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蘅听罢,钦佩油然而生。当日他不辞而别,往玄凰教求取千叶金莲,殷怡晴想是一路追踪而来。她也曾说过,那孩子身上之毒不能再拖,她动身之际传信梅谷,将那孩子带往此处,是为孤注一掷。今日她以炸药布局,即便不能毁去玄凰教,也可破除山中机关。纵然她一人不能成事,尚有闵袖锋和梅子七在后——不愧是她,要做之事,从无放弃。
他想到此处,心中突然一动……
既然闵袖锋和梅子七在后,她为何不去与他二人会合,反倒去了净火地狱?若他不曾及时赶到,她岂不是要送了性命?未至死局,何以轻生?
他心中疑惑,似乎只有一个答案。癸未曾说过的那些话,这才清晰于脑,更明了在心:
“她原先是以炸药要挟教主交出你和金莲。教主也不知为何,竟说你死了。那姑娘便连条件也不谈了,只要报仇……”
她以为他死了,所以才……
这一念,激起心潮澎湃,让他不知该喜该悲。
正在这时,内室的房门打了开来。叶蘅止了思绪,抬眼就见梅子七满脸堆笑,轻快地向他走来,道:“我师姐还真是命大。内伤虽说不轻,但也没什么大妨害。烧伤也不重,用了药保管就好。这些天劳累奔波、饮食失调,休养几天想必也无碍。只有一件事,棘手得很……”他话到此处,长长一顿,咬着字说道:“这荒山僻岭,哪里去配安胎药啊?”
此话一出,顿引愕然。叶蘅忘了起身,只是怔忡。
梅子七狡黠一笑,转而又问:“叶大哥,我是现在替你诊视,还是你先去看看我师姐呢?”
听得这一句,叶蘅回过了神。他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往内室去。
梅子七笑得欣慰,正点头目送,却听一旁的闵袖锋冷冷问了一声:“你方才说什么?”
梅子七噙着笑,应道:“师兄快别,那么羞人的话,叫我如何说第二次?”
闵袖锋得了这回答,伸手扶额,长叹了一声,再无言语。
……
叶蘅走进内室,就见殷怡晴换过了衣裳,已安然躺下。察觉有人进来,她半侧着支起了身来,见来者是叶蘅,她笑意忽绽,明媚非常。
叶蘅走到床边,正要开口,殷怡晴却先他一步,问道:“你可有受伤?阿七替你诊过了没?”她心中急切,见叶蘅不开口,索性拉他在床沿坐下,自己替他号脉。她的手指正要摁下,却见他腕上血痕历历,似是禁锢所致。她当即蹙了眉,手指犹豫着不敢放下。
叶蘅低头,就见她的手被细致包扎,只露了手指在外,隐约可见灼伤之痕。他抬手轻轻一覆,恰将她的手纳在了双掌之中,开口道:“如今受伤的人是你。”
他掌中的温暖,让殷怡晴酸了眼眶。她戚戚一笑,低声道:“我以为……你死了……”
叶蘅听得这话,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紧,柔声应她道:“我没事。”
殷怡晴眸中水色盈盈,笑意愈发戚然。她的声音低弱,切切道:“他们说,把你的尸身弃在了后山……我想去找,却找到了净火地狱……”她话到此处,又是一笑,却抿落一滴泪珠,“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我才确信,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在那鬼地方撑过七日……若是因我,害了谁受下这般刑罚,只怕我一死也不足以回报一二……”话到此处,她的泪水如珠断线,可她偏还笑着,“幸好你说,不是为了我……对不对?”
叶蘅心头霎时百感交集,一时失了言语。
“可你好不容易离开了这地方,为什么又要回来?”殷怡晴带着哭音,问他道,“你这么做,要我如何相信你不是为了我?一直以来都是我,是我将你逼到绝路,让你身陷险境……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害死你……你说得对,我不该找你的,那日之后,我就该远远地离开你才是!”
叶蘅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低叹了一声:“够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觉她消瘦许多,单薄柔弱得叫人心疼。他与她之间,有太多似是而非。其中因缘结果,到了今日,或许已不必去知晓分辨。要得到的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他抱紧她几分,沉声在她耳畔问道:“怡晴,你可愿嫁我为妻?”
这一问,让殷怡晴噎住了哭音。她略微退开几分,抬眸怔怔地望着他。
他抬手,轻抚她脸上的泪痕,语气愈发郑重其事:“可愿?”
那是短暂的沉默,却似将往来的岁月尽数囊括。诸多无奈,几番纠缠,终是屈服于本心。她垂眸,落尽最后一滴泪珠,含笑应他:“好。”

第三十九章


“好。”
这个回答,何其简单,又何其完满。叶蘅无话,又将殷怡晴拥进了怀里。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匆忙松开了怀抱,轻轻将她推开。看着殷怡晴一脸讶异,他浅浅一笑,道:“我身上湿,别受了凉。”
殷怡晴闻言,笑道:“我哪有这么娇弱?”
叶蘅无奈,略低了嗓音,道:“你伤得不轻,况且……有孕在身,切不可大意……”
听到“有孕在身”四个字,殷怡晴怔住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是阿七说的?”
叶蘅不知她为何如此反应,疑惑着点了点头。
殷怡晴想了想,头一低,竟微红了脸,低声道:“……竟然是……的确已有两个月未曾……”她的声音愈发低微,渐渐说不下去了。她抬了头,笑得无可奈何,“我没想过……”
叶蘅听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牵出愉悦,让他的眸中漾起从未有过的缱绻亲昵。殷怡晴不觉一愣,忽然觉得,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认识了他……
她随他而笑,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喃喃道:“真好……”
他微微倾身,在她额上落了一吻,道:“好好休息。我在外头。”
殷怡晴点点头,刚要躺下,忽又想起什么来。她拉起叶蘅的手,急切道:“你帮我叫阿七来。”
叶蘅只当她是哪里不适,自然心急,忙出门唤了梅子七进来。梅子七见叶蘅喊得急,也不免紧张。等进了屋,殷怡晴拉过他低语几句之后,他却失笑,道:“师姐,这会儿你倒想起安胎了?”他说着,回头看了叶蘅一眼,故意道,“早知如此,你何苦作这大死?怀着身孕还敢刀山火海地闯,也不问问孩子他爹答不答应?”
他这一番话,让殷怡晴涨红了脸。她拽着他的手腕,斥道:“你住口!谁让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配药去!”她说话时,时不时看叶蘅一眼,但却怯于对视。
梅子七看在眼里,故作为难地皱了眉,转而对叶蘅道:“师姐,你快别折腾我了,这会儿让我去哪里给你找安胎药啊?姐夫你赶紧来劝劝。”
这一声“姐夫”让叶蘅和殷怡晴俱是一愣,还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外间的闵袖锋先听不下去了。他拂袖起身,大步走了进来,厉声道:“都别闹了。现在是说笑的时候么?”
此话一出,殷怡晴松了紧拽着梅子七的手,梅子七敛了佻达慧黠的笑。梅子七清了清嗓子,道:“大师兄说的没错,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殷怡晴想了想,蹙眉道:“玄凰教扣下我们,说要求想见师尊,无非是为了那小教主的病。看来是那千叶金莲用罄了……那孩子的毒……”
“也未必。”梅子七接道,“若是真用完了,哪里还有让我们休息的闲心?那孩子的毒只有千叶金莲能解,也是无法,只好跟他们做这笔交易,交换了解药就是。”
“玄凰教到底是邪道,若助那小教主痊愈,将来不知如何……”殷怡晴叹了一声,道。
梅子七却笑道:“既然不知如何,又何必担心?世事皆有定数,不过顺其自然。救或不救,交给师尊定夺便是。”
“说得也是。”殷怡晴又是一叹,再无话说。
四人各自疗伤休息,不在话下。
第二日一早,不等丹威来请,梅子七便自己求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丹威便传令教徒收拾行装,携教主一同前往梅谷。众人一齐下了山去,梅子七又说要去接那安置在民宅中的孩子,更不客气的要马车代步,丹威也不多言,皆都应了。
梅子七舒舒坦坦地往马车里一坐,又招呼殷怡晴和叶蘅上车。闵袖锋见他们如此,只是蹙眉叹气,也不上车,漠然随行。
殷怡晴因走了半日山路,早已恹恹倦怠。一上马车,她便偎进叶蘅的怀里,枕着他肩膀,闭目休憩。叶蘅知她不适,轻拍着她的背,以作缓解。
梅子七笑吟吟地看着他俩,道:“丹威长老真是好说话,要没有马车,这一路可有罪受。”
叶蘅闻言,点了点头。
梅子七见他如此反应,清了清嗓子,又道:“丹威长老也是急性子,竟然即刻就启程了,我还以为怎么也得明天再说。”
叶蘅隐约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他看了看梅子七,被那期待的目光一下点醒,一时好笑起来。他抿着笑意,如他所愿地问道:“长老如此态度,想必你对他说了些什么吧?”
梅子七满意一笑,从怀里抽出把折扇来,慢条斯理地自己打风。还不等他卖完关子,殷怡晴低低道:“别惹他得意了,这能有多难?山上机关破毁,我又传信给江湖正道,想必不日就有人围剿玄凰教。丹威本来就要弃山,如今不过顺水推舟。再者,就算有我们做人质,终究要见了师尊才有定论。若不同往,一来一回起码半年的功夫,只怕是耽搁不起……”
梅子七听殷怡晴抢了自己的话,脸上满是无奈,却依旧笑道:“师姐说的没错。况且我们虽是人质,到底也不是任人宰割之徒。不谈其他,就说大师兄,岂是容易对付的?真撕破了脸,对大家都没好处嘛。再说了,他们真正的筹码是那身中奇毒的孩子。可我们与那孩子到底是非亲非故,不比他们家的小教主是命脉所系。到底顾忌多些。”他说到这里,用扇子掩了口,压低了声音,抿了几分狡黠,又道,“咱们且装不在乎,路上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先骗个一瓣金莲用用……”
三人谈话之间,已然到了民宅。梅子七笑盈盈地下了车,正要进屋接那孩子,却见民宅之外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立着两骑人马。他略变了脸色,一时怔忡。前头的丹威也看到了这行人,本以为是梅谷的人,但见梅子七如此神色,心知有恙,忙唤教众戒备。
梅子七醒了醒神,往马车旁靠了靠,低声对车内的人道:“师姐,说出来怕你不信,但你这一趟似乎是被人算计了呢。”
话音方落,殷怡晴便从车中探出了身子,凝眸望向了前方。待她看清马车两旁的人,心上不禁骇然。
有些事情,纵经岁月,亦难忘怀。她还记得,自己曾翻出一桩冤案,而后,将涉案之人一一找出,尽数诛除。那一案,牵扯着国家社稷,关系着百姓存亡,其中惨烈悲怆,不可言喻。那些罪人自是该死,但却有一人,令她动摇。
孟觉生——这个名字,她早已牢记于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与此人扯上关系。她这么想并不奇怪,因为他已经死了。人死百了,但要勾销恩怨却从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她看着眼前之人,想起了那两个近乎俗气的称呼:阿祥,阿瑞。
殷怡晴的神思有些恍惚,也不知眼前的状况是何发展。正当她惶然之际,叶蘅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护在了怀中。殷怡晴只觉一阵安心,略闭目醒了醒神,小心思索起对策来。
这时,马车中有人开了口,朗然嗓音,竟带笑意:“好久不见啊,丹威长老。”
丹威认出这个声音,不由惊讶,他开口应了一句:“竟然是你。”
马车中的人笑了笑,又道:“想必你身后的,就是梅谷散人的高徒了吧?那位姑娘,便是殷怡晴殷姑娘吧?”
听他报出家门,梅子七笑着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正是梅谷弟子,不是先生有何指教?”
“呵呵,也无他事,只是来打个招呼。”车中之人语调轻松,如此道,“殷姑娘这一路可好?”
殷怡晴微沉了脸色,便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将过往种种一一想过,心中的骇意不禁又深了几分。昔年,孟觉生以千叶金莲为饵,传信玄凰教,借其之手杀尽贤益山庄之人。而今,那孩子身中之毒,唯有千叶金莲可解,她为此再次招惹了玄凰教。方才丹威的反应,显然与此人关系匪浅。世上能与玄凰教往来的人寥寥无几,想来这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切恩怨,始于千叶金莲,亦终于千叶金莲。其间种种也太过巧合,引人深思。或许正如梅子七所言,她这一程是陷进了一场布好的局。
为了这一局,此人用了八年的时间。这是何等缜密心思、何等深沉的城府、何等可怕的耐心——能有如此能耐,想必此人就是孟觉生口中的“那位大人”。
殷怡晴虽虑到此处,终究不敢确定,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道:“你是谁?”
车中之人含笑回答:“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如今安然无恙。”
殷怡晴蹙着眉,不知如何应对。一旁的闵袖锋走上了几步,挡在了殷怡晴的身前。
车中之人见状,接道:“不必如此紧张。姑娘全身而退,自是吉人天相。我为人最是想得开,不过简单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的话弦外有音,殷怡晴自然明白,她沉默着,只是不言语。一旁的梅子七却笑应道:“先生说得对,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车中之人朗声而笑,道:“这位小兄弟果然明事理,不愧是梅谷散人的弟子。既然大家都没事了,我也不打扰诸位赶路,就此告辞了。”
言罢,马车旁的阿祥和阿瑞打马转身,走得爽快。
殷怡晴眼见他们离开,蓦然想到了什么,出声喊道:“请留步!”
马车缓缓停下,阿祥和阿瑞转过了身来,两人的脸色皆是冷冽,不见喜怒。车中之人含笑开口,应道:“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殷怡晴道:“那孩子身上的毒,是你所为?”
车中之人依旧笑答:“这么说也没错。”
“若毒是你下的,那薛大人满门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吧?”殷怡晴微微愠怒,道,“孟觉生口中的你,绝非奸恶之辈。你报复我也罢,为何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姑娘怎知他们是无辜的?”车中之人反问道。
殷怡晴被噎住了话,一时失语。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姑娘曾去过云蔚渚吧?”车中之人笑道,“传闻云蔚渚上有一本名册,记录着昔年外戚之乱的叛贼余孽……”
他正要往下说,梅子七却上前一步,道:“先生不必再说,就此打住吧。”
车中之人似是愣了愣,而后笑道:“当真要打住?”
梅子七一笑,点头道:“当真。世间之事,何苦都要争个是非黑白?我等此行只为救人,旁事无需再提,先生慢走。”
车中之人抚掌而笑,道:“好。看来有机会时,真该往梅谷走一趟才是。哈哈……”
话到此处,车马起行,不多时便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梅子七松了口气,刚要言语,却听殷怡晴低声开口,道:“多谢。”
梅子七回头,冲她笑了笑,也不多话,转身去屋里接那孩子去了。
殷怡晴经这一场,心神愈发颓靡,只是蹙眉深思。叶蘅知道,方才那车中之人的话,对她震骇不小。她最是嫉恶如仇,若那人真能说出薛大人一家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怕她难免犹豫纠结。幸得梅子七出言阻止,方才免了这一出。
他思到此处,将殷怡晴拥紧几分,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
殷怡晴抬眸,切切看着他,默然点了点头。
闵袖锋看着他二人,冷声道:“回谷之后,给我好好反省。”他冲殷怡晴说完这话,又抬眸望向了叶蘅,“还有你,从今以后,给我把人看紧了!”言罢,他便拂袖走开。
殷怡晴听了,自然不依,正要追上去呛声,却被叶蘅拉回了怀里。殷怡晴心中不满,却由他拉了回去。诸多言语,变作了低低抱怨。叶蘅正劝慰之际,丹威背着手,似是漫不经心地踱了过来。待到他二人身旁,丹威开了口,道:“姑娘好本事,竟惹上了那个人啊……可怜我玄凰圣教,竟做了棋子。”他说着,望向了叶蘅,“这次算你命大。以后可看紧了。”他撂下此话,又慢慢踱了回去。
殷怡晴不满更甚,却碍着叶蘅的牵制不能发作,她紧蹙着眉头,低声道:“我一定会查出那人是谁,好好讨回这笔帐!”
叶蘅闻言,轻轻一叹。
果真是要看紧了才行啊……


尾声


正月时节,尘嚣之外,小小山镇,亦被新春的欢悦笼罩。今日正是上元佳节,家家户户忙着扎花灯、做元宵,和乐融融。
薛棠一大早就起了身,去后山砍竹子做花灯骨架用。忙活了半日,就见妻子王鹃儿挽着娃娃来接他。孩子见了爹爹,欢笑着跑了过去。薛棠也跟着笑起来,他刚要放下柴刀,就听一声闷响,柴刀的刀刃竟与刀柄脱开,直直插入了地面,离他的脚背只差分毫。薛棠和那小娃娃都懵了,僵着动作看着刀刃。
王鹃儿正走上来,看这情景,先时惊慌,待确认无事,她眉头一拧,嗔道:“哎哟,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砍个竹子还能把柴刀弄坏了!真是老天保佑没砍到脚哇!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薛棠听得妻子抱怨,讪讪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刀刃,又看了看孩子,索性把刀柄也丢下了。他一把抱起孩子,欢闹了起来。王鹃儿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行过去将砍好的竹子整理妥当,又寻了麻绳扎起,拎在了手中。
“好啦,别闹了。”王鹃儿走到薛棠身边,道,“咱们赶紧下山吧,我爹那边还等着这竹子做花灯呢。”
薛棠答应一声,腾出手来接过她手里的竹子,举步往山下去。一家三口一边走一边说笑,走了片刻,薛棠却顿了步子,望着一处发呆。王鹃儿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就见树木之后隐着一间屋舍。冬日时节,景色萧条,更添几分孤寂。她轻叹一声,走上几步,站到了丈夫身旁。
薛棠见她近前,叹道:“这都过了大半年了,阿蘅他……”
王鹃儿听他这么说,却不接话,只道:“瞧瞧,才几日没来,又变作这副样子了。都怪前日那场雪。今明两天是没空了,要不我们后天来收拾?”
薛棠闻言,展眉点头:“好。”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正要下山去,忽听“吱呀”一声,那屋子的房门缓缓推开,款款地走出两个人来。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叶蘅和殷怡晴。
薛棠和王鹃儿都怔住了,两人瞪大了眼睛再三确认,好一会儿之后,薛棠欢叫了一声,把孩子往王鹃儿怀里一塞,迈步跑了过去。
“阿蘅!”他欢呼一声,一把拉住了眼前之人。
叶蘅早已察觉来人,也未惊讶,笑着招呼道:“棠哥。”
薛棠高兴坏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报个信?几时回来的?也不告诉一声?”
他问得又急又快,叶蘅也不知从何答起,正无奈之际,王鹃儿抱着孩子过来,蹙眉嗔道:“你这不省心的!差点把孩子摔了知不知道!”
薛棠一惊,忙停了话语,转身看视孩子。王鹃儿自然是唬他的,她含笑看向了叶蘅,又将目光一转,移到了殷怡晴身上。待看到殷怡晴隆起的腹部,她笑弯了眼,道:“梅姑娘,你也来啦。”
殷怡晴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一笑,道:“嫂子。我们正要去找你们呢,可巧遇上了。”
“可不是。刚还说起你们呢。”王鹃儿上前,揽起殷怡晴的手,“咱们今儿都在镇上过元宵,你们也一起来,好好热闹热闹。”
叶蘅与殷怡晴自无异议,随薛棠夫妇下山去。四人一路说着闲话,听王鹃儿一声声的“梅姑娘”,殷怡晴抿着笑,开口道:“嫂子,其实我不姓梅,我姓殷,名字唤作怡晴。”她见王鹃儿讶异,又接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身在江湖,若以真名示人,只怕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王鹃儿听到此处,略想了想,转而望向了叶蘅:“哟,这么一说,你的名字不会也是假的吧?”
叶蘅略有愧色,道:“名字是真的,不过我也有事瞒着你们。”
话到此处,叶蘅与殷怡晴相视一笑。讳莫如深,兴许已无必要。往昔之事,已成过去,若一意对亲近之人隐瞒,未免辜负了真情。两人将往事徐徐道来,从那忠臣蒙冤的惨剧,到甘为杀手的沉沦。梅谷、玄凰教、千叶金莲、净火地狱……诸多遭遇再无避讳,重重曲折皆作平常。待将往事说罢,又谈及这半年多来的种种,薛棠和王鹃儿听在耳中,不免唏嘘。
四人边说边行,待下了山,就见满街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镇上的居民里有人认出了叶蘅来,一时也不免惊讶。但到底久别重逢,渐有人围了上来,谈笑招呼。
眼见如此,薛棠笑了出来,开口道:“阿蘅啊,老实说,你说的那些江湖事吧,咱们也不太懂。不过,现在都没事了,对吧?”
这番话说得简单,却偏偏再正确不过。叶蘅含笑,点了点头,也无他话。
“这就行了。”王鹃儿接了一句,随即向着围上来的乡亲们解释了起来。那些沉重往事到了她口中愈发轻巧,不过是:原来他真是个落难的公子哥,这姑娘是旧相识,特来找他的。当初他不告而别,其实是去姑娘家提亲去了,如今回来见见故交。
这话一出,无人不信,乡亲们纷纷上前道起喜来。叶蘅与殷怡晴少不得一一谢过。好不容易招呼完众人,两人便被薛棠和王鹃儿拉去了亲戚家中。众人有准备汤圆的、有扎花灯的、有铺陈摆设的,更有欢笑嬉闹的孩子、絮絮闲聊的老者。谈笑之间,夜色渐暗下来,晚饭才吃了没多少,孩子们便吵嚷着要去放花灯。大人们拗不过,况又是节中,便都也纵容。一时间,花灯灿灿,焰火烁烁,好不热闹。
叶蘅挽着殷怡晴,看着满街的灯火,唇边的笑意久久停留。殷怡晴望着他,笑问道:“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听她这句话,叶蘅含笑反问:“不好么?”
殷怡晴没接话,只笑道:“从南疆回来之后,伤势刚好些,就说要去一个要紧地方。我还当是哪里……不过也是,一场兄弟,到底有个交待。如今既见过你想见的人,挨下来就该见见我想见的人了吧?”
叶蘅知道她话中所指,笑容微微一敛,只是沉默。
殷怡晴见他如此,继续道:“我听闻当今圣上一直想为忠臣平反,为示诚心,那些府邸家产皆都留存,以待后人。叶将军一生忠义,却遭人陷害,蒙冤至今。你虽手刃了仇敌,却终究未能在天下人之前将冤情昭雪。如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正是激浊扬清之时。况且又有先前名册之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南陵王明永靖与我师尊是至交,你随我去见他,再由他引荐面圣,可好?”
话到此处,叶蘅的眉宇间已有了戚色,他垂眸,久久未曾作答。
殷怡晴猜出他的心思,道:“你入玄凰教也是情势所迫,想必圣上也能体谅。至于你杀的那些人……”她话到此处,略为停顿,再开口时,声音却低微了下来,“一场净火地狱,也该偿清了罢……”
叶蘅闻言,抬眸望着她,正不知如何言语之际,薛棠夫妇走了过来。王鹃儿一脸揶揄地看着他们,笑道:“哎哟,瞧瞧你们两,这可有一辈子的时间能腻歪在一起呢,这会儿就别悄悄躲在一边了!”
薛棠一听,也应合道:“就是就是。今天是元宵,好歹应个节,放个灯嘛!”他说着,举起了手里的东西来,笑道,“看看,前些日子我看城里有人放天灯,说是把愿望写在上头,天神见了,必应验的。我也学着做了几个,可巧你们来了,正好一起放!对了,阿蘅,你会写字对吧,跟我去把愿望写了呗!”
叶蘅笑着点了点头。薛棠随即取了笔墨来,让叶蘅写愿签。良辰佳节,愿望也不过是“合家安康”“万事如意”“风调雨顺”这般的吉利话。待一切妥当,众人自去放灯,不在话下。
天灯冉冉升空,晕亮夜宇。熠熠灯火,牵动温柔回忆。叶蘅眺着夜空,轻声开了口,问殷怡晴道:“你的那些愿签……为何白白空着?”
听得此话,殷怡晴微微一怔,讶然道:“你怎知道?”
“凑巧看到。”叶蘅浅浅一笑,道,“求了那么些,却什么都不写,多可惜。”
殷怡晴垂眸,笑意中微有落寞,“又不信神佛,怕是写了也没用。”
叶蘅记得,以前她曾问过他,是否相信这世上有神佛。如今她话中的“不信”,所指是谁?……他略微思忖,终究不再追问,反倒提起另一件事来:“那年你撕掉的签子,写了什么?”
殷怡晴没料到他会问起此事,一时间尴尬起来,“哎?你今天是怎么了?尽问些没要紧的事……”
“不能说?”叶蘅问道。
殷怡晴想了想,蹙了眉头,似乎有些苦恼,“倒也不是不能说……我那张签子上写了点私心,后来见你写了‘国泰民安’,一时惭愧,方才撕了。本来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这会儿却不是时候。”
“为何?”
殷怡晴笑了起来,无奈道:“现在告诉你,你必不信。”
“你尚未说,怎知我不信?”叶蘅不明就里,道。
殷怡晴见他这般,只好妥协。她笑叹一声,道:“愿君早离泥淖,复归光荣。”
寂静沉默,恰如预料。殷怡晴又叹一声,也不再言语。但这沉默,却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长久。一声轻笑,如释重负,叶蘅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笑意,应道:“我信。”说罢,他伸手轻轻揽上她的肩膀,拥她入怀。
天空之上,明灯携了世间种种心愿愈飞愈远。晰晰光芒,渐而幽微,恰似邈远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