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弓目中泪水未干,急道:“我知道父亲做事总有缘由,只是此事父亲绝不该瞒我。”
枫昀微微一笑,伸臂想要搀扶起她,却又苦于无力。默弓握住他的手起身,坐在榻侧,轻声道:“我问过蹇老了,他说国中名医对父亲的病都是束手无策。要是先王仍在,他必有救治父亲的法子。”
“先王也是因病去逝的,”枫昀怅然道,“大限已至,神仙也是无可奈何。这是天命。”
默弓抿唇不言,枫昀见她面容清瘦,肌肤苍白,担忧道:“听说你护送彻侯去商城时受了伤,可有大碍?”
“我的伤已经快痊愈了,”默弓垂首,神色有愧,“我有负父亲所托,没有带回彻侯。”
枫昀道:“国中后来的变动我也始料未及,你能护得彻侯活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接过默弓递来的清露又饮了几口,勉强压住干咳,问道:“如今彻侯有什么打算?”
“他不再谋图王位,只想回朝。一来他仍想亲自禀行先王的遗志推动国中新政,二来,他也放心不下公子惠和连城公主。”
“如此。”枫昀沉吟。
默弓望着烛光下枫昀沉静的面容,迟疑道:“父亲,你从小教导我彻侯是我这一生要效忠的人,因为他将是先王的继承人。可是如今新王登基,我还该听命于彻侯吗?”
枫昀双眸含笑,看着她:“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吗?”
默弓道:“可我不知道这样选择对不对。”
“无论对错,只要你心中无怨无悔就行。”枫昀久病之后的眉目早不复往日的神采,只是在这一刻看着她时却异常深刻起来,至于其间蕴含着怎样弥远复杂的意味,却不是如今的默弓能体会得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竹下孔雀
枫昀气力不支,聊过一会又昏昏睡去。默弓为他掖好锦被,等他呼吸转沉,这才轻步退到外室,坐回书案后,拿起方才未曾阅完的竹简继续浏览。
竹简所书为五国地理、人物、风情,虽是说理文章,描述却历历如画,默弓读着颇觉趣味,一时竟难以放下。
除天下山川外,文中更列举生财之法,细数图利之人,使上下数百年的贩夫财奴、富商巨贾,都纳于此文之中。默弓在其中看到枫氏先祖的名讳,不觉轻笑,念道:“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源。源大则饶,源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是以枫氏位在臣仆,其治生产犹上古智者之谋、勇者用兵、能者行法,乐观时变,择人善任,方能富于列国之君。盖财货者,天地之精华,生民之命脉,困迫豪杰,颠倒众生,妖孽之物也。(注1)”
“妖孽之物?”默弓莞尔叹道,“写书这人才真是妖孽!若能与他一会,倒也不枉此生了。”
她这一读就是通宵达旦,介子布来送枫昀早上用的药汤时,见她在烛火下对着竹简若有所思,大为惊诧:“少主难道一夜没睡?”
默弓笑道:“我从商城一路回来都躺在马车里睡觉呢,如今一点也不困。”可是话说完,她却不争气地打了个呵欠,在介子布甚为无奈的目光下尴尬咳嗽一声,举着竹简问道:“这卷记述五国风土人情的文章父亲是从哪得来的?”
介子布道:“这是重黎先生写的。”
“重黎?”默弓皱皱眉,“就是这两年被父亲重用的那位门客?”
“是,”介子布解释道,“当初英蒙子为主上举荐重黎先生,主上起初本不以为意,直到读过这篇文章,才对重黎先生青睐有加。”
虽从未逢面,默弓对重黎这个名字却不陌生。近两年自栎阳发往邯郸的书信,多数由此人落笔。默弓早听说他是枫昀身边新近宠幸、举足轻重的谋士,却不知此人竟是由天下第一名士英蒙子举荐,腹中更有这样的锦绣经论。
想着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正在庄中,默弓抑不住仰慕更压不住好奇,想了想,吩咐道:“总管,两个时辰后请荀叔和重黎先生到我院中,我有要事相商。”
介子布俯身应下。默弓从他手里接过汤药,进去伺候枫昀饮罢,才告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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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弓所居庭院名“思齐舍”,为历代枫氏少主居所。枫氏兴盛六十余年来,默弓是入主思齐舍的第一位女子。
若按祖训族规,枫氏少主之位并不该由默弓继承,只是枫昀独子枫冉自幼诸病缠身,且生性羞赧内敛,不喜与人交道,也不善货殖商事,平日里常一人躲在房中雕凿玉器珍玩,避讳外间所有俗事。枫昀与妻魏氏既是爱子心切,也是无可奈何,这才让默弓自少时起以枫氏少主教养行事。
默弓回到思齐阁时方过寅时,在侍女的侍奉下沐浴更衣,一时并不歇息,于青色长裙外罩上一件雪白貂裘,又只身前往西苑。
从思齐阁去西苑需横穿整个庄园,默弓为图省时,绕道枫氏门客所居“归心阁”后的竹林,本要从林中小径匆匆穿过,不料路走到一半,前路忽然迷雾迭起,就这样乱了她的去向。
四面竹木潇潇,具是一样的幽森难辨,默弓环顾片刻隐隐头疼,暗骂:是谁这样大胆,竟在竹林中摆出迷魂阵?
她对五行八卦一窍不通,只得忍着胸前伤处的疼痛,提气飞纵竹林上方,隐约看到右边竹林外有清湖波动,忙朝那边掠去。她落足湖边,正待走上湖上石桥,耳中忽听竹林里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笛音。她驻足倾听片刻,但觉入耳乐曲悠扬婉转,实在是闻所未闻的动人,忍不住顺着笛声的方向寻去。
行出不远,她看到一修长人影屈膝坐在林下青石上,双手轻举拢在唇边,自指缝里透出抑扬起伏的啸声。因他的裘袍宽袖所挡,默弓不辨是什么乐器,静静听了片刻,只觉这声音清透纯冽,好听是好听,却并非是她方才向往的那缕笛音。
她正准备离开时,不防那静坐石上的人忽然转过脸来。
此际时辰尚早,天色还不曾亮透,竹林光影也是黯淡,默弓看不清他的五官容貌,只看到他一双墨瞳冷如冰玉,望过来时,竟迫她怔怔退了一步。
“打扰先生了。”她莫名觉得局促,寻着借口道,“国中皆为先王服丧,三月之内不得出丝弦乐声,还请先生知晓。”
那人似乎笑了笑,垂眉敛目,指尖轻弹,一片嫩长的竹叶自他手中悠然而落。
默弓另有急事,也就不再林中多耽搁,说了句“告辞”,便转身出了竹林。
她走到湖上石桥时,天边一缕晨曦破云而出,映得水色生光、万物复苏。她鬼神神差地转过头,望到林中华彩盎然——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影异常轩昂,身着的银色狐裘在初升的霞光下流彩四溢,如同孔雀华丽的羽衣。
他的视线亦朝她关注过来,她依然看不清他的容颜,却察觉那双如玉的眼眸褪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难以估摸的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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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弓被孔雀的羽毛绚晕了双目,一路都在思索那人是门下哪位清客。脑中想着事情,脚下就未免有些心不在焉,连何时走入了西苑,她也惘然不知。
西苑长廊上有侍女正在灭风灯,望到她的身影快步迎上:“少主是来看望夫人吗?夫人还未起呢。”
默弓这才清醒过来,一笑:“无事,我可以等。”
侍女躬身道:“少主请随我来。”领她入了魏氏的阁楼,侍女又自行离去。
默弓站在寝室帷帐外,等过半个时辰,终于听到里间传出洗漱的动静。
片刻后魏氏贴身近侍出来道:“夫人请少主到偏厅等候,稍晚一起用早膳。”
“好。”默弓望了望面前垂落逶地、不透半丝缝隙的厚重帷帐,转身下楼。
偏厅窗旁种着一株青松,默弓三年前离去时青松方及窗高,如今郁郁青青,枝节丰隆,树顶已逾窗顶半丈。默弓望着青松正发呆时,听到身后鞙珮鸣响,忙站起身,对着来人行礼:“母亲。”
“坐吧。”魏氏的神色仍是那样冷淡,目光自默弓身着的长裙移转至她的面庞,略略一顾,而后便不再多望。
默弓等她入座后,在她下首缓缓坐下。
二人相对用膳,一时无话。等到膳后侍女撤走食案,魏氏这才问道:“何时回来的?”
“昨日。”
“在你父亲那陪了一夜?”
“是。”
说到这里,魏氏纹风不动的声音中终于透出缕波澜,叹息道:“你父亲的病愈见沉重了。”
默弓道:“我会请名医为父亲诊治,母亲切勿忧心。”
魏氏再度抿紧双唇,即便年已三十有六,她的容颜依然是魏氏女子独有的柔美细致,岁月的痕迹丝毫不曾留于她的眼角眉梢,只是那双年轻时秋水一般的眼眸此刻艳光绝无,比三年前默弓离去时更为空洞淡漠。
魏氏望着庭前枯瘦的槐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怔了半晌,才对默弓道:“枫氏今后的事都要倚重你了,你去忙吧,不必在我这再耽搁时间了。”
“母亲……”
默弓想说什么,魏氏却在这声称呼下冷冷闭上了眼眸,厌倦地挥了挥衣袖:“去吧。”
默弓面色微白,咬了咬唇,躬身行了一礼,缓步退出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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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外红日已冉冉高升。默弓走出被松柏围绕的阴暗长廊,抬头的一霎被晴光照得双眸昏花,以至于看到那背光站在石道上青衣瘦削的身影,她要愣过片刻,才反应过来:“冉弟?”
十五岁的俊秀少年笑容温和宁静,望着她轻声道:“阿姐,你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
默弓上前柔声解释:“我也是昨日傍晚才回来的。陪了父亲一夜,刚刚又去见了母亲,这不正要去瞧你呢,你自己便来了。”
枫冉对这个解释还算满意,上下认真打量她,眨了眨眼:“阿姐长高了。”
“我哪有长高,倒是你,长得好快。”默弓以手比着肩,“离开时你刚到我这,现在你都要和我一样高了。”
“母亲也说我长大了,”枫冉很是高兴,“阿姐,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默弓盘算着无限烦忧的后事,心中叹气,嘴里却轻松笑道:“暂时走不了啦,有我陪着你,小鬼不用愁闷得发慌了。”
“其实这些年我也新交了几个朋友……”枫冉忽然有些羞涩,低着头拉了拉衣袖,触碰到袖中携带的冰凉物事时,才想起来意。他从袖中摸出那个碧玉雕刻的仕女,捧到默弓面前:“阿姐,送给你的。”
默弓接过细细看了看,见那仕女五官实在是熟悉,微笑道:“雕的是我?三年不见,冉弟的技艺越来越好了。”
枫冉又是垂首微笑:“这些年都是公主鼓励我,还给我找了宫里技艺最好的师父,我才能雕得这么好。”
默弓怔了怔:“公主?”
“是啊,连城公主。”枫冉趁机说出请求,“阿姐,先王驾崩后父亲这一个月都不准我去宫里,现在正是公主难过的时候,我怎么能不陪着她呢?阿姐,你能不能帮我劝劝父亲,让我入宫见见公主,只见一面就行。”
“不行。”默弓断然拒绝,待望到枫冉黯然的面色,又觉懊悔,轻声道,“等再过一个月,我一定让你进宫见公主。”
枫冉沉默半晌,终于道:“好吧。那我写封信给公主,阿姐能不能帮我交给她?”
默弓摇了摇头:“冉弟,眼下形势,枫氏任何信件都不适合传入宫中,阿姐不能帮你。”
“阿姐说的话和父亲一样……”枫冉满眸皆是失望。
默弓不忍见他如此,叹了叹:“只此一次。”她看着枫冉骤然发亮的眼瞳,举了举手中碧玉仕女,微笑:“阿姐很喜欢你的礼物,无以回赠,那封信,便算是给我给你的回礼吧。”
枫冉欢喜无尽,素来白皙病态的脸颊上绽出红潮,笑容灿烂:“还是阿姐对我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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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返思齐舍,默弓见江离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在内室拾掇衣物,讶然道:“你怎么不在总管那?我这边的事有人看顾,你不必记挂着。”
“少主这也是要赶我走?”江离冷笑,“我本来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今都不需要我了,江离也不敢再在枫氏叨扰,这便收拾了东西走……不对,我身上一切都是你们给的,我就该赤条条一丝不带地走。”
默弓被她忿然的言词吓了一跳,走近她跟前,才见她红肿的眼眸里泪泽汪汪,忙道歉:“阿离你别恼,是我说错话了。”又小心翼翼问,“总管他还是那样不近人情?”
江离气恨道:“他本就不食人间烟火,岂敢盼他懂一分人情?”
默弓拿丝帕为她拭去泪水,笑道:“你也别生气了,我这就帮你去教训他。胆敢欺负我的阿离,我非说服父亲罚总管去千里之外的雪山挖玉去。”说着一振袖袂,转身出门。
脚步刚迈,江离便从后面拉住她:“少主!”
默弓无奈回过头来:“你还是不舍。”
“我毕竟是他养大的,无论他怎么对我,我其实都没资格去埋怨。”江离一脸哀戚之色,双眸低垂,泪水又簌簌而落,“这些年来,也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乱了他心中的纲常。”
“总管十二岁的时候将你从冰天雪地里抱回来,他那时又懂什么呢,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从此拘泥于养父的身份。”默弓叹息,“他就是个榆木脑袋,你也别再记着他了。等我闲下来,为你从五国内好好挑个良人。”
“多谢少主好心,”江离苦笑着摇头,“我这一生,也罢了。”
默弓知她心中执念已深,非旦夕可改,也就不再多劝,陪她说了会话,便去了书房。她想着稍后要与荀斯重黎商量的事,落笔于案上空白的书简上写下“淳于、百里、魏、公孙、华”八字。诸般头绪泛滥涌出,她扶额想了会,有些头疼,躺去窗旁榻上本要养一养神,谁知眼睛阖闭后竟就此睡去。
梦中恍惚察觉有人进来,轻步靠近榻旁,她喃喃着道:“阿离,有些冷。”
她并未等太久,只觉身上一暖,有轻软的皮裘落下,依稀还带着暖颐的温度。她拥着皮裘侧过身,睡梦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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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弓醒时望着盖在身上的银狐裘,有些愣神。
江离悄悄地推门张望,见她怔坐榻上,双眸惺忪,颊上微红,忍不住笑了笑:“少主这样呆呆的倒是少见。刚刚荀阁主过来,说你叫他来商事,我见你睡得正沉,便让他先走了。”
默弓对她的话置若不闻,只是拥着狐裘若有所思。
江离湿了条锦帕让她擦脸,拿过狐裘也是诧异:“我不记得少主有银狐裘啊?”她比比狐裘的长度,蹙眉:“这么长,该是男子的衣物才是。”
默弓洗过脸后灵台清明,问道:“重黎先生是不是也来过了?”
“重黎?是谁啊?”江离有些莫名,“没有见到其他人来过啊。”说完她眼眸眨眨,再看一眼狐裘,恍然有悟:“难道这是他的衣服?他倒大胆,居然敢擅闯少主书房!”
“他大胆的事也不止这一桩。”默弓想着清晨在林中吹笛的那人,无谓一笑,下榻去内室换了长袍,命人再去请重黎与荀斯。
作者有话要说:注1:此段文字参考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与李景星《史记评议·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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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很很很重要的人物出场啦。
☆、鸾鸟有疾
默弓醒时望着盖在身上的银狐裘,有些愣神。
江离悄悄地推门张望,见她怔坐榻上,双眸惺忪,颊上微红,忍不住笑了笑:“少主这样呆呆的倒是少见。刚刚荀阁主过来,说你叫他来商事,我见你睡得正沉,便让他先走了。”
默弓对她的话置若不闻,只是拥着狐裘若有所思。
江离湿了条锦帕让她擦脸,拿过狐裘也是诧异:“我不记得少主有银狐裘啊?”她比比狐裘的长度,蹙眉:“这么长,该是男子的衣物才是。”
默弓洗过脸后灵台清明,问道:“重黎先生是不是也来过了?”
“重黎?是谁啊?”江离有些莫名,“没有见到其他人来过啊。”说完她眼眸眨眨,再看一眼狐裘,恍然有悟:“难道这是他的衣服?他倒大胆,居然敢擅闯少主书房。”
“他大胆的事也不止这一桩。”默弓想着清晨在林中吹笛的那人,无谓一笑,下榻去内室换了长袍,命人再去请重黎与荀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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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斯正在归心阁与门客对弈,听闻侍女的传唤,忙停了棋局往思齐舍赶来。
半路遇到重黎自竹林里悠然而出,荀斯见他身着雪白长袍,外披淡黄大氅,遥遥望着那雪颜玉容在日色下隐约有神光流动,不由心神一摄,暗道:这般脱俗的仪表,这等惊世的才华,都被上天强压于一人身上,生于这样的乱世,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等他近前,荀斯含笑揖手。
重黎还礼,与他一同走入思齐舍书房。
默弓坐在案后看书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并未抬头。等他二人落座后,她命侍女给荀斯送去笔与竹简,这才将目光从书简上抬起,漫不经心地瞥了瞥默然坐在室中一侧的男子。
她看着他有些怔忡,疑惑自己应是被烈日炎光耀花了眼眸,否则怎会望到人间男子也有如此绝色,隽永天成,秾华无双?
他的目光也望着她,平淡从容,温润有度。非林中初遇的冷傲清寒,亦非后来遥遥一瞥的深远莫测。
默弓移开视线,直截了当道:“请二位前来,是为彻侯回朝一事,想听听二位的见解。”
荀斯与重黎闻言皆是声色不动,重黎低头望着案上茶盏,荀斯落笔竹简,写道:“关于此事,主上是什么意思?”
默弓望过他笔下字迹,道:“父亲让我酌情而为。”
荀斯想了片刻,笔下游龙走蛇,行书飞快:“此事极难。如今新王继位,明知彻侯身在商城,却无任何传他回都的旨意,朝中所有大臣都对彻侯的行踪装聋作哑,其余四国对新王易位一事也是毫无动静。如今既无外力施压,又无内力相助,彻侯想要回朝并无机遇。”
默弓在他的字下默然片刻,仰头望了望窗外日色,才又看向重黎:“先生以为呢?”
“我也以为,枫氏如今无为胜过任何有为。”重黎语出薄唇如清水流石,寒凉,静澈,清楚分明地透着十分的无动于衷。他的反对比介子奚更为明白:“新王既已继位,国事已定,彻侯若无意王位,可自请外封一隅,洗去嫌疑的同时,也能保全清贵。若他执意回朝,便是对王位仍有所图,将来的祸乱迟早殃及整个夏国,这对枫氏没半点益处。”
默弓并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说词,望他良久,笑了笑:“既然二位都这么说,此事就不再议了。二位请回。”
重黎对她浅浅颔首,起身离去的动作分外潇洒。
荀斯却踟蹰室中,犹豫片刻,又写道:“请恕下属放肆,有一言还需少主明知。少主虽和彻侯过往交情深厚,但在如今大势下,犯不着冒天下之大不韪。”
默弓微笑道:“多谢荀叔指点,我知晓分寸。”
荀斯看了看她,默默施了一礼,躬身而退。
室中重归入沉寂,默弓揉了揉眉心,看着面前竹简上被人以浓墨划去的“淳于、魏、公孙、华”六字,心道:那人先前来时分明见到了这些字,不但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心中还另有主张,否则不会多此一笔。只是刚刚问起他的看法,他却拒绝得清清楚楚,毫无迎合她的意思,却不知用心究竟如何。
默弓伸手摸了摸案旁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狐裘,叹了口气,起身出了书房。
栎阳位处西北,寒冬万物萧条,默弓见庭前尽是枯枝寥落,不由想起邯郸枫氏别院种载的大片梅林。这时候那里应该花开正盛吧?她站在廊下怔怔出神,想到往年在邯郸与她在梅林中煮酒笑谈天下事的爽朗女子,心中隐隐一动。
默弓招手唤来一名侍女,吩咐道:“你去让蹇老备一份厚礼,待会随我去趟魏府。”
侍女领命而去,默弓走出廊下望着冬日潇澈无垠的青天,在漫心的愧疚下暗道:兰姐姐,默弓此举也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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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默弓领着蹇书至魏府拜访魏禹。
魏氏府上仆役对她并不陌生,径自将她领入正堂,一盏茶未尽的功夫,便见魏禹缓步而来。
“舅父。”默弓起身深揖。
“不必多礼,坐吧。”魏禹年轻时是国中出名的美男子,只是人到中年身体发福,此刻新王刚逝,他穿着素色锦袍难掩身上臃肿,平日的威仪就这样白白消减了三分。
默弓见他眉目有些疲倦,想是被新旧交替的朝局所累,正要开口询问宫中如今的情形时,魏禹温和笑道:“我听奢儿说了,你和他是昨日一同从商城回来的。身上的伤如何了?”
既知她身上有伤,也不避讳商城,默弓忐忑的心绪微微一宽,笑道:“伤已大好了,多谢舅父挂心。这次我过来,是表兄托付了一事,请我问问舅父的意思。”
“哦?”魏禹略有疑惑,“奢儿有什么事不能和我直说?”
“表兄看上了赵国靳氏之女靳兰,因我这几年都在邯郸,和靳氏关系尚可,表兄想让我代他向靳氏求婚。不知舅父的意思如何?”
魏禹含笑道:“靳氏为赵国第一世家,满门将才,世代忠烈,与我魏氏倒是匹配。”
默弓道:“表兄也是仰慕靳氏英烈,说魏氏祖上虽是将军,这数十年来却尽行文臣辅佐诸事,他想以靳氏为内助,帮他成全沙场之志。”
“他竟有沙场之志吗?”魏禹笑容深远,“我却不知道。”
默弓感慨叹息:“只不过放眼如今朝中,华氏、公孙氏频出能征善战的大将,夏国大半兵力为此二族所控。表兄想要在他们的掣肘下施展才能,却是艰难。如若彻侯回朝,以他和表兄的交情,定会扶持……”
“彻侯?交情?”魏禹打断她,寡然无味道,“在这乱世,称兄道弟狐朋狗友算是什么交情,未有姻亲,未有血缘,任何交情都不能牵动彼此毫发。说到底,彻侯与我魏氏并无任何瓜葛,默弓你扯远了。”
默弓到此才明白魏禹在夏宣拒绝魏容的婚事上积怨颇深,沉默片刻,方道:“彻侯回朝,对舅父无害。”
“也无益。”魏禹再无与她周旋下去的兴致,望了望天色道,“时辰晚了,你父亲身体欠安,我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侍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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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趟无功而返,魏奢先前为她铺就的台阶不仅没有预期的高度,更在这次试探后轰然而塌。想到前路愈发不明,默弓回到枫氏庄园后,未免有些郁郁寡欢。
伺候枫昀入药时,枫昀看出她神思恍惚,问道:“首战不利?”
默弓惭愧道:“被舅父赶出门了。”
“你舅父为人难道你不知道?最是谨小慎微,局势不曾明朗前,绝无可能被说动。”枫昀接过她递来的锦帕拭去嘴角药汁,缓缓道,“我听子布说,午后你和重黎他们商量过了,他们有何见解?”
“不同意我插手彻侯回朝的事。”
“新王大权已握,这个时候你明目张胆地为彻侯斡旋四方,确实不明智。”
默弓垂首伏在榻侧,一言不发。
枫昀摸着她的黑发,苦笑道:“在这个世道,太过真心太过用情都不是好事。”
默弓依旧不语。枫昀低头,见她的双眸望着远处灯火,目中光芒闪烁,知道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只言片语。想着她这样心性下未来行路的艰难,枫昀气息发颤,忍不住长长叹了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