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广春秋
作者:慕时涵/千叶飞梦
☆、楔子.炎成之乱
作者有话要说:
战国书卷二正式开文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汉广春秋》为《天下倾歌》的前传。人物关系虽然有所顺延,但这是全新的故事,没看过《天下倾歌》的朋友直接看此文也不会影响阅读。
因《天下倾歌》当时诸多设定未曾有详细考量,疏漏颇多,本文相对《天下倾歌》做出以下几个修正:
1.将楚国改成赵国,其余四国不变。赵国都城邯郸,且为四战之国,更符合历史常识的惯性。
2.《天下倾歌》中并没有中原一统的王朝而让各国君主称公称侯是大错,所以在战国书卷二卷三当中所有国家的君主将称为王。
3.因主角为枫氏,重在写经商周转,不可避免要提及各地枫氏所在。之前在《天下倾歌》里面出现的枫氏聚宝阁什么的太“接地气”了,改成:晋国——白华阁;赵国——棠棣阁;梁国——江汉阁;齐国——淇奥阁;夏国——思齐阁。
改变其实也不多,希望诸位能习惯。
最后,欣赏读者和作者的相互尊重和体谅。祝阅读愉快!
子午岭之脊,雕岭关。
疾风劲雨刚过,天边闷雷仍隆隆鸣响。闪电森然劈过千仞之峰,照得峥嵘群山似妖魔而起。黑夜笼罩下的子午岭林麓深广如海,千里直道嶙峋藏于茂林深处,如同巨大的黑蟒蜿蜒绵伏。
踏踏声惊破寂静山岭,一匹黑骊以腾云追风之速,奔入“黑蟒”血盆之口。
俯身驰骋黑骊的少年仅十五六岁,生就一张棱角分明的英武面孔,配着一双碧绿清澈的眼眸,端是十分惹眼的异域美少年。只是少年此刻神容狼狈,想是方才冒雨赶路的缘故,他脸上水珠直淌,长发更是透湿,乱糟糟地披散肩头。
这是炎夏之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褪了酷暑闷热。雨后山林潮湿阴凉,少年入林不久,便觉凉意袭身透骨,忙松开缰绳,“哗”一声撕裂两臂衣袖,小心翼翼地包住怀中的锦绣包袱。
“过了这座关岭,就要到汉人的地方了。”少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手臂轻轻收拢,捧着怀里包袱,如捧着稀世珍宝。
繁密枝叶上残留的雨水不断滴落,少年唯恐淋湿包袱,再度俯身,拉紧缰绳长喝一声,驾着黑骊越过一处深涧。
一只白雕趴在深涧旁青岩上,姿态闲散,黑眸凌厉,望着黑骊掠过眼前,腾地拍翅飞起,绕着少年与马好奇地转了几圈,又扑腾飘到山麓之巅,飞往南方。
南方,也正是少年去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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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出雕岭关后,便是通往汉人中原的大道。
大道有岔,分为三条。
他记得临走前王庭里的老内监告诉过自己,雕岭关外的三条大道,一条往东北,可通晋国朔城;一条往东南,可往赵国侯马;还有一条,南下直去,便是夏国国都栎阳。
他在三条大道间停驻须臾,忍不住回头,望向西北。
五日五夜逃亡的路上,这是他第二次回头。
第一次回头,是他独自逃出王城、难舍城中父母时,回头的一望。那一望满眸尽是烟焰万丈,火海泱泱,十万叛军如汹涌潮水,瞬间攻占城池。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肆杀满城妇孺老幼,任由哀嚎惨叫充斥于耳,满心的恨意如同城墙上翻滚不止的烈焰,熊熊燃烧,烧得他肺腑生烟、骨骸渗血。
这一次,他回头所望唯有森林参天,云腾霞蔚。这是子午岭最繁盛的季节,伏山无垠皆是青碧万状,凌空高耸的山峰背处,弦月如丝,冉冉西坠。此间岚光竞秀,相比他五日前所见正是世外仙境与人间炼狱之分。
他目望山河壮丽,心中悲凉漫起。
他下马伏地,拜别故国,再驾黑骊时,毫不犹豫踏上通往东南的道路。
“此番右王之乱源自夏国,那里有最阴狠狡诈的君臣,最贪婪险恶的商人,你万万不能去夏国!”少年记得真切,老内监将怀中包袱交给自己时,曾泪眼婆娑地交待,“王后出身梁国,母族强大,你南出雕岭关后,经赵国南下梁国,倚仗王后母族,抚养公主成人。”
南方的南方,那是他将去之地。他自从半年前在王后宫中任侍卫时,便常听她说起自己的故国,是如何的水泽环绕,风光秀湄。
北方的北方,那是他生身之地。他惯于驰骋于肥沃广袤的草原,惯于攀附巍峨万丈的雪山,惯于在烈风中呼啸呐喊,惯于在篝火下起舞弹唱,而今——他的家随着右王篡位而灭,他的国,也已在一把冲天大火中,寸草不生。
少年心中悲戚成伤时,忽觉怀中的包袱动了动。
他垂首,绿眸中荡漾已久的水泽凝成泪珠,滴入包袱。
锦袱里婴儿面孔雪白得圣洁,他颤抖着伸手,轻轻抹去滴落在她嘴角的湿润。
“我和你,从此便是异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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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西北边境石门关外,只有一处迎来送往的客舍。
这日黄昏,少年未来得及过关,在客舍外踟蹰良久,终于迈步入内。殷勤的小厮并未因少年衣着寒酸而嫌弃,堆着一脸笑意迎上,拂拭临窗雅座的食案,请少年入座。
少年伸手在怀中摸了半天,面色僵硬。他尴尬地低头,手指从腰侧刀鞘上抠下一粒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嘶哑着声音道:“我只有这个。”
小厮善意地笑:“客官留着吧,今晚本舍客旅用膳就食分文不收,那位公子请客。”
少年随着小厮手臂指引望去,但见馆堂中央哄闹起伏,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围在那里,看着高台上七八个衣衫不整的胡姬妖妖娆娆地起舞。高台上另屈膝坐着一位年轻公子,身着绯色锦袍,飞扬纵肆的眉眼竟比那些胡姬更为艳丽,眼波但有流转处,便是满堂春/色。
公子手持胡笳,正吹着欢悦婉转的曲子,碰到少年的目光,他微微颔首一笑。
少年在他的笑容下有些难以自持的心慌意乱,拱了拱手,掉开视线。
“我要几块牛乳,一碗清水,”他略略迟疑一下,又道,“再来两个大饼。”
“好嘞,客官稍等。”小厮长呼而去。
等膳食送来,少年取了牛乳融入清水,专心致志地喂着怀中婴儿。耳边胡笳的曲调似有转变,他没有在意,只是看着婴儿漆黑如星辰的眼瞳,轻声道:“你这一路真乖,从来不哭不闹。你放心,休屠阿会保护你安全到梁国。等找到你的外公,休屠阿就可以心无牵挂回去王城,给先王报仇雪恨了。”
婴儿并不明白他说的话,喝过牛乳后,困倦地闭上双眼。
少年抱着她摇晃片刻,见她睡得沉稳了,才拿过大饼就着清水胡乱嚼噎。
一旁传来的笑闹更盛了,少年回头看了看,见那绯袍公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与那群胡姬贴身而舞。胡姬柔软的手臂勾着公子的脖颈,纤腰扭动如蛇,看得一众观客粗言浪语、调笑不断。绯袍公子却是面色如常,只妖冶的眉眼如浓墨沾染,愈显惊人的魅惑。旁人还未如何,近身的胡姬却已在他的目光下羞赧不堪,舞绸飞离想要脱身,却被公子手臂轻带,身躯软绵绵毫无着力,似水化入他的怀中。
满堂爆喝,少年却看得面红耳赤。他讪讪移目,无意看到堂上竟有一人浑然不曾受此间喧闹的影响——那是个七八岁的白衣男童,眉目如画,神容清绝,抱着一只乖巧的褐色小香狸,正落寞地望着窗外。
窗外夜色已深,窗内酒色生光。
这是赵国与义渠、林胡接壤的边境之地,客舍内所有的人不是常年贩货在外的商旅,就是无家可归、诸国流浪的剑客,在此处无尊贵之分、无恩怨难解的陌生客舍,对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于欢歌飞舞之下,彻底放纵长欢。便是那少年,一时也微微松弛了心神。
他抬头仰望夜色深处,想着远方的故土,不免又是黯然。
一道白影划过夜空,翩然朝此处飞来。
白影渐渐靠近,少年发现这是只精神抖擞的白雕。
似曾相识——少年念头刚起,窗外忽卷入一股妖风,吹得客舍所有灯烛皆灭。少年抱紧怀中锦袱,下意识按住腰间长刀。堂上一片慌乱中,无人近他身前,只一缕奇异的香气,在他鼻下翻涌。
慌乱须臾即止,小厮亮起灯烛,对着满堂客人不住致歉。
少年松了口气,低头望了望怀中,大惊失色。
——那锦袱里的绵软之物,变成了一只褐色的小香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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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自石门关外南下夏国的大道上,缓缓行着一辆马车。
车中灯烛轻燃,绯袍男子将堆叠案上的密函一卷卷看罢,沉思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他侧首,见身旁小男童仍板着脸神色清冷,含笑揉揉他的脸:“灵皇,别一脸哭丧的模样,那香狸丢了,二叔给你再找一只便是。”
男童不言不语,垂着脑袋,分外嫌弃地看着怀里睡得正沉嘴里不断吐着泡泡的婴儿。
“二叔费尽心机地抢这个小东西过来,是为什么?”
“为了养一柄复仇的利剑,”绯袍男子目中流光,笑意深长,“刺碎夏国君臣的利剑。”
男童年龄尚幼,对他的话似懂非懂,问道:“那以后是二叔养着她?还是我养?”
“你养?”绯袍男子纵声大笑,“你才多大,也会养孩子?”他望着锦袱里睡容安宁的女婴,唇角轻扬,笑意不辨喜哀:“毕竟是我表妹的女儿,我总要给她找个好归宿的。”
“那是哪?”
绯袍男子轻笑不答,握着手上一卷密函,漂亮的眉眼沉黑如深渊。
男童也不再问,低头见婴儿的小手探出锦袱乱动,忙伸手轻轻握住。
绵软的肌肤,无骨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指尖,再也不肯放松。
这是一缕奇异的感受,是被人一心依附和信赖的心血涌动。男童怔过片刻,情不自禁地将婴儿的小手靠近唇边,轻轻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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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仁王三年,西邻义渠炎夏生变,右王普成篡位杀王,史称“炎成之乱”。
而这在山野客舍香狸换婴儿的勾当,不过是炎成之乱的余波。
此时没人能知晓,余波亦有掀动大浪的时候,只是这场大浪的来临,酝酿了整整二十年。
即便是算准了开局的绯袍男子,却也难料最终的结局会是那样纷呈——
天下大乱,祸国祸家。所谓祸水之灾,不外如是。
☆、正文引.棠棣阁主
赵武王十二年的冬日,邯郸城有些不同寻常的热闹。
先是赵、晋鏖战一年的巨鹿之争终于了结,晋国南部重镇巨鹿城池并方圆百里山川沃土并入赵国版图,消息传回邯郸,满朝欢欣鼓舞。赵武王为贺胜战之喜,决意将长公子庆的婚事提前,定于腊月十八吉日,广邀天下诸侯前来观礼。整个邯郸城为了此桩婚事筹备精良,由煌煌宫阙至狭吝巷陌,红绸绵延如浪,锦旗飞展连云,其菁华雍容的盛世景象,乱世以来百年鲜有。
古人素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在当时赵武王欲挟新胜之威震慑诸侯的称霸野心中,非无双福,难圆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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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主街棠棣大道自腊月初十以来,雕鞍骏驰从未绝断。鳞次栉比位列道侧的酒肆馆舍日日宾客盈门,每至夜间,棠棣道上华灯亮起,歌舞升腾,一片璀璨耀目的辉煌中,喧闹声巨如潮水涌动满城。
在这样举城欢庆的时候,棠棣道上却还有一处不起管弦的清净所在,那便是衡漳河畔的棠棣阁。
棠棣阁外有六层高楼,内有九重深庭,占地之广,堪有半个里坊。以寻常商人经营的馆舍而言,这样的规制早已逾越,然而棠棣阁却得赵武王亲赐其名,公子庆亲笔落匾,使其富贵荣华愈发堂皇无双。
从建成之日起,棠棣阁便成了邯郸百姓口中的谈资。这处从无乐舞取悦宾客,从无小厮迎来送往,却依然门庭若市的馆舍,对寻常人来说,着实是清贵而又神秘。
至于是如何清贵,看棠棣阁楼前香车飞幔、锦衣泱泱便可知晓。
至于神秘——百姓虽不能亲眼见到阁中奥妙,却也听闻传言说,这棠棣阁的九重深庭代表客人的九重身份,这身份论的是家世而非钱财,无爵位官位的富商巨贾来此,至多止步第三重庭院;卿大夫止步六重;诸侯止步八重;至于第九重,那是由什么样的人进出无忌,常人能想到的,也就是那位传说中龙璋凤姿、堪称天人的棠棣阁阁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两章都是铺垫章,正文自下一章开始:)这是自《苍壁书》后时隔五年初开的长篇,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雪夜生变
腊月十八。
乐鞅从清晨起就坐在书房,与棠棣阁三位主事核对本年账目。他素来过目不忘,又兼心算机敏,这样年关清账的事他主持了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也渐渐得了驾轻就熟的轻松写意。只是这日,他坐着坐着,慢慢地却有些难熬。残破的双腿泛起锥刺般的疼痛,由细微转盛,似不过顷刻的事。他抚摸着凹陷下去的膝盖,扬了扬衣袖,侍立一旁的书童望到忙去推开窗扇。
凛冽北风卷着枯叶扑入室中,乐鞅在侵体透骨寒流中望到,外间天色竟是如此阴沉,漫天迭起的都是铁青色的云霾,本该是晨间日照正盛的时候,光影黯淡却如暮晚。
邯郸城这年冬天接连两月不见雨雪,气候干燥得叫人肌肤皴裂、喉咙痒痛,不过看今日这情形,雨雪终于要来了。
乐鞅苦笑着移开视线,书童落下窗扇,跑到他跟前将暖炉中的火苗燃烧更旺。
三位主事不曾受冷风袭身的影响,一人仍絮叨说着今年棠棣阁来往进项,出几何,入几何,盈利几何,一一由另一主事认真不苟地核对过后,载入账目札记。余下一人,正转动着精光四射的眼眸,审阅本年棠棣阁南北贩货的商旅途志。
“最后一批运往巨鹿的药材说好是给赵军的无偿供给,是谁后来又送了这十万赵铢?”乐鞅听完巨鹿战事中棠棣阁所入的进项,微微皱了皱眉。
三主事停下对账,互望了望。翻阅商旅途志的那位主事答道:“那笔钱是靳喜将军遣人送来的,说这次巨鹿之战幸赖本阁在药材上供给不断,才杜绝了军中肆行的瘟疫,治愈了无数将士。他说本阁在此战中有功,军需供给的钱财上,赵国朝廷没理由短缺一分。”
“还回去吧。”乐鞅的嗓音雅致轻缓,听着气虚文弱,然一字一句却无任何商榷的余地,“少主说过,发战争财已是不义,那批药材无偿捐献既是为棠棣阁积阴德,也是为了与赵国朝廷相处再留些底线。”
“这……”主事有些为难,“可是那靳将军素来一言九鼎,只怕不会收回这给出的钱财。”
乐鞅俯身将冰凉的手掌贴近暖炉,淡然道:“将钱转归赵国司徒,便说是棠棣阁赠予军中伤亡将士的抚恤,请他务必收下。”
主事这才道:“是。”
乐鞅亲自在账上划去这一笔十万赵铢,对三位主事点了点头,示意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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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目对到申时,不过才去十分之一。乐鞅今日腿痛难抑,精神极易疲倦,到了掌灯时分再难支撑,便让三位主事先行离去。
书房一霎空寂下来,他的听觉变得更为敏感。外间钟磬齐鸣的欢乐缕缕传来,隔着几重深庭,洗褪了隆重与喧嚣,入耳倒有了几分柔婉缠绵。白色纱窗不时被飞腾的烟火映透,五光十色,璀璨生烟。他即便是足不出户,也能想像此夜为贺公子庆成婚满城沸腾的盛况。
书童出去取膳食了,乐鞅听到他回来时脚下连绵发出的喀嚓脆响,便知外间积雪已深。
“冷死了,冷死了!”书童跳着脚入室,落在他发髻上的雪花扑簌而坠,在青地砖上化成一滩滩水迹。他放下食盒,捧着冻得发红的面颊,抱怨:“公子庆成婚怎么选了这样的鬼天气?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大的雪!”
“这辈子?”乐鞅莞尔而笑,“你这辈子才几年?”
书童将膳食取出摆上长案,嘻嘻一笑道:“那先生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雪是什么时候?”
“最大的雪?”乐鞅望着飘摇的烛火,想了片刻,才温和出声,“似乎也比你大不了几岁罢。”
书童追着问:“那是几岁?”
“二十年前,我十五岁的时候。”乐鞅慢悠悠道,“那时我还在齐国金城。金城常年不落雪,那一年应该是齐国景王登基第二年,约莫好像也是一场宫中婚事前,风雪突如其来,下了三天三夜。雪落过之后,整个金城山川皆素,积雪过膝,直叫人寸步难行。”
书童诧道:“我原以为先生和少主一样都是夏人呢,如今才知道先生竟是齐人。”
“我不是齐人,那时只是随父亲在齐国求生罢了。”乐鞅话语顿了顿,目光瞥过远处墙壁上挂着的最新赵国版图,一贯明朗隽秀的眉宇略起愁郁之色,叹息道,“我是晋人,祖籍巨鹿。”
“巨鹿?”书童震惊,盯着乐鞅满心疑惑,却忽然不敢再多问。
主仆二人静悄悄地用完晚膳,书童撤走食案,乖巧地蹲在乐鞅身旁揉捏他的双腿。
乐鞅闭着眼睛靠向软褥,感受着书童指尖游走脉络的灵活,恍惚中仍以为是那女子侍奉于膝下。他心神放松,卸下一日的疲乏,昏沉沉快要睡去时,敏锐的双耳却察觉到外间喜乐出了些许变化——远处鼓动宫廷的钟罄声忽止,遗留下来的唯有街坊频弹的靡靡丝弦。
他缓缓睁开眼眸,听到门外响起的匆忙脚步声。
“去开门。”他拍拍书童的肩。
“来人了吗?”书童并没有听到敲门声,狐疑地打开门,望见棠棣阁总管栾鄢正踏雪而来。
栾鄢疾步上了台阶,一把拨开木楞站在门边的书童,大步入室对乐鞅道:“栎阳来了急信。”
他神色异样慎重,从怀中掏出一卷紫棠色绢帛。
乐鞅望到绢帛,面色也是一凝。这是枫氏一族至密信函,他在棠棣阁三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书童这时已恢复了往日机灵,忙从内室取来乐鞅的裘衣与斗篷,伺候他穿好了,任栾鄢推着轮椅前往深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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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阁内庭最深处的那座阁楼,面朝清池,背倚葱笼林木,此夜积雪淹没青瓦,愈发显得黛墙清冷,锦帷素寒。想必谁也想不到,被世人窥探猜测许久的第九重深庭,原不过是座寻常女子的闺阁。
同样被外间传得神乎其神的棠棣阁阁主——夏国巨贾枫昀之女枫默弓,此刻也是懒懒散散地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凭案绘制着五国山川图志。
近侍江离送来茶汤时,见默弓笔下线条软绵绵浑不着力,不由笑道:“瞧少主这样的懒劲,真难叫人相信棠棣阁是枫氏在五国分支中盈利最多的一脉。”
默弓对她的话毫不在意,手腕依然懒洋洋地转了转,便将一条长线歪歪扭扭地从夏国穿透赵国腹地,直绵延至齐国边境。
江离瞪大双眼道:“这画的是济河?”
“不然呢?”默弓托腮细望,蹙了蹙眉,“我好像画得细了点。”提笔蘸墨,又将线条充盈丰满。
江离鄙夷道:“济河要是这样宽,每年夏日赵国发洪水怕是要祸及大半国土,赵王忙着救灾就足够头昏脑胀了,还有心思去侵蚀别国国土?”
默弓在她的话下只得承认:“看来我是没有画图的天赋了。”虽如此说,手下却不停,轻飘飘地此处勾勒连绵山峰,别处蜿蜒一条大江。江离在旁看得硬是没了任何脾气,只在心里幽然感慨:看来自家少主是比赵王还要有雄心壮志,赵王不过图的是称霸中原,自家少主这竟是要改变天下风水啊。
乐鞅、栾鄢前来求见时,默弓已轻松完成了山川图,丢在那里任江离长吁短叹地“欣赏”。她披了一件狐裘下楼,在偏厅里见到乐、栾二人凝重的面色,便知栎阳传来了连他们也觉棘手的密函。
“今夜风雪交加,乐先生腿脚不便,劳累了。”默弓含笑接过栾鄢递来的紫棠色绢帛,一时也不急着拆阅,而是命侍女在室中又燃了两个暖炉,给乐鞅和栾鄢送了驱寒的姜汤,她才缓缓揉去绢帛上密封锡印,展开一阅。
帛书上仅写了几个字,她却看了又看。待放下绢帛时,她神容如常,唯目色在不知不觉中深了几分。
“国中有变,”默弓挥袖摒退侍女,在乐鞅与栾鄢紧张望过来的目光下缓缓透出口气,“王上驾崩,父亲让我速带回公子宣。”
栾鄢捧着姜汤的手抖了抖,热气腾腾的汁水烫透肌肤,他却毫无所觉,只是双眸放空了片刻,才沙哑着声音道:“公子宣代表夏国出使邯郸,如今正在宫中参加赵庆的婚宴。王上驾崩的消息,只怕也要等到明日才能送入宫去。”
默弓不语,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悬戴的一枚凤佩,良久方道:“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乐先生以为呢?”
乐鞅并非夏人,听到夏王去世不过也就怔愣一霎的惊讶,心潮于此时毫无起伏,因而也最能清醒看透时局。他倾耳听着外间骤然陷入静寂的邯郸城,叹息道:“只怕明日入宫通知公子宣并非易事。”
栾鄢还没有从哀伤中醒过神来,闻言随口道:“这有何难,我们在赵宫有的是眼线。”
“你难道没听外面喜乐散尽了?”乐鞅声音淡凉,“这乐声最先消弭的地方,是赵宫。”
栾鄢这才侧耳听了听,面色骤变:“你是说……”
乐鞅颔首,慢慢道:“赵宫今晚也有变。”
栾鄢望了一眼默弓,见她正垂首沉思,便没有打扰,悄然退出楼外。片刻后他再回来,一脸哀色皆成惊诧:“奇哉怪哉!赵宫喜宴上居然出现了刺客,据说刺客箭法甚为了得,不但射死了赵庆,还射伤了赵王。如今邯郸数万禁军倾巢而出,满城戒严,宫廷九门更是紧紧封闭。这个时候想要入宫通知公子宣,真的是比登天还难了!”
果然正如自己所料,乐鞅轻轻叹了口气,看那少女,却见她脸庞微扬,望着自雕梁上垂落的琉璃灯,眉目无愁无忧,手指间依然不紧不慢地晃悠着那枚莹润剔透的凤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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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忽来
翌日一早,栾鄢收到宫中事变的确切消息:刺客大乱喜宴,受伤的是赵庆,亡于箭下的是新妇智氏,而赵武高坐明殿金銮,虽有一箭是朝他射来的,却早被身旁侍卫半途截下。
赵武虽安然无恙,但当着诸国使节的面,长子婚宴上竟生出这等祸事,着实让他威严扫地。更可恨的是那名刺客,搅得滔天巨浪如惊雷而起,又如闪电而逝,当时值守赵宫的万余禁卫居然无人窥得刺客身影一分。赵武盛怒,严封宫门城门,宴上所有宾客皆被困于宫中彻查身份,而诸国来使,正是被怀疑的重点。
栾鄢本想让安插赵宫的眼线暗中接近夏宣,送出夏王驾崩的消息,并伺机带他出宫。不料隔日接到宫中细作头领的回复,却是极干脆了断的两句话:危机重重,恕难从命。
栾鄢一时气得呕血,跑到乐鞅那里诉苦:“这样张扬的答复,还不是仗着少主素日的宠信?当初我就说了,那小子一旦送到赵宫里就成断线的风筝了,那样油滑善变的性子,谁能掌控得住?今日果不然,一有危险他躲得比任何人都快,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乐鞅笑了笑:“我记得前几日总管还对他很有信心,说赵宫里有的是自己人呢。”
“我已心忧如焚,你却只管噎我!”栾鄢恼怒之下脱口而出,“如今不是晋王去世,你自然无动于衷。”说完,看到乐鞅猛然黯淡的面色,栾鄢清醒过来,顿时尴尬不已:“呃,鞅,我……我说错了,你别放心上。”
“你没有说错,我确实不能理解你心忧如焚。”乐鞅话语淡然,“而且你也高看我了,我原先不过是晋国一平民百姓,就算如今晋王去世了,我也会无动于衷。”
栾鄢在他平静的话下郁郁不语,眼光瞥了瞥乐鞅衣袍下萎缩枯瘦的小腿,想着当初将他从晋国安城深牢里救出时遍体鳞伤的惨状,心头还是止不住轻轻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