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夏宣认真看了看,目光在夏、赵边境诸镇流连片刻,道,“不必想了,我们去商城。”
“商城?”奉鸾解决了林间刺客后便去谷顶环望四周形势,见旷野悄寂再无异动才回到山洞,不料进来便听到这句话,顿时一个激灵,“公子回国是要去栎阳继位,如今为什么要绕道南下去我父亲的驻地?”
夏宣悠然道:“不算绕道,你枫姐姐的地图上,商城与栎阳是咫尺之隔。”
奉栾脸色一垮,以一种异常困惑天真又很生无可恋的眼神看向默弓。
默弓不慌不忙地将图志收起,腼腆地微笑:“绘图时手滑,我将两城标得略近了些。”
岂止是略近?江离抿嘴偷笑。
要知商城位处夏国东南,为夏国与南梁边界之地。相对都城栎阳,商城正是南辕北辙的所在。
默弓望着夏宣:“你决定了?”
夏宣道:“按眼下形势,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默弓言词利落,“我们去商城。”
奉鸾不能理解夏宣的决定,默弓却深知此举的用意:如今他们面对的早非那个虚无缥缈的王位,而是切切实实的生死存亡。夏宣在栎阳朝中无可仰仗,唯有投靠驻守边陲、素来支持他的驷车庶长——奉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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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山洞里草草休息片刻,黎明再度启程前,江离从系在谷外的马背上发现一个奇怪的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治伤的纱布药粉,另夹着一张丝帛,写着:刺客遁入薄城郡守府。
江离不辨包裹来源,忙报晓默弓。
默弓看到药物便了然,扶额道:“栾总管到底还是派了人跟在后面。”又和夏宣看过丝帛留言,两人对望一眼,皆是庆幸昨夜没有冒失西行。
用过早膳后继续上路,南下之旅四人有意走得悠然,半月后方至赵国南方边境重镇虢城。
西出虢城即是夏国的卢城,这日午后,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夏国的土地。
奉婴所掌的商城距卢城百里,若是加鞭赶路,傍晚便能到达,可是奉鸾却故意拖拉起来。
默弓见他出了卢城一路不是喊饿就是喊累,忍笑对夏宣道:“就这样半大的孩子,你怎么有这个胆量让他做你彻侯府的左庶长?”
夏宣含笑看她:“你不过比他大两岁,他是孩子,你是什么?大孩子?”
因一路不曾再遇刺客,南下过关也算顺利,且商城已是近在眼前,两人的心情都很不错。是以默弓听到他的取笑不过佯怒瞪了一眼,继而又笑道:“我现在是相信,奉鸾见了他父亲,是大气也不敢喘了。”
夏宣一笑不言,默弓回头看了看,见后方江离仍落得远远地,正被奉鸾缠着在包裹里给他找吃的。
默弓长叹道:“我的阿离如今都成了你家小奉将军的姆妈了。”
夏宣正想言语,骤然却闻风声中有利箭鸣镝,忙抽出腰侧长剑,刚烈青锋迅疾挡住那支射往胸前的羽箭,回眸要嘱咐默弓小心应对时,却见她睁大双眸望着他的身后,面色惊慌道:“公子小心!”
她想也未想,飞身而起,以血肉之掌生生接下那支横空射至的黝黑箭簇。来箭应为强弓弩射出,力道极强,震得她虎口裂痛。她身子轻飘飘落上夏宣的马背,挥卷马鞭狠狠抽离随后而至的两支长箭,正待松口气时,却不想更有一道暗光铀影紧随那三箭之后,“扑”一声,自她的胸口穿透而入。
“默弓?”夏宣抱住她无力后仰的身躯,神色大骇。
默弓长吸口气,想要抽出胸前箭镞,手刚抬起,便虚软而坠,眼前蓦然有黑雾迷罩,让她望不清一丝世间的颜色。
“默弓!”耳畔有他急迫担忧的呼唤,她想要答应,却发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迷罩满眸的黑雾终究吞噬了整个天地,她阖起双眸,在这一瞬的昏眩下失去了所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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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和奉鸾望到此处惊/变飞马赶至,见默弓不省人事地倒在夏宣怀中,江离花容失色:“少主她……”
默弓伤处紧靠心脏要害,夏宣不敢轻易拔出长箭,望着染透她青色衣袍的乌黑血液,目色更暗。
“可恶的贼子!”江离眼中泪水扑簌而落,眸光却变得异常凶狠。她咬咬牙待要纵马去寻那刺客,夏宣喝道:“现在还不是寻仇的时候,速入商城,默弓需要一处地方静养。”
奉鸾这时候再是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当先引路。三人行过片刻,遥见商城的方向有支骑兵疾驰而来。奉鸾望清当头士卒高举的旗帜,面色一僵,嗫嚅道:“是我父亲。”
奉婴手下骑兵素来训练有素,奔驰平原如蛟龙入海,瞬间迎至夏宣面前。见三人面容狼狈,夏宣更抱着昏迷不醒的默弓,奉婴皱了皱眉,下马至夏宣面前行过礼,道:“末将接到彻侯密函后沿途皆遣人相随,不料近在商城脚下,还是让那刺客有机可乘。枫姑娘这是……”
“箭上有毒,”夏宣声音冷如玄冰,“速回城中,找一处最大的医馆。”
“有毒?”江离闻言眼前发黑,急道,“彻侯,求你救救少主。”
夏宣垂首望着怀中那人已无血色的面庞,轻声道:“放心,她绝不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刎颈之交
默弓醒来的那晚夜色极沉。
她在昏睡中久处黑暗,睁开眼看到满室烛光,双眸不免有些刺痛,只得轻缓地转着眼瞳,打量身处之所:四周锦帷低垂,榻案古朴,梁甍雕饰虽不富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能有,想必是奉婴的将军府。
外间有药香缕缕传来,她侧首望去,见江离怔怔地坐在廊下看着药炉,便轻声唤道:“阿离?”
启唇方知气若游丝,默弓被自己的虚弱吓了一跳,想要撑臂坐起,双手绵软却是毫无力气。
那一箭力道竟如此威猛?自己的三魂七魄竟似所剩无几了。她苦笑,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心道:平日的懒怠今日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江离煎好药走过来,不经意看到她光华流转的眼眸,“啊”地惊叫一声。
默弓笑道:“对不住,我喊你你没听到,惊到你了。”
江离双眸红红的,听到她微弱的语声,目中又是泪光闪烁,哽咽着道:“都四天了……少主你总算醒了。”
默弓嗔道:“哭什么啊?我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你就算是有几条命,也没必要条条命都献给彻侯,”江离板起脸数落,“八年前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默弓不置言词,在她的服侍下慢慢坐起,喝了她喂来的药,这才望着廊外道:“公子呢?”
江离赌气道:“他好着呢,不必你操心。”
默弓柔声道:“阿离……”
江离忍了再忍,还是受不住她望过来安静等待的目光,没好气道:“魏大人来了,彻侯在书房见他。”
“魏大人?”默弓蹙眉,“魏奢?”
江离将一盏热茶汤放在榻侧矮几上,哼道:“除了那小子,还有谁能巴巴地从栎阳过来?”她说完,转身又将这几日积攒的枫氏来往信函堆到默弓面前:“知道你迟早要问这些,未免你催得人烦,我先给你。”
“知我者莫若阿离,”默弓含笑从信函中拿起一卷青色帛书,翻开一阅,面色僵凝,“竟是他?”
“什么?”
“栎阳新君已定,”默弓颇感慨地看着帛书上那三个字,“公子威。还真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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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宣与魏奢、奉婴议过事后,来内庭看默弓时,正见她披着狐裘坐在榻上翻阅枫氏来往信函。
“彻侯。”江离俯身行礼。
夏宣道:“你这几日守着你家少主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江离虽极不情愿此刻离去,却又不敢违背夏宣,望了一眼默弓,轻步退出室外。
夏宣走到榻侧坐下,拉过默弓的手腕把了把脉搏,笑道:“我估摸着你也该醒过来了,恢复得还行。”
默弓懊恼不已:“我估摸着我醒不过来了,不料你能起死回生,又让我回到这铜臭世间了。”
“原来我是多此一举了?”
“可不是。”
两人话语融融,含笑对望片刻,默弓垂下视线,继续看着手中帛书。
夏宣抬手将她颊侧的落发轻轻撩起,看着那处快要淡而不见的伤痕,舒了口气:“总算没有破相。”
默弓微微一笑,颊上不知为何有红霞薄染,衬着她苍白病弱的眉目,一霎的颜色竟是难以言喻的动人。
夏宣见她始终极认真地低头看着书函,不由轻笑:“难得见你这么勤快。”
默弓无奈道:“如今我已睡了四天四夜,再懒下去,枫氏的总管们收不到我的回信,都要跳脚了。他们一生气,折磨的不是别人,最终还是我。”
夏宣在这话下含笑沉默,坐到她那一侧,与她并肩阅完了所有信函,才轻声道:“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这样的事是什么事?”默弓低声笑笑,“枫氏一族数代依附夏国王室,旁人不知枫氏和王室的紧密关系,你我还不知?我受父亲从小教导,你是我的主公,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必倾尽家财,乃至舍命。”
夏宣见她在这事上仍是一如幼时的固执,叹道:“只见你舍命了,从未见你请我吃过一顿酒,也从未见你施舍我半分铢钱。唯有那枚黄玉佩,还是我和你打赌赢来的。”
默弓笑道:“你是才知我是守财奴?宁可送命,不予金银。”
“你啊!”夏宣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从不知世间女子有这样淘气的。”
纵是病中气血皆弱,默弓这晚脸却红得频繁,忙转开话题道:“听说魏奢来了?他是为与你的私情而来,还是新君继位之事,他那位做丞相的父亲另有想法?”
“丞相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晓,谨慎持重,心思从不外露。朝中形势已定,他怎会为我引火上身?”夏宣道,“魏奢是瞒着他父亲来的商城,告知我朝中实情。”
“什么实情?”
“父王去逝前,除我出使赵国外,公子成与公子简皆被遣往外地巡视民情,成年的公子中独我大哥在宫中守着病重的父王。父王驾崩的消息传出后,我迟迟不归国,且国中大臣称我从赵王宫中逃出后音讯全无,死活不知,而公子成与公子简又各自在巡视民情时出了差错,只有我大哥能堪当王君重任,便在华厥、公孙寅为首的勋旧贵族三番四次的恳求下,登上了王位。”
默弓听罢沉默半晌,方道:“我从未想过是公子威。”
“我也从未想过,我大哥他……”夏宣面上不辨什么颜色,话语清冷,自胸膛肺腑森沉而出,“平时待我可是真诚厚爱如同胞兄。”
默弓轻声道:“公子威生母早逝,他自幼长在独孤后膝下,独孤后疼爱他比疼爱你和公子惠更甚。素日我看他待你和公子惠也真的是关爱无限,却不想这世间果然是人心最难测,到头来,却是他夺了你的王位,想要你的命。”
夏宣抿唇不言,默弓又道:“华厥是公子威的岳丈,他支持自己女婿为君倒是能够理解。只是这公孙寅不是公子成的亲舅父吗?怎么如今也去了公子威的阵营?”
“公子成的母妃和她兄长素来不合,公孙氏今日的繁盛全靠公孙寅与公孙牧兄弟二人的军功而得。况且公子成娶了淳于之女后,和淳于一族走得更密切,公孙寅自然不会帮着他这个外甥。”
说到这里,默弓念光微动,犹豫片刻,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今日的局面其实全因你在国中无外戚支持的缘故?”见夏宣苦笑难言,她叹息道:“朝中新旧贵族倾扎不断,大臣派系泾渭分明,诸公子一至弱冠之龄,都会找势力雄厚的贵族联姻,借此丰满羽翼。独孤后虽然尊贵,却是齐国将门之女,齐国独孤一族纵是英杰满门,对夏国的变故也是鞭长莫及。前年我父亲费尽心机为你说姻魏氏,你为何拒绝了?”
夏宣道:“你觉得魏氏是我良配?”
“难道不是良配?”默弓垂眸低声道,“那魏容才貌如何,她的及笄礼上你我都见识过。再者,魏氏是夏国第一贵族,族长魏禹爵为关内侯,职为丞相,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魏禹之子魏奢与你情谊深厚,算是过命的兄弟。如此种种,还称不上良配?”
夏宣轻叹:“魏容是好,却非宣心中所向。”
默弓在此话下怔了一怔,拢在狐裘下的手指不可自抑地变凉,笑道:“你既有了打算,我就放心了。想来你心中的良配,定然是世上难得的好女子。”
夏宣转眸望她一眼:“这是当然。”
默弓笑笑不语。她望着远处飘摇不止的灯火,长久,才轻轻吸了口气,摒弃一切杂念,接着说道:“国中六大贵族,如今奉氏为你所用,魏氏袖手旁观,华、百里、公孙、淳于四族利益各有所重,绝非你的良臣。你就算不想再争王位,但要安然回到朝中,还是艰难。”
夏宣道:“其实现在对我而言,回朝不回朝也并无什么差异,我倒是想四海逍遥,那才是我心中所愿。我如今放心不下的是惠和连城。连城年方及笄,惠更小,才两岁,我若不回去,只怕他二人难以存活。”
“连城公主年纪虽少,却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默弓劝慰道,“而且照料她和公子惠身边的都是王后宫中的旧人。那些旧人的本事,你比我更清楚。我想公主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和公子惠,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夏宣道:“但愿如此。”
国中变故后的纷涌波澜一一剖析透彻,默弓将心中的决定水到渠成说来:“明日我就启程回栎阳。”
“明日?”夏宣皱眉,“你重伤初愈……”
“伤已无碍,”默弓扬扬眉,“你要回朝栎阳必须有人周旋,我父亲出面不便,魏奢碍于他父亲的威严,行动也是艰难。只有我,才是为你与诸大臣勾连的最好人选。”
“勾连?”夏宣着实嫌弃她太过精准到位的用词,又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不禁失笑,“你这算是为我冲锋陷阵了?”
“算是罢。”默弓笑道,“我虽懒了些,却是好交往的性子。这事对我而言甘之若饴,你别担心。”
“你说你会吓着我,仅是这样倒不至于。”夏宣注视着她,双眸深深不知所想,低声道,“不过那日那一箭,却是吓得我魂飞魄散。”他缓缓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刎颈之交,世上除了惠与连城,唯有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默弓看他良久,才自他的话中醒悟过来。她垂眸咬唇,颤抖的双手在袖中轻轻交握,诸感惴惴,一时竟无所托付。
作者有话要说:连城和惠露个小小苗头。
这章牵扯了夏国当前朝局,名字繁多,大家留个大致印象就好,后文这些人会一一出场,故事也会一一铺陈开展的。
今天双更,下午五点还有一章更新,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提建议!
☆、庭生碧桐
拜夏宣以“沿途照顾”之名所赐,默弓回栎阳与魏奢结伴而行。
起初几日还好,魏奢与两名亲随骑马跟在默弓的车后,既无多话,也无多事。每日卯时上路,申时而歇,夜间住宿枫氏客舍,饮食起居不论怎么安排,魏奢都绝无异议。
江离私下松了口气,对默弓道:“三年不见那小子转性了,这样安分守已斯斯文文的,颇有几分当年丞相的影子。”
默弓沉睡了一路,闻言懒洋洋笑道:“回去的路程长着呢,他总得憋出点坏透的点子,不至于这么着急就显山露水。”
不过魏奢这次倒是格外沉得住气,待到离栎阳还有最后一日路程时,他才声称受不了马背颠簸、寒风割面之苦,堂而皇之地弃马上车,笑吟吟坐在默弓对面,无尽温柔地道:“妹妹,一路上身体还好吧?”
妹妹?江离正对着小火炉煎药,闻言拿着蒲扇的手抖了抖,火苗一窜,险些烧到她的眉毛。
默弓这日也难得起身坐着看书简,闻言颇从容地点头:“尚可,多谢魏大人挂心。”
“怎么这样见外?”魏奢鞠着满面笑容,“枫氏主母是我嫡亲的姑母,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关心自是应当的。”
默弓望了望他,不语。
魏奢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仍笑问:“我听说妹妹和赵国靳喜大人交情匪浅?”
“我家少主和靳将军没什么交情。”江离警惕地看着他,“事关我家少主清誉,大人不可胡说。”
“原来是有人造谣生事,我回去便打烂传话那人的嘴。”魏奢上一瞬肃容咬牙,说得义愤填膺,下一瞬又施施然微笑,“不知靳喜的幺妹靳兰,妹妹有没有见过?”
江离皱起眉,正待再度否认,默弓却已淡然道:“何止认识,我与靳兰是莫逆之交。”
“如此就好,哥哥这边有件事,还请妹妹帮忙。”魏奢一张俊面情真意切,“我对靳姑娘一见钟情,想请妹妹帮忙说亲。”
“此事真是为难我了。”默弓委婉道,“靳氏一门将才辈出,靳姑娘沐染家风,只仰慕驰骋沙场战无不胜的将军,却深厌无事生非口舌油滑之徒。”
魏奢面不改色道:“我魏氏虽数代文臣,但祖上也是虎符在握的将军。我魏奢决意继承祖风,今后弃文从武,驻守边关,立志成为夏国第一大将。”
此话一出,江离在旁掩袖偷笑,默弓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奢,并不急着言语。
果然魏奢接下去还有话:“只是现在我对行军兵法并不精通,我父亲对此也是一知半解,魏氏急需靳姑娘那样的将门之后为内助,辅佐我成将立功。”
默弓听到这里,终于自他坦然的言词下辨觉到此间深藏的用意,想了片刻道:“我会试一试。”
心愿达成,魏奢温文尔雅地谢过。江离却是着急:“少主,靳姑娘她不会……”
“阿离,药熬好了就拿来吧。”默弓拨开厚重的锦帘,望了望远处的青天,“自出邯郸已有一月,今天总算能到栎阳了。”
冷风扑面送来清冽的气息,仿佛正是记忆中肃冬栎阳的清爽触觉。她闭上眼眸,深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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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之前,魏奢自觉下车骑马,将默弓送到思齐阁前,辞别离去。
江离咕哝道:“先前口口声声哥哥妹妹的,这时候怎么不进去看他姑姑了?”
默弓目送魏奢远去,转身入阁时,正遇闻讯迎出的思齐阁阁主蹇书。
“少主终于回来了。”蹇书喜极。他半张脸常年罩在黑铁面具下,露在外面的眉目霜色隐隐,已是十分苍老。他仔细打量着默弓,感叹道:“三年未见,少主是真的长大了。”
默弓微笑道:“我是不忍蹇老操心更甚,只能装着懂点事了。父亲在阁中吗?”
“主上在庄里。”提起枫昀,蹇书目中另起忧色,忙恭请默弓先行,一行人往阁后而去。
思齐阁为栎阳第一馆舍,也是枫氏于夏国商事经略所在,与枫氏庄园紧邻而依,中隔一片深广的梧桐林。
已是深冬时节,往年这时候梧桐林里早已荒芜一片,默弓今时回来,看到林子里深深浅浅浓密繁盛的绿荫,十分诧异:“蹇老你用了什么法子?这梧桐入冬居然不败?”
“哪是我想的法子,这两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梧桐就是长盛不衰。”蹇书对着梧桐林深深担忧,“这样违逆常理的异端,也不知是不是好兆头。”
如今先王驾崩,新主易位,要说是好的兆头,也着实勉强。
默弓默不作声地在林中站了会,提步入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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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里枫氏家仆看到默弓回来都是欢喜,一路寒暄不断。直到过了前庭,踏上通往内庭的长廊,默弓这才稍得清净,正低声与蹇书交谈时,抬眸之际不经意望到长廊深处迎面而来的一人,怔了一怔。
那是个着寻常布袍的中年男子,身材矮小,看着极普通的脸上眸光异常精湛,见到默弓忙含笑上前,在她面前默然而拜。
默弓忙扶住他,又惊又喜:“荀叔何时从梁国回来的?”
男子的笑容颇为斯文,举手露出两根手指。
“荀斯是两日前回来的。”男子口不能言,蹇书代为解释,“半月前,主上召回齐、梁、晋三国枫氏阁主。荀斯路程最近,又日夜赶路,是以回来得迅速。丰隆与介子奚仍在路上,这三五日内也该回来了。”
默弓闻言异常疑惑:“父亲召回所有阁主,是出了什么大事?”
蹇书与荀斯对视一眼,脸上的忧色一时皆显露无疑。
默弓心头一震,有些明了,颤声道:“父亲旧症复发了?”
蹇书长叹道:“主上入冬便咳嗽不止,自先王去世后,更是卧榻难起。这些时日,已经……数度咳血了。”
数度咳血……默弓的思维蓦然变得迟钝,要想了又想,才能明白蹇书的言下之意。西北之地的刚烈长风肆虐过廊,一时吹得她周身发寒。
她手扶廊柱静立片刻,转身疾步去往内庭。
蹇书忙跟上道:“主上在书房。”
默弓步履匆匆,蹇书年老腿衰,不久便被她甩在身后。江离飞身紧随默弓身旁,望着她苍白清瘦的面容,低声劝道:“少主你伤口还未痊愈,万不可忧心过甚。主上吉人天相,自会无事的。”
默弓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枫昀的书房高筑山岩,默弓沿着数丈石阶步步而上,到达书房前的一刻,忽觉气力丧尽,脚下顿了许久,才走了进去。
书房外室没有人影,默弓拐过屏风,内室帷帐低垂,两名侍女默默守在帐外,一人煮着茶汤,一人燃着药香,见到默弓的身影都是一惊。默弓伸指压唇让她们不要发出声响,自己则轻手轻脚地撩开帷帐,悄然而入。
外面天色已晚,内室灯火微燃,枫氏总管介子布正跪坐榻侧的软毡上,双臂垂落交于身前,眼眸紧闭,面容透着说不出的愁苦。察觉到一缕清风晃过身前,他警觉睁眼,望到默弓也是一愣:“少主?”
“我来看看父亲,”默弓声音极轻,“他睡了吗?”
“主上和荀斯他们议事累了心神,才用药睡下。”
“这些日子辛苦总管了。”默弓对他道,“今晚我来照看父亲,外间诸事还依赖总管,总管先去忙吧。”
介子布看了看榻上病容憔悴的那人,起身将要离开时,默弓想起一事,唤住他:“总管,阿离也回来了,正在外面。”
介子布脚下僵止,良久,他躬了躬身,蹑足而退。
室中再无旁人,默弓坐在榻侧,握着枫昀瘦骨嶙峋的手,看着他灰败清冷毫无血色的面庞,眸中酸涩,怔怔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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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昀深夜口干难耐,喃喃着唤水时,有人以木勺盛着清露,仔细喂至他嘴边。待喉中烧灼微减,干痒又起,他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时,有人伸臂将他扶起,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今夜服侍身旁的人有着不同寻常的耐心与温柔,拍在背上的手掌更是柔软无骨,枫昀转眸,在昏暗的光线中恍恍惚惚地看到那人的眉眼,依稀便是年少情窦初开时最难忘怀的容颜。
“少姬?”他含糊地问,“十七年啦,你来接我了吗?”
那人沉默片刻,努力展开笑颜:“父亲,我是默弓啊,我回来了。”
枫昀这才有些清醒,睁大了眼睛看着身旁少女:“你回来了?”
“是,默弓回来了。”她将枫昀扶稳背靠软褥,在榻前双膝跪地,叩首三次,方道,“未知父亲重病,未能照看身畔,是默弓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