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荆笑了,眉宇谧色浅浅:“比不过你。若你答应,对晋将是一箭三雕。”

晋穆笑,目色倏然清朗开来。他看了看聂荆,突地感叹:“何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如今才知道。”

夜览重重一哼,腾地站起,狠狠盯了一眼聂荆和晋穆后,甩袍出了营帐。

聂荆回眸看着夜览离去的背影,见那帘帐垂落下来后,方长长叹了一声,目间颜色复杂,眼内波澜随着那晃荡不停的帐纹而不断摇曳。“国乱,父亲王位危急,荆也是没办法。若要选择,我宁愿只是一个江湖刀客,我也宁愿只有一个身份,楚地荆侠。”他侧过身,呢喃自语。

晋穆眸色一闪,笑而不语。

我心神一动,听着这样的话却突地放下心来。眼看晋穆臂上那处伤已包扎好,我迟疑一下,而后陡地松开丢开,让他的手臂毫无凭借地重重垂落。

他倒吸一口凉气,瞪了眸看我。

我挑眉,弯唇笑开,面容嫣然,柔声:“是不是很疼?”

晋穆哭笑不得地望着我,眸光微动,哼了哼,却不作声。

果然是心亏之人的表现。我蹙了眉,冷冷瞥过他,起身收拾一下桌案,捧了那盆染过血的脏水就欲离开。

聂荆叫住我:“夷光,等等。”

我侧眸朝他笑:“荆公子有事?”

他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唤他。凤眸里清泽隐动,他垂了眼帘思了思,后又抬眸,看着我笑,用冷淡如初见的沙哑嗓音将话一字一字道出口:“七日后,我娶南宫。”

“什么?”我怔了一下,似没听清。

晋穆也起身站直,长眉一拧,俊面微露疑。

聂荆依旧笑,眸色幽深冰凉,眼底隐隐带着一股难言的倔犟和悲苦。这样的悲苦我曾在他父亲眼中见过,当时不觉如何,只是如今融入他眼中时,生生看得我心蓦地一落。然而他面色却暖而平静,言词更加坚定,重复道:“七日后,我娶南宫。”

晋穆笑了,将我拉回去,拿下木盆,道:“这是好事。值得恭喜。”

我抿抿唇,眸光一转,看看他,再看看聂荆,也忍不住笑:“对,恭喜你和南宫。”说这话时我是真心诚意的,脑中想过那个贞静美丽的女子,那个心善性柔的好姑娘,心道或许没有自己的莫名出现,或许她早该得到这般的承诺和幸福。

聂荆抬眸瞅着我和晋穆,眸光摇了摇,嘴角一扬,似笑,又似自嘲。我心念一动,突地记起一件早该做的事来。

手指垂下,解开腰间系着的那个桃红色的锦囊,捏指自里面掏出两颗滚圆的翡色夜明珠,放入掌心送到聂荆面前:“这个……就当作是给你和南宫的贺礼,可好?”

聂荆低眸看了看,伸手接过,神色有些讶异,问我:“这夜明珠怎会在你手上?”

我垂眸笑了,想了想,话锋一转,面不改色地撒谎:“无颜帮我赎回来的。就算我和他给你和南宫的一些心意吧。”

“你和他?”聂荆脸色变了变,斜眸看一旁的晋穆。

晋穆负手身后,咳了咳嗓子,不动声色地笑:“兄妹同心,正常,很正常。”

我扬了眉,侧眸瞅着他,目色淡定,笑容却愈发地凉。

晋穆皱了皱眉,看我一眼,而后又坐回原位,挥袖朝聂荆道:“你可以走了。”

聂荆不动,低眸看案上的蓝色锦缎,笑:“那这信上的条件?”

晋穆点头:“我同意。”

聂荆闻言收好夜明珠,扬手戴上斗笠,墨色绫纱微微一摇,他再看了我一眼,而后猛地转身,身影一动,瞬间闪出了行辕。

帘帐好好垂落在那,人虽出去了,那里却平稳得仿佛没人碰过。

我望着帐口,就这么站着,久久不动。面色虽无谓,心中却寒,似乎有声音在那里不断念叨:他居然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他当着我的面,居然就这么答应了那个要曾经要致我于死地的人的要求……而且,还关齐国。

我扯了唇角笑,顿觉索然。

身后一只手拉住我,我僵持,任他拉着,身子却静静不动。他冷笑一声似是恼了,也不管手上的伤猛地用力拖住我的胳膊,将我身体拉入他的怀中,胳膊紧紧环在我身上,箍得我动弹不得。

我闭眼,唇边笑意越来越冷。

他将下颚抵至我的额角,声音凉滑似冬日的寒玉。“你究竟在别扭什么?”他这样问,他居然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来戏弄我?

我轻笑,答:“夷光不过是活在日下却见不得阳光的已死之人,岂敢与动辄便可扭转天下形势的穆侯闹别扭?”

他沉默,手自我臂上滑落,轻轻捏住了我冰凉的指尖。我拢指握成了拳,将手缩回袖中。

“你恼我答应楚桓的条件?”

我睁眼,懒懒瞥眸看他,而后不屑地收回眼光:“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罢了,怎值得我恼?”

深湛的眸间目色微摇,他垂眸,盯着我,似是火大:“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出兵援齐,本是正义,不管你一箭几雕,天下人明目堂堂自能知你穆侯的凛凛风范。如今呢?如今你在得到无颜首肯可以进军入齐的前提下,再答应楚桓的条件。没错,你表面还是出兵援齐,实则却是插手他国国事,想要帮楚桓夺回兵权。夷光想问穆侯一句,兵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重兵可振国,有将士可守邦,如你答应了他要夺兵权,那这楚军你到底是真打呢?还是装个模样假打?若是假打,那请晋师不要入齐境内。夷光以前不是说笑,齐虽危,但有无颜,就一定能渡过险关。”

他本是神情安静地听着,眸光轻动,唇角微微一扬似有笑意浅现,甚至低眸盯着我看时,眼中流露出的也不是被我说中短处的恼,而是隐约的欢喜和赞赏。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面色一寒,倏地松手放开我,站直了身,冷笑:“在你心中,就他是英雄,别人都是不堪入目的小人奸佞。”

我也起身,看着他,摇摇头,叹气,涩声道:“夷光心中,在未曾见你时,就认定了你是英雄,从不曾怀疑。”

他转眸看我,眉毛一挑,神色恢复过来:“那你就该信我。”

我垂眸看案上的帛书,笑:“事实摆在眼前,叫我如何信你?”

晋穆扳过我的身子面对他,定声道:“这场战是真打还是假打,你明晚就会知道。至于我为何要答应楚桓,那是因为他将死。许给一个将死之人的诺言,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我惊了惊,困惑:“你如何知道楚桓将死?”

晋穆勾了唇,脸上的寒意终于褪尽,缓缓笑道:“你以为聂荆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娶南宫?”

“他喜欢她。”我低头,喃喃。

晋穆笑了,冷声道:“这个理由连你自己都骗不过,还说出来作甚么?聂荆娶南宫,不过是楚桓为聂荆布的一盘能有退路的棋局而已。”

“嗯?”我抬眸看着他,蹙眉,更加听不明白。

晋穆伸手按我的额角,提醒道:“你忘了南宫的身份?”

“夏国逃亡的公主?”

“表面而已,”晋穆笑意深深,眸色诡谲难辨,“若夏宣公未死,而夏惠又故作文章,那她还是不是逃亡公主?”

夏宣未死?我听得头大,摇摇头:“不明白。”

晋穆勾唇,对着我笑:“真笨!……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你会明白的。”

被人骂笨不是好事,我垂眸,想了想,有些了悟,抬头,盯着晋穆,想笑,却又笑不出。于是咬了唇,装严肃:“你出卖聂荆。”

晋穆叹气:“聪明一点了。”

我转了眸子,笑了:“他不是你的朋友麽?”

晋穆面色一暗,轻轻一笑,道:“不仅是朋友,他还是救过我命的兄弟。”

“这样你还出卖他?”我抿了唇,眸光一动,认真打量他。

晋穆拧眉笑,很是无奈:“为了晋国,不得已。”

我点点头,看了他一会儿后,忽道:“你也救过我。”

晋穆目色一闪,不言。

我扭头,凝眸看着桌上的卷帛,轻声笑:“而我是齐国人。”

晋穆默了许久,然后身子一动,伸了胳膊将我揽入怀里,温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有出卖我的机会的。”

除非你永生不与齐为敌。

我叹气,垂下眼帘。


依偎半响,两人各揣心事,一时似都没有意识到这般站立的姿势是多么地暧昧和亲昵。我凝神思量着晋穆刚才所道的每一句话,每看似想通一处时,却不觉又落入了另一个谜团。脑中困惑有增无减,甚至到了想问也不知从何处问起的茫然。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将胳膊绕在我的腰间,轻轻地搭住,一动不动。

偶尔,耳畔有一声低低的叹息缓缓飘来。

心思一落,我忙伸手推开他。他愣了愣,望着我:“怎么?”

“不是说回来后要早点休息的吗?”我轻声嘀咕一句,端了染有猩红血迹的木盆便往外走。

他也不再说话,若有若无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听得我心中仿佛有圈圈涟漪阵阵荡开。我闭目咬牙,逃离般地走出帐外,抱着木盆茫无目的地往前走。

守在帐外的侍卫又伸手拦下我,卑谦地垂下眸,躬身问道:“公子又要出帐?”

我睨眼看他,奇怪:“出来走两步也不行?”

侍卫瞅着我怀里抱着的木盆笑:“公子这般出营,似乎有些奇怪。”

我低眸看了看,心中一恼,索性将木盆往他手里一塞,冷道:“把它清洗好了再送回来。”

侍卫好脾气地笑,低头:“知道了。公子请回吧。”

“你!”我瞪眼,自知和他生气也无用,于是只得咬咬唇,撇过头,看了看天空。而后跺脚,认命回营,准备找那个始作俑者讲讲道理。


外帐无人。我想也不想,转身绕过屏风,径入里帐。岂知刚踏入里帐一步,抬眸的刹那,我却呆住了。

里帐站着一个上身光裸的男子,见有人闯入,他回过头来瞧了一眼,平素总是明亮粲然的眸光难得地一乱,面色微微发红,嘴角的笑意倏地僵凝。

“呀!”意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惊呼了一声,忙捂住眼睛逃出里帐,心中扑通乱跳,脸颊更是烫得像是有火在一旁灼烧。

良久沉寂,帐内愈发的安静便愈发地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慌乱无措的心跳声,我放下遮住双眼的手,掌心冷汗湿滑,扶着一旁的椅背时用力到手背青筋隐现。

好端端的,大白天脱什么衣服?我敛紧了双眸,摇晃着脑袋,拼命想要忘记刚才那尴尬的一瞥。

倏而,里面有人小心地、试探着唤我:“夷光。”

我抿了唇不敢答。

“进来一下。”

“干……干吗?”我定定神,努力控制好自己走了音的语调。

那人笑了,声音清朗仿佛理所当然:“进来帮我穿衣服。”

“你自己没手?”我怒回了句,心道这鬼面无常的脸皮还真是厚到了一定的境界,居然提这种要求也提得毫不避忌。

那人叹,似是懊恼:“我的手臂被你用白纱裹得这么厚,动弹一下有多难,你这个大夫还不知道?”

我无话可说了,心中一时悔得很。

“那你刚才怎么脱衣服的?”

他沉吟一下,郁闷的语气:“脱衣服好像比穿衣服简单许多。”

脑中一阵晕眩,我闭了眼。

这家伙果然是我的克星!


再次进入里帐时,我反倒不害羞局促了。低了眸不看他的脸,就把他当作以前军营里任何一个受伤待治的兄弟,靠上前,虽还是红着双颊,但心中默念的话却还是有些魔力的。

我默默给他穿上里衣,指尖小心地挑过丝滑的绸缎,尽量避免碰触到他身上任何一处地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凉凉的仿若寒日下的淡然花香,带着一缕虽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的浓烈男子气息,能蛊惑人,也能让人沉迷。

眼前男子的肌肤很白皙,因为白皙,所以衬得他身上那几处浅褐色的疤纹更加怵目。领兵作战的将军统帅大都如此,无颜身上的伤痕也不少于他。只是当我看到那道几乎划过整个后背的长刀疤时,我的心却还是似被什么东西给捏住般,狠狠揪作了一团。

“这……这伤?”我呢喃,目中仓惶,既惊奇他受如此重伤也不死,也心疼他受此伤时不知承担了多少苦楚。

他轻轻一笑,若无其事的模样:“我生平只有那么一次性命垂危的时刻,而那次便是聂荆救了我。”

我绕到他身前,伸指拢好他的衣襟,眼见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遮在雪料底下后,我这才敢抬了眸看他。“这天下还有人伤得了你?”

他勾唇,眸间深邃不可测:“那时我还年少,根本不知防御和反抗。”

我皱了眉,拿了一件金色裾纹外衫披上他的肩,问道:“不知反抗的年少,居然就有人想要杀了你?谁和你有如此大的仇恨?”

他笑了笑,挑眉,故作轻松:“我和她无仇无恨。”

无仇无恨?

帮他穿着衣裳的手指突地一顿,我脑中念光忽闪,刹那脸色苍白,心中惊恐。试问天下之大,有谁会为难一个没有能力去反抗的年少之人?除非……事关利害,分晓之差必是命薄缘悭。

若当初要杀他的人是她,那他要娶我的原因是不是就不再那么简单?

我低下头,手指颤微,却还是认真地帮他在腰上系好那条白玉宽带。

塌侧的白梅在花瓶中幽幽绽放,皎露莹莹,风骨出尘。冰凉的香气丝丝缕缕传来,吸入鼻中,沉入肺腑,一时仿佛能抚平人烦躁的心绪,一时又仿佛化作了彻骨的寒气直钻人心,冻得你不知所以。


最后一处丝绡皱起的地方被我扯平,我垂下手,后退一步,微微侧过了身。虽然不知道身边这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我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没有伪装,将心中所想一丝不落地放在了脸上。

“你当初让意来齐国求亲是别有所图,对不对?”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答话时,我转过身看着他,再问:“你娶我是为了消除姑姑对你的戒心,对不对?”

晋穆沉默,眸光微暗。他定定地瞧着我,俊美的面庞上有微微的错愕,也有我想不明白的挣扎和隐忍下的苦涩。

我笑了,手指在袖中握成拳:“对吧?我猜得没错,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他弯唇笑,目色幽离黯淡,开了口:“是,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望着他,脸上虽在笑,眼中却已尽是失望和不屑:“原因之二呢?是不是为了和齐联盟,抗楚,甚至是谋楚?”

他拧了眉,眸底迅速划过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转瞬,他还是笑得优雅自如,目中慢慢发亮,若星辰落入其间。

“你这么想?”

“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你很在乎?”他的笑容渐渐开始得意,脸上的伤和忍耐的苦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笑意僵在唇边,我敛容看着他,怔了一会,方漠然瞥开眼光,冷淡道:“不,我不在乎。反正齐国公主的身份已去,我和你的婚约也不在了。”

“可你还是欠我的。”

我咬唇,不说话了。

“若说齐国公主的身份是你上一世,那你在楚丘上答应过的,这辈子,归我,”他笑着欺身上前,弯臂紧紧抱住我,靠在我耳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其实,你的上辈子也该归我,不是麽……”

我抬眸盯着他。

他垂眸看我,面色柔和,声音轻软:“夷光?”

我依然咬住唇,死死地。

“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身边。可好?”

说话时,他的长发自肩上垂落,轻轻磨蹭着我的眼帘。入目的黑色,宛若温暖柔和的绫缎,不断揉入我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滑沉至心中……可我脑中想起的却是金城那个人,雪发如霜,一日白头,魅惑容颜下的清冷,漂亮凤眸下的孤寂,一点点,一点点聚上心头。刹那后,那思念仿若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盘旋在我胸中,不断地辗转、翻滚,很容易地便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甜蜜,痛苦,不舍,难断……所有的感触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让我措不及防,满目皆伤。

“无颜,你不要放手。”

“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

临行承诺依依在耳,一字一句,不够缠绵,却够坚定。于是我摇头笑了,推开身前的人,声低,话却清晰:“不行啊。他还在等我。”

晋穆笑,半响,他叹气,轻声道:“你以为就他在等?”

我怔了怔,然后转身,随手擦了擦不知何时已湿润的眼睛,不答他的话,匆匆抱了他换下的衣裳,走出了里帐。

正待掀开帘帐时,那侍卫却拿着已洗干净的木盆进来了,见我又要出去,脸上未免又是紧张:“公子?”

“怎么?你还要拦?”我横了眸,声音一寒,二话不说把手里的衣服塞给他,跑了出去。

身后,有淡漠颓惫的嗓音轻轻传来:“以后她的行踪你们不要再过问。”

“诺。”


离齐去楚

悬崖,风大。

银色貂裘卷飞如云散,仿佛我一个不小心,那劲烈霸道的北风便会随时将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雾垂荡,寒潭水气的茵氲虽能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记忆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给人带来的颤栗和害怕。

我吸了口气,脚尖小心地勾起,黑绫锦靴慢慢划过悬崖边缘,山岩坚韧,稀疏被磨损掉落了几颗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坠入迷雾,然后悄无声息。

耳边空荡荡,唯有狂风在山间吟啸的尖锐声响。

眼中仿佛蕴了泪珠。

但这不是哭。

我抚了抚被冻得渐渐僵冷的双臂,缓缓在崖边坐下。


在山间徘徊许久,回去时天色已暗。军营里火把束束亮起,一望连陌,赤色火焰随着风吹摇曳肆飞,舞得墨黑天际也染上了阵阵红晕。

弦月一轮,看似清冷地高挂云霄,实则是无奈而又怯色,银辉缓缓淡去,孤独地遥对着这地上张扬耀目的熊燃之火。

中军行辕外,守立的侍卫换了一轮。

但想必晋穆是交代过的,见我回来,那侍卫不见迟疑和犹豫,忙迎上来,笑道:“公子可回来了。早上侯爷新带回的厨子做好了膳食已送来了,属下见你迟迟不归,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热了几回。或许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时候,公子尝了可莫要介怀。”

又是那些北国的食物?我皱皱眉,心道,其实不吃也没什么。

“侯爷他用过膳没?”

侍卫转转眼珠,答:“午后侯爷和驸马去北边军营办事。现在还未回来。”

我闻言急了,忙问:“这么说他下午没有歇息?”

“没有。”侍卫言词利落,禀完,抬眼看我时,眸光灵活一动,忽地又出声补充道,“公子宽心,侯爷他向来如此。想当初对敌北胡那群狼兵时,侯爷还曾四日四夜都没合过眼,找地势谋兵策,万事诸备时最后一战便击败了北胡。”

我侧眸,困惑地打量着他,暗忖:这人废话倒多。

侍卫笑了,揖手:“属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战在即,侯爷不把诸事安排妥是不会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动,负手身后,问:“你跟了他几年?”

“自侯爷还是小公子时属下就是他的亲信侍卫,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卫掐指,面色迷离一下,似在回忆。

我笑了,伸手掀开帘帐,道:“你随我进来,我有事要请教你。”

侍卫慌忙点头,口中连道:“公子言重,不敢说请教。”


许是见无人在帐,里外仅亮了两盏灯,烛光有点微弱,随着帐帘被掀起、有风卷入时更是狠狠地晃动一下。我闭了闭眸,突然觉得眼前视线有点昏花。

侍卫去燃了其余的灯盏,停下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着他看。眼前光线已大亮,这人的面容映着粲然灯火,显得愈发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说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着椅旁案几:“这么说,他后背那道伤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公子见过?”侍卫吃惊,面色突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见便见了,又怎样?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难道还有什么歪曲男女授受不亲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转转眼珠,岔开话题:“他那伤是何时有的?”

“十一年前,侯爷当时还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涞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杀王上,侯爷被人误伤。”

误伤?我翻翻眼,心中着实佩服这个侍卫的措词。

“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军将领秋狩围猎那次你在不在?”我轻轻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着他。

侍卫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属下在。”

“记得见过紫狐那件事麽?”

侍卫怔住。半响,他笑,垂了眼帘:“记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渐了然。于是我椅背靠后,不再和他废话绕圈子,直接问道:“樊天是你什么人?”

他抬眼,眸光骤惊。

我笑了,手指自案上收起,揉向自己的眉尖,面色淡然:“无须惊讶。这很明显啊,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有这么听话的陌生侍卫麽?看来你虽跟了穆侯十多年,他的细密心思你却是一成也没学到。而且……”我望着他的面庞笑,“你和你兄弟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像。”

侍卫呆了一下,随后揖手屈膝,欲行大礼:“臣樊阳见过公主。”

“起来,”我垂手挥了衣袖,而后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豫侯来过密函。”

我点点头,心思在脑中盘旋一下,沉吟再沉吟,我还是微凉下语气,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十一年前穆侯那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樊阳垂目,眼睛瞅着自己的长靴,粗大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腰侧的佩剑,额角青筋瞬时突起。

我心中一落,面色暗了暗,厉声:“那事究竟是不是我姑姑命你做的?”

樊阳缓缓仰首,沉稳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里面情绪复杂而又难言。“上有命,做臣子的不得不从。”

我冷冷一笑,拿冰凉的目光下上打量他:“可你最后还是手下留情,饶了穆侯一命,对不对?”

樊阳面色错愕,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慢踱着碎步围着他转了一圈,叹道:“樊阳是吧?你果然厉害,一心二用,一身二命,既奉齐诏,又听晋令。实在是聪明本事得紧啊!”

樊阳浑身瑟瑟一下,而后跪地,虽是冬日,古铜色的脸颊边却有汗珠滚落。“公主明鉴,臣本要……本要杀了穆侯,但侯爷那时年幼,臣实在是不忍心……”话至痛处,纵是男儿刚强,虎目中也有莹光泛漾,“只是请公主相信,臣身为齐国密探,自然为齐国效忠,此心不二,天地可表。”

我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良久。

“起来吧。”我弯腰扶起他,无奈地笑,“你以为你这事只有我知道麽?穆侯那么精明,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他岂能不知?还有姑姑……”我摇摇头,手指拍拍他的肩膀,喟然感叹,“樊阳樊阳,你能安稳活到今日可真不容易。”

樊阳擦汗,面色苍白透青,不语。

我转身,背对着他思量一会,方慢慢道:“姑姑虽为齐国公主,但已嫁与晋王襄公,是为晋国王后。你虽是齐国人,但却是直接听命豫侯的密探,以后她若有何要求命令,能做的且做,不能做的,”我冷冷一笑,目寒,“那就不要理睬。齐晋素来交好,如今齐危而晋援,穆侯和豫侯之间也有联盟之约,你今后身为穆侯的贴身侍卫,虽不要你全心忠诚,但也不得再有害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