,终究力有不逮。而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捉个教众逼问出金莲的下落,但玄凰教主的一掌伤她不轻,如今没人找她麻烦已是万幸,又何谈捉人逼问……
这一局,赢不了啊。她扯出一抹苦笑,步履渐渐迟缓。一时间疲备如浪翻涌,吞没思绪。先前听得的话,幽幽在耳边回荡:
“叛教之罪,无可饶恕。何况他还不知死活,敢打千叶金莲的主意。所以,我一掌打死了他……他的尸身就弃在后山,你若要找,赶紧快去。这山里多得是蛇虫鼠蚁,晚了,只怕连骨头都不剩了。”
后山……
火焰炽燃,浓烟如墨,她早已辨不清方位,只茫茫然地往前走。眼前景物模糊一片,恍如梦境……
她忽然想起初遇那时,她抢了他的千叶金莲,与他定下三日之约,让他去翠柳巷里杀一个人。原本,她只不过是利用他拖住自己的师兄。之后,她未必有兑现承诺的心情,更不谈再与他有所交集。可她从未料想,他早早来了,在杏花树下等过了三天。
她不免惊讶,而又好奇。他等了三天,她也趴在红香院阁楼的窗户上看了他三天。晴和时节,他却犹自带着凛冬般的冷漠。柳丝缠绵,落花如雪,如此美景,他亦不为所动。她恍然觉得,他并非是在等她。他只是单纯地在等,等所有的时间与生命都被虚耗殆尽……
而后,他与她的师兄交手,不敌落败。她本没有救他的理由,但那时那刻,她却无法放着他不管。她烧了整条翠柳巷,用柳叶飞镖逼退了她的师兄,拉着他一起逃跑。
火势恰如今日,烟尘亦是遮眼。她拉着他的手,穿过所有疑惑和迷惘,自此系起了缘分。
那一夜,她知道了他的姓名——叶蘅。树叶的叶,蘅芜的蘅。
这个名字,烙在她心上,纵然天涯两隔,纵历时光流转,亦无一刻忘怀。纵然她为许多事后悔,却不曾后悔与他相识……
她走着,想着,任由回忆涌进脑海,占据心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苍穹之上,一声雷响乍然,惊得她回过神来。
她惶然抬头,就见密林深深、枝叶层层,遮天蔽日。偶有几处空隙露出斑斑天宇,竟是惨白之色。狂风裹挟着雷声,如猛兽一般横冲直撞,撼动山林。顷刻间,暴雨如注,从头打了下来。
山中火药,岂能耐得住这般雨势。
至此,她一败涂地。
她继续向前,情绪已然麻木。要去哪里,早已失了意义。
沿路,草木郁茂,掩着一片荒坟乱冢,更有许多尸体未曾掩埋,就弃在坟冢之间。南疆湿热,尸体腐烂极快。更何况山林之间,有无数毒虫蛇鼠,这些尸体早已面目全非。雨水冲刷之下,血肉分离,露出了森森白骨。
刹那间,她的五脏六腑都似被翻搅了起来。她弯下腰,不可自抑地干呕。可她已有数日未曾好好饮食,哪里吐得出东西来,唯有一线鲜血从唇角坠落,牵出痛楚。雨水微凉,泪水却是滚烫,她这才明白,何谓撕心裂肺。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听,更不敢再想。她顾不得身上伤重,拔足狂奔。似乎只要如此,就能逃开痛苦。
一路踉跄,仓惶之间,她脚下一滑,几乎跌坠。她稳住身子,就见脚下是一处山谷。谷底火色金赤,烈烈灼人。不远处,一块石碑耸立,镌着此地的名字:
净火地狱。


第三十七章


叶蘅走出地牢之时,就见烟火熏天、大雨纷然,燥热与窒闷充塞四周,不容人畅快呼吸。一眼望去,唯见浓烟雨色,早已难辨人物。他不敢耽搁,径直往大堂去。他无心顾忌沿路遇到的教众,只一念向前。待到大堂之外,他愕然顿了步子。
大雨之下,火势已然收敛,但那轩峻楼阁早已烧得面目全非。点点星火,明灭于大雨之中,阻人出入。
这般情势,哪里还会有人留在大堂之内。但若她伤重或是……
叶蘅扼断思绪,拔剑出鞘,斩开挡路的梁柱残垣,强行冲入了堂内。方一进入,浓烟便不由分说地涌入肺腑,一瞬窒息让他险些站不稳身子。他以剑拄地,稳住身形,正要再向前之际,后颈竟被一把抓住。他心头一骇,只觉那人的手指根根蓄力,不容他轻举妄动。还不等他思索应对,那人指尖微微施力,一捏一拽之间,竟将他生生拖出堂外。他尚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面貌,便被狠狠撂倒在地。片刻惊愣之后,他不可自抑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间乱了气息。
“她不在堂内。”
听到这个声音,叶蘅不由一惊。他缓下呼吸,起身抬头,就见丹威立在不远处,正冷然望着他。
即便时过境迁,但多年累下的习惯,还是让叶蘅低了头,屈了膝盖。他正要行礼,却听丹威道:“你已不是圣教弟子,不必施礼。”
叶蘅的身子一僵,片刻后方才慢慢站直。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丹威,迟疑着说不出话。
丹威打量了他一番,慢慢道:“擅闯总坛,更觊觎本教圣物——你该庆幸我不在教中……”他稍作停顿,接道,“否则你早已埋骨地下,岂有机会被囚在地牢。”
叶蘅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丹威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开口,如何问那女子的下落?”
叶蘅微怔,出口的声音略作颤抖:“她现在何处?”
丹威轻笑一声,并不作答。
丹威的性子叶蘅自然是清楚的。玄凰教教主终究是个幼女,如何能统领一众杀人不眨眼的教徒。纵有严苛教规、残酷典律,终究要人执行。而丹威便是这执行之人。其武功自不必说,最是那冷酷无情的心性,方能威慑全教。殷怡晴若遇上了教主,兴许还有周旋之机。但若对上丹威,必是凶多吉少。如今听丹威的话,只怕殷怡晴已落入他的手中……
叶蘅皱起了眉头,艰难地思索。但到了此刻,留给他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他沉默片刻,缓缓举剑。
丹威一见,复又轻笑。他也无话,出掌直击叶蘅门面。
叶蘅见状,亦不敢含糊,长剑一挑,竟是正面迎击。
叶蘅的武功是丹威亲授,其中招架套路,丹威自然熟悉。他面带轻蔑,侧身避开剑锋,改掌袭为肘击,攻向叶蘅的心口。
叶蘅收剑疾退,勉强避开。他在不远处站定,呼吸已是不定。这八年来,他早已荒废武艺,况且先前还受过教主一掌,要想赢丹威谈何容易。更何况这般天气,他的眼前一片朦胧,又哪里能看清对方的行动招法。他握剑的手略紧了几分,虽有动摇,但心念依旧坚定。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平安无事……
丹威见他停顿,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起掌,飞身长纵,直迫而来。叶蘅屏息,全神贯注,待丹威迫近,他并无反抗,只是横剑格档。丹威一见,冷笑一声。他自然不会以血肉之躯对上长剑,但以他功力,仅凭掌风便能制敌。果不其然,一掌临近,叶蘅已被这刚猛力道逼退数步。突然,剑身一阵颤动,起了几声细小的崩裂之响。这长剑竟耐不住掌力,顷刻间断裂开来。丹威乘胜,再出一掌,虽未及身,但那威力依旧将叶蘅击退出去。
叶蘅的身后便是那残火幽微的大堂,如此一击,将他重又推入了堂中。一时星火崩开,浓烟翻腾,遮了他的身形。
如此发展,让丹威皱起眉来。他并未多想,飞身入了大堂。堂中浓烟呛眼,不容人视物。他抬手,正要略驱一驱烟尘,便是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在这时,一痕银芒乍现,划破尘烟火屑。丹威直觉想闪避,但却终究没有举动,任由那半截冰冷剑锋抵上了咽喉。
叶蘅的声音低微无力,只切切问道:“她在哪儿?”
还未等丹威回答,但见剑影重重、刀光明灭,风卷残云般毁去残损柱梁,掀开破陋屋顶。周遭豁然清明,十几名玄凰教众持剑环伺,杀气腾腾。
那玄凰教主在仆从的簇拥下疾步而来,蹙眉喝道:“愣着做什么?擒下他!”
众人得令,正待动手。丹威却抬了手,止住了众人。他笑一声,轻嘲道:“终究是舍不得杀你。”
叶蘅微怔,正不知应对。这时,一名玄凰教众飞身而来。见了眼前情状,一时愣在原地,忘了举动。
丹威见了此人,开口道:“说。”
那人闻言,行礼后应道:“长老,人找到了。现在后山,正往净火地狱去。”
叶蘅听得此话,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确信。
丹威略微点了点头,连目光都懒得移向叶蘅,只道:“你听到了。”
叶蘅这才确证,忙收剑退身,他正要行礼称谢,却被丹威制止。丹威也懒得言语,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叶蘅满心感激,点了头,快步往后山去。
眼见他走远,玄凰教主满脸不悦地走上前来,对丹威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丹威掸着身上的火屑,道:“我并非放过他们,只是想跟梅谷做一笔交易。”
“交易?”少女疑惑道,“那你先前怎么不提?”
“先前你谎称辛卯身亡,那女子便已心若死灰。她不惜一切要毁我圣教,看似复仇,实是求死。这样一个人,岂会与我做交易?”丹威道,“如今让她见了辛卯,兴许还可以一试。”
少女听得一知半解,嘟囔着抱怨:“求死……哪里有人这么傻的……”
“有何奇怪。”丹威缓步走过少女身旁,出口的话语轻巧平淡,“若非前教主圣谕,我早已殉葬……”
少女愣了愣,望向了丹威离开的方向,久久默然。
……
后山谷底,净火地狱。
殷怡晴蹒跚步入时,就见层层熔岩掩着烈火金赤,炎炎灼人。大雨之下,火势已弱了几分。水火相逢,蒸腾起雾气,浓浓不散。
她略抬了抬头,但见熔岩之中,有块块岩石突起,勉强作了路径。时至此刻,她已无心思索,径直迈步,循路而去。
岩石虽露在熔岩之外,却也滚烫,单薄的鞋底哪里能耐住这般热度。殷怡晴方一踏上,就觉脚底一阵灼痛,她不可自抑地低呻了一声,心神意识因这痛楚霎时清明。
她这才清楚地感知到此地是何等凶险:放眼四下,草木不生,鸟兽绝迹。炎风热气,烫灼肌肤;硫磺火毒,侵蚀筋骨。熔岩吞吐,生汩汩之响;火星明灭,起嘶嘶之声。一步错,则四体焚烬;一念迟,则百骸烟销。
双脚的痛楚,一阵强过一阵。不过片刻站立,鞋底便近乎烧透。她当庆幸,今日大雨,湿她衣衫鞋袜,否则纵有岩石铺路,只怕那炽热也早已将她燃着。
她忍着疼痛,继续向前,每踏一步,心便沉下一分。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在此地捱过七日?
她不禁回想,回想那一日,她怂恿他离开玄凰教,他回答的那一声“好”。简单一字,重却千钧。而这千钧之重,她承受不起。
不过为情,何至生死?若立场交换,她未必能有这般的义无反顾——这八年来,她一直这样认为。但今日,她亲身踏足于这地狱之中,回望自己当初那些近乎怯懦的念想。
那压在心头多年的重量,终于除却。原来,她跟他是一样的。她曾以为自己做不到的种种,而今看来,都简单得很……
她笑了出来,心头一片畅然。她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叠子湿透的纸签。这些年来,每月十五,她都会去为他求一支签。要许的愿望,迟迟无法落笔,便由得这些纸签白白空着。
她看着掌中的签子,含笑松了手。纸签直直落在了熔岩之上,水汽转眼腾尽,雪白边缘渐而焦卷,不消片刻便化了灰烬。
她抬头,脚下的路也已到了尽头,眼前正是净火地狱的中央。一方石台,如墨漆黑,台上立着一只凤凰,正展翅飞天。
她踏上石台,再无力多走一步,颓然跪了下去。这方石台,亦被熔岩灼至滚烫。方一跪下,她的膝盖便火燎般疼了起来。她身子一歪,下意识地用手撑地,只这一触,手掌便已是皮开肉绽。
疼痛入心,她却已麻木。硫火灼气,侵入肺腑,渐渐阻了呼吸。视线缓缓模糊,耳畔陡然死寂……
便在她的意识完全沉默之际,忽听一声呼唤,冲破鸿蒙——
“怡晴!”
她心神一震,陡然惊醒。还未及回头,有人早已飞身而至,伸手将她揽起。
她怔忡片刻,含笑道:“真好……我没害死你……”
……

第三十八章

“真好……我没害死你……”
听到殷怡晴开口说话,叶蘅略宽了心。他无心多想话中的意思,只是抱着她疾疾往净火地狱外去。待离开那灼热之地,他方才停下,小心地检视殷怡晴身上的伤。
这时,丹威领着一群教众不紧不慢地赶来,也不多言,只是将叶蘅和殷怡晴团团围了起来。
叶蘅见状,也不明就里,又不好相问,只得默然以待。
丹威上前几步,看了看叶蘅怀中的殷怡晴,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如今你二人的生死在我手中,要想活命,条件只有一个。还请姑娘传信梅谷,务必请散人帮我教一个小忙。若能成事,皆大欢喜。若然不能,就请散人为姑娘收尸吧。”
殷怡晴的意识虽有些模糊,但丹威的话她已然听明白了。丹威所谓的“一个小忙”她倒也能猜出大概,只是此事牵连甚大,况且累及梅谷散人,轻易答应,只怕酿成大祸。
眼看她犹豫,丹威正要再开口,却听一声厉喝传来,道:“不必麻烦了!”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翩然而至。但见来者是一名四十上下的英俊男子,一袭玉色衣衫,一身端严气势。他站定了身姿,负手而立,冷眼看着众人。此人,正是梅谷弟子,闵袖锋。
见到闵袖锋,丹威略微有些惊讶,随即抱拳招呼道:“闵大侠。久违。”
闵袖锋也不回礼,目光一低,只落在叶蘅与殷怡晴身上。他蹙着眉头,冷然说出两个字:“放人。”
丹威闻言,笑道:“我方才的话,闵大侠应该也听见了吧?只要请出梅谷散人,我自然放人。”
闵袖锋听罢,只冷笑一声,道:“一介邪教,有何资格见我师尊?”
听得“邪教”二字,丹威脸色一沉,“闵袖锋,我敬你三分,你休要出言不逊!”
闵袖锋也冷了脸,道:“你劝你赶紧放人,否则就不仅仅是出言不逊了。”
话到此处,两人皆起杀心,眼看就要动手时,一名少年飞身而来,挡在了两人中间。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颇有风仪。俊秀眉眼间,满是温煦笑意,看来甚是亲切。他笑望着二人,劝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丹威冷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少年一笑,抱拳道:“在下梅子七,见过丹威长老。”
丹威见他礼数周到,敛了几分怒意,问道:“你又想怎么样?”
梅子七笑道:“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我与师兄前来,并非是要与贵教为敌。”他话到此处,向丹威身后望了一眼,又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好好商谈,如何?”
丹威听了这话,又望向了闵袖锋。闵袖锋沉着脸,只是沉默。丹威略微思忖,终是点了头。
虽说玄凰教遭炸药围袭,大堂又被付诸一炬,但到底根基深厚,尚有数处厅堂可供使用。待安顿妥当,梅子七直言要先诊视殷怡晴的伤势,丹威也无意阻止,辟了清静的房间,由他们自便。
丹威一走,梅子七摇头叹道:“瞧瞧,说是由我们自便,外头可没少安排人。如今可不是连我们都成了人质了么?”
闵袖锋听了这话,也不理会,径自到一旁坐下。
梅子七一笑,转身走向叶蘅,招呼道:“叶大哥,好久不见。”
叶蘅方才听他报了名姓,早有惊讶。如今近看,只见眼前这少年眉宇间慧黠暗藏,恰如记忆中那男童,一时心生感慨。
梅子七见他神色如此,笑意愈发灿然。他伸手抱过叶蘅怀里的殷怡晴,道:“我先替师姐看看伤情,待会儿再替你诊断。”言罢,他略微颔首,转身进了内室。
叶蘅虽担心殷怡晴,但自己不谙医术,跟着进去亦无大用。况且梅子七所言,分明是要他暂待,只怕他们同门之间有话要说,他到底是外人,也不方便在场。他只得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内室的门在眼前阖上。
“站着不累么?”闵袖锋的声音响起,透着命令般的严厉。
叶蘅怔了怔,回身走到一旁,找了一处地方坐下。
闵袖锋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些年来,我师妹的确是有负于你,我也一定会让她给你一个交待。但你若存有报复之念,我劝你趁早搁下,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这话听来曲折,但分明是威胁。叶蘅有些无奈,也不知如何作答。
闵袖锋见他不说话,不悦顿生,出口的话语,近乎责难:“想必是你带她来玄凰教的吧。此地何等凶险,你应该清楚得很。带她前来,岂不是要她赔上性命?”
叶蘅摇头,解释道:“我并未带她前来……”
“那她是如何找到此地的?”闵袖锋追问。
“……”叶蘅迟疑片刻,道,“她是追踪我而来。”
“你好端端地又为何回到此地?”
叶蘅沉默下来,迟迟不语。
闵袖锋见他这般,也猜到了几分。他不由一叹,语气虽还嗔怪,却柔和许多:“做事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大老远地叫我来给你们收尸的么?”
收尸之辞,也不是第一次从闵袖锋口中听到,多少让人无奈。但闵袖锋如此及时的现身“收尸”,不免让人疑惑。闵袖锋带着些许抱怨,这才将始末道来。
原来,当初那忠臣遗孤身重奇毒,殷怡晴只恐施救不及,便将那孩子送至梅谷。也亏得梅谷医术高明,才将病情稳住,容她去寻解药。彼时,听说药引是千叶金莲,众人便知不妙,但殷怡晴向来一意孤行,也无人劝得住她。后来半年不知所踪,直至两个月之前,她传信梅谷,托闵袖锋与梅子七将那孩子带往南疆,虽未有具体地点,但言自有指引之人。两人到了南疆,在几日前失了殷怡晴的音讯。正打听寻找之际,却见山上爆炸四起,想是殷怡晴所为,两人不敢耽搁,寻了妥当之人安顿下孩子之后,便疾行上山,这才赶上了先前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