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潜山沿着塔阶、螺旋而上,可是不管他上了几层,眼前的风景始终没有变化过,怎么也跳不过这片树林,仿佛周围的树木也在随着他的脚步而生长,也不知爬了多少楼梯,景色终于有了变化,对面大树上的鸟巢飞进一只黑鹰,收起翅膀冷冷的看着他,项潜山顿下脚步,弹指间黑鹰化为一只白虎,从树枝上跳下去。
地上是厚厚积雪,白虎踏上去之后便融入这片白色,失去踪迹,而白虎落下之地却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长袍,腰佩长剑,手抱古琴,目光清寒,散发垂肩,似乎无风而动。
“梁栈?”项潜山喃喃道,朝他挥手,可是梁栈似乎并没有听见,转身走入密林,他每走一步,地下便留一个血脚印!
项潜山转身欲走下楼梯,却一步踏空,下面的楼梯均莫名消失不见,原来他每踏过一步,脚下木梯就消失一阶,他已无退路,只能向前…。
脸颊边一丝刺痛,项潜山吃痛醒来,和面前女子四目相对,女子看见他细长冷峻的凤目睁开,吃惊朝后缩,“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啊,我一不小心把你的脸划破了,疼不疼啊,还好就出了一点点血,应该没事的哈。”
女子慌忙解释,伸出左手小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着粉红的小指甲,示意他就留了这么点血,不碍事。
项潜山发现自己泡在一处隐在山洞的温泉里,只露出头部,泉水很热,泡的他全身都发红,咸咸的汗水沿着脸颊淌下,刺痛的感觉就在左颊,他伸手摸去,手指有一丝腥红。
女子拿着一柄中指般大的银色小刀,困窘不安的看着他,“我给你刮胡须刮到一半,可是你一说梦话,我收刀不住,就把你划伤了。”
项潜山摸向绑着匕首的小腿,想取出匕首自己刮去剩下的胡子——他不习惯让一个女子那么靠进自己,也不愿意顶着一半怪异的胡须。
…?
…!
约五丈宽的温泉水面上氤氲着厚厚的水汽,就连项潜山的头部都只是若隐若现,尽管如此,本来被热气蒸的微红脸庞连额头都变绯红——他不仅没有摸到绑在小腿的匕首,连裤子都没有摸到!衣物像是被热水煮的化开在水里,他竟然全身□的坐在温泉里!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死的死,残的残,太过沉重了,这几章会比较轻松些
28
似真似假 ...
“请姑娘把我的匕首,还有…我的衣物还给我。”项潜山强忍住怒气说道,虽然他在侯府里也有婢女伺候过洗浴,但是从来没有这样不着片缕!
任是不动声色的性子,此刻也有些怒气了,要不是女子乖巧递过一个包裹,他冷厉的眼神似乎要把她凌迟了。
项潜山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套半旧的男子衣物,里衣、布袜、外袍,连束发的头巾都有,而且都是玄青色。
女子背对着他,走向一堆篝火,“你所有的衣服我烧掉了——为了避开刺客用猎犬继续追踪你,丘堂主说一入玉遥山就要你换上这套衣服,你现在的名字叫做方隐泉,是碎魂堂杀手的遗孤,这套衣服是你父亲的遗物,你因为失手杀了官府的人而投奔玉遥山,恰好在山里遇到我带着白虎狩猎,我就带你见丘堂主——这几句话我可是一字不漏的背下来,老师就吩咐我告诉你这些,你千万要记清楚。”
离他十步之遥的吊着一口破旧铁锅,铁锅和女子手中的碗像是亲兄弟般——都有一个缺口,连缺口的形状都相似!
锅里咕噜咕噜的炖着鹿肉。女子连汤带肉盛一碗,将面饼撕成小块泡在碗里化开,看来她停留在这里时间也不短,面饼硬的都啃不动。
“没有筷子或者汤勺吗?”项潜山接过汤碗,身上暖和起来了,曾经冻的麻木的胃部乘机叫嚣起来,尽管他现在饿撕心裂肺,多年的教养礼仪还是占上风,用手指进餐是不可以的。
项潜山身材高大,这套玄青色衣服并不合身,裤子和衣袖都稍短一截,不过比刚才不着寸缕强多了,他刮干净了胡须,蓬乱的头发也清洗干净,拧干了用青巾挽起垂在后背,眉毛浓密整齐,细长的眼睛沉静矜贵,薄嘴紧抿,只是左颊一丝划痕显得突兀,像是提醒刚才的狼狈。
女子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递给他两只细竹折成的“筷子”。
项潜山的吃相很优雅斯文,尽管他腹饿如刀绞,还是一小口一小口进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和手中的破碗极不相称,他连吃了三大碗肉面汤,腹中才稍有平和。
搁下“碗筷”,项潜山仔细打量这个岩洞,岩壁四周都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墙角堆着破旧陶器和金属器皿,更多的是一些淘金工具,溜槽、流板、淘金盘,都是百年前淘金客遗留下的东西,现在
都腐烂成渣了。
一百多年前,悠元帝李辕曦为了支撑巨额军费开支,下令组织了多达五千人的庞大淘金客来到玉遥山,昼夜挖矿淘金,传说这里晚上发出的爆炸和铁器敲击岩石声音相隔百里都清晰可闻。
十年后玉遥山南坡被挖空了三十里,金矿殆尽,朝廷才解散淘金客,撤出军队。后来相继也有民间淘金队来此,但均无功而返,这里只剩下能建房子的破石头和千疮百孔矿洞,都是不值钱的东西,罕见人迹。
项潜山绕着岩洞走一圈,在篝火边坐下,比起十五天在冰天雪地里逃命,这个简陋的岩洞算是佳境。
“承蒙姑娘相助,方某感激不尽,请问姑娘芳名?”项潜山说的很勉强,他还不太习惯“方隐泉”这个新名字,刚才温泉中的也很尴尬。
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温泉旁边,身下垫着白裘,双足浸在泉水里扑腾着,从他吃饭开始就坐着没动,也没有言语,时不时仰头看着岩洞上方破败的蜘蛛网,像是有什么心思,好一会才低声道:
“我叫牧月。”
“我在雪地昏厥,不知牧姑娘将那些尸体如何处理?”他仍然担心踪迹被泄露。
“喂狼了,现在大雪封山,我们刚离开,成群的饿狼就过去把他们啃的骨头都不剩一根。”牧月侧身呵呵一笑,“不过你不用担心,有鱼儿在,狼群是不敢碰我们的,怕的就是大黑熊,它们发起疯来一掌就可以把活人拍成面饼。”
说道这里,牧月收起泡在水里的双腿,转过身来,八分严肃、二分调侃的说道:“不过玉遥山最可怕的是不是黑熊,而是一种鸟,叫做瞽雕,瞽雕长的和其他雕一样,就是叫声像小男孩哭声,如果你听见有小孩哭,千万不要朝那个方向看,瞽雕最喜欢啄亮晶晶的东西,尤其是眼睛!人没有了眼睛就是瞎子,所以就叫做瞽雕,如果你听见有飞鸟靠近,赶紧低头或者闭上眼睛,这样就把它骗走了。”
项潜山觉得匪夷所思,他没有听过这种奇怪飞禽。
牧月挪到篝火边,烤干湿漉漉的小腿和赤脚,双手撑在柔软的白裘上,凑近脑袋仔细看着项潜山的脸,轻笑道:“你的眼睛细细长长的,眼珠却比柳姨头上的琥珀珠儿还亮,千万要小心啊。”
她将披散的头发拢在左肩,用墨绿色色缎带系住,“出入玉遥山头钗发簪是不能用的,瞽雕看见亮晶晶的就从半空冲下来,可以把脑袋啄出个血洞呢。”
牧月曲起食指和拇指,成银币大小的洞,在空气中比划着瞽雕啄出的血洞。
腿脚的水珠很快就烤干了,牧月将挽到膝盖的裤管放下,项潜山发现裤子小腿部分甚为奇怪,每隔一寸便有一圈密密麻麻的针脚,和裤脚卷边宽度相当。
“这些都是她们给旧衣,后来我长高一寸,柳姨就缝上一寸布,反反复复好几次了,裤子就变的很怪异,她们对我还挺好,就是太小气了。”牧月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扯了扯裤脚的褶皱。
项潜山有些难为情,又觉得自己很无聊——鬼使神差的看姑娘家裤脚作甚?他决定保持沉默,虚浮的目光看着前方氤氲的蒸汽,这些天各种变故接踵而来,他需要整理思绪。
眼前晃过一线银光,项潜山警觉按住小腿匕首,牧月手里多出一枚月牙状弯柄小刀,食指大小,正是将他的脸颊划伤的那柄,而她正在用它修指甲!
项潜山下意识触了触左颊,觉得一阵恶寒——谁知道她有没有用来修脚指甲。
牧月接下来举动更是让他瞠目结舌——她头也不抬将割下来碎指甲一片一片往篝火里扔,全然不顾是否失手扔进吊在火堆上方的铁锅!
一片碎甲飞来,眼看就要落到铁锅里,好在铁锅有个缺口,碎甲擦着缺口坠下,还没落地就烧成灰烬,项潜山暗自松了一口气。
牧月穿上布袜,顺势倒在白裘上,四肢懒洋洋的摊开,眯着眼睛,“我要睡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她屈肘为枕,伴随着恶作剧得逞的窃喜,侧身对着氤氲的温泉无声一笑。
29
渊源 ...
“你在这里等我,天一亮我就上船接你,不要乱跑哦。”她在一个温柔怀抱里,女子头上簪一朵绿色绢花,对她宠溺一笑,把她放在船舱里。
“青姨?”牧月又变回到九岁稚龄,青姨单手就能抱起她。
牧月急切拉过青姨,她知道今晚将是永别,可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青姨的双腿不放,身体剧烈颤抖着。
青姨吻了吻她额头,拿走她怀里的布娃娃,转身离去,布娃娃朝她眨了眨眼睛,在柔姨怀里变的她一个模样,天上燃起红色焰火,如盛开的红蔷薇,青姨和蔷薇在最美丽的时候消失。
“你愿意和我们走么?”淡紫色锦衣的丘止柔来到她面前,牧月有些迟疑的伸出手来。
接过她双手的却是何清阙,他将一片干玫瑰花瓣放在她的手心,帮她轻轻一握,放在浴桶里,“这里的水是暖的,和越水河不一样。”
牧月打开手心,干玫瑰花从热水里浮出来,变成一朵深红色玫瑰,透明的水珠在花瓣上滚动着,向对面漂去,牧月急着伸手去抓,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拦住,牧月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半蹲在身边的项潜山。
“天亮了。”项潜山放开双手,淡淡的说道。
即使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他还是习惯的早起,还生火准备好了早饭。
可能觉得温泉暖和,牧月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裹着白裘滚到了温泉边上,刚才一个转身差点就掉进水里,项潜山及时拦住了她。
牧月揉了揉眼睛,刚才的梦境还能清晰想起,她很久没有梦到青姨了,自从她记事起这个女子一直就陪伴在身边,直到淹没在冰冷的越水河。
可能昨晚遇到了同样被追杀的项潜山,使她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去。七年了,青姨离别时的笑颜已然模糊,无论她如何努力回忆,仍旧勾勒不出清晰的容颜…。
项潜山见她目光怔怔,神色惘然的样子,便递过一碗肉面汤,提醒道,“吃完就该走了。”
大雪衬托的山峰格外秀丽多姿,牧月从未见过玉遥山下过这么大的雪,第一天还觉得新鲜,坐在风中看了许久,时间长了便觉得有点单调乏闷。
她整日在半山腰等着丘止柔交代下来的人,只有白虎小鱼陪伴,小鱼天性活泼,耐不住性子在山里到处乱窜,牧月一人更觉得无聊。
“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牧月笑吟吟的指了指前方塌陷的大坑对项潜山说道,“鱼儿昨晚掉进去了,我们要砍一棵树扔进去,它才能跳出来。”
这是一个废弃的矿井,约十五尺深,洞壁陡峭,人力借着绳子方能攀爬,白虎一跃不过最高也不过十尺,需借助外力方能跳出来。离洞口约五尺的地方有一道道崭新的抓痕,看来白虎努力很多次都均告失败,此时不见它昨晚扑向刺客勇猛,在洞底烦躁打转,听到牧月声音,立刻兴奋的跃起,傲呜的叫唤着。
牧月扔进一根硬邦邦鹿腿,小鱼欢叫着一口咬住,低头撕扯起来。
“这个洞底很冷,你昨晚就知道它掉进去了,这么不过来救它?”项潜山试着将伐来的断木探进洞壁中部。
“这里到处都是矿洞,大雪掩盖洞口,掉进去就很麻烦,我跟它说过很多次啊,不要到处乱跑,它就是不听,给它点教训,以后就乖了。”牧月吃力的抱着断木的尾部,协力项潜山将木头搁在洞壁中部的凹处。
“它能听明白吗?”项潜山莞尔一笑。
“当然能!它除了有时候傻乎乎招惹熊瞎子外,其他的时候都很聪明。”
断木刚刚固定,白虎就迫不及待的一跃而起,断木将洞壁一分为二,它首先跳在树木上,然后一举越过洞口,在雪地里撒欢般打了几个滚才站住,亲昵地咬着牧月脚边的白裘。
“你给我安静点,这件白裘是柔姨的,要是咬坏了,我只好剥了你的皮做一件赔给她。”牧月咯咯一笑,揉搓着白虎的后颈皮。“你这身皮要留给我做地毯,我可不想赔给柔姨。”
玉遥山,碎魂堂寂园。
寂园是堂主公山寂的住处,建在玉遥峰最高处,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俯瞰整个碎魂堂大大小小的庭院房屋,就像坐镇的军官在检阅军队。
寂园论规模远不及丘止柔的止园,只是简单二栋木楼沿着山势而建,最里间靠着岩壁搭建的二层小楼是公山寂住处,靠外的殿堂是用来议事和举办仪式的地方,它的主人公山寂一年都罕见踪迹,只有鲁瞬每月过来打扫一次,这里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寂寥。
此时夜晚刚刚褪去睡眼惺忪的面容,问候了整个玉遥峰。
平时连盏油灯都不见的寂园,现在却是灯火通明,大殿内每隔三步就挂着一个薄纱灯笼,三十几个人乌压压的一片跪坐在软垫,面前设有矮几,矮几上只有一只斟满的金杯,这是用止园青皮梨酿成的梨果酒,酒色金黄,大殿弥漫着微甜的酒香味。
这是牧月第一次来寂园,觉得这里与其他房舍截然不同,室内桌椅器皿更是她没见过的。碎魂堂的房舍大多是就地取材,用竹木搭建而成,座椅都是树藤或者竹枝编制而成,器皿大多是粗笨土陶,只有止园才有几套像模像样的瓷器。而面前的矮几木质坚硬,屈指轻叩,声音悦耳,边缘处还有古朴的纹样,金杯的颜色有些暗淡,有一种衰落贵族世家奢侈而落寞的气象。
这些年玄青门弟子大多已经出山,碎魂堂更显人丁单薄,三天前公山寂突然带了十余人来到玉遥山,都安置在玄青门等待今晚的入门仪式。
堂主公山寂带着新入堂的所有子弟对着刻有堂规的石碑三次跪拜,丘止柔在其后,左使戚杳然和右使陆翔回成品字形立在身后,柳昔云、鲁瞬等十位前辈次之,之后是牧月、项潜山以及刚入门的十几个弟子,项潜山十天前已经成为丘止柔的学生,住在止园灼华坞东厢房。
礼毕,将金杯中酒一饮而尽,除了堂主公山寂吩咐新入堂的弟子留下外,其他人都各自散去。
大殿霎时空了许多,众人均垂眸敛手而立,公山寂让出主位,右膝跪地,抱拳致敬道:“属下公山寂,率风林骑兵斥侯营恭迎公子,请公子上座!”
言罢,众人皆右膝跪地,双手抱拳,动作一如在军营一般整齐,项潜山缓步走到主位,一挥衣袖,示意众人入座,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逐一停留,“四年前,我和诸位组建了风林骑兵,闻琴谷一战,就是风林骑兵的奇袭得以击匮叛军,那次我们损失了三百九十七个精兵。这次的突围,也有十九个兄弟再也看不到风林骑兵的战旗,而这些人,将来都可能是统领千军的帅才。”
“这只是开始,未来会有更多的人流血,但是我们风林骑兵的血脉不会枯竭,它的号令将会在整个六合响起:疾如风、徐如林、掠如火、动如雷、不动如山!” 项潜山双手持杯,徐徐将酒洒下。
“疾如风!徐如林!掠如火!动如雷!不动如山!”众人喝应道,皆仿效项潜山,洒下美酒,祭奠逝去战友。
一百多年前,项侯的先祖拥立李辕曦打下悠国江山,获得虞州封地,当初那时候悠国内部大小诸侯纷争十分激烈,为了给后人留条后路,在玉遥山北坡秘密修筑房屋工事,是为避祸之用。
负责这项工程的是项侯最为信任的斥候营,后来有几位斥候向主上提议在此设立刺客组织,一来为了潜伏在江湖草莽里掩人耳目收集情报,掌握各个诸侯动向,二来也是一个补充军费不错的手段。这便是碎魂堂的由来。后来几十年的诸侯斗争中,虞国能成为仅存的三个诸侯国之一,碎魂堂在暗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同样碎魂堂能在江湖生存百年不倒,也是因为历任项侯在暗中保护支持。如今只有堂主公山寂和掌管账簿收支和暗人的副堂主丘止柔,才知悉其中内情,其他的人只知自己属于碎魂堂,对这一渊源并不知晓。
30
十万金 ...
止园,灼华坞。
牧月潜在浴桶里底部鼓着腮帮子,一口一口吐着泡泡,隔着布满花瓣的水面望去,倒是觉得整个房间像水草般扭曲舞蹈,前些天泡惯了矿井可以游水的温泉,觉得这个浴桶困得束手束脚,胸口憋屈的发闷。
她刚来止园的时候,才刚刚和浴桶一般高,很不喜欢洗澡,每每被柳昔云强行按在木桶里,搓得浑身发红,像只刚出生的小猫,木桶修补过几次,都是她偷偷的用铁锥凿穿的,前两次柳昔云只是罚她一天饭食,第三次被丘止柔知晓,将她扔进灼华坞冰冷的湖水里,她抱着水里的木桩冻得直打哆嗦,柳昔云和何清阙也无可奈何,在冷水里的牧月恍恍惚惚想起初次见丘止柔时温婉可亲的样子,和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她冻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简直不是一个人。
对此牧月得到一个结论——人和人之间若想相处融洽,就永远不要过分依赖第一次相见的感觉,永远不要忤逆柔姨,这个女人冷下心来是很可怕的。
吐出最后一口气,牧月从浴桶里坐起,双手在水里划动着,玫瑰花瓣早已泡开,如同刚采摘下来般鲜艳动人,花瓣在水里浮浮沉沉,顺着水波盈动,牧月掬起刚刚浮起的一瓣,捧到胸口,奇怪的是花瓣在她手里渐渐融化消失,只留下一股甜腥味,接着陆续从水底生起丝丝缕缕的花朵,牧月捧过花瓣,都无一例外消逝不见,余下的甜腥味和玫瑰花香混在一起,令牧月觉得不安。她战栗的顺着花瓣涌起的地方探去,惊恐的尖叫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门被蓦地推开,何清阙将牧月从水中抱起,扯下搭在屏风上的浴袍,裹在牧月身上。
一柄细剑穿透遮挡浴桶的屏风直刺何清阙腰间,何清阙侧身避过,旋身将牧月搁在床沿,同时拔出牧月挂在床前的青梅剑,隔着屏风刺向来者手腕,此时一道弧形刀光出现在屏风之上,笔直朝着何清阙劈来,何清阙撤剑相迎,刀剑相交的同时,屏风被震得粉碎。
没有了屏风的遮挡,室内的五个人都看清了对方面容。
牧月惊慌失措、又有些迷惑的倚在床沿,仅仅裹着宽松的浴袍,湿漉漉的长发浸湿了前胸,勾勒出圆润的凸起,纤长柔韧的双腿从浴袍里半露出来,细线般的血丝从大腿一直流到光滑的脚踝,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极为醒目。
何清阙浅灰色长袍的腰襟处有几点血痕,他启唇欲语,最后还是顿住,将青梅剑回鞘。
柳昔云惊愕的看着何清阙,一眼看见牧月脚踝处的血迹,手中细剑钗头凤泛出一丝寒意,随即上前坐在床边,掀开被子盖住牧月,放下鲛绡帐。
方隐泉将弯刀收入皮鞘,皱了皱眉头,侧身看着窗外,狭长的眼眸平静如一。
丘止柔从门口缓步走近,看见这一幕,冷若清辉的面容也有一丝怒容,她定住脚步,松开捏的发白手指,“何清阙,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何清阙摇摇头,“学生也不清楚,我听见牧月的呼叫声就赶过来了,接下来就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牧月…?”丘止柔拨开牧月眼角处的碎发,期望从她这里得到证实。
“嗯。”牧月颔首,又指着浴桶道:“这里有虫子咬我,还一直跟着我。”,蹙眉捂住小腹,“又在咬我了。”
众人面面相觑,霎时明白了,柳昔云清咳一声,拨开帐子,探头说道,“你们先出去,这里交给我。”
“没事的,你只是长大了。”柳昔云起身倒了杯暖茶,眉梢带笑,“是柳姨的错,从未向你提起过。”
牧月将面巾抖开,放在罩着火盆的竹筐上,又从竹筐上扯过烤干的浴巾,一股脑的罩在头上,胡乱擦拭着,“早说嘛,还至于那么狼狈,我最宝贝的屏风算是毁了,柳姨你要赔我新的,闹了大半夜我也饿了,有没有宵夜吃啊。”
柳昔云脸色微沉,将食盒打开,四碟甜点将藤编小桌摆的满满当当。丹桂花糕、梅干蜜饯、核桃酥酪、都是牧月爱吃的,最令她惊奇的是居然还有一串紫皮葡萄,大冬天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前些天晚上在寂园殿堂看见两位堂主面前摆着一盘,馋的她几乎挪不开眼。
牧月笑嘻嘻的摘一粒葡萄塞进柳昔云嘴里,卖弄似的扔一粒葡萄在空中,张开唇齿接住,甜酸满口,紫色果汁顺着嘴角流到腮下,柳姨取帕帮她擦干净,眼眶腾起一阵雾气,像是搁在竹筐上的面巾。
牧月放下浴巾,将一片丹桂花糕放在柳昔云唇边,揶揄一笑,“柳姨你怎么了,牧月已经长大啦,不会和你抢东西吃的。”
柳昔云抚了抚牧月光洁的额头,声音暗哑,“明天一早你就要出玉遥山,从此以后你就是碎魂堂的杀手。”
“哦,知道了。”牧月微微怔住,嘴里的葡萄变得没有滋味,只感觉干涩的葡萄皮在齿间难以下咽。难怪今晚丘止柔和柳昔云一同来灼华坞,还带着吃食,原来这可能是她在止园的最后一晚…。
柳昔云轻叹一声,“碎魂堂的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在你做完一万金币买卖以前,一切都要听从左使陆翔回的安排,以后我们帮不了你什么,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一万金币?”牧月缓过神来,觉得这个数字是如此遥不可及。
“不要怕,我们碎魂堂接手的生意从来就没有低于五百金币的,即使一万金币的生意也并不少见,运气好你一年之内就可以达到一万。”
“哦。”牧月这才松了口气,“那以后呢,我是不是就自由了,不用听命他人。”
“悉听尊便,你自己选择。”柳昔云摘了一粒葡萄,“不过刚开始的一万金币都属于碎魂堂,你身无分文,想饿死街头吗?你的职业就是刺客,之后的生意你就能得到半成酬金,那才是属于你的财富,你什么时候觉得挣够了,厌倦了,随时可以退出,碎魂堂不会强求。若是不幸残疾,或者晚景凄凉,碎魂堂会舒舒服服的养你一辈子。”
“柳姨啊,你在碎魂堂这么多年,积下的财富都藏到那里了,打算用来干嘛?”牧月饶有兴致的问询道。
“你这个小鬼,这些年被你讹去的东西我都没计较,你倒是探起家底来。”柳昔云扑哧一笑,捏住牧月的鼻头,“你吃的穿的,那样柳姨可曾亏待你?不过你要是有命回来,以后嫁个好人家,柳姨自然会为你准备嫁妆,各样的宝贝保你睁不开眼。”
“还是柳姨最疼人了,不过呢,嫁妆还是您自己用,我可不敢抢鲁瞬大叔的家产。”牧月塞了满嘴的核桃酥酪,含含糊糊的说道。
“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柳昔云面色绯红,又气又羞。
“鲁瞬那家伙是个榆木脑袋,等我回来敲打敲打,让他明白柳姨的心思,不愁他来止园提亲。”牧月饮下半杯暖茶,旋转着青色瓷杯,认真的说道。
柳昔云愣住,随即欣慰一笑,“那柳姨等你回来当媒人,你不回来,柳姨谁都不嫁。”
“口说无凭,碰杯为誓!”
青花瓷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