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阳点头言“诺”,想了一会儿后,忽又问:“若豫侯有命要……”

我挥袖打断他的话,声低而冷:“不许胡猜!豫侯有日月之心,君子之道,即便日后或许有可能因某些事与晋隙难,那他也会堂堂正正与穆侯交涉,断不会用这些背后伤人的阴险之术。”

樊阳笑了,称:“公主所言甚是。”


帐外号角声响,细闻下是歇营之令。巡逻的士兵开始执勤,经过行辕时,有重重黑影压上白色的帐帘。

我一时无话,于是坐下来,斜身靠着椅背,睨眼望着帐侧的地图,若有所思。

樊阳在一旁静默半响,忽出声问我:“公主,时辰已晚,你要不要用点膳?”

我撇唇,不耐烦:“我不爱吃北方的菜肴。”

樊阳笑了几声,伸手指向青玉食案,道:“不是北方的食物。侯爷早上去帝丘城找了会做齐菜的厨子,这些都是特地给你做的膳食。”

我愣了愣,半天,方自齿间挤出一句话:“他早上去帝丘城就是为了这事?”

樊阳眸光闪了闪,神色间陡见恍然。他低了头,嘴角一扯,偷偷地笑:“臣听说公主原本是要嫁给侯爷的。”

我坐直身,看着他,没反应。

他叹了口气,解释:“臣并非多管闲事,也并非胆大敢过问公主的终身大事。不过……臣近身侍侯侯爷十多年,真的从未见他如此对待过其他任何人。”

这话让我听了胸中憋闷。

良久,我才轻轻“哦”出一声,眉尖深蹙,不是愁,不是哀,不是费思和难解,只是愧疚和心疼,或许,当我侧眸看过食案上那些熟悉而又精致的珍馐时,心中有过一抹能温暖我整个人的感动。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当初该是他出现时却不见其踪,今日又何必用心至此。诚意拳拳,徒增了我的烦恼和他的不甘。

我起身走至案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入嘴中,细嚼慢咽。骤而味道沁入舌尖,我拧了眉,低眸扫过案上的菜式,心神微摇。

这是,金城宫廷的御厨手艺,怎会突然出现在帝丘?

我侧眸看了樊阳一眼,放下了筷子,手指一动,拿起了放在最外侧的点心。

朱砂雪糕,融着桂子和薄荷的味道,雕成了活灵活现的鸾鸟图案。

我转眸想了想,轻轻一笑,将雪糕递至唇边。

“樊阳,你也吃一块。”白色一闪,我扔了点心过去。

“这个图案?”樊阳捧着手中的点心,惊讶。

我笑看着他:“怎么?”

樊阳摇摇头,眸底光芒晃动,偏偏脸上笑容憨厚非常:“臣是觉得像朱雀。”

我闻言点头,了悟。

鸾鸟,又名朱雀。朱为赤色,似火,南方属火,故四方取象中,朱鸟七宿,位在南。

少时,帝丘山顶南下之道,有银光忽闪如练。

夜寒深重,露水湿衣,我拉紧了身上披着的斗篷,脚下一顿,停在了一处孤峭的岩壁下。一束火把插在微开的石缝间,光不甚亮,但在暗沉一片的天幕下,显得招摇而又易见。

风刮得厉害,火随风动,一时肆虐狂舞得咄咄张扬,长烟散去,一朵烟云;一时那火又凝做了轻轻一线,隐隐约约,似随时要熄灭的微弱。光影起伏,竟将黛青色的岩石映出了魅影侧侧的浮光之色。

“出来吧。”我负手站立,直眸盯着石壁之后。

一语既落,里面有黑影闪出,稳稳停在我面前后,二话不说,俯身就拜。“奴见过公主。”低沉柔媚的声音,微带一丝尖锐的暗哑。

果然是宫中内侍。

“起来吧,”我挥挥衣袖,见他起身站好后,方轻声问道,“那点心是你做的?”

“是奴做的。”内侍抿嘴,轻灵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面庞干净文秀,只是神色间却露出了远超于他年龄的机警和世故。

我看了看他,有点不解:“究竟是秦总管派你来的,还是豫侯?”

“奴既是总管的人,也是豫侯手下的密探之一,”内侍低声回禀着,眼帘一垂,尽显聪明的眸子立刻被挡在长长的睫毛下,“豫侯说公主不食晋国的菜,所以让奴跟在你之后北上,侯爷还说到了帝丘第二日必定会有人去城里找能做齐菜的厨子,他让奴趁机混入军营来伺候公主。”

我闻言忍不住笑:“他倒料事如神。”

内侍笑了,伸手自怀里取出两卷锦书递到我面前:“可是奴临行前秦总管也来找过奴,说公主之前嘱咐总管让他北上派人可随时为他联系到公主,总管见奴还算机灵,也命奴跟来,说有要事他会飞鹰传书,让奴想办法将飞鹰带来的帛书交给公主您。这不,我在路上曾收到一卷来自总管的帛书,还未送到公主手里时,今日傍晚却又接到了一卷。总管说过,明黄为急,淡黄为缓。第一封淡黄,奴以为不急,想着慢慢送到公主手里就好,岂知这第二封却是明黄……奴怕万一,只得冒险请公主夜行出来。”

这内侍当真机灵得紧,办事稳妥周全,难怪无颜和秦不思会同时选中他。我接过锦书,笑道:“正该如此,你做得很好。”

“公主夸奖,奴之幸。”

我笑了笑,手指勾动,先打开了第一卷帛书。

“奴跪呈殿下知,长庆殿姬妾已尽散,非奴所为,是豫侯亲为。”

我咬咬唇,想起临行前对秦不思的嘱托虽有些尴尬,但脸上笑容却禁不住地嫣然绽开,一时心动而满足,似有甜意在胸中慢慢滋生,虽不至于浓得化不开,却渐渐让我忘却了近日所有的苦涩和烦恼。骤而全身暖意融融,仿佛我并不在彻寒的冬夜,而在轻风微拂的春日。

收好第一卷帛书,打开第二卷。

“奴有急报欲知殿下,前夜宫中有故人密探公子。那人走后,公子连夜召蒙、白两将军议事。第二日奴去长庆殿请安,却见公子不在。有宫门侍卫说公子晓时出宫,领樊天驰马往西北方向离去。奴本以为公子是去部署战事,查勘地势,岂知公子整日未归。……另,钟城有报禀奴,说公子已离齐去楚。”

我凝目看着,笑意骤然僵在唇边,心中顿寒。

离齐去楚……我就着火光重新看一遍,明帛黑字,字字惊心怵目,看得我心绪陡然大乱,拿着帛书的手指微微颤抖。

倏而,我摇摇头,心道:不会,他不会做什么有悖于齐的事,必定是中间有了什么问题。我垂眸思了片刻,而后扬手将帛书靠近火把,燃尽。

“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内侍不放心,凑上来问。

我扬眉笑,故作淡定无事的模样:“没事。就算有事,也没事!”

内侍惶惑。

我深深吸口气,懒得再解释,也没力气再去说服自己、说服别人。于是我转身,抬步朝来时方向走回。脚下步伐千斤重,步步难行,再不见来时的矫捷和轻松。

深夜,天空有鹰隼盘旋,啸声响亮凄切,上冲苍穹,下渗人心,听得我瑟瑟一个寒噤。

故人,能让无颜离齐去楚的故人,天下唯有一人。

爰姑。

我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上下磨蹭着,给自己一点温度。

行辕里,又无人,烛火再歇。我木然行入,木然走近里帐,坐在塌侧怔了不知多久,忽闻外间传来了窸窸窣窣有人掀帘入帐的声响。

“她何时回来的?”有人在低声问话。

“酉时左右。”小心翼翼的回答,是樊阳在禀。

“晚膳吃过没?”

“吃过了。公子看上去很爱那些齐菜。”

那人沉吟。

樊阳却又问道:“侯爷用了膳没?要不要属下命厨子再做些送来?”

晋穆冷淡:“我不饿。”

樊阳噤了声。

“下去吧。”

“喏。”


眼前昏暗,有人轻轻踱了步朝里帐走来。我没有闪躲躺下装睡着,只抬眼看着屏风之侧,那个眸色微疑的金衣鬼面公子。

曾几何时那张在黑夜中吓得我失声尖叫的鬼面如今对我而言已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纵是凌厉恐怖依旧,但鬼面下那双明亮眼眸透出的温和和坚定却瞧得人心安稳,别无邪思。

我似乎对他笑了笑,又似乎没笑。那句“离齐去楚”仍然一字一字重重刻在脑中,闹得我浑身无力,神思涣散。

他拿下了鬼面,走到我身边坐下,沉默一会儿后,笑问:“为何不睡?”

“你不也一样?”毫无意识的话,脱口而出。

“嗯?”他不解。

我转了眸看着他,弯了弯嘴角:“你下午去哪了?”

他愣了一下,而后微笑,抱住我,如实回答道:“去了北边军营,和将军们商讨楚丘战事。如今墨武带着第一拨骑兵已出发了,将会趁夜潜入楚丘之后;第二拨将于卯时而出,迎敌之侧,诱敌深入。稍候大军会自明日巳时出发,届时重兵合围,楚丘不愁难攻下。”

我点点头,笑,说废话:“你真的很会打战。”可是即便你能打赢,还能不能帮到齐国,我却不知。

他伸手握住我的指尖,惊道:“你身子怎么这么凉?”

我低头,悄声:“我刚才出去走了走。”

他默了半响,随后将温暖的脸颊贴着我的额角:“睡吧?”

“好。”

我顺从躺下塌,他帮我盖好锦被后,站在塌侧垂眸看着我。眼前男子身影修长,外帐微弱的烛光钻透屏风照出一道斜斜的阴影,压在我脸上时突然让我心神一定。他笑了笑,伸指揉揉眉,转身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不睡?”

“还有奏折要看。”他说得轻松,但即便是再习以为常的淡然,那张俊美的容颜上倦色已深,目中疲意已现,分明是过度劳累所致。

我心中狠狠一阵抽痛,有声音在心底张狂地笑:你看看,你看看,他离齐去楚了,别人却为了齐国的事劳累至此。

那声音笑得我不堪忍受。我忍了再忍,眼中还是忍不住一涩,有水雾刹那迷眼。

他望着我。我看着他,不敢眨眼,只知视线朦胧中依稀能见那墨玉一般眸中的诧异和怜惜。

我吸了吸鼻翼,垂下眼眸,小声道:“别去看奏折了。今夜先休息,可好?”

他怔了一会,后笑道:“好。”言罢他坐回榻上,歪着身子倒下,躺在了我身边。我想了想,拿了锦被盖上他的身子。

他靠过来,伸了双臂将我搂在了怀中。

“是不是很暖?”他笑着问,言词又开始不羁放荡,仿若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我眨眨眼,噙在眼角的泪水簌簌一落,沾上了他的金色衣裳。手腕抬起,我伸指抹上那片湿润,想要擦干。

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低头看我,眸间清朗:“出什么事了?”

我咬着唇不说话。

他走了,离齐去楚……心中一阵钻心的难受,眼泪又掉,我努力过,但控制不了。

“夷光……”身边的人低声呢喃,他的脸小心地俯下,温暖柔软的唇轻轻蹭上我的眼角,慢慢地吮去了所有的泪水。

泪水不在,而那处温软正在试探而又诸般爱怜地下滑。

我麻木承受着,脑中空白,心绪紊乱,宛若浑然不知般任他吻着。是觉得我欠他的,还是我心中已失望到绝望的地步,抑或还有其他……

我不知道。

只是在他的唇靠近下颚时,我还是低头躲开了。烧红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心中却黯然神伤。

不,不能啊。

我非得要找到无颜问清楚。背齐投楚……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

身边的人手臂收拢一下,更紧地将我揽向了他的怀中。这怀抱确实温暖,甚至还带着久远的熟悉,让人心安,真的让人心安。

我轻轻闭上眼睛。


“他走了?”晋穆问。

这声音有点凉,听得我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

他笑着伸手摸我的脸,指腹在我颊边缓缓揉抚,似是安慰。“我刚刚收到了金城的密报。”他解释。

我僵了身子,手指自他胸前落下。除了金城的密报,你还知道我去见了那厨子。

“你觉得他会背叛齐国?”

我咬咬唇,摇头:“不,他不会,他绝不会。”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一刻,我必须信,也一定要去信。也该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

揉在颊侧的手指滑至我的唇边,微一停留,晋穆抬手勾起我的下巴,对着我笑:“你真的就这么肯定?”

“是。”我也笑了,坚定了目光。

他的眼底却微微一暗,抿了唇,不做声了。

“你饿不饿?”我伸手自怀里取出给他留下的糕点,拿了一块,送至他唇边。

他张口咬住,脸上笑意有些得意。

我却垂下眸,轻声:“我能不能去楚国找他?”

揉在我脸上的手指倏然一僵,冰凉的感觉自他指尖沁入我的肌肤,不是寒,却冻得我全身神经都似冰封。

缓缓,他收回了手臂,将我推开,口中却不紧不慢地将那块点心吞下。如玉的面庞上笑容依旧,温和的眸间光芒粲然。

“你要去找他?”

“是。”不见到他当面问清楚,我不甘心,更不放心。

晋穆默了一会,而后坐起身,下榻。

“好。你去吧。”

语音一落,他转身出了里帐,绕过屏风。

眼前身影陡然一空,目间茫然时,我撑了双臂坐直身,心中突地惴惴似飘云间。可现在不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我咬咬牙,迅速掀了锦被,下榻,穿好锦靴,在腰间系上内藏软剑的腰带,披上宽大厚实的银色斗篷,取过帷帽戴好。

正待离开时,晋穆却又进来了,手中拿着一卷锦书,一张令牌,递到我面前。

“楚桓不住邯郸宫廷,豫侯若去楚国,该在宫外见他。这是楚桓所住之处的地图,还有我的这块令牌,你到了邯郸去城中聚宝阁找一个名叫子兰的人,他会领你找到你要见到的人。”

我怔怔收下,隔着帷帽的轻纱,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却看得清他目中的清朗。

“不管结果如何,楚丘之战我会去打。我也相信你能说动豫侯回齐,所以盟约仍在,晋穆不会食言,”他笑了笑,忽地伸手探入轻纱,抹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傻瓜,哭什么,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这声音太轻柔。我迟疑一下,点头。

“刀剑无眼,你……要小心。”我鼓足了勇气,拉住他的手。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心,笑:“你以为我第一次作战?乱操心。”

“记得休息。”

这次他默然,半天,方道:“我尽量。”

放开他的手,我扬指摸了摸帷帽,然后抬步越过他,离去。

身后有人叹息,又仿佛没有声响,唯有一股让人心暖的力量,自一双明亮的眼中透出来,在那里看着我,久久不离。

帝丘离邯郸并不远,过了楚丘,只有半日的路程。

战时天下乱,一路关卡过得十分不易,虽路途不远,我却直到了第三日傍晚时分方入了邯郸城。

中原第一都城自然气派恢弘,街巷行人匆忙,虽战乱,但香车宝马来往频繁。黄昏夕阳下,暮色渐褪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缠绵的雨丝倒映着一日最后一抹彤然霞色,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楚国胭脂丽,中原美酒飘,我在街上问人找聚宝阁时,种种香味夹着雨气的清新扑鼻而来,绕人欲醉。

无颜至爱美酒,其次爱美人。原来天下之大,这邯郸城才是最配他天下第一公子喜好的地方。

我黯然垂了眸,虽找到了聚宝阁,但扣指敲响门扉时,心中却已颓惫憋闷得难受至极。一时神思恍然,居然没有去想满街灯火璀璨,在如此热闹的夜市下,这间位在城中央这么气派的聚宝阁为何要提早关门。

有人开了门,是个青衣小厮。见我愣愣站在门外任雨淋着却不言不语,他不由得奇怪了,拿眼细细打量我:“公子是要?”

我也不说废话,拿了晋穆的令牌递给他:“我找子兰。”

小厮一呆,倏而双手高举接过令牌后,躬身道:“公子请进来等。奴这就去通知老板。”

原来这间聚宝阁的老板就是那个叫子兰的人,我站在门边犹豫一下,迈步跨入阁内。

小厮见我入内,又赶紧将门关上,转身对着我,道:“公子稍候片刻。”

我点头,自去一旁椅中坐下。

小厮去叫子兰的功夫,我卷袖擦干了脸上的雨水,晋穆送我的银貂裘已被雨淋得湿透,颈边的绒毛湿漉漉地蹭着肌肤,惹我心中有些烦躁。

不一会里面脚步声响,有人来而匆匆,未见面便闻其和煦如风的笑声。

我起身站直,目迎一位白衣翩翩的年轻公子自里面走出。来人貌不算惊人,但举手投足的风采神韵皆是上上,但商贾惜福,尤其冬日衣服多,这人体态看起来也未免有些富态的臃肿。

“在下子兰。阁下就是侯爷派来的贵人?”他笑着上前,手指揖起时,右手拇指上的血色玛瑙扳指的艳色愈发衬得此人肌肤莹白如玉,似是比女人的皮肤还要细腻柔滑。

我微微一笑,同样揖手:“不敢。幸得侯爷照顾,我只是来托子兰兄办件事。”

子兰闻言扬眉,眸色一闪,问道:“可是寻人?”

心中虽讶异,我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笑:“子兰兄如何猜晓到的?”

子兰笑,答:“因为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小店说要等一位公子。据他的描述,无论谈吐容貌,举止风仪,贵人都与他要找的人甚相近。”

我心中一动,将微显颤抖的手藏至身后,轻声问:“那他现在何在?”

“里阁。贵人请随子兰来。”

成排书架,满目竹简,一室玉兰花开,华贵奢极的紫楠桌椅。桌上有白玉棋盘,黑白子对垒分明,显是下到一半却未继续。

行至门前,子兰说有事离开,将我独自留下。

手心隐隐渗出冷汗,我抬步,慢慢走入屋里。

转眸看四周,倏而我整个人怔住,视线停滞。

墙侧窗户大开,那人静静地站在窗旁。风吹雨斜,雨水轻轻落上他的面颊他的发,他却毅然不动,背影如寞。雪色的衣裳,雪色的长发,映着窗棂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醒目得灼人眼痛。

半响沉默。

半响不动。

而后他叹气,轻声道:“你终究是不信我。”

我咬了唇。不,我若不信你就断不会来找你。

他又叹气,转过身,走近我。

“丫头,”漂亮凤眸下幽暗点点,他望着我笑,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你来了也好,我想你了。”

我死死咬住唇,心神摇了摇,刹那有酸软的东西沉入心底。

我看着他,想要笑时,却又垂下眼帘,有意无意地伸指勾弄着腰间的丝络。

他低声笑,手臂一伸,将我抱入怀中。

“丫头,我想你了。”他重复说。

我闭上了眼,心不再酥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甘甜。


谁知谁心

窗外细雨飒飒。

晚风拂入,一室素色丝绡帷帐在寒气中摇曳起伏,窗棂处垂满了白锦流苏,翩跹舞动,翩跹舞动,宛若数不清的玉蝶缠绕在飞。小巧的玉兰花朵在角落里怯怯绽放,浓郁清香随着自窗外飘入的清冷雨气缓缓弥散,空气里透着一股缕缕沁心的幽淡。

盏灯时分,烛却未燃。

子兰命小厮送来干净的衣服,我去里屋换上。出来时,无颜正坐在桌前看着棋案入神。

我找了火折子点亮几盏灯,关了窗扇,关了门,而后方走至他对面坐下,低眸瞟了瞟棋局后,抬眼望着他。

他看我一眼,薄唇勾起,笑得动人:“陪我继续下。”

“好,”我点头,随手捏起一粒白子,刚要掷下时,却又抬头,盯着他,“喂,你可不许再让我。”

“我不让你,赢了你可不准生气。”他睨了眸子,静若秋澜的目色倒映着盈盈烛火,折射出潋滟迷人的光泽。

“你让我我才生气。”我撇唇,将手中白子按下。

“投石问路,”他轻声笑,问我,“可是要问我为何来楚国?”

我垂眸,指尖摩撮着手中棋子,不说话。

“他快死了。”他低声道,面色平静,凤眸隐在低垂的浓密睫毛下,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棋盘上“叮当”脆响,我回神,看到他落子的地方。

“你见着他了?”

“见着了。”

我蹙眉,抿了抿唇,低声问:“他是不是还没死?”

他叹气,声色不动:“还没,不过也快了。”

这声音太过冷漠和无情,我心中一紧,凝目看着他:“他是你的父亲。”

“可他杀过你。”

“我没死。”

“却让晋穆有了救你的机会。我们欠了他人情。这种感觉我不喜欢,”他摇头笑,飞眸打量我一眼,催促,“下棋。”

我随手扔下白子,继续问:“你既如此恨他,为何又来楚国见他?”

好看得让人惊羡的眸子暗了暗,他抬头,看了看我,而后落子盘上,不紧不慢道:“有些事必须要在他死前说清楚。他既不方便行走,那只有我来了。”

“什么事?”

“他割与齐接境的十座城池给我,我帮他夺兵权,扶聂荆继位。”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一落,刹那什么感觉都涌了上来,激得我思绪骤乱。“你和晋穆说好的,他谋楚,你不得插手。”

“那是战后的事,不是说现在。”

棋子自手心滑落,我盯着那人漂亮蛊惑的面庞,惊得说不出话。手颤微一下,我还是伸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呢喃:“无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麽?”

“自然知道,”他笑了,唇角上扬,眸色深深,“我在做有利齐国的事。聂荆继位,总比凡羽和冲羽继位的好。日后晋穆也会感激我的,毕竟对付一个不通政权谋略的刺客来说,肯定会比对付那些自小在争权夺利中长大的公子容易得多。”

我怔怔望着他,心底直渗寒气,全身似如坠冰窖的凉。抓着他的手指用力再用力,随后还是无力松开。“可是你知道麽,楚桓原本让聂荆去找帮忙的那个人是晋穆。他为了和你的盟约,拒绝了他的条件。”我想起那日聂荆带来的第一卷帛书,脑中嗡嗡响,神思恍然不清。

无颜叹气,起身抱着我走去书架旁的软塌,无奈道:“你以为我想?我若有他目前的优势,纵使楚桓提出再好的条件,我亦不会答应。”

“无颜,”我抱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至他的下巴,轻声劝说,“无颜,我们不要城池,不要这意外而来的餍食,我们遵守和晋国的诺言,待退了楚梁的兵后,我们安守齐国,不问中原的事,好不好?”

无颜低头吻我的额角,涩然笑:“天下事你不谋人别人必谋你,你以为安守一隅别人就不来犯你?不,没有这么简单。要想安定,必须先强大。”

“可是……”话刚出口余音却消无,他的唇紧紧覆住我的嘴巴,热切吻着,不让我说话。

这吻太深入太霸道,吻得我心中一阵紧缩,胸中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吸空,窒息抑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挣扎着,伸手将他推开,轻声喘息。


“无颜。”

“恩?”

“带我回去吧,好不好?”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十多日没见,那张俊美的面庞明显消瘦几分。凤眸横扫,顾盼飞扬间虽神采依旧,但暗黑深邃的目色中,已夹入了越来越多我看不懂的晦涩和冰凉。

这样的猜忌和隔阂不能增多,我要陪在他身边,与他承受所有,不离一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