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原是旧相识 ...


牧月送走了柳昔云,在何清阙门前徘徊片刻,还是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吹熄灯笼,在帐里辗转几番,等到子夜时分仍然睡意全无,有人轻叩门扉,牧月披衣起身点燃连枝树形油灯,五个上下相错的灯盏将房间照的昏黄。

“老师说你明早就要离开,我来看看你。”来人正是何清阙,半旧的袍子也遮盖不住俊逸之姿。

“哦…哎,先进来坐罢。”想起今晚的误会尴尬,牧月腼腆一笑。

自一年前她将何清阙的赠物全部退还,他们还是头一次说话。

今晚当何清阙听见她的呼叫声冲进来查看的时候,牧月心里突然释怀,送走柳昔云后,她本想找何清阙辞别,却欲语忘言,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因此有生以来第二次失眠,第一次是在越水河上的王家商船,那晚青姨沉尸河底换得她的安全。

柳昔云带来的四样甜品只剩下半碟丹桂花糕和梅干蜜饯,牧月全部都慷慨的摆在何清阙面前,还在火盆里添了几块竹炭,吊上水壶烧水烹茶,尤嫌水热的慢,半蹲在地上摇着扇子。

看着牧月殷勤而略显生疏在屋子里忙碌,何清阙先是诧异,而后便淡笑着静坐不语,还捻了块丹桂花糕品尝。

腾起的蒸汽掀起壶盖嗡嗡作响,氤氲的热气伴着竹叶的清香散在室内,轻嗅就已觉得口舌生津,再配上竹筒抠成的茶杯,入口温香醇和,余了还有一丝甜味。

“我放了三颗冰糖呢。”看见何清阙舒展的额头,牧月邀宠似的眯起眼睛笑道。

何清阙心中一动,牧月还记得他的喜好,他不好甜食,却喜欢在花茶里加些冰糖。

两人相对饮茶,有一下没一下的聊几句无关紧要闲话,以前的不快随着茶香散去,留下的是暖意满怀。

“这是给你的。”何清阙掏出一副半指手套,给牧月戴上,像是某种鱼皮的材质,十分服帖轻薄,色泽和肌肤一样,仿佛是长在皮肤上似的,手腕处各以一颗黑珍珠为扣,以防手套脱落,牧月觉得这两颗黑珍珠很熟悉,像是在那里见过。

“这不是镶嵌在青梅剑柄上的那颗么,你还要把它们送给我吗?”想起往事,牧月有些赫然,当初是她一气之下,把黑珍珠抠下来还给何清阙的。

“本想是做成耳坠,后来想到你连耳洞都没有,就做了这幅手套的纽扣。”何清阙淡然一笑,“戴着这幅手套,再冷的天,兵器也不会伤着你的手,它轻薄服帖,也不会碍着你握兵器,很适合现在冬天用,你向来畏寒,在外一定要保住自己”。

末了,何清阙十分为难似的欲说还休,面色几经变幻,犹豫半盏茶的时间,还是郑重说道:“凡事不可强求,若目标棘手,你要及时回复左使陆翔回,让他另派人手…。”

“没有把握就赶紧跑,是这个意思吧?”
“然。”
“遵命!”


一股湿热略带腥味的气息惊醒了项潜山,他睁开眼睛的同时,手中弯刀也到达对方的颈部,白虎小鱼瞪着圆圆的蓝眼睛,白色胡须警觉横在脸上,很想直接扑过去咬断他的脖子,但又忌惮耳边的弯刀。

“你再胡闹,我就扒了你的皮做垫子。”牧月扯起小鱼的耳朵,小鱼转头挣脱,趴在半熄的火盆边舔着爪子。

寅时,白昼和黑夜正打得不可开交,此刻白昼逐渐挽回颓势,渐渐从黑暗挣脱出来。

未等项潜山开口询问,牧月低声道:“我认识你,我知道你的原名——项潜山,我还记得你的弯刀。”

“你是?”项潜山有些诧异,回忆中始终没有任何关于牧月的记忆。

“七年前,在水池里,你就是用这把弯刀斩断了噬鱼蛇,还把我捞上来了。”牧月抚着弯刀上的铭文“断燧”和火焰刻纹,“那时我把身上的首饰都摘下来要换你的‘断燧’,你拒绝了。”

项潜山救人的次数并不多,很快记忆中一个片段清晰起来。

七年前昫国新帝登基,十三岁的项潜山带着贺礼,作为悠国庞大的恭贺使节团之一来到昫国都城——棠瑜城。

看惯了虞州的一马平川,山水环绕的棠瑜城只是在画册里见过,他日夜都在山城里打转,石条铺就,几乎垂直向上的阶梯状街道;建在悬崖上,看起来刮大风就会吹到天上的茶馆;乞丐甚至能用几十种民族语言说“多谢”;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毛猴像雀儿般一对一对的关在笼子里,给它们果子,它们就吱吱叫着,抓着横在中间的竹杆翻跟斗,还做出各种鬼脸,后来项潜山还带回二对猴子回到虞州城,自己留了一对,送给调皮弟弟项潜陌一对,项潜陌宝贝似的睡觉都挂在帐子里,结果为了看猴子翻跟斗,生生把猴子给喂撑死了,自己的那对被项潜陌偷喂的硬壳核桃噎的背过气,过不了几天也一命呜呼。

一池紫色莲花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从未见过这种淡紫色的莲花,花瓣只是普通莲花的一半,花蕊只有小指头大小,怪异的鲜红,如同血珠滴在花瓣中间,一个小女孩扑通跳进池里,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角,他不满的看过去,却看见盘旋在荷叶上的噬鱼蛇。

这种蛇不同普通水蛇,性格凶猛,而且有剧毒,能将身躯比它大三倍的鱼一口吞掉,它显然对突然闯入小女孩很不满意,伸长脖子,吐着信子,冰冷的蛇眼露出凶光。

在噬鱼蛇跃起的瞬间,项潜山拔出佩刀‘断燧’,将其从七寸处斩断,女孩在水中转过身来,左手托举着一只黄色的雏鸟,见到面前半截蛇身,一时惊慌起来,身体往下沉,项潜山捉住她的右手,将她从水里提到岸边。

“你跳到水里,为了抓一只小鸟。”项潜山想起了往事,时间太久了,记忆中小女孩的面容早已模糊,长大了的模样他怎么认的出?

女孩上岸后就馋馋的盯着他的‘断燧’,脱下手镯钗环去换弯刀,被他一口拒绝后也不恼,还笑嘻嘻的问他名字住处,说以后再找他。

“悠国虞州城项潜山。”
“记得了,我会去找你的。”
“虞州在悠国,离这里很远的。”十三岁的项潜山不屑的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提醒那里可不是翻几个山头就到了。
“哦,那我多带几双鞋,总会走到的。”女孩颇为严肃的点点头。

记忆中女孩的样子慢慢和牧月重叠,项潜山来到后玉遥山向丘止柔打听过牧月的来历,知道她也是被人追踪而逃到碎魂堂,之前的事情也并不明了,既然牧月记得七年前的自己,那么她的来历也并非像丘止柔说的那样对自己的身份一概不知,牧月肯定在隐瞒些什么。

“我一直记得你,在玉遥山时就觉得是你,还故意说起蛊雕试探,不过你肯定是忘记我了,昨晚看见你的弯刀出鞘,才确定是你。”

“那只从鸟窝掉到荷叶上的雏鸟就是蛊雕?”项潜山猛然记起那天小女孩护在手心里的鸟儿,似乎女孩曾经告诉过雏鸟的有个奇怪的名字,而且成年后鸣叫像是婴儿的哭声。

“是啊,蛊雕把蛋混在其他鸟的巢里,然后把巢里的鸟蛋都吃掉就飞走了,它的小鸟都是别的鸟孵化喂养大的,而且非常聪明,驯养后能够帮忙打猎和送信,当然我说它啄人眼睛是骗你的,那天你没能认出我,不就是瞎眼睛么。”牧月有些得意,“我在温泉里给你刮胡子,就是觉得你很眼熟,想刮了胡子仔细看你。”

“哆嗦了这些,是想问你,如果我还想要‘断燧’,用什么可以换?”牧月问道。

“‘断燧’对我而言不只是一把刀,抱歉,我不能换。”项潜山摸着刀鞘,“你究竟是什么人,今天既然告诉我这些,就是不想再隐瞒下去对吗?”

“我从来就没有隐瞒过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记事以来我就用的是别人的身份,和我一样状况的的女孩都活不长。”牧月语气有些黯淡。

“那么你…你是替身。”项潜山对替身这种身份并不陌生,那个宣称突然重疾、在乡下静养的‘项潜山’正在多方窥视下生活,而他自己则在玉遥山。

牧月如释重负的感叹道:“对啊,以前是挡箭牌,现在是一粒弃子,应该没人知道我了。”

“那么你是谁的替身?”

“我回来后肯定会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牧月得逞似的狡黠一笑,指着在火盆旁边打瞌睡的白虎小鱼,“这里三月才化雪,如果十天都不见它来灼华坞游水,它肯定是掉进矿井或者是陷阱里,拜托你去玉遥山查看一下,救它出来。”

绕来绕去,甚至不惜透露身份,原来只是为了保护一只白虎?项潜山的嘴角不经意勾起一抹微笑。

白昼终于挣脱了黑夜的禁锢,一丝曙光在窗外欢快的扑过来,牧月心无挂碍的推开窗户,晨光将她的影子一直扯的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牧月二流刺客生涯要开始了。
噬鱼蛇:详见百度百科://baike.baidu./view/1628943.htm?frala0_1

看着可怜的收藏数,脆弱的心灵狠狠受虐了。
亲们,撒花、收藏吧,给暮兰舟打些强心剂可好?

 


32

云雨楼 ...


馨州、玄启城。

黄昏已过,牲口集市渐渐散去了喧哗,地面上积雪还未化尽,一阵北风过后,玄启城又落絮纷飞。

“什么?五个银币?”

李老头心中狂喜,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家里的老黄牛已近不堪重力,推石磨还行,耕地这种重活李老头是舍不得让它出力,李老头壮年时它还只是一个刚出生,走路都跌跌撞撞的牛犊子,现在他的腰杆挺不直了,老牛也日渐消瘦。前几天村里的张屠夫试探的提出把牛宰了,他只要牛皮做酬金,被李老头一口回绝,他是打算让老牛颐养天年。

祖辈都是城外靠种地为生的庄户人家,今天进城到女婿家喝外孙的满月酒,顺道买匹牲口准备春耕,面前的这匹马毛色略显暗淡,呼吸时有杂音,不时回头顾腹,摇尾刨蹄,而且口色青黄,看来身染疾病。

李老头略懂兽医,这匹马很可能是太累,主人又不懂爱惜马儿,只顾赶路,给马儿喝雪水,寒气伤了肠胃,肠络拘急所致,并无大碍。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走了。”卖主是个相貌颇为俊秀的公子,全身缩在黑色斗篷里,只露出白皙的下颚,冻得直跺脚,见李老头从尾巴到牙齿将马匹细看了两遍还没有要买的意思,不由得催促起来。

初闻卖主说这匹马只要五个银币,李老头欣喜之余还担心是偷来的马匹,他仔细查看后,见马匹并没有任何标记或者烙印,这个卖主看起来也不是歹人,气质斯文,可能是落魄的富家子弟,或者读书人,急着用钱才低价售出。

“四个银币我就要。”李老头狠狠心,试探压低价格,女儿说过城里不比乡下,凡事都要计较些。

“行,你拿去。”卖主爽快的将缰绳塞进李老头手里,四枚银币没数也没看真假就塞进口袋,摸着马脖子,“真是难为你跑这么远的路,新主人会照顾好你的。”

李老头愣愣的看着卖主消失在雪花和夜色里,平生第一次捡了大便宜,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阵错愕之后,他抖抖索索脱下外袍披在马身上,宁愿自己冻着也不能冻坏了马,回去给马灌点茱萸、干姜,估计不到一月就恢复了。套上车来城里看女儿外孙也方便,以前的牛车是不能进玄启城的。


牧月贪婪的趴在床上,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在马上颠簸的这几天估计一辈子都难忘记。

出来玉遥山,她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地图,用朱笔勾出的地方就是目的地——馨州玄启城,从曲碧江走水路是最快最简单的方式,但她觉得大冷天在船上无聊透顶,不如骑马痛快,她在玉遥山根本没有策马狂奔的经历,又想起和星无遥要去草原驯马的约定,觉得自己骑术平平,何谈驯良马?不若骑马去天启城,既训练骑术,又可以看遍山外的世界。

不到二天,她就锤头顿足的后悔了,马匹跑得流汗,她几乎穿上了所有的衣物,仍然冻得四肢僵硬,才明白那件白裘的好处,而白裘被柳昔云收去,说太招摇,会招来祸端。不知是她看错了地图,还是那副地图错漏百出,好几次都碰上死路,只好折路而返,重选去路。

几番折腾,最多二天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五天,还累病了坐骑,她不忍见马自生自灭,将它牵到集市上半卖半送的给一个老头,老头看起来懂马,也很面善,应该会好好对待它…。

想到这里,牧月愧疚心理稍有和缓,途中她无限思念白虎小鱼,小鱼自己就会捕猎,不需要人照顾,精力无限,也不畏猛兽袭击,而她的马碰到一只饿狼就吓得失去控制,差点带着她掉下山崖。

昨晚卖掉马匹,晚饭也没吃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直到日上中天才醒来,火盆早已熄灭,冬日阳光温吞吞的照进来,牧月最后一次往被子里缩了缩,咬牙坐起来。

 

馨州所辖九郡、八十七县,治所就设在玄启城,因建在玄启山山脚下而得名,《六合地理志》里记载,是中山第三列山系往东三百里即为玄启山脉,是一座东西向的山,北坡的山泉水流入玄启河,辗转几条河流后汇入曲碧江。

太阳被冻得早早的缩回云层,街道上的新雪凝结成冰,今天是元宵节,除夕之后的第一个节日,街道的商铺大多都早早关门打烊,可以容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街道显得空落落的,偶有行人穿着沙棠屐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屐齿扎在冰面上的咔咔声被鞭炮烟花的爆炸声掩盖,还没到夜晚,调皮的孩子就按捺不住,早早点燃了插在雪地里的烟花,天启城的天空霎时热闹起来,火热的烟花和冰冷的雪花缠绵共舞,它们在最绚丽的时刻一起消失在空中。

桌上的鲜鱼锅吃掉了大半,店伙计添上木炭,又加满奶白色的鱼汤,端上四盘新鲜蔬菜,暗想这个年轻客人很是奇怪,包下偌大的二楼雅间,独自从中午坐到黄昏,晚饭又吃同样的鲜鱼锅,衣饰简单,赏钱却比外间聚会的商人给的还大方,四个银币安安稳稳的揣在怀里,时不时摸一下,腿脚更加勤快了。

牧月将一盘鲜笋倒进鱼锅里,沸腾的汤锅安静下来,她曲肘为枕,微醺的趴在桌上,木门被推开,喧闹的谈笑声和来者一同涌入,来者合上门,和牧月相对而坐。

牧月看见桌下多了一双方头沙棠屐,在雪天或者雨天出行,人们习惯在布鞋或者皮靴外套上木屐,防止沾湿鞋袜,也防滑,按照习俗男子木屐为方头,女子为圆头,牧月此时为男子打扮,所以配以方头木屐。

“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牧月仍旧趴在桌沿上,含含糊糊的说道。

“半天而已,我已经等了你三天,第一次钓鱼,你应该早来,今晚是最后一天。”

“颜彤?”牧月惊讶的坐起来,她和颜彤早有积怨,她失手杀了他弟弟颜缈,她也差点死在颜彤剑下,昏迷了一个月才醒过来,没想到陆翔回派来安排她首次行动的居然是他。

颜彤看着窗外,沉默一会,淡淡说,“你若是让鱼跑了,就由我来执杆,不得有失。”

也许是每月在玉遥河垂钓经历,在碎魂堂暗语中,鱼代表目标,执杆者是指行刺的杀手,渔网代表安排行动包括执杆者失手后安排其他杀手代替的人,比如这次的鱼网就是颜彤,船夫则是安排刺客逃脱的人,新出山的刺客或者棘手的鱼需要渔网和船夫的配合,以确保行动成功。

牧月隔着火锅都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嘲讽和不屑,却也无可奈何,她连目标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呆坐在这里听从颜彤安排。

炭火舔舐着锅底,鱼汤再次沸腾,薄薄的笋片在汤里跳跃翻滚,蔬菜的清香和鱼汤的淳美交织在一起,结合成蒸汽缓缓升腾,牧月刚夹起一枚笋片,颜彤就霍然起身,示意跟他出去,牧月心有不甘的放下笋片,顺手将剩下的半坛梨花酿倒进鲜鱼锅里,夹上一根木炭点上,陶制鱼锅蓦地生起一丈多高的火焰,亮蓝色的火焰窜到两人的眉眼之间,将彼此的样貌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颜彤的脸轮廓分明、高鼻深目,牧月曾和星无遥私下玩笑说蚂蚁爬在他脸上估计得累死,或者从鼻梁上掉下摔死。这句话被颜彤得知,他反讽牧月说蚂蚁要在她那对稀疏的眉毛上迷路一定很难,若不是星无遥和鲁瞬两面劝解,二人当场就动兵器了。

片刻后火焰熄灭,二人重新罩在昏黄的灯光下,颜彤挪开视线,那次他误伤了牧月,次日就随陆翔回出山,比起这几年的生死考验,玉遥山那些和牧月的不快渺小如尘土,不值得费神与这个刚出山的新手较劲。

想到这里,颜彤面色稍有和缓,透过窗户的缝隙,隐约看见一辆挂着透明琉璃宫灯的马车在酒楼门前经过,轻声道,“鱼儿进网了,你随我来。”


云雨楼是玄启城最为闻名的青楼,得了云雨的虚名,其实里面无风也无雨,酒不醇,花不香,但有的是未饮已醉的媚眼如丝,娇花亦见愁的销魂旖旎,她们的存在使得楼宇里的一切都沦为陪衬。

仍凭楼外细雪纷飞,寒气凛人,云雨楼内仿佛永远停留在春天,云鬓玉颜下仍旧是轻纱裹身的袅袅婷婷,慵懒的斜倚在熏炉边,熏笼散发的轻烟在楼里婉转流连,闻之令人沉迷。

牧月合上门,踢开软椅,不情不愿的坐下去,这是云雨楼三楼靠着栏杆的一个小隔间,透过珠帘的缝隙可以环顾整个一楼大厅,颜彤将牧月带到一个房间,扔过一包女子衣裙,又指着梳妆台让她打扮整齐再去隔间见他。

都是一些半旧的衣裙,像是从云雨楼某个姑娘身上刚扒下来的,还带着淡淡胭脂香,嫩黄合欢襟,嫣红石榴裙,绛红色曲裾深衣,牧月体型修长,本该曳地的长裙仅仅盖住了脚面。

香粉用掉半盒,涂得苍白如厉鬼,淡淡的眉毛以螺子黛修饰,得以幸免淹没在香粉中,胭脂半片,嘴唇红的似乎一碰就能滴出血来,腮边的两抹红云还算是浓淡相宜,她第一次打扮自己,梳妆盒里的好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来,更不知如何用,仿照屋中几幅美人图的模样将青丝堆在头顶,几乎用完匣子里所有的钗环才不至于让发髻掉下来。

见到牧月如此打扮,颜彤差点被茶水呛住,深深吸气才不至于笑出来,看到颜彤面色变幻,牧月给自己到了杯暖酒,狠狠的将酒壶“啪”的一声顿在桌上,忿然道:“干嘛要我打扮成这个样子,你却坐在这里赏花品柳。”

“这里是青楼,两个男子坐在隔间太过异样,所以你要打扮成歌舞姬陪我喝酒,方能避免他人怀疑。”颜彤用酒杯指着一楼大厅西北角观舞的男子,“这就是你今晚的目标,叫做范逢谷,站在他身后的是保镖,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保镖是个饭桶,没有几分本事,只要范逢谷和女子进了房间,他自己就去寻欢作乐,不会跟着。”

“这样下手的机会有很多了?”

“也不尽然,客人要求刺杀行动要秘密进行,不得被人撞见,所以…,”颜彤侧脸看了看牧月,继续说道,“你要把他引到刚才换衣服的房间,然后才能动手。”

“什么?你是说让我引他上来?”

“不错,这是最好的办法。”

厚厚的香粉也掩盖不住牧月的惊诧,颜彤仔细打量着满头珠翠、脂粉扑面的牧月,虽然看起来像个刚刚进城的乡下姑娘,没有见过世面,将梳妆盒里所有的物件都拿出来招摇,好在正值少女含苞待放的美好年华,浓妆之下也自有一番炫目芳华。

执杆者必须听从鱼网的安排,牧月也觉得这个方法最为妥当,只是…,如何引诱男子,而且要在百花丛中将这个男子带上来,她真的不知所措,平时的那点小聪明根本不管用。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找云雨楼最漂亮的姐姐,让她带过来行不行?”牧月试探的提议道,引诱男子嘛,她是做不到,但可以让最擅长此事的人做,而且确保万无一失。

“不行。”颜彤爽快的否决了,“若让外人插手,即使刺杀成功,这个女子为逃脱干系,必然会在衙差那里供出我们,只有连她一起杀了以绝后患,不过我们的规矩是见钱才动手,不滥杀无辜之人,况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财去请云雨楼的头牌姑娘。”

牧月拨开珠帘看众丽人陪着客人把酒调笑,拨弄丝弦,婀娜起舞,她突然起身,学着倌人扭动纤腰走到颜彤身后,低□体,右手拂到他的左胸,下颚贴住他的右颊,柔声细语道:“范公子俊逸不凡,初见公子,便情根深种,可否随我进房细诉衷肠?”

颜彤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窜到脑后,上半身僵直起来,一脸的嫌恶。

“怎么样?你也觉得姓范的不会跟我走罢?”牧月放开手,斜倚在桌边,她明知颜彤的反映很糟糕,还故意厚着面皮求证。

颜彤递给牧月一卷画轴,“范逢谷最爱两样东西——女人和巫行巍的字画,你拿着这幅白鹭欲栖图让他帮你鉴别正伪,他断然不会拒绝,然后你就说另有一副巫行巍的墨宝,请他随你到房里来鉴赏。”

牧月恍然顿悟,随即展颜一笑,宝贝似的将画轴捧在胸前,兴冲冲的走到门前,头上的簪钗乱晃,碰在一起叮叮作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她整理衣衫,袅袅婷婷侧身对着颜彤一拜,“多谢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简单的讲,那匹马就吃坏肚子了——可爱的农民伯伯飘过。
木屐来源中国,晋公子重耳是史书记载穿木屐的第一人,古时女子木屐是圆头,并漆上花纹,男子木屐是方头,唐代的时候木屐传到日本。

 


33

献图 ...


一曲终了,舞姬盼兮柳腰欲折,云鬓几乎碰到毛毯上,尽显单薄舞衣下起伏有致的线条。

范逢谷无限爱怜的上前搂过盼兮,殷勤的将她抱到身边的软凳上,此人长相俊伟,看起来约三十来岁,蓄了一寸长的胡须,酒色过度的身体有些看起来有些浮肿。

身边的歌姬盼倩兮别过脸去,娇嗔道:“范公子就知道疼平盼兮妹妹,难道我的笛子就不能入您的贵眼么?”

范逢谷哈哈一笑,给身边的两位丽人各倒一杯暖酒,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环放在倩兮手心,“这是铺子里最好的玉,做你笛子上的配饰最配不过。”

倩兮并不领情,反手将玉环搁在桌面,“拿这个指甲大小的翠玉来哄我啊。”

范逢谷夺过倩兮的丝帕,捏住丝帕的一角穿过翠玉环,提起来在倩兮眼前晃来晃去,翠玉划出一道道绿色弧线,环中的翠色流动,仿佛有了生命,相比之下盼兮腕上的翡翠手镯立刻黯淡了许多。

盼兮也凑过来看着玉环散发出的润泽光芒,“真是有福气,如此翠玉堪配妹妹笛声清越。”话虽如此,语气间隐隐含酸。

“盼兮别急嘛,上次的一枚珠钗只能换来你回眸一笑,今晚你跳的这支舞我怎么会亏待你…。”范逢谷向保镖摆摆手,正欲点头示意他拿出送给盼兮的礼物,却被一个女人挡住了视线。

面孔陌生,看来是新来的姑娘,还未被老鸨调教妥当,满头珠翠,浓妆之下有股异样的妖娆,她硬生生的走过来,眼眸带笑,施了一礼,风月场上的范逢谷不失为一个好主顾,即使此女并不对他的脾气,还是客客气气点头回礼。

牧月双手递过画轴,“听闻范公子对巫行巍的书画收藏甚广,小鱼偶然得到这幅白鹭欲栖图,冒昧请公子帮忙辨别真伪。”一时之间,牧月也想不出化名,直接借用了白虎小鱼的名字。

巫行巍是悠国二百年来在书画界造诣杰出的书画家,是帝都羲京闻名的才子,几年前家族遭重创,年仅四十三就自缢而亡,一手刚柔并济的好字,如云龙在天,深受世人追捧,他的文章制作成字帖,被广为读书人临摹,人称“巍体”,相比之下他的画作名气稍逊,但由于流传在世的甚少,范逢谷苦心收集五年,也不过得了两幅而已,他不相信这个青楼女子会有如此宝物,可能是某个客人欺负她不识货,拿出赝品来哄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