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铁拐战出现之前,众人眼中的司马晋从来只有他整得别人哭笑不得的份,不过现在好了,总归是一物降一物,这世间也有令司马晋无可奈何的人……

“安宁见过公主!”

安宁刚起身要拜,便被南阳按住:“不必了!自家姐妹,何须见外?”

南阳瞧着安宁弱不禁风的样子,叹道:“想不到婶母竟这样狠心,竟能把一个如此纤质娇弱的女儿折磨成这样!”

代王妃萧氏,是萧后的亲妹妹,所以她既是南阳的亲婶母,又是南阳的亲姨母。关系总要比我亲厚多了。只是南阳本性敦厚诚恳,平日里也颇看不惯萧氏的嚣张霸道。

南阳眼见安宁原先如美玉雕刻一般的姣好容貌此刻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人比黄花弱,自然是同情万分,眼眶一红,禁不住就要落泪。

“阿姐,”我嗔笑怨她,“今天可是云嫣的生辰,你落泪干什么?安宁到了我这,一切都会好的,你就放宽心吧。”

南阳扭过头去轻轻拭了泪水,再回头时已是语笑嫣然。

我望望窗外的天色,霞光万丈,暮色将临,不知道文煜他们来了没有。眼见南阳和安宁相谈甚欢,我便悄悄离开了偏殿,朝书房走去。

“云嫣!”途经正殿,匆匆而过,却被人叫住。

声音柔和清冽,不是文煜是谁?

“你怎么才来?”笑盈盈等着他走到我跟前,一开口却是劈头责怪。

“前朝事忙。走吧!”文煜似毫不介意我的娇蛮,依旧笑得云淡风清,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向书房走去。

一进书房,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来了。一众人围在棋桌旁专心致志看着下棋人对弈。我心中纳闷:什么时候铁拐战的棋艺也值得这么多人欣赏了?

走近一瞧,方恍然大悟,正执子对弈的并没有铁拐战,而是一身明黄蟠龙长衫的父皇和一袭黑绫勾金丝锦衣的李玄玑。

但见两人棋正酣处,众人噤声不语,无人在意刚刚进门的我和文煜,眼光都锁定在棋局上,心不旁鹜,目不斜视。

“父皇!”我还是忍不住打破厮杀正烈的紧张氛围,开了口。

一遍,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有些丢脸。

“父皇!”

提高声,第二遍,父皇还是没有反应。却成功吸引了李玄玑的目光:他很轻松地摆弄着手中的白子,抬头对着我粲然一笑,不过一瞬,脸上笑容倏地转为僵硬,眼睛紧紧盯着文煜握着我的手,黑衣衬着愈显白皙的肤色顷刻间微微发青,转过头去随手“叮当”掷下一子,封死了大片黑子。

我吐吐舌头,黑子可正是父皇所执的。心中多少有些佩服他:说实话,这天下敢赢父皇的人还真是不多!

众人嘘声四起,不知是佩服李玄玑这一子的威力,还是佩服他敢赢父皇的胆量。

“后生可畏啊,”父皇丢子入盘,笑容爽朗无介,大度道:“年轻人,你赢了!”

“陛下承让!”李玄玑起身抱拳谦辞,眼光再次不满地扫了一下文煜牵着我的手。

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轻轻挣脱了文煜的手,坐到父皇身边:“您怎么来了也不让元贞通报儿臣一声?而且,”我上下打量着父皇的衣裳,奇道,“您今天还穿了便服!”

父皇拍拍我的手,随和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嘛,与女同乐,父皇怎能摆君威?”

说着,他转目看了看文煜他们,对着铁拐战和裴仁杰道:“看来今天来的都是当世屈指可数的人中俊杰啊,我们是不服老都不行哦!好!好!好啊!”

裴仁杰揖手称是,铁拐战却乐呵呵抚了一下胡须,但笑不语。

“那是当然!儿臣的朋友怎么会是一般人!”我把头靠在父皇肩上,话中满是骄傲。

众人谈笑间其乐融融时,元贞和青四同时进书房禀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到了!”

“走吧走吧,都去外殿吧,看来云嫣丫头为了今晚这顿筵席花了不少时间准备呢,我们不要辜负了!”父皇声音朗朗,带着我先行一步,兴致昂然。

“那是当然!”我得意扬扬眉,宛尔一笑,重复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宴开酉时,殿中宫灯环绕,灿若明昼。

宫女内侍来回递酒端盘,人虽少,却也热闹。

我与父皇正北居中而坐,母后一席正北居左,贤妃一席正北居右,南阳司马晋一席面东靠北,铁拐战裴仁杰一席面西靠北,文煜李玄成一席面东靠南,李玄玑君然一席面西靠南,陪在末座。

第一杯酒。

我端酒起身对着父皇道:“父皇,请恕儿臣无礼,这第一杯酒今日儿臣不能先敬给父皇了!”

父皇面露诧色,望着我沉吟不语。

我离开酒席,举步行至殿外,面南而跪,仰天以对:“母妃,孩儿不孝,以前的十二年云嫣都忘记了敬您一杯酒,忘记了致谢母妃的生养之恩!今天云嫣满十三岁,云嫣长大了,您在天上瞧着,也会为我高兴吧?”

我将酒撒地,端端正正向南拜了三拜。我对母妃了解得太少太少,甚至连她的陵墓也不知在哪个方向,只能学古人择南叩拜先人。

回席时,父皇正怔然出神,眼角已然擒泪,神色间不知是对我的欣慰还是因思念而有的痛苦。

第二杯酒。

碧荷将我酒杯添满后,我侧身对着父皇和母后,开口道:“第二杯酒,云嫣敬父皇还有母后,感谢你们的抚养之恩,栽培之德。云嫣先甘为敬!”

萧后看着我仰头一饮而尽后点滴不存的空酒杯,眼神也顿时空洞黯然一片,惘然笑道:“云嫣,果真长大了……”说着,她掩袖喝下了杯中的酒。

“父皇……”我轻声唤着依旧在发楞、看上去正思虑万千的父皇。

父皇回过神来,大手抚上我的脸颊,满目怆然,再不是往日的神采飞扬。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既哑又涩:“你……长大了,你母妃却去得更久了,父皇……父皇……苟活于世,竟不知是不是白活了这十二载!”

“父皇……”我心中一惊,父皇这是在说什么话,如此丧气!

“罢了,罢了……”父皇闭目饮尽杯中酒,深叹了一口气,睁眼回头叫着元贞,“去把朕给云嫣准备的礼物拿来!”

“是,陛下!”

元贞快步去书房取来一白玉锦盒,捧在手中毕恭毕敬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不解地望着父皇。

“打开看看!”父皇望着我眼中满是疼爱。

“父皇……为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盒中的绿色绫纱,轻柔透明,荷叶为边,流苏为絮,美得疑为天上仙子才有的霓裳羽衣。

父皇小心地抚着绫纱,竟是满脸释然,勾唇笑道:“朕想,适合你母妃的,必定也会适合你。这是你母妃生前最爱穿的绿罗裙样式,朕让宫中手艺最好的裁缝特地给你做的,有空时试试看,应该合身。”

“谢父皇!”

我笑着搂上父皇的脖子,摇得他直呼头晕:“云嫣,你这第三杯酒还没敬呢!师傅们都等着呢!”

哦,是了,我这才想起未完成的任务。忙丢了父皇的脖子,让碧荷再满上一杯酒。

第三杯酒。

我手握酒杯走到铁拐战和裴仁杰席前。

铁拐战瞪眼盯着杯中碧澄澄的美酒着急而又喝不到猴急的样子,看得我忍不住嗤然轻笑,开口道:“云嫣何德何能,让大凌王朝文治武功两大泰斗教我礼仪道义、治国之策、兵书伐谋,虽时未过半年,却胜过过去十几载所学所知之和。云嫣礼薄,只借这一杯酒谢谢两位师父殷切之心、教诲之功。”

话刚说完,铁拐战就迫不及待张口倒酒,一杯下肚,拍案而起嚷嚷道:“果真是陈年佳酿,好酒,好酒!”

相反地,裴仁杰却是点到即止,笑得不露山水:“公主过奖!”

我微微一笑,亲自再给他们满上一杯:“师傅们,你们今晚只管尽情喝,徒儿绝不拦你!”

铁拐战嘻嘻一笑,正要开口时,父皇却已发话道:“战将军,朕在流杯殿另设了一席款待你和裴爱卿,朕想咱们还是早些离开,把这飞香殿让给他们年轻人吧!如何?”末了,他又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句,“朕在那儿特地备下了白玉光杯,葡萄美酒!”

“好,只要有美酒,哪儿都好!”铁拐战欣然而从。

“皇后,贤妃,你们也随朕一起去吧!”

“是,陛下!”

我想父皇必定也是这样纵情任性年轻过,所以才会如此了解体谅我们。

送走长辈,殿中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姐夫,你说我的画像会在生辰宴上给我,在哪儿呢?”我跪到他和南阳席前,毫不顾及形象伸手讨着。

司马晋神秘一笑,变魔术一般从身后掏出一柄画釉来,递到我面前:“喏,你要的!”

我起身迫切打开,只看一眼,便被画中人给惊呆了:画中女子一袭紫衣流溢,淡笑盈盈,如山之黛色眉弯似月,双眸若寒星光亮灿然,瑶鼻樱唇,梨窝浅现……直是一顾倾人,再顾勾魂……

“这……这是我吗?”我舌尖打结,喜悦而又惊慌,抬头看了一眼司马晋,摇头道,“你,你是在画我吗?”怎么和平日镜中见到的自己完全两样,不是指容貌,而是说神态。

这个神态,这种让人惊心动魄的美,倒是让我记起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女子,就是这般妩媚多情迷乱人心的笑。

司马晋挑挑眉,想要反驳什么,忍了忍,终是低头喝着闷酒,一句话也不说。

“让我看看!”南阳一把夺过画像,口中念道,“你姐夫的画技你还怀疑……”念至一半,突然止声,也望着画中人惊然失色。

“阿姐,你看,这像不像我?”

南阳仓惶回头看我一眼,又回头再看画像,之后又回头看我一眼……如此来回五六遍后,深锁的眉才骤然开朗,神情竟在一瞬间似傻如狂,像极了前些日子在代王府见到的萧氏,只听她口中轻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过仅是这一瞬,再看她时,已是神情平静若素。南阳安然卷起画像递回我手中,笑道:“这不正是你嘛!父皇最爱的公主,天下最美的秋氏女儿,我的好妹妹,云嫣!”

我愣然抱着画像说不出话,南阳一若平常的笑,一若平常的语音,却在顷刻间似乎离我好远,缥无而又陌生。

站在一旁的文煜伸手环上我的左肩,柔和紧却。我抬头望他,却望见他的深似秋水的双眸中含着的那丝丝疑惑。

“什么像不像,我来看看!”李玄玑手臂突然从我和文煜中间伸出来,夺过画像一横,硬生生将我和文煜分开。

只见他右手一抖,画卷舒然展开,君然和李玄成也都凑上前去看。

三人的脸色倏地变化万端,眼中有惊艳,有讶然,有赞赏,有不解……半响,才听李玄成开口赞道:“多年不见,阿晋的画技还是这般了得,不但画得像,还灵动翩然,若要从画中走出的云嫣一般!”

“真的?”我怔了怔,张口反问,不知是对司马晋的不信任,还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司马晋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走到我身边,把声音压低得只有我和他才听见:“不要再怀疑我的画功,若不是你那天那样望着我,我自认也画不出这样的女子来!”

我脸一红,想起那声莫名的“司马大哥”,自知理亏,可还是小声辩驳道:“什么叫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了?”眼角不安地瞄一眼南阳,却见她望着别处,眉眼安详,浑然不知的样子。我心突地一沉,自问道:天,我究竟在做什么?

问题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为什么心中会觉得对不起南阳,甚至,还有一点点对不起文煜?

我揉揉额角,颇为伤神。

“云嫣过了今天就十四岁了哦?!”南阳抬头看着我,浅笑盈止。

我傻傻点头,不明所以。

南阳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尽是暧昧,扫了一眼站我身旁的文煜,缓缓道:“我听母后说,云嫣的夫婿似乎也找定了?”

我脸通红,许是刚刚那两杯酒喝得太猛,脚步竟有些虚浮,摇摇晃晃,险险地站不稳。

文煜见状忙扶住了我,轻声在我耳边道:“小心!”

“小心!”

又是一句小心,闻声望去,却是李玄玑失手掉了手中的画,君然赶紧伸手接住了。

一时间,殿中众人莫不把目光移到我和文煜身上,是探究还是戏谑,我瞧不出,只是心中慌慌的,乱乱的,像是心底最深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揭穿了摆上案前让大家共赏,羞得我无地容身。

我嘤咛一声挣脱了文煜的怀抱,身子却无力地坐倒在地,我茫然一笑,只求他们当我是醉态可鞠。

“公主,您没事吧?”碧荷和绿萝上前扶起我,关切问道。

我摇摇头,轻声道:“没事,大概就是有些醉了。扶我去书房醒酒!”

走了几步,我才想起自己身后一众客人,回头抱歉道:“不好意思,云嫣失陪一会,你们还请自便!”

 

卷壹 之 紅塵有夢 刺客

书房。

青娘用沾了水的纱巾轻轻擦拭我的脸,湿湿润润的,风一吹,两颊冰凉,即便是再深的酒意也该醒了。

“公主,这画像挂哪儿?”碧荷捧着画像走进书房,开口问我,“挂在书房还是公主的寝殿?”

我懒懒地瞥一眼,晚宴才这一会功夫,我已觉得精疲力尽。

“不要挂了,收起来吧!”

我托腮凝视着窗外的夜空,繁星漫天,静谧而又幽然——这才是属于夜的颜色,而不是外殿那般辉煌明亮……

“哐啷”一声书桌上的毛笔架被青娘碰倒落地。青娘很少有这般失手失误的时候。我闻声抬头看她,却见青娘满脸肃然,死命盯着书架一角。

“怎么了?”我诧异着青娘的失态。

眼前一花,却不知青娘手中瞬间从何处多出了一条金丝彩鞭,她双手拉直了鞭子,蹑起脚尖,神色稍显紧张,一步一步朝那角落走去。

那个角落有帷幔落着,风吹过飘飘然,我看不出哪里不妥。

“啪”一声,青娘手中的鞭子已经挥下去。彩鞭看似柔软,却一下子划破了那层层叠叠的厚帷幔。

只见剑影一闪,却从帷幔中跳出一个黑衣蒙面人。烛光照耀着剑影团簇,尽管青娘的彩鞭舞得密不透风,却还是挡不住那人凌厉的攻势。

“来人呐,来人呐,有刺客!”碧荷高声叫着,声音因恐慌而尖锐。

我这才清醒过来转身去取墙壁上的秋泓剑,却被急冲冲赶来的李玄玑抢先拿了,只听他笑道:“与其你舞剑,还不如我刺剑!”

我讪讪垂手而立,任他拿走秋泓剑。他们入宫,身上必定都被仔细检查了,没有随身携带兵器。

秋泓剑在李玄玑手中,总比在我手中强。

“云嫣,你没事吧?”随后而来的文煜紧张的拉着我,上下检查着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随口答道,心中余悸尤存,眼光没有离开那刺客半分。

看他身形魁梧高大,应该是个男子。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刺杀我?

李玄玑与青娘一道,竟只能与那人打个平手。我心下骇然,如此高强的武功,难怪他有熊心豹子胆敢独闯皇宫!

“拿下他!”我正高声叫着时,那刺客已然虚晃一剑,纵身跳窗想伺机逃脱。

“想要逃跑,没那么容易!”司马晋手腕一动,竟从腰间汉玉束带中抽出一把薄如纸,白若雪的软剑,跃身随着青娘和李玄玑跳至窗外与那刺客对敌。

有了司马晋的加入,那人以一敌三,挥剑抵御已是颇为吃力。再加上因听到碧荷的喊叫声从各处蜂拥而至的禁军,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层。如此一来,他将插翅难飞。

但世事总是那样难以预测……

“通通给朕住手!”当我们几个“袖手旁观”的人赶到殿外时,却听见这么一句雷霆般的高喝。

禁军闻令纷纷退至两侧,父皇身后跟着元贞、萧后、韦贤妃还有我的两位师傅,一行人匆匆行至四人对敌处。

“住手!”父皇再次高喝,神情已有几分不满。

青娘和李玄玑、司马晋这才停止了对黑衣人的攻击,一个个收了武器背手而立。

黑衣人持剑指着父皇,露在蒙面黑纱外的两只眼睛透着无限的恨意,眼神犀利而又残忍,寒冷似冰,他眼光扫及处,人人汗毛耸起,栗由心生。

“你终于肯现身了麽?朕等你很久了!”父皇对着黑衣人淡笑轻语,如同对着多年的老友般亲切友好。

黑衣人剑柄一抖,对着父皇直直刺去,剑势快若闪电,任别人想阻都已来不及。

“父皇!”我掩口尖叫,心惊胆战。

千钧一发间,站得最靠近父皇的韦贤妃却突然身形一动,挡在父皇面前,娇弱的脸色满是惊慌和恳求:“大哥?大哥,不要!”

平日里见到的韦贤妃总是瘦柳扶风般柔弱清冷,却不知她竟是如此勇敢刚强的女子。

但我的心还是紧张得快停止跳动,伸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再次失声尖叫,全身血液冰若冻僵,难以流淌……

只见黑衣人眼神忽闪,大惊大恸,剑尖已入贤妃身上三寸,却又被他生生给抽了出来。韦贤妃心口的鲜血若直线一般撒出,喷了黑衣人一身……

“为什么?”黑衣人望着瘫倒在父皇怀中的韦贤妃,眼神满是痛苦不舍,甚至还带着丝丝愤怒憎恶,“为什么你赔了一生一世去要给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你的仇人,我们韦氏一族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哥,”韦贤妃嘴角含血,笑得凄婉无奈,转眼望着父皇却是满目深情缠绵,她的手抚上父皇的鬓角面庞,轻声道,“可是我爱他,他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夫君,我孩儿元德的父皇……他不爱我,但他却从不曾舍弃我……”

“影儿……”父皇握住韦贤妃的手轻微发抖,望着她喃喃轻语,神色间说不出是愧疚还是心痛,突地回头朝元贞大声喊着,“还不赶快叫太医,快!”

“是,陛下!”元贞这才反应过来,扯着尖尖的嗓子慌忙跑着大声嚷嚷,“传太医,快传太医!”

父皇动作轻柔地把韦贤妃交给立于一旁的萧后,软声道:“影儿,你放心,朕不会让你有事的,朕也不会有事的!我和他之间的问题,总要面对面解决的,”说着他转身瞥了一眼黑衣人,笑道,“他不会杀我的,他杀不死我,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皇上……”韦贤妃柳眉深蹙,嘴角嗫嚅着,却始终没说出下半句。

父皇拍拍她的手,了然一笑,开口道:“朕不会要他的命的,朕若想要,二十年前就要了!”

“杨寰,你莫说大话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黑人蓦地清啸,抖动着剑又欲刺向父皇。

“韦若康,你小子有完没完?”铁拐战怒声大骂,铁拐一伸,封住了向前直刺的长剑。

黑衣人怔了怔,眼神一慌,似乎这才发现铁拐战的存在:“师父!”

“你别叫我师父,我不是你师父!二十年前装死失踪,了无音讯,害老夫在江湖上游荡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你,”铁拐战气得脸色通红,似是憋了太久的火一下子没处发,满目恨铁不成钢的怒意,“现在你一出现,就穿成这样还要刺杀陛下,你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望着殿外一幕幕转变诧异得嘴难合拢,只觉得这纠缠恩怨当真是难解难分,忽然又冒出来铁拐战说这人是他的徒弟,那……岂不是我又多了个师兄?天,我的师兄居然要刺杀我?还要杀了我的父皇?

我扭头看了一眼君然,只见他也是盯着黑衣人一脸惊讶,想必也不知道这个师兄的存在。一瞬间我直是哭笑不得:铁拐战啊铁拐战,我究竟还有几个师兄师姐?怎么一个个露面时都是想要了我的命?

“为了报韦氏灭门之仇!”黑衣人这几个字说得是咬牙切齿,恨意顿生。

“可是若康,杀他们的并不是陛下,而是南陈旧主!”说话的却是一身白布粗衣的裴仁杰。

我是越看越糊涂,看来我的这位师傅和此人也是旧识。

“是!”黑衣人冷冷回道,“但是谁使的离间计,你们都心知肚明。那个狗皇帝自焚死了,那个小贱人也死了,当事人就剩下你,杨寰了!”

“混帐!”

我从未见父皇如此生气口不择言地骂过人,只见刀光一闪,父皇夺了离他身边最近的禁军兵刃,对上黑衣人的脖子,沉声道:“你说谁是小贱人?把话给我吞回去!”

“陛下,不要……”韦贤妃一声惊呼,恳求着父皇。

“哈哈……”黑衣人笑得枭桀不逊,颤动着身子直笑得眼角出泪,“我为什么要道歉?你们做了坏事就不该怕人说,不该怕人骂,不该怕人报仇!相当初,我还和你这个伪君子结义称兄道弟,我呸!”

父皇瞪着他半响,手执的刀掂了再掂还是颓然落地。只听他涩声道:“我没有做过,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做过!这件事,更与水素无关!她那样一个轻灵纯净的女子,淡然处事,从来不过问政治俗事,你不是不知道!”

水素?我想起萧氏口中所说的“素姐姐”,莫非是我母妃的名字?

“只不过,那件事,我的确有避免不开的责任,可以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父皇一连叹了好几口气,凝望着黑衣人满是后悔自责。

黑衣人“嘿嘿”冷笑数声,不置一词。

父皇背手道:“念在当年结义之情,今天我可以再饶你一次,任你离开。但如果你还是这般偏激,凡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下次见面,你死我亡,择一而存!还有,”父皇沉吟片刻,抬头看了看我,再回头对着黑衣人继续道,“请你不要迁怒于云嫣,更不要伤害她。若你没有忘记,她的名字还是取自你写给我的诗,‘紫云飘然出,淡笑巧嫣然’……”

我听得一愣,这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这句诗,婉转而又透明,这韦若康当初写诗时说不定也是个活泼开朗而又富有才气的少年,而今,却不知为了究竟是怎样一段仇怨,变成如今这样……

黑衣人回头瞧了我一眼,那眼神竟颇为复杂,有怨,有恨,有愁,有忆,有叹……

他这一眼,却让我一下子记起几日前在李府遇到的那股怨毒的眼神,如荆在背的眼神。我脸色大变,浑身冰冷……

他,怎么会在李府?可是看李玄成兄弟二人的表情,分明是看着一个毫不相识的人,更何况,刚刚李玄玑招招狠逼,不像装的……而且,那日若是他在李府,铁拐战和他是师徒,而且又找了他二十年,不可能一点惊觉也没有啊……

我摇摇头,暗讨自己一定是胡思乱想,想太多了……

“你当真愿意放了我,你不后悔?”黑衣人转头朗声问父皇。

父皇闭眼长叹,半响才睁眼望着他,眼神中情义恩怨两存,缓缓开口道:“我后悔的是,当初认识了你,才铸成了大错!”

“多谢陛下!”

“谢谢……陛下饶恕!”

开口谢恩的人,一个是铁拐战,还有一个,是强忍着痛楚的韦贤妃。

黑衣人哼声收剑,恭身对着铁拐战说道:“师父,徒儿二十年既未能侍奉左右,又害师父劳神劳力四处奔波,如今相见,本该自此相随师父左右……但,徒儿还有未了之事,而且,”说到这,他回头瞥了一眼我和君然,“徒儿听说师父又收了两名徒弟,想必他们定会侍奉师父周全……请恕徒儿不孝,就此别过,再见——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