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紧唇,眉宇间谧色渐起,不语。

“我……我答应了晋穆找到你后会回去见他。估计他现在已攻下了楚丘……你明早陪我去楚丘,见到他后,你们再谈谈,然后我随你回金城,好不好?”我柔声说着,满怀期盼地看着他。

他垂眸沉吟片刻,而后笑容微僵:“不,不好。”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咬了唇,凝眸望着他,一时心寒,心酸,心疼。难受的感觉泛入骨骸,一阵阵刺过来,似痛,又非痛所能表达。

“而且楚丘没那么容易攻下的,凡羽的铁骑已调了十五万北上。”他侧眸,望着我,嘴角轻勾,笑意若有若无。

我怔了怔,这才恍然大悟晋穆昼夜不歇、一直劳累部署的原因。只是想起临走时他对着我泰然若素的轻松……我眸间一黯,垂下了头,心道:这人是要强还是骄傲,这么难打的战却丝毫不透露给我知晓?

“你真的不要我跟你回去?”我拉住无颜的手,五指纠缠至他的指间。

他不说话,绕在我肩上的手臂却忽地一带,将我搂着坐到他的身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你还记得八年前在帝丘我坠崖的事麽?”我扬起了脸,问他。

他眸色一动,点头。

“那次救我的不是湑君。”我垂着脑袋靠上他的肩。

无颜默,幽深的眸底颜色来回变幻,让人看不透,猜不懂。

纵使再看不分清,我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眉尖一扬,我笑了,话声却有些冰凉:“那年救我的人也是晋穆。怎么办?怎么办?”

无颜看着我,静静地,笑容敛去,依然不言不动。

半天,他问:“谁说的?”

“意哥哥。”

无颜冷笑,皱眉:“他空得慌?闲事管了不少。”

绝美的容颜上神色有阴戾,却无任何的震惊和怀疑。我想了想,突地笑了:“你早知道?”

他不答。

“你早知道。”

他咬了唇,面色微微苍白。

“你早知道!”

我恨声笑,想要松开他的手起身时,他却把我死死按住,出声道:“不要去楚丘了,明天和我回金城。”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浑身被他箍得动不了,唯有张口咬向了他的脖子,狠狠一下。

隐约中他似倒吸了一口气,倏而却又叹气,扳过我的头吻住我的唇,细细密密,深深浅浅,揉抚,吮吸,轻轻地噬咬,慢慢地勾弄。

“你骗我。”我眨了眨眼,泪水夺目而出。

久见淡漠孤寂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不安的慌张和迷乱,他望着我,神色失措。

“你在乎?在乎当初谁救了你?”他问,目光复杂。

“今时今日你问我在乎不在乎这个?”我哭着笑,笑着哭,哽咽声模糊,“当初谁救了我又怎样?我感激他,我敬重他,我愧疚,我难受,却不能再爱他。我爱的那个人总是骗我,一次,两次,接下来说不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在乎这个!你懂不懂?”

他低头将下巴贴上我的额,轻声道:“夷光。”

我赌气不应,揪着他的衣襟擦眼泪。

眼泪擦不完,越擦越落。

“丫头,”他低声喊,附着我耳边轻轻道,“对不起,丫头。是我不好,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

我低头,埋首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丫头,明天我们回金城。”

我沉默,良久,方重重捶了他一拳,道:“不许反悔,你说的。”

他闷哼一声,眉头皱起,表情有些痛苦。

我惊了惊,忙捏指按住他的手腕。

“你受人重掌?”我又怒又急,慌道,“而且没有运功抵抗?为什么不还手?”

他拉住我的手,笑得无谓:“还一人生我的恩情而已。他说了,说你上次只受了毒药和匕首便一命呜呼,他不甘,要我承受那最后一掌,换我身世的秘密。”

“他都要死了还有力气打人?”我生气,也不解。

无颜看我一眼,喉间噎了噎,方道:“是爰姑动的手。”

“她手下留了情。”

“对。”

我静静望着他,刚控制好的泪水又在眼中翻滚。最近太柔弱太爱受伤,再不是那个在战场上跟在他身旁言笑无忌的我。


“有人给你治疗过?”我缩回手,喃喃。

他微笑:“是啊,你师父也在这里。”

“他来作甚么?”

“南宫要嫁聂荆,他来观礼。”

我蹙了眉,不明白:“聂荆和南宫的婚事,与他何干?”

无颜望着我,静睿的眸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笑道:“你师父爱热闹,爱折腾。”

“你又骗我!”

“如果骗你能让你不受伤,我宁愿你骂我,打我。”

我转眸想想,奇怪:“这和我有关?”

无颜笑了,搂紧了我:“既然觉得无关那就不要知道了,浪费时间去想。”

我侧眸盯着他,将信将疑。

“咱们走吧,这聚宝阁是晋穆的地方,不是麽?”

“不,”无颜摇头,笑得神秘,“这是我的地方。”

“子兰是你的人?”

他挑了挑眉,笑而不答,俯脸靠近我。

我别开脸避开他的唇,拉拉他的衣领盖住我刚才咬的牙印,不放心地问:“你就这么离开金城,不怕出乱子?”

“城中都布置好了,蒙牧和白朗自会应付。凡羽的铁骑精兵已北上,西边的楚军已断粮受困。至于湑君的梁军麽,”他横了眸,眼底清泽流淌,幽幽朗朗,似得意,又似快活,“夏惠的军队已围住了郾城,梁国离亡国不远矣。湑君调动军队想要南下增援,我却早让龙烬的部队守在南方,截住了他的退路。北有侯须陀领着我的玄甲军,南有龙烬,湑君如今已是笼中困兽,唯有徘徊挣扎发发狂而已。”

我蹙了眉,心中一凛:“你原先让龙烬包抄南下就是为了这个?”

他点头。

“你要全歼梁军?”我骇然,想起二十五万将士战死的漫天血腥便禁不住一个寒噤。

无颜笑了,眸间光芒滑动似雷电忽闪:“这样忘恩负义之人,不除他至绝,我不甘心。”

我僵了僵,复而勾了他的脖子抱住他。这样的杀戮和寡绝要你独自承担,不,太残忍。我揉抚着他的银发,黯然不能言。

或许,我可以为你分担一半。


烛火燃燃,无风而摇。

室中安寂,心中的波纹却随着满目飘曳的晕黄光线来回起伏,一刻似风平浪静,一刻又似潮起潮落,心绪翻涌肆虐,闹腾得人难受至极。

无颜抱着我就这么静静坐着,我凝目望着他,他低眸看我,相顾许久,却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又或者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要能看得见对方,就好。

我抿嘴笑了笑,抚摸着他长发的指尖缩回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勾唇,目色深沉而又专注,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烛光的颜色缓缓沉入他的眼底,一道一道,不停地渲染着那抹浓重的墨色。渐渐地,墨色散去,漂亮的眸子里流转出灼灼欲烧的光华。

倏然,他拧了一下眉,低头。

柔软而又冰凉的唇在我颈边慢慢磨蹭。当唇齿间开始有温度时,扑在肌肤上那轻柔的呼吸陡地化作燎人的炙火,烫着我的肌肤,即而又烫至了我的心,一次一次,刻下了深深浅浅、数不清的烙印。那感觉很疼,疼中却有甜蜜,微微泛着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自我的指间挣脱开来,悄悄地滑落至腰间,解开了那条汉玉束带,探入我的衣内。

“无颜!”身子不自觉地颤抖,颤抖,心在紧缩,紧缩,紧缩到我难以忍受时,我按住他的手。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眸光迷乱而又热烈,飞扬的眉毛皱了皱,俊美的面庞上有苦苦的忍耐,也有难解的贪恋和渴求。

我垂下眼帘,结结巴巴:“在……在这里?不不,不好。”

他愣了一下,转眸看看四周,笑着问我:“有什么不好?你不愿意?”

“不,不是,不是。”脸颊通红,虽羞极,我还是勉强说了几个字,伸手摸摸他也滚烫的面庞,闭上眼。

可是你说过你要娶我才……

你忘了麽?

虽闭了眼,却依然能感觉到眸中有薄薄的水意沾上。

我抱住了他的肩膀,努力地把脸上的神色在他脑后好好藏住。

他不动了,忽而叹息一声。

胸前一暖,先前被掀开的衣襟又重新合拢,我睁眼,扭过头,隔着朦胧泪水瞧着他。

“我会娶你的。”他贴着我耳边轻声道,一字一句,仿佛出自肺腑般,语气沉沉,面色坚定。

我有些痴。

他笑着刮我的鼻子,无奈摇头:“傻丫头。”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我仰了头,吻住他的唇。

他受了爰姑一掌,他和楚桓断绝了所有关系,不管是为了齐国还是为了王叔的恩情,从此在这世上,除了我,他只剩下他自己。而我,除了他,也只有他。从来都是这样。


“等我三年,”他低声喘息,话自齿缝流出,“三年后,我们回竹居。”

“为什么是三年?”我不解。

他微笑,挑挑眉:“三年强大齐国。三年教无翌成才。三年,完成父王的遗愿,然后我带你走,再不管世上的烦事。”

我沉默,半响,伸手抱住他,柔声:“莫说三年,你让我等三十年,我也会等。但不要再把我推开,不要放手。”

“不会。再不会。”他轻声道。

雨声细簌不绝,一声声落入心湖,轻漾开来,荡起细致的波纹,一圈圈散开,一圈圈追随。

我认真地瞅着他,唇角弯了弯,许久没再笑得如此欢快轻松。

凤眸里不再冰凉冷寂,温和中夹着漫天柔情,丝丝拢绕,丝丝拢绕,紧紧缠住了我整个人,仿佛这辈子也休想再脱身。

而他,亦逃不开。


夜烛荧然,火苗不安分地晃动着,满室侧影幢幢。阁楼外风声萧瑟,吹动窗扇沙沙作响。雨湿窗纱,原先的洁白不在,映着深重夜色、树影婆娑,此刻透出了重重叠叠的阴冷之色。

冬日苦寒,夜雨更凉,相偎时却能暖意融融。

两人正低低私语时,冷不防门外有人敲门。

“侯爷,有奏报。”清毅的声音,不怎么熟悉,却也不陌生。

无颜拧拧眉,看了我一眼,手臂想松时,却又陡然收紧了。“不放手。不敢放。”他笑,眼底有戏谑得意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脸红,挣脱他的胳膊站起身,乖乖地走去一旁。

他咳嗽几下,拉拉衣裳,整了整神色,这才沉声道:“进来。”

门嘎然而响,走进来的是身着淄衣长袍的樊天。他挑眸看了看我,脸色微露疑时,又马上恭谨地低下了脑袋,躬身将一卷黄色锦书举至无颜面前。

“豫侯,楚丘送来的。”

无颜接过,看完后立即又扬手递给我:“是楚丘的战况,你看看。”

我伸手拿过,眸光飞快地扫过满卷乌泱泱的字。

“你说得对,楚丘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攻下。”我皱了眉,担心。

无颜挥手让樊天下去,沉吟片刻后,忽地抬头朝我笑:“咱们去趟楚丘如何?”

我变了变脸色,垂眸不语。

他走来拉住我,笑:“丫头不要乱猜。此去楚丘,不是将你送回去。一来,你答应了他会回去,或许我可以失信于人不做君子,但你不可以;二来,你不是觉得我与楚桓的约定有背于他麽?那好,那我们去楚丘,让我当面和他说清楚,可好?”

我点头,神色不动:“好。”

他伸手揉我的脸,轻声道:“还有三。凡羽的铁骑和我战了六年,天下最了解他战术的人是我。他晋穆不是要楚丘麽,我们帮他夺下,算还人情,可好?”

我抬头看着他,喜颜逐开:“好。”

他望着我,似是迟疑犹豫了一下,然后微笑:“最后,还有四。”

“什么?”

“夺下楚丘只是第一步,我的目的是要借他之手先拖住凡羽的军队,使邯郸形势相对安定下来,让楚桓能着手做一切安排聂荆顺利继位的事。”

我咬咬唇,低下头:“这才是最重要的?”

无颜沉默片刻,握紧了我的手,轻声:“对。”

“好,我陪你回去。”我叹口气,心道:不管如何,你这一次总算没再骗我。只是他晋穆是何人,能任你差遣麽?

我自顾自地想,自顾自地摇摇头。

无颜笑了,一眼看穿我所想,解释:“你放心,自有他的好处。他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舍不得。”

舍不得?我狐疑,想了想,转眸看窗外:“那明天早上我们就动身?”

“不,雨停了就动身,”无颜出声纠正,眸子望向窗扇,笑意悠长,“这雨下不到明天早上的。我们得尽快去楚丘。”

我失笑,瞅着他:“你能掐会算了?如何知道这雨一定下不到明早?”

“中原天旱,下雨已是极少,更何况是冬日细雨?邯郸不是金城,这雨断不会下一夜之久。”他目色微微一亮,话语笃定,背手而立时,面容俊美倜傥,气度清贵超然。

我侧眸看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唇角笑容僵了僵:“怎么?”

我扬手抱住他,将脸藏在他的怀里,笑容得意而又狡猾。

知道麽,这才叫舍不得。


双人成影

无颜所料未差,子时刚过,窗外的雨便淅淅而止。

彼时我正躺在软塌上睡得迷迷糊糊,隐约中有人来敲了门,和无颜悄声交代几句后,耳边又回落宁静。

正想着翻个身再睡时,腰间一紧,身子突地轻飘飘腾空而上,有人将我裹在锦被中横抱掠起,仔细地揽在了怀中。那人柔软的发丝缕缕戳上我的脸颊,一阵轻微的酥痒。鼻中琥珀香气直窜心扉,明白过来是谁后,我偷偷抿唇,侧了头贴向他的胸膛,将脸上分明已睡醒的神色悄悄敛起。

他叹气,抱着我的胳膊又不自觉地收拢几分。

“侯爷,你要抱着公主走那条暗道,会不会……太累?”樊天在一边低声问,语气满是惊诧和不放心。

无颜不说话。

身边有人在笑,嗔责樊天:“你家主子的脾性你竟不知?天下风流只豫侯,他岂会觉得累?怕是恨不能抱着怀里的人一辈子才好!”

子兰的声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融着满室的玉兰花香,动听而又迷人。

我脸一红,本想和无颜开开玩笑的假寐,却不知室中还有他人,如此一来,我是非得继续“睡”下去不可了。

无颜哼,抱着我便走,冷道:“多嘴!”

身后子兰在笑,不紧不慢道:“见到穆,替我问候一声。”

“说你将去安城?”

子兰幽幽叹息,似是苦恼,但淡漠的嗓音中却又偏偏夹着一丝诡异的快活:“你这么说,他该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无颜大笑,抱着我飞身离去。

身子随着那双抱着自己的胳膊一齐坠下,我睁眼,转眸去看,却见无颜抱着我停在了阁楼外的假山旁。樊天提着灯笼跟在一侧,古铜色的面庞紧绷严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依在无颜怀里的我。

虽底气不足,我还是瞪了他一眼。

樊天讪讪,目光一闪,撇过脑袋。

“公主醒了。”

无颜低眸看我,扬眉轻笑,满脸的无奈。

我看着他,眨眨眼,而后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放我下来吧。”

他摇头,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不放,我不累。丫头继续睡。”

被人抱着总比自己走路的好,何况抱我的人是无颜。我思量一下,转转眼珠,点头,将手自锦被中探出,抱住他的身子。

樊天又扭过头来飞快地瞥了一眼,而后扯嘴一笑,神色古怪兮兮。见我横眸看他,他马上掉头,转过身去推开了假山壁后的石墙。

这人倒奇怪!比他那兄弟可让人难捉摸得多。而且他既能和无颜来楚,必定是无颜的亲信随从,为何我却好似不常见他?总觉陌生,却又感觉似曾相识。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计较嘀咕。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郸城外。雨虽停,空气中湿气却凝滞不消,冰凉清爽的感觉丝丝扑面,激得我睡意全无。眸眼本惺忪朦胧,如今脑子清醒过来,虽夜色透黑,但眼前视线却陡然清晰了几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着灯笼大步向前走着,灯火虽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却显得尤为醒目。橘黄光浅,映照一路沾着雨水的萋萋枯草,有转瞬而过的清光在衣袂下莹闪不断。

高耸威严的城墙伫在远方,火把高束,依稀可以城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宝阁至离城墙如此之遥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紧,我伸手摸无颜的脸,问他:“这么长的路,你累不累?我下来自己走,可好?”

无颜微笑,垂眸时凤眸里光泽摇动:“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赶来本就辛苦,如今还要连夜出发,可受得住劳顿?”

我抿唇,心中暖意渐起:“我又不是什么骄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战场你可没这么照顾过我。”

“如今不同。”

“怎么?”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动,看着我:“东方莫说拿了药给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该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没?”

我脑中嗡嗡,这才记起一连几日只顾着赶路来邯郸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药,难怪今日会如此贪睡。

“还没。”

他叹气,嘱咐:“以后要记住了。”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师父说我中了毒,我却不知是什么毒。而且……这药只能维持一年。”

他低头吻我的发:“放心,我有办法。等解决了湑君的军队后,我会帮你取回解药。”

我心念一闪,抬头望着他:“你知道谁有解药?”

无颜扬了脸,目光看着前方时,眸色阴沉晦暗,神情却坚定万分。

“丫头,你不会有事。信我。”

“恩。”我愣了一下,然后仿若无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这世间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

脑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只是怎么办?还是想睡,却不想吃药。

我不想做个靠着药石活下去的废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只有一年的命,因为已死过一次,知道那个残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诺的三分之一;更何况……我若不陪在你身边,你会孤独,而我会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纵使天下倾歌,也不能换得你的留恋,对不对?

我咬唇,伸手自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莲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凉,清冷的感觉流转胸中,冻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风吹,就会碎。

洛水漾漾,满目空蒙。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岸边,骏马驾二,左右騑。这是普通的青盖皂轮车,不再是无颜之前那般爱招摇、总以宝顶华盖的出行车驾。青淄顶上四角悬挂着光华流溢的橙色琉璃风灯,夜风微拂,烛火微拂。车架上有青衣小厮倚着朱轼打瞌睡,估计是听到脚步声靠近,这才骤然惊醒,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来人后忙跳下马车迎了过来。

“豫侯。”行过礼后,他低头递上马缰给樊天。

樊天收起缰绳,挥手打发他:“回去吧。给你家公子子兰报个信。”

“喏。”

青衣小厮躬了躬腰,身形一闪,如魅飘去。

世间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见怪不怪。

无颜抱着我走入车厢,拉下锦帘,将我放在暖和轻软的毡绒上。

“侯爷?”樊天探询的声音在车厢外传来。

无颜拉住我的手,淡声:“走吧。”

一声响亮的鞭策声陡然惊开沉寂的黑夜,有马嘶鸣,踢踏声纵,车厢开始摇晃,窗纱倏然飘起,惊一路风霜,不觉天寒。

前线战事吃紧,天下五国混战,三国起烽烟。虽中原地带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郸向北一路的关卡还是多不胜数。又,兼因无颜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马驱向西北,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虽延误了些许时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赶到了楚丘之侧。

昨夜夜雨披泽极广,沿途马蹄肆踏,溅水污泥,却不见尘土飞扬一丝一毫。

楚丘境内有高山不绝,溪涧水流汹涌急湍,因此处是楚国北方扼关守壤的重要壁垒,形势险而坚,端的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议曾来楚丘,那时遍地梅花开,晕红花瓣淡黄蕊,芬香扑鼻。如今经过却是刚经过一场恶战之后,干褐的梅树在风中萧瑟摇摆,弱弱不禁风,落红凋谢,映着满地融有丝丝殷红之色的雨水,看得让人怵目心寒。

一夜细雨。

一日媚阳。

黄昏时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云盖天,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缕缕挥发不散的血腥之气。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阳晒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难忘的悲悯和伤痛。

不管你是敌,还是友,此刻记得的唯有一战之后遁逝在这块土地上的无数英魂。

这个乱世……残忍得让马革裹尸变成了勇士们再也逃不脱的最终归宿。

我蹙眉,搁下了手中掀起的帐帘,挪挪身子,坐到了车厢最里侧。

帐帘垂落的刹那,稳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动的无颜却突然皱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开帐帘。

此时马车行在一处高坡上,俯视正可见驻扎在高山脚下诺大平原上的楚军军营。

无颜望了一会,目光一闪,忽地唤我:“夷光,过来。”

“怎么?”我凑过去。

无颜不言,凝眸望着山下。

我顺着他看向的方向瞅过去,只见前方两座并伫狭窄的山丘间有一支运着粮草的军队急急奔驰。若非见有人自那里走出,凭着肉眼之障,绝不会有人发现那条隐在密处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郸离楚丘不远,五国为战事储备的粮草兵饷皆会囤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可是我们沿途走来并没有发现这支运输粮草的军队。是我们绕路错过了,还是……”

无颜抿唇,看着不远处的楚丘行宫:“这粮草不是来自邯郸,是来自那座行宫。此山道可由行宫直通楚军军营。”

“那行宫是楚军囤积粮草的地方?”

“丫头刚才说了,各国的粮草皆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楚丘离邯郸甚近,若我所料不差,那行宫就是他们的国仓。”

我看着山下那自山道中不绝而出的粮草车架,不禁皱了眉:“这么说不管晋穆此战如何打,楚军的粮草需求永远都不会是问题。”

无颜点头:“对。楚丘是坚城,而且只要凡羽不出山,晋穆就永远也拿不下楚丘。久战下去,必定是远师劳顿的晋军吃亏的多。”

我闻言思索,脑中陡地有念光一闪,我转眸瞧无颜,担心:“楚丘既离邯郸如此近,那邯郸那边楚桓一死,都城变动,王位之争,凡羽可随时赶回去拥军逼宫,那聂荆和南宫岂不会危险?”

无颜微笑:“丫头顾虑极是,不过楚桓是何许人?你放心,他已控制了邯郸形势,凡羽的父王和他弟弟冲羽都已是楚桓的阶下囚,邯郸的一切消息均对外封锁,天下人目前尚不知其中变故。”言罢,他放下帐帘,将我一并拉了回去,伸臂揽入怀,口中轻轻叹息。

我抬头看他,握住他的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