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挥剑割下黑袍一角,伸手抓过递到铁拐战面前。铁拐战却看着那片黑布大惊失色,嘴角轻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见他双眼望着黑衣人,满是痛心,右手轻抖着要去接那块黑布,抖了半天却未能向前移过一寸。

“师父怎么了?”我轻声问着一旁的君然。

“割袍断义,他这是要和师父一刀两断!”君然轻轻答着,清冷的声音中飘过一丝不为人知的怜悯。我抬头看他一眼,但不知他怜谁悯谁?

黑衣人“扑通”一声跪下,将黑布挂上铁拐战的手臂,恭恭敬敬叩了三记响头。

再起身时,已是亮剑入鞘。他低头望着已是疼得面若白纸的韦贤妃冷声道:“你我虽为兄妹,但志难相同。从此天涯,互不干涉。你当你的皇妃,我依然做我的刺客。下次见面,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若你愿意为了这个负心薄情的人流光你一生的泪和血,你就流吧!”

“大哥……”韦贤妃轻声唤着,音已不成音,声不成声。

黑衣人转身而行,果断决绝不带一丝牵挂。

众人望着他渐去的背影噤声难语,我想多数人肯定和我一样:想不通父皇为什么会放了这个心腹大患!我心中隐隐觉得:父皇这么做,不仅仅为了韦贤妃,不仅仅为了当年的结义之情,而是,或许曾经,他真的做过对不起我这位师兄的事……

“你必定还会后悔的,杨寰你给我记着!”黑衣人行至仓浪阁,突然间一句高喝惊醒了呆着的众人……

父皇望着他,眼神清朗:“仓浪之名,取自初见时……你说的话,我总记着……”

父皇对他说话,总是用“我”。我甚至想不出,他们当初该是怎样一对情深义重的好兄弟……好可惜,黑衣人今日一直蒙着脸,竟无缘得以一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个失误对我而言,损伤是何其重大,就是因为他,我才失去了我这辈子最爱最爱的人……

父皇,你知不知道,你那日放走了韦若康,最后悔最后悔的,居然是我,你的女儿,云嫣……那句“紫云飘然出,淡笑巧嫣然”而来的云嫣……

 

卷壹 之 紅塵有夢 母妃

开业九年,十二月初五。

初冬来临,洛城还没有下雪,绵绵细雨已飘了好些天。

我趴在窗棂往外看,斜风吹雨,若有若无的湿润扑到脸上,冰凉沁心。灰蒙蒙的天罩着整个皇宫,琉璃为瓦,朱红敷墙,白玉作栏,还有满地铺着的或黑或灰的大理石……

我只是在寻找那一抹绿意:万物都似冬眠了,花草树木或枯,或调,一眼望去,天地间竟寻不到一丝丝绿色,沉闷得让人心烦……

脑中闪过那件绿罗裙:那件父皇在我生辰那天送给我的绿罗裙;那件我只穿过一次,不到一刻便脱了让青娘收在箱底的绿罗裙;那件让我心甘情愿地把世间最美好的绿色留给母妃的绿罗裙……

回忆的漩涡越来越大:那个不寻常的夜晚,那个我庆贺自己生辰原本应该快乐无忧的夜晚,那个有刺客独闯飞香殿的夜晚。那个夜晚,“送”走了黑衣人,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你的母妃,姓秋名水素,她和你一样,是位公主。南陈旧主的公主,秋水素,依水伊人,素心兰质……

那一夜,父皇送回韦贤妃回宫后,命元贞叫我去观文殿,他对着一副画像亲口对我说的……

那幅画像,和司马晋给我的画像用的是同样的画法,同样柔美立体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容貌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那样年轻,那样清雅……

我知道这必定就是我的母妃:她身上穿着那袭动人绿纱裙,衬得她整个人愈发飘逸翩然……我从不知绿衫究竟被什么样的人穿上才最合适,因为没见人穿过,也没有人敢穿。

第一次见,便知这世间,除了画像中的母妃,再无其他人能与绿的灵动、绿的潇洒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即便是我,她的女儿,也不能。

画中的她在笑,眉眼间的笑意超然淡漠,似乎看穿了世间千愁万情,又似乎这世间本就没有她愿意在乎、愿意等待、愿意留恋的人或物……

画卷下方有一枚小小的印章,我凑上前一看,纂刻隶体:司马德心。

我用手撮着那块印章,回头望着父皇,沉默无语。

夜已过半,银烛秋光,画屏冷。

父皇说,那是他年轻时带着司马德心和裴仁杰第一次下江南时,在西子湖畔初遇母妃后他命司马德心画的。

那一年,父皇十九,母妃十六。

那一年,父皇刚遵皇爷爷旨意娶了萧氏女萧媞为太子妃。

母妃,竟从一开始就注定,她不是父皇的唯一。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这是父皇夜闯南陈皇宫只求再睹佳人后,母妃和他说的话。

一年后再见时,他灭了她父皇的国,逼死了她的父皇,却娶了她,做了他的侧妃……

说到这,父皇却停了下来,双眸凝视母妃的画像,眼神幽然孤独而又痛心悱恻……

“然后呢?”我忍不住开口相问,内心深处早就期待的父皇和母妃的故事,不该是这样让人痛惜的。

父皇长叹一声,仰身倒塌,语音萧瑟飘零得若殿外的秋风:“我负了她,她,也负了我……”

我怔然无语,有些听不懂父皇的话……父皇对母妃那般好,母妃去逝后他对她的思念,他还这般疼爱我和二哥,怎么算是负了母妃?

我以为父皇会接着往下说,说他和母妃之后的故事,说那个刺客进宫行刺的原因。但他没有,他只是盯着母妃的画像,眼神闪烁不定,忽而欢喜,忽而恼怒,忽而甜蜜,忽而痛苦……嘴中还不时喃喃着:“有情还似无情,相见争如不见……”

我看着父皇,再回头瞅瞅母妃的画像,试图融入他们之间去,去感受一下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只可惜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我疲惫地坐上父皇的龙塌,忍了再忍,还是禁不住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第二天睁眼时,人已躺在飞香殿,我的寝殿。

青娘缓缓从外间走来,我看见她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她给我换上父皇前一日送我的绿罗裙——我想找寻母妃的影子。

刚看了一眼镜中身着绿色衣裳的自己,又立即脱了。

原来,有些事是生来就注定的。我,云嫣,只有穿着紫衣才是我自己。绿衣中的我,再怎么相似的容貌也没有母妃那似愁非愁、似喜非喜的神韵……

既然如此,那么,母妃,云嫣生不能得你疼爱,那就让云嫣当这天下绿色皆是母妃的化身好了。只要有绿的地方,就有母妃的魂魄安息……

“公主,裴大人和萧大人来了!”

碧荷一声通报,惊得我心头一跳。

我拉拉脖间的紫獐毛高领,回头瞧去,恰见文煜暖如旭日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我胸中掠过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流,踱步走至他跟前,抬头轻问。

“随裴大人一道,来看看你!”他对我说话,从不绕弯,从不搪塞,从不掩饰。

我脸一红,侧头瞥一眼浑然不觉自去一旁拿书看的裴仁杰,低头笑了。

有文煜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好,像是能省去很多烦恼,能挡去很多风雨。他似乎就是那么一棵看似温和而又坚韧不拔的青松,能让我依赖,能让我永远安心……

“表哥,你来了!”一身素衣白绸的安宁竟亲自端了茶送来书房,锦儿跟在她身后。

安宁经过这两月的休养,早已恢复了原先的健康和圆润。身体好了,性格也逐渐开朗起来,平时文煜司马晋他们来飞香殿时,她也总会出来和大家一起坐会,喝茶聊天。她说话不多,总在一旁浅盈盈笑着,仿佛只要能听到每个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能让她惬意舒心得很。

她似乎尤其爱看着文煜笑容,爱倾耳细听着文煜说话。每次文煜说完话后,她都会在一旁不急不忙毫不引人注目地说上两句,或许无关紧要,或许词不达意,但总会说上两句。她和萧氏相处不欢,但和萧文煜这个名义上的表哥却亲厚得很。

文煜牵着我的手找了靠近的两张椅子坐下,对着安宁温和笑笑,并不答话。

我伸手接过安宁递给我的茶杯,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瞧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锦儿——她果然又在伸着头眼珠四处溜转。

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香茶,双眉微蹙:不仅仅是这茶不合口味,还有这个锦儿丫头,她这个样子四处打量飞香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像是,在找什么?

只不过,我飞香殿珍宝虽不少,但绝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我让碧荷仔细留意过了:除了书房和我的寝殿这丫头不能进出自如外,飞香殿其他每一寸地方怕是都被这丫头摸过敲过了。

这个丫头,真是让人省不得心。但偏偏安宁和她两人情似姐妹般粘在一块,想开口询问都拉不下脸,毕竟,安宁是我邀过来的客人。于是,我便差青四出宫悄悄去查锦儿的底细,想必这两天也该问出个所以然来了。

“裴大人,请用茶!”碧荷托着茶盘走至正埋头看书的裴仁杰身边。

裴仁杰应了一声,头也没回就伸手去拿茶杯。

“啊!”他手指被烫到,弄翻了茶杯,泼了碧荷一手滚热的茶汁。

碧荷一向谨慎,即便是忍着痛也不敢将茶盘掉落至地。等她回头放好茶盘时,右手已烫红得微微渗流着血丝。

“对不起对不起!碧荷,你没事吧?”裴仁杰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误,慌乱着伸手想要握碧荷的手仔细查看,却又似想起什么,手陡然顿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来人!去本宫寝殿拿白玉镇痛膏来!”我眼见碧荷受伤,心中一急,开口命令着。

我忘记了,这书房里,只有两名宫女,除了碧荷,就只剩下锦儿。

“是!”锦儿快速应着,转身就欲去我寝殿。

“等等!”我低喝一声,起身挡在锦儿身前,奇怪地看着她。

锦儿双眸光敛顿收,乖巧着屈膝问道:“请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问我,白玉镇痛膏是什么盒子装的,放在哪里?你去过我的寝殿吗?就这样去找,就算翻箱倒柜,怕是也找不着!”我眼角含笑,问得和颜悦色,心中却早已透凉。

锦儿眼中露出一丝慌张,但只一瞬便藏无可泄,她连忙解释道:“奴婢一时着急忘记了。请公主告知奴婢,那白玉镇痛膏是什么盒子装的,又放在公主寝殿哪处地方呢?”

我暗暗冷笑:好个丫头,以退为进,除了定力稍显不够外,她的主子把她调教得简直都快成精了!

正巧这时,绿萝匆匆进来书房,见到我便开心得大声嚷嚷着:“公主,青四他回来了!他说他找到了……”

我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她吓得一下子手足无措,想必是无法明白我为何突然这么凶。

这丫头,要是有锦儿一半心眼,就好了。

我暗自叹气,一边朝她递着眼色一边吩咐道:“去我寝殿拿白玉镇痛膏来,碧荷手受伤了!”

绿萝探头看了一眼正痛得倒吸冷气的碧荷,忙又慌着手脚一溜烟跑去寝殿了。

我转身对着锦儿温柔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肩,开口道:“好了,绿萝去了,不必麻烦你了!”

锦儿微微弯腰福了福,低头掩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好可惜,我原本还想看看那张精致的桃心脸上究竟还能变出多少种表情呢!

我哼然冷笑一声,越过她去书桌旁看碧荷的伤势。

绿萝小心翼翼地帮碧荷包扎伤口,动作轻微得似乎不小心碰到伤处痛的那个将会是她。

我看了一眼站在碧荷身旁满脸关切的裴仁杰,忍不住“噗哧”一笑,开口道:“师傅,你放心吧,有了这白玉镇痛膏,碧荷过两日便可完全好了!嫣儿这两日也不会让她做任何事的。”

我如此的体贴入微,却听得一代狂傲不羁的凌朝左相满面绯红,碧荷更是低下头直欲躲至书桌底下去。

裴仁杰不自觉地拉了一下衣袖,讪讪道:“碧荷姑娘是因我受伤,若有什么,我心难安!”

他的那只衣袖,正是刚刚进门时被细雨打湿了,碧荷用布帮他擦干的。

我点头笑笑,表示了然于胸。

“出来一下!”文煜扯扯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语。

文煜一向稳重,我虽不解他的神秘,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外殿。

“什么事啊?”我握着文煜的手,与他相对而站。

“两件事!”他神情慎重,似是要说很严肃的话题。

我浅笑望着他,安静等待。

“第一件,你不要再撮合裴大人和碧荷了,不会有结果的。”他挑眉说出的话我总是不爱听。果然,这次又是如此。

“原因!”我皱眉,心中已是不悦,除非他有说服我的理由,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碧荷与我,名为主仆,但她却处处似大姐姐般照看保护着我。她的幸福,是我的责任。

文煜深吸一口气,知道我执拗的脾气又上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挑词捡句想着该怎样说才比较好:“裴大人,他至今未娶妻,是因为他有今生至爱的女子。你该明白的,那种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感情。”

“谁?”我的话,一句比一句短。却一句比一句揪心。

文煜摇头,继续道:“不知道,听说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死在平杨谅的那场战争中。”

平杨谅?我抬头看了一眼文煜,脑中想起父皇说的那两块金牌,父皇说那金牌只有铁拐战和裴仁杰才有。裴仁杰的,好像就是平杨谅之后给他的?!

莫非,父皇之所以给裴仁杰金牌真的是为了弥补那场战争让裴仁杰失去了他钟爱一生女子的痛楚?

若是这样,那碧荷要走的路的确是有点漫长艰辛……不过嘛,逝者已矣,裴仁杰也老大不小了,总得找个贤惠的妻子开枝散叶吧?再说了,我看裴仁杰对碧荷,也是挺好的……

我心中主意一定,便自顾自点点头。

文煜脸上一喜,顺带着拉着我的手也是一紧。

我抿嘴暗笑:傻文煜,我可不是点头答应你,我是答应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说吧,第二件事!”我舒舒眉毛,故作爽朗。

话一说完,心中却暗呼槽糕。为什么文煜却是锁了眉,那肯定是我不十分不想听的话。

我想挣脱手捂住耳朵,双手却被他紧紧抓着。于是,他的话伴随着他清冽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入我耳中:“听说司马晋和南阳在闹别扭,你能不能去劝劝?”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来了,终于来了……那天南阳那样的笑,那样的话,那样的神情,我就知道哪里不对劲!

我抬头宛笑装无辜:“为什么要我去?为什么不去找父皇和母后,他们的话总比我有分量吧?”

文煜的手指点上我的额角,轻笑道:“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去搞定!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逃不掉的!”

什么叫我捅的篓子?那天,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别扭得很嘛!

我心中发苦,顿时哭笑不能,只能无语看着他,算是默认了。

 

卷壹 之 紅塵有夢 裴仁杰番外

江都城外,梅山脚下,两间竹居。

竹居外有人摆了桌案矮凳,一白衣少年正埋头奋笔疾书。他的身旁,还有案前堆着几重几叠的厚书简。

青山靠左,绿水绕东,几声山鸟轻鸣,再加上屋前种的数百朵菊花,原本是十分惬意的景致,但在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少年眼中,竟是宛若不存。

“情易曰:利贞者,性情也。性者,本质也;情者,外染也。色之别名,事於最末,故居於癸……”抄书抄到妙处,白衣少年禁不住读出声。只闻得他声音清朗,念得抑扬顿挫,很是好听。

但世间偏偏有不识珠玉的人……

“啊!”白衣少年突然后脑门一痛,伸手摸过去却触及一片极软极薄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却是一片落叶。

他先是一怔,后又自嘲笑了:“想不到这树叶还真有砸死人的时候!”

“喂,书呆子,什么性啊,情啊,还色呢!看你一脸正经的,原来是个败絮其内的登徒浪子,小淫贼!”这声音从高处飘来,娇柔中还带着一丝稚气。

声音在上面……白衣少年忙抬头寻找,却看见一个粉衣粉裙长得很是精灵秀美的女孩正翘着腿坐在他家屋顶上冲着他咯咯直笑。

少年心中起怒,口中却笑道:“先人之言,圣人之道,你小小女子,怎么能懂呢?”

他笑得温宛,说得刺人。

那女孩闻言脸色一冷,怒道:“你竟看不起女子?好,我便让你尝尝女子的厉害!”说着她袖中竟凭空飞出一条又长又软的桃红丝带,缠上少年的胳膊,人在半空中滴溜溜转了几个优美的圈圈,便把少年团团捆住了。

“你最好马上道歉,我或许还会考虑要不要放了你!”女孩手执丝带,重新坐上屋顶,骄傲地昂着头,“否则,可不要怨本小姐手下无情!”

白衣少年自小性情刚烈,从来是吃软不吃硬。他虽一点武功也不会,但此刻自尊心却绝容不了他低头退步。

少年寒着脸一语不发,眼角睥睨着她,心想:我倒像看看你能把我怎样!

“敬酒不吃吃罚酒!”女孩一声冷哼,飞身而起,绕着丝带掠过高大的梧桐树,再落地时,那白衣少年已升至半空、危危险险地横挂在树上了!

“怎么样?要不要道歉?”这既是诱惑,又是威胁。

“宁死不屈!”白衣少年索性闭上双眼,摆出一副要杀要剐请君随意的神态来。

“好,有志气!”女孩把丝带在树上扣好,拍手笑道,“那你就在上面慢慢待着吧!好好欣赏欣赏风景,书呆子!”

说罢,她就一蹦一跳地朝竹屋行去,刚走几步,又回头对少年做了个鬼脸:“你放心,在你还剩最后一口气之前呢,本小姐还是会放你下来的!”说着,她又咯咯笑个不停,许是望见这少年跟粽子一样裹着挂在那着实好笑……

少年既是气愤又是无奈,微微睁开眼:暮日西斜,远处村舍已是炊烟袅袅……这景色,当真还不错。活了一十七年,第一次在这个高度看四周环境……而且,的确有点新奇……

可是为什么,视线越来越模糊,血气上涌冲上头脑,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我命休矣!刚闪过这个念头,眼前就一黑,失去了知觉……

隐约中有人抱住了他,柔软的怀抱,纤细而又有力的双臂,还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嘟哝:这书呆子,怎么这般没用!还这么重……

…………

几滴雨随风飘到裴仁杰勾笑的唇边,雨滴湿润带着冬日的寒气,冰住了他只有在追忆时才有的这般甜蜜温馨的笑……

君莫,记得初见时,你的顽皮,我的任性……

裴仁杰回头看着桌上那条细长的丝带,烛光下其颜色愈见鲜红,娇艳得欲滴出血来……

君莫,这是你的血染成的吗?当初的桃红,如今的殷红……

那场战争,那次离别……若不是自己惩匹夫之勇只身独赴敌营,那就不会有半路的追杀,你也不会为了救我,身中六箭……原来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要一个我口口声声念着的弱女子来保护!

君莫,君莫,君知如莫,莫失莫忘……

他,栖隐深山,十五岁以一篇《治世论》名动天下,世人皆称他为当世诸葛,有卧龙之才。南陈朝廷多次邀他出山,他却违命不从,一心执拗地等待那个他期翼中的明主……

她,江湖第一堡君家堡的二小姐,聪明刁钻,古灵精怪,在父母疼爱和兄长的庇护下,从不知愁为何物。直到那一天,遇到了那个书呆子,整个命运都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开始忧愁,开始思念,开始牵挂,开始流泪……少了那么多的嘻笑,多了那么多的惴惴不安……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

月光下,她笑魇似花:“你可要记清楚了,我——叫——君——莫!”

风吹着她的发丝缠上她的双眸,遮住她闪亮亮的眼睛。他心中竟一慌,伸手就去抚开挡住她双眸的发丝,轻轻地,柔柔地,生怕会碰碎了这个安静时若白玉雕刻的女孩儿……此刻,她的刁蛮在他的眼中也是那般美好。

“你呢,叫什么?”她脸红扑扑的,侧头望着他,语笑嫣然。

他躲开她的眼神,仿佛她这样盯着他看会把刚刚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带来。沉默了半响,他还是开了口:“我叫裴仁杰。”

“唔,书呆子的名字这么不好记,我以后还是叫你阿呆好了!”她嘻笑着自言自语,没心没肺的样子,语气中竟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他气得半死,瞪眼瞧着她,她一脸无辜而又明媚的笑容,竟瞧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世人眼中的天才,在她这里却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书呆子。那一刻,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唯一”的滋味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难以接受,甚至还有一丝丝因独有而存在的甜蜜……

“阿呆!”她在唤他。

“嗯!”他轻声答应了。

人生百态千变,且真一次又何妨!有一个人能这样毫无心机地与你相处,不是嫉妒你的才,不是羡慕你的才,不是觊觎你的才,不是很舒坦的事吗?

他这样一想,也就安然接受了。

“阿呆……”裴仁杰悄声念着,心中的苦涩伤痛已越思越深:很久没人这般叫他了,以后,也再不会有人这样叫了,再不会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敲打着他每一根神经。这样的雨天,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他情不自禁会去想她。即便他知道,每想她一次,他的心都会疼得死去活来,可是,世间只有一个的君莫,他的君莫,那个已融入他骨子、生命血液中的君莫,他怎能不想?!

二十二年前那个雨天,那间竹屋,那一对突然出现的兄妹……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到君莫口中一直念叨的大哥君初,那个江湖上被人称为玉面无情的君家堡少堡主君初;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初见君初,一袭白衣,风姿挺拔,面目俊朗,长发垂地,气韵睟质如玉,看上去像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少年。

君莫的口中,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兄长;他人眼中,他的冷漠,他的淡然,是一切人模仿而又害怕的对象。

裴仁杰心中是感激他的,感激他在那个雨夜,能把萎靡虚弱的君莫抱到竹舍来,送到他的怀中。

“我的妹妹,我此刻交到你手上。她生,你活;她死,你亡!”君初离开时那句话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霸道而又决绝。

这句话一直刻在裴仁杰的脑中,时时飘响着,他该自责并且羞愧:因为他没有做到君初的交代。

当年的君莫,为了他,狠心与父母兄长断绝亲情,背弃君家堡,只为了随他携手红尘,不管是高庙明堂,还是硝烟战场,抑或只是梅山下清苦的日子……他和她之间,付出的总是她,牺牲了亲情,牺牲了安逸,最后,甚至牺牲了性命……

而他,什么也没做……未能给她幸福,未能给她长久,甚至,连生死同命都无法做到……

只不过,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的何止百倍……

他知道她能理解他,她要他活着,要不然她不会拼死也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