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镜细看幽闲身上的衣裙,醋未全效,疑心又起,“这和你以前的旧衣很像。”
“这本来就是她的旧衣服。”蔷薇抱着剑大大咧咧的靠在树干上,“去年工钱全被她扣光了,一个月都没肉吃,哪来的钱买衣服?只好捡她扔掉的旧衣啰,我连内裤袜子都是她的,不信我脱给瞧。”
“不用了。”然镜放下心来,感觉到幽闲继续往他怀里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我看见你放的焰火了,所以跑过来看看有没有事…。”
“哎哟哟,还以为你雪夜逃命呢,却撞见一场雪夜僧尼私奔的好戏!”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截断了然镜的话语。
“顾念久?你来干什么?”幽闲跳蚤般瞬即离开然镜的怀抱,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前几日她在顾念久面前信誓旦旦,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寺里的和尚绝不碰,没想今日就破了戒。
“当然是上山赏景啊。”顾念久从树丛中绕过来,雪白的皮裘裹住全身,一直垂到脚面,和靴尖的积雪融在一起,皮裘连着雪帽,遮住了他大半个脸,手里骚包的拿着一把折扇——这可是寒风下雪啦,大哥!您挥着折扇不怕折了手么?
幽闲果然嗤之以鼻,“上山赏景?一身白色,你是上山上坟吧!”
顾念久不急不恼,“呵呵,没有办法,有些人记性不太好,或者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总是往□□上凑,我提前预备着,有什么不好。”
尼姑是老虎,和尚是□□。
然镜没有理会,对幽闲说:“今晚凶险,我先送你回红叶庵。”
幽闲很听话,“哦,好,这些尸体——。”
顾念久挥着折扇继续说风凉话,“不用管这些,你奶哥哥武信旋马上就来,除了会杀猪,他还擅长垫后擦屁股——。”
刷!
一股寒气直袭顾念久后颈,皮裘依旧密实温厚,他还是感觉到颈部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大哥!”幽闲向前一步,请求的看着拔剑而出的武信旋。
武信旋收剑回鞘,冷冷的将顾念久拨开,“你尽可继续说下去,只是我要告诉你,本人除了杀猪卖肉、垫后擦屁股,拔刀杀人其实也是擅长的。”
“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哈。”幽闲笑嘻嘻的挽着武信旋的胳膊,扔给依旧僵硬的顾念一个眼神:赶紧滚!否则打死白打!本人概不理会!
“放心,我不会杀他——今天没带杀猪刀。”武信旋穿着寻常樵夫的短袄蓑衣,头发眉头积着雪,看来在雪地里呆了许久。
珍爱生命,远离屠夫,顾念久闭嘴了,就是十级强风也吹不开他那张破嘴。
幽闲觉得武信旋脸色不对劲,仔细闻闻,一股甜腥从蓑衣飘来,大惊,“你受伤了?”
“还好,轻伤,不碍事。”武信旋轻握住幽闲的手,安慰道:“蓑衣上的血不是我的。”
“我们遇袭了。”然镜淡淡道:“我去仵作房看那具男尸是否和红叶寺有关,回来途中和你一样遭遇追杀。”
原来,然镜和武信旋带领的亲兵位击溃了刺客,然镜回到寺庙,武信旋带兵回家禀报父亲,谁知看见幽闲在逃亡中放出的焰火信号,两队人马就杀到此处,此时,蔷薇已经将刺客全部解决了。然镜距离此次较近,所以先到。
幽闲身形一抖,笃定的看着不远处刺客尸体,“如此看来,仵作房的尸体只是幌子,我和你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如果只有我和你出事,嫌疑太大,但是如果死的不只是你我,有其他出家人,他们死的甚至比我们还早,那些庸官可能会认为只是一场专门猎杀出家人的连坏杀手所为,你我的死,只是巧合而已。”
然镜轻叹道:“确实如此,武铺头连夜查阅了最近一年南焰国杀人或失踪案件,原来不止是红叶镇,其他地方也有相似僧尼案件,和往年相比,数字猛增了不少,他们的计划早就开始实施了,你我一天不死,类似的案件还将继续发生。”
“以前红叶镇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情,这就是说,他们已经掌握了你和幽闲行踪,并且决定出手!”情急之下,顾念久也顾不得幽闲的警告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甚至不知道指使者是谁——想要你们死的人太多了,一条石榴街都排不开。”
“麻烦的是,指使者可能不是一个敌对方,很可能是两个,甚至好几个对手联合在一起。”然镜扫眼冰冷的雪夜,“追杀幽闲的五个刺客,他们的衣着配刀一致,行动默契,肯定是在一起豢养训练很久的刺客队伍;而刺杀我的,他们服饰兵刃各异,各自为阵,是雇佣而来的杀手或者猎人。”
武信旋看着沉思的幽闲,顿了顿,“还有,你们红叶庵里的无悔师太和两个小尼姑刚刚被发现死在城郊的义庄,尸体停在仵作房等待明日检验,衙门派去的衙差被迷香迷倒,至今神志不清,胭脂铺的老板如花也在其中,她一直重复念着有话必亲自告诉红叶庵主持无疏师太,我们护送她去了庵堂,谁知她见到无疏师太说出几个字就晕倒了,现在人还在庵堂治病,你回去问问师太,说不定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无悔师太也…。”幽闲失神片刻后,捏紧了拳头。一群无家可归的尼姑在庵堂生活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顾念久本来想过去安慰幽闲,却见幽闲不知不觉向然镜靠近,于是顿下脚步,改口问道:“那个胭脂铺如花怎么半夜出现在满是棺材的义庄?”
“不知道,我们一直在调查她的来历,一年了,居然都没有一点眉目。”武信旋眉头紧缩。
顾念久控制住愤怒,手中纸扇捏得咯吱响,“你们明知这样,还把她送到红叶庵?!”
幽闲拿过顾念久的纸扇,相碰的瞬间,隔着衣袖握了握他的手腕,“没事的,哥哥这样做我很理解,好一招引蛇出洞!如花进了红叶庵,庵堂里影卫眼线无数,她由暗转明,我们由明转暗,必定能有所收获,一个连哥哥都查不到来历的人,她背后的势力可见一斑。以她为诱饵,我们静心钓大鱼即可,总比在外漫天撒网的好。”
“无论对手是谁,他们必定要付出代价。”幽闲目光一沉。
顾念久尤不安心,“你要注意——。”
蔷薇抱剑一把将顾念久推开,“喂!小子!你当老子是死人啊!嫌弃我不专业是吧?要不你亲自来试试?!”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是个生意人 ,要比就比钱财,谁和你比剑啊。”顾念久嘴上很硬,脚步却一直往后退,往后退,五步之后,蓦地消失在雪地上。
“哟,这小子身法还挺快。”蔷薇幸灾乐祸的看着陷阱:我自抱剑偷偷笑,任凭你在坑底叫!
“那个天杀的猎人把陷阱挖在这里!”顾念久掉进了深坑,雪白的皮裘脏乱不堪,瞬间从白莲花变成了土狗,“救命啦!我的脚扭伤了!!!”


琴楼

破晓以前的夜是最冷的。
幽闲烤着火炉喝着汤——青菜疙瘩汤。
粘稠的汤汁、绿油油的青菜、剁成碎屑的葱花和胃口抵死缠绵,□□,几乎是弹指间,白瓷碗里的汤少了一半。
有了食物垫底,幽闲渐渐放慢了汤勺和嘴唇接吻的频率,时不时夹一筷腌萝卜换换口味。
“哎呀呀,这疙瘩汤好像一滩鼻涕。”
蔷薇抱着笔墨纸砚,委委屈屈的的说,“天这么冷,我还要到草亭里抄写是诗书,呵呵,反正你也吃不完,剩下的半个砂锅疙瘩汤就给我吃吧。”
幽闲眉毛都没抬一下,继续喝汤。
蔷薇抓跳蚤般在身上搜了搜,摸出五个铜板、一个银质挖耳勺递过去,“诺,这是我所有的钱财,能换你一锅疙瘩汤不?一碗也行。”
“鼻涕不是你能买,想买就能买。”幽闲将剩下的半砂锅疙瘩汤放进食盒,“这是送给无寐师太的,外面冷风一吹,你自己就会流鼻涕了,还用得着买我的?”
得,没恶心到别人,反而把自己栽进去了,蔷薇认输,悲愤在寒风雪夜里奋笔疾书,眼泪鼻涕好似那比翼鸟、连理枝、双双流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是鼻涕我是泪,缠缠绵绵到天涯。
“给,你要是冻病了,我可不愿意出汤药钱。”幽闲将一床旧薄被扔给蔷薇。
蔷薇裹着被子,高兴的像大年三十放花炮的孩子。
此人和幽闲相识的这些年,幽闲对其的态度经常冰火两重天,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一通闷棍给一根胡萝卜。
这也不能怪幽闲喜怒无常,实在是蔷薇这家伙自作孽不可活。
蔷薇对此死不承认,还辩解道:我只是太傻太天真,以为她是个宽容的雇主,才会屡犯屡罚,屡罚屡犯。

幽闲提着食盒来到无寐门口,叩门叫道:“师太,我是幽闲,给您送夜宵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
“无寐师太,晚上冒昧问您以前是不是青楼的头牌,实在太过唐突了,所以特地拿着宵夜过来赔罪。”幽闲压低了声音,“是我说错了,您的确是头牌,不过不是青楼,而是琴楼…。”
吱呀!
门开了,一只手将幽闲连人带食盒拖进屋,锁死了门。
幽闲的脖子多了一个尖利的物事,准确的压在气管之上,她连气都不敢喘,更别提说话了,只能挪动脚步跟着无寐往墙壁的书柜上靠,无寐触动机关,两人一齐走进墙壁的暗室里。
油灯亮起,气管上的压迫感全消,幽闲总算能喘一口气,“无寐师太,您不要发火,然镜和我至少现在还是盟友。”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无寐师太神情淡漠,锐利的目光似乎能将幽闲活剐了。
幽闲笑笑,端出食盒里的陶罐,陶罐外裹着厚重的棉胎保暖,打开盖子,疙瘩汤的香味缓缓充满了整个密室,肃杀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晚上这么一折腾,饿了吧,这是无疏师太命厨房给我做的夜宵,还有半罐呢,您要是不嫌弃,就凑合着喝一碗。”幽闲盛满了瓷碗,又拿出一碟切好的咸鸭蛋,蛋黄还流着馋人的油脂,“放心,我喝了一半,味道还不错哦。”
最后,幽闲将裹着白绸布的筷子汤勺摆好,目光恬静悠远,仿佛洞悉一切,“请慢用。”
傍晚和幽闲去仵作房认尸体,晚上溜出去查探情况,禀报给主上,后又急冲冲回到红叶庵,彻夜未眠,凌晨又被这个魔鬼般的小尼姑识破了身份,无寐突然觉得自己很累,是老了么?还是这些年在红叶庵过得□□逸了?
无寐静静的喝完一碗疙瘩汤,吃了四分之三个咸鸭蛋,蛋黄最少的那瓣留在青瓷碟上。
“我吃饱了。”无寐阻止幽闲继续往碗里盛汤的动作,“言规正传,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幽闲将油灯拨得更亮了些,“你是然镜的人,从你进红叶庵的第一天起,无疏师太就知道了;现在她和十方肯定没有敌意,都放下了出家前的爱恨情仇,但毕竟一个是北焰国世家之女,一个是南焰国以前的大将军,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一旦两国兵戎相见,他们必当为自己的国家而战;何况无疏师太的前夫还死在十方手上,所以他们互相之间都设有耳目,只是都不说破罢了。”
“敢问无寐师太,琴楼的五大高手,宫、商、角、徵、羽,您是哪一位?”
“角,我是角,曾经是。”无寐师太神情有些恍惚,沉默了很久,讽刺一笑,“琴楼二十九年前就消失了,真是可笑,当初我们还觉得自己会死在它前面呢,你年纪那么小,怎么会想到了琴楼?”
“因为我认识宫啊,一具葬在沙漠的骷髅,要不是他儿子认出了白骨堆里的剑,鬼才知道他是曾经是六合排名第一的杀手。”幽闲很坦然,“琴楼瓦解后,他隐姓埋名去了大漠盗贼城,在赌坊打杂,取了一个年老色衰的波斯舞姬,他一身伤病,盗贼城又乱,他就教儿子剑法自保,有时候喝醉了,会讲起琴楼的一些事情。
“据他的儿子说,宫是自杀,最后那一年他瘫痪在床,早就没有没有什么尊严,沙尘暴那晚,他的手回光返照般能动了,刺了自己一剑,离心脏差那么一点点就脱了力气,挣扎了半个时辰才血竭而亡。”
“卖身葬父,供养母亲,宫的儿子把自己卖给了格斗场做战奴,几乎每晚都要和其他战奴一番生死格斗,以此取悦观战的客人,换得自己和母亲的粮食和净水。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十岁,运气不错,他至今还活着呢。”
许久,暗室都没有人说话。
最后,无寐师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因果循环,报应迟早会来。我们年轻的时候目空一切,杀戮太重,在名利中迷失了心智,结下恶因,必遭恶果。”
“当初我选择来红叶庵做主上的耳目,也是为了在此地修行,念佛诵经,行善积德,希望能消除罪孽,年纪越大,越是会害怕报应。能在青灯古佛下平静死去,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幽闲低垂着眼眸,“琴楼五大杀手宫、商、角、徵、羽。宫的剑法第一;商善长暗器和□□;你心思缜密,善谋略,所有需要你们五人联合出手的行动都是你一手策划;徵善箭术,无人能在他长弓追月下生还;宫最神秘,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你们五人中,商最残忍变态,他有在完成任务后割下死者的嘴唇泡在酒缸里做纪念的怪癖,昨晚你一见到那具尼姑的尸体,就冲出去呕吐,其实这只是为了掩饰你的震惊吧——尸体的嘴唇被割,你就立刻想起了商,二十多年了,你第一次有了同伴的消息。”
无寐师太默然点点头,“尸体让我想起了过去,站在仵作房外,二十多年前刀光剑影的生活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刚才压在我气管上的,是一把剪刀吧。”幽闲抚摸着身上的缁衣,“从我八岁进红叶庵开始,所有的缁衣鞋袜都是你拿那把剪刀裁的,宫曾经说过,角最拿手的兵器其实是一把剪刀,和他的剑一样,都是铸剑大师清泉圣手的作品,宫的剑柄上刻着流光二字,剪刀本来是清泉圣手送给他夫人的礼物,上面刻着一朵山茶花,清泉夫人好女工,善裁衣,后来那把剪刀传给了她独生女儿——就是你,无寐师太。”
“看来我在你面前早就没有秘密可言了,这你都知道。”无寐先是愕然,而后轻叹一声,“我的父亲因铸剑而闻名,也因铸剑而家破人亡,他铸造的剑杀了人,寻仇的人最后把他加上报复名单,死在了自己的铸剑之下。”
“后来我加入琴楼,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岂料琴楼首领最后的第一笔生意是把我们所有人卖给尹国国主,他即位以前曾经重金雇佣我们五人杀了他十五皇叔,他担心我们透露秘密,就开价一个城池的封地给首领,首领设下埋伏的被我们识破,我们杀了很多人,逃亡中没有了联系,呵呵,其实我们也不想再联系彼此了吧,有了这样的经历,谁还敢相信谁?我投奔了十方,他是我父亲唯一的学生,也只有他有能力帮助我消失,现在尹国的探子还在打听我们五个人的消息。”
幽闲轻咬下唇,“最近这些事件,针对的其实是我和然镜,我猜那个商如今和你一样,也成为了某个高位者手中的利刃,他或许躲在某个角落观察者我们,伺机而动。那个死去的尼姑下嘴唇被他习惯性的割掉,后来他可能觉得这个符号太过明显,尹国的探子得到消息,必然会联想到他,所以他就把下嘴唇塞进死者喉咙里,并故意在死者身上乱砍,弄得面目全非,造成一种虐杀的假象。”
“商做事残忍狠辣,不好对付。”无寐淡淡道:“你害怕了么?今晚向我挑明这么多事情,是想让我帮忙对付商?商的排名在我之前,我恐怕没有把握。”
有戏!幽闲有些激动,绕了那多话,终于提到实质性内容了。
“无寐师太,您对我那么好,照顾我十多年,有时候还帮忙拦无疏师太的戒尺,你的剪刀从未伤害过我,冬天的棉袄,夏天的薄衫都是你裁出来的,就是针脚一般,不够密实,不过,嘿嘿,也比我奶娘强很多啊。”幽闲有些撒娇的靠近无寐,
“所以,我怎么舍得你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么可怕的商呢?相信我,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宫、商、角、徵、羽,宫死了,徵没有消息,但是羽还在,他将与你合力对付商。”
“羽?他还活着?我们谁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你确定是他吗?”无寐抓紧桌角,以防自己跳起来。
幽闲不急不慢的说,“当然,其实他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今天早饭后,他会出现在庵堂柴房,是真是假,您自己眼见为实吧。”
好困!幽闲伸了个懒腰,折腾了一晚,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无寐突然想起了什么,“宫的儿子既然还活着,他的剑术也不会差,你可以请他帮忙,万无一失。”
幽闲摇摇头,“他目前在帝都,帮忙扫清垃圾,最晚过完这个冬天我就要回帝都了,这把剑,还需要磨砺。”
无寐开启暗室,两人走到房门口,无寐停下脚步,有些踌躇,“我有一事不明,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什么事?”得到了无寐的支持,幽闲轻松许多,变得爽快起来。
“宫的儿子怎么成为了你的手下?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无寐问。
“您还记得他在格斗场做过战奴吧?”幽闲笑笑,“我们就是在格斗场认识的,有一天,他的对手恰好是我。”
无寐觉得不可思议,“你——你怎么会?”
幽闲依旧云淡风轻,“那几年我组建商队,打算跨过沙漠去西方赚大钱来着,结果途中被手下背叛,钱财全失,自己还被卖到盗贼城格斗场,做了一名战奴。”
无寐师太惊讶到无语,她只记得幽闲向无疏师太打了个招呼,说是出去云游三年再回来,三年后她果然回来了,带着许多奇珍异宝,还送给自己一套精致的玛瑙杯,但从来就没提过战奴这些事情。
“呵呵。”幽闲打了个呵欠,好像这件事情与她无关,“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因果循环,福祸相依,最后我还是衣锦还乡,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一定要学会相信别人,但是一定不要依赖别人。”

桃夭

幽闲小时候经常为自己总有一天要回红叶庵做尼姑而郁闷,她很清楚,即使然镜挥刀自宫,也不可能变成尼姑,她必须要和他分开了。
所以她三番五次的建议主持十方:师傅啊,你干脆把红叶庵的无疏师太娶回来吧!
“为——为什么”,十方脸红了,难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连一个小毛孩都能看破吗?
幽闲滴溜溜转动着墨葡萄般的大眼睛,纯真而透明,“你娶了无疏师太,师太就带着嫁妆来红叶
寺,我就不用去红叶庵了,您把红叶庵卖了换成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糖饼吃!”
呜呜,幽闲是个自私的小魔鬼!十方和尚咬着佛珠泪奔。
在绝大部分人的观念里,嫁娶,就是爱情最完美的归宿。
十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认为,他是个天生的军人。
军人,这个拥有世上最爆裂的破坏欲和最温柔的保护欲的职业,有时候是非常闷骚且郁闷的。
他们对书坊里热销的才子佳人小说呲之以鼻,说这是最虚幻可笑的事情,其实内心的嫉妒欲已经爆棚了——为什么都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抱得美人归?!保家卫国的其实都是我们军人!有木有!有木有!为什么我们就得不到美人的垂青?漂亮的胸肌斗不过瘦不拉几的笔杆子?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事情,谁叫那些写言情小说的都是郁郁不得志的潦倒文人呢,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美人的垂青,晚上孤单寂寞,只好在文字中寻找慰藉,甭管是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公主郡主、青楼名妓,甚至那些不是人的狐狸精、鲤鱼精、女鬼什么的,最后统统都在书生床前解下石榴裙。
这好比饥饿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划亮一根火柴,幻觉中,那只烤得外焦里嫩的鸭子扑扇这翅膀肯定是飞向她自己,温柔的母亲只对她敞开怀抱,而非路边擦皮鞋的小男孩,尽管小男孩也冻饿的快要死去。
这和自私无关,因为这世上一半人总是不会懂得另一半人的痛苦。正如世上的一半人也不会懂得另一半人的快乐。
年轻的十方,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帅气的面庞,他被寂寞迫害的很惨,脸上的痘痘一波还没停息,一波又来侵袭,离毁容不远了。
好在他是个出色的武士,并秘密入选了皇家斥候营,为了任务,他假扮成普通人,伺机接近铸剑大师清泉圣手,还做了他的学徒。
一天,他去山上采师傅要求的矿石,失手坠下山来,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个绝美的姑娘。
她说,“你掉进水里了,昏迷了三天。”
天啦!这不是在做梦吧!十方感激涕零,当了近二十年的光棍,上天终于派一个仙女般的姑娘拯救他了!
十方不知道,他那张脸在水里一泡,又三天没洗脸,脸上脏乱堪比抹布,几个痘痘还渗着脓水,整体形象离狰狞不远,他任何一个面部动作,哪怕是微笑都看起来很扭曲,如地狱恶鬼。
“你——很疼吗?”她问。
“哦,不疼,不疼。”十方想坐起来,发觉左胳膊脱力,刺骨的疼,楞道:“我不是掉进水里了么?怎么胳膊好疼?”
“对不起。”姑娘脸一红,尴尬的说,“把你拖过来时,不小心将你跌进石坑了,结果就——。”
“啊,没关系,没关系。”十方慌不择言,“别说是一条胳膊,就是三条、四条也没问题呀。”
美人,“…。”
十方大窘,“说错了,我的意思是再断一条胳膊也没关系。”
美人,“…。”
纠缠在断手断脚上是不明智的,于是十方换了个极没有品位的话题,
“咳咳,姑娘,你吃饭了没?”
美人有些愧疚,“对不起,在这里困了三天,我不敢出去找吃的,怕你被豺狼给吃了,干粮刚能撑到今天,哦,我这就去钓些鱼回来烤着吃。”
“不用麻烦,我也不饿,呵呵。”十方连连推辞,可惜肚子很不配合,咕隆咕隆的如同战鼓在敲。
美人,“…。”
很多年以后,年幼的幽闲睡前吵着要听十方讲故事,十方讲了个佛门舍身饲虎的故事,幽闲听了一半就捂着耳朵在床上打滚,“好血腥,不要听!不要听!”
十方无奈,编造了一个武侠奇情的故事讲给了幽闲听,将自己和无疏的初见代入进去,男主叫逍遥,帅得惊天地泣鬼神,女主叫做嫣然,对落水的逍遥一见倾心,决定和逍遥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师傅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解狗吧。”幽闲眨巴着眼睛。
十方满头黑线,“是邂逅!”
“师傅啊,嫣然救了落水的逍遥,是不是嘴对嘴的吹气?”小幽闲睡意全无,“逍遥发烧了,嫣然把他的衣服全都脱了给他降温,最后逍遥又冷的发抖,然后嫣然脱光自己的衣服,抱着逍遥给他取暖。逍遥是不是有个师妹?嫣然是不是有个师哥?两个人各种羡慕嫉妒恨,总是想拆散他们,不过还是阻止不了干柴烈火,他们隐退江湖,自己种田种菜吃?”
“…。”十方彻底无语了,现在的孩子咋那么早熟呢?
次日晚上,已经长成少年的然镜找到了十方,神情严肃的说:
“师傅啊,‘干柴烈火’这种词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的,还有,脱光衣服取暖,嘴对嘴吹气这种情节也是不对的,您完全可以直接跳过,说‘灯灭了’,或者‘第二天’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