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至,华灯已上。
明亮的烛光透过深紫的宫灯纱罩映得司马晋一身淡黄的长衫愈发舒朗高贵,若不是看清了他这副好皮囊中的“坏”心肠,我也要暗赞一声:风华出少年!
十几年的打闹斗嘴,每每败于他手下,着实不甘心!
“姐夫!”于殿中站定,唤醒正独坐沉思的他。
“云嫣,战爷爷!”司马晋起身抱拳,我知道这不是对我,而是对我身后那位——凡大凌王朝上上下下见面都要行礼致敬的辅国大将军战风。
只不过这声“战爷爷”太过亲昵以至于我愣了好久仍无法动弹。
我以为司马晋向来是位行事风行无绊的人。他这样的态度,让我很是不解:究竟是我看错了司马晋,还是司马晋看重了铁拐战?
“姐夫,碧荷说你是奉圣谕来找我?”我开口,憋不住心中的好奇。
“陛下说你十三岁生辰将到,让我来给你画幅画像,留做纪念。”司马晋今晚脸色一直凝重,平日间嘻笑无忌的影子半点都见不到。
司马家族代代具有大匠风范,凡工笔书画,莫不精湛了得。据说司马晋的叔父,那位营建东都洛城的司马凯,当初既是天下第一能匠,又是天下第一画师。司马晋的画艺,我是见过的,下笔时点墨风起云涌,收笔处灵动盎然,或物,或景,一幅幅呼之欲出般栩栩如生。
从小到大,虽从未见他画过人物肖像图。但文煜常和我说,司马氏画工最擅长的便是肖像图,按他推测,司马晋的在这方面的造诣说不定还远胜于他名冠洛城的山水画。
如今第一次亲眼见他作画像便是为了我,而且还打破了他此生只奉一次圣命的誓言,我可不能不知好歹。
最重要的是,我心中清楚得很:只有他笔下的那个我,才是和现实如出一辙的我——不会更美,也不会变丑。
我有些欣喜地点点头:“现在就画吗?还是——”我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裳,问道,“我再去打扮打扮?”
还没等司马晋答话,我早已拉了青娘碧荷,一手一个进内殿重新梳妆去了。
耳后传来铁拐战大声的嚷嚷:“这女娃儿,就是爱美!得了,阿晋,你陪老夫下盘棋……”
想起铁拐战的臭棋,我心中不禁哀呼:可怜的司马晋……
再次出来时,已看到司马晋对着棋盘伸指按着额角直感头痛,瞥眼见我携着青娘从内殿出来,忙跃身叫道:“云嫣,你换好衣服了,那我们就开始画吧!”
“祁墨,摆架!青四,备纸笔……”
喊到这,声音顿歇,他前行的身子猛地一滞,似想起什么来倏然回头,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眼眸,明亮而又仓惶,纠缠在我的发髻鬓角、眉眼脸颊……看得那般仔细、那般小心,仿佛他是第一次认识我……
我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慌乱地扯扯衣襟:“怎么了?这样打扮不好?”
我身着丝质山水纹紫兰长裙,外披着父皇赐的轻柔飘然的淡紫蝉翼纱裳,腰间系着青娘亲手做的紫玉束带,带上垂着十八颗细小的铃铛,行动处细微脆响,动听而又别致。
头髻还是先前的双髻,髻上戴的也仍是雪花簪。
“公主,你忘了帔帛!”
碧荷捧着细长的紫纱帔帛从内殿出来,提醒了我。
原来是这样!我嗔怪瞪了司马晋一眼,就只为了这帔帛,他也能把我看得毛骨悚然!
“好了,”我把帔帛环好,抬头问他,“可以画了吧?”
他有些脸红转过头去,不置可否,只径直走到画架前,闭上眼睛。
我知道闭眼静心是他画前的习惯,便忙端身在椅上坐好,理好裙带,安然等待。
片刻后,司马晋睁眼执笔点墨,望着我笔下若游龙般挥动。
他的眼眸,映着光影摇曳,郁郁沉沉,却又灿然清澈,正逼视着我,灼灼欲燃。衬得他清俊的面庞此刻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浪漫动人……
我回视着他,双眼逐渐朦胧,如梦般迷恍……
他身边的铁拐战,我身边的青娘……是什么牵连了我,为何这幅画面如此熟悉,似曾相识——若几十年般久远,却又在顷刻间贴得如此之近,听得到他的心跳,感受得到他的呼吸……
“司马大哥!”我轻呼,陌生的称谓,陌生的语调……
司马晋一怔,手中的画笔垂然下落……
铁拐战和青娘齐齐扭头惊看着我,似见了鬼魅般害怕,又似见了至亲至爱的人那般激动……
“小姐……”惘然间,青娘这样呼我……
卷壹 之 紅塵有夢 出宫
初秋已至,雁鸣长空,霜染枫林。
我掐指算算日子,代王叔的七七已过,曾答应了要接安宁来宫中陪我,不能自食其言。于是便央求母后许我出宫一天,挑了铁拐战上课的双日,兴致勃勃地带上青四和绿罗,身后还跟了八名禁军侍卫,去代王府接安宁。
出宫时碰上毫无记性巅巅扭扭的铁拐战,也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把他拖进马车,一路驶出应天门,别了宫城。
过了皇津桥,感觉天地顿时开阔起来,沿途的行人、商铺、酒肆、茶坊直是让人目不暇接,想想上次出宫时的人慌马乱,与眼前的民安物阜一比,恍如隔世。
裴仁杰说的“帝在,人安;帝去,人亡;帝心稳,人心拢;帝心乱,人心悖”,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我放下手中车帘,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女娃儿,你真的打算接那什么……安宁进宫来?”可能是由于腰间酒灌满壶的原因,铁拐战今天看上去兴致还不错,笑起来也乐融融的慈祥得很。
父皇前几日叫他和裴仁杰进宫,赏他两大坛上好的汾酒,赏裴仁杰一对世间罕见的田黄冻石,说是教我有功。裴仁杰倒不见有什么,只是这铁拐战却天天灌着一大壶汾酒招摇过市,熏得飞香殿满殿酒气。
择了铁拐战上课的双日出来,就是要让青娘她们好好收拾一下飞香殿,一来安宁是客人,不可怠慢;二来,三天后便是我的生辰了,虽不会大肆庆贺,但该来的人总还会来,不能失礼人前。
“当然了,要不然我出宫干什么?!”铁拐战这是明知故问,那晚的情形,那晚的允诺,当事人除了我,就只有他了。
他摇摇头,不留痕迹地轻叹一声,解下腰间的酒壶,张嘴就倒。
“好酒!”
我皱眉,一看见铁拐战满意咂嘴品酒的样子就头痛:“师父,你少喝点,酒肉穿肠,当心伤身子!”
一杯酒清雅,两杯酒解意,三杯酒离衷……这一壶一壶的酒,就是酒鬼了!
“错!人间真正穿肠销魂的是情!是爱!是恨!是愁!”他一脸正色驳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说实话,他对人生的感悟,在我眼中仅限于战场硝烟上。
我嗤然一笑,听过即罢。
车帘掀起,“司马府”三字赫然映入眼帘。不知不觉中已走到积善坊了。
“公主,要不要停下进去瞧瞧南阳公主?她已经很久没进宫了。”青四机警地勒绳停车,回头问我。
我一想起那晚自己莫名地叫了声“司马大哥”就浑身别扭,总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南阳的事情一样。现在进去了,又要面对面地尴尬,还是算了吧!
我挥挥手,示意不要逗留。
代王府所处的安业坊离积善坊不远,我想还是先去接了安宁再一起去南市逛逛吧。
“李玄成!”马车还未扬尘,铁拐战却探出了头大声叫人。
李玄成?五年未见,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南阳说我那次昏迷是李玄成送回来的,不过好可惜,和他弟弟李玄玑倒有两面之缘,和他却至今未见。
想起小时候自己常爱捏在手里的那张胖乎乎的脸,禁不住就想笑,忙拉开车帘就往外瞧。
入眼处一人黑衣黑马,两名灰衫小厮跟在马后,那人听到铁拐战的叫声后立即策马掉头骑过来,行止五丈外被随我一同出行的禁军拦下了。
“让他过来吧!”我高呼,抑不住脸上的笑意。
李玄成果真变了,相比以前,一个字简曰之:瘦!不是瘦柳扶风那般,而是从刀枪剑阵里锻炼出来的军人体魄。他也再没有胖得能让我乱捏的腮了,五官如刀削斧劈般的俊冷刚毅,双瞳如墨,深得望不见底。只有在他微微一笑时,才依稀间看出那幼时憨厚纯真的影子。
我暗暗诧舌:一个人,五年间,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变化!
“末将参见殿下!”他身子一弯,想要行礼。
“成哥哥,不必多礼!”尽管物是人非,我还是维持着原来的称呼,“上次多亏你及时把我送回来,救了我一命,谢谢你了!”
“那是末将分内之事!”他抱拳回我,神情间颇为恭顺。
他这口口声声的“末将”听得我很不舒服,一下子疏远了好多,不再似以前,也不似我和文煜、和司马晋之间那般随意。
只能说,长孙世南很会调教人。
“君然可还在你府里?”铁拐战忽然开口,
“在!”军人就是军人,字字掷地有声。只见李玄成眉宇一展,露出一丝微笑,躬身问道:“舍下就在附近,不如请公主和战将军移步小憩!”
“好啊!”我正要婉拒时,铁拐战已爽快应承。
我瞪他一眼,只好无语默认,谁让他是师父呢?
李玄成慨然一笑,快步离去,跃上马背在前面带路。
李府果真不远,马车只向左拐了一次,片刻即到。
铁拐战似乎对李府很熟,刚进门就和主人打了个招呼嚷嚷着“我去找君然”便走了。
李玄成领我进了内厅,吩咐丫鬟们煮茶倒水并去后院请二公子过来。
我心没来由一跳,这二公子,必定是李玄玑无疑了。
“成哥哥,你还记得云嫣爱喝的茶?”我轻抿一口丫头送上来的茶笑问道,杯中的茶茶香清芬鲜灵,茶味醇和含香,茶色黄绿澄明,正是我自小常喝的茉莉花茶。
李玄成笑得敦厚:“是玄玑他一直备着的,不是末将。末将是个粗人,这些细枝末节,总是注意得不周全。”
我搁茶浅笑:“文煜和姐夫都说成哥哥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是最细密的。你就不要太过谦虚了!云嫣又不是外人!”
“公主夸奖了,末将……”李玄成正要说什么时,却被一阵轰乱的吵闹声打断了。
只听厅外传来熟悉的“黑乌鸦”的叫声:“君然,你就不要别扭了!愿赌服输,你欠我的,就要照做!难不成你真想学你那没出息的师父,说话不算话……来嘛,来嘛,进来啊……”
我和李玄成均瞪大着双眼往外瞧,直觉告诉我是场好戏。
李玄玑的身影好不容易捱进了厅内,他右手正拉着什么人的胳膊,雪衫飘飘,瞧那衣袖的构造,该是女子的裙裳才是。
“进来!”李玄玑一声清喝,死命一拉,美人一现,冰肌玉肤,耀得厅中光亮无比。
惊鸿一瞥间,美人“哎呀”一声嘤咛展袖盖住了脸,我和李玄成忍不住齐齐站起了身。李玄成是完全惊讶得合不上嘴,而我,心中则是百感交集:自己在宫廷里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
“她”的美,柔媚倾国,却又豪气凌云;“她”的貌,姿端万态,却又英气逼人。这样奇女子,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虽年幼,却也一向以美貌自诩,此刻见到“她”也不禁暗觉自惭形秽。
脑中念光一闪,转眼去瞧正拉着美人手臂洋洋得意的李玄玑,心里思量着:莫非这位就是他的大老婆?
“李玄玑,你搞什么明堂?”
李玄成厉声叱责,吓了我一跳,忙从悠哉游哉的神游中清醒过来,干笑了几声,对着李玄玑道:“这位姐姐好美,她……可是你的老婆?”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语气不对,吃味得很。
我移目不去瞧李玄玑的反应,只见亮光一闪,那美人雪衣袖口突然飞出一把飞刀,直直朝我射来。
“小心!”
“大胆!”
厅中顿时乱了套,有人向那美人扑过去,有人向我扑过来。我骇然看着直行无阻的飞刀急急退后,却被某人一拉跌入他的怀中。
“她为什么要杀我?”我大怒,扬手就欲打抱住我的人,那个行刺者的“相公”。
李玄玑熟练地握住我的手,笑得一脸无辜:“谁让你叫他姐姐?谁让你说他是我的大老婆?”
岂有此理!本公主叫“她”姐姐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为了这个而杀人,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我还未说话,绿萝已在一旁扶直了我,大声骂那美人:“你胆敢对我们公主无礼?我回宫禀告陛下,定要将你凌迟处死。看你生得这般美,却原来是个蛇蝎女子!”
那美人已被李玄成紧紧“抱”住,只望着绿萝呲牙咧嘴,气得五官移位,七孔冒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个样子的“她”,就算动不了手,也很恐怖。绿萝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咽了咽口水,悄悄躲到我身后去。
我侧头瞅了瞅刚刚那把飞刀。不看还好,一看脸上血色全无——那飞刀射入了墙壁间竟能入石三寸,明晃晃地摇曳着。若射中了我,怕是要穿脖而过了。
我有些颤抖地抓着李玄玑的手,口齿不清,词不达意:“你……你……她……是乱党?”
“李玄玑——!”美人终于爆发,却不是对我,而是对着正挨得我紧紧的李玄玑。
我原本想松了李玄玑的手的,此刻听了“她”的喊叫声反而忍不住把头塞进李玄玑的坏里。天!一个如此美的美人,声音居然像男人般沙哑粗犷!难听!刺耳!
“君然息怒,息怒!”李玄成轻声在“她”耳边宽慰着,神色间熟捻异常,难道就不怕李玄玑吃醋?
我正抬头欲问时,耳边又传来一阵颇具震撼力的怒声:“君然?!你……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铁拐战的声音?我回头一看,那咬牙切齿望着美人的糟老头子可不正是进了李府就单独行动的铁拐战!
“师父……”美人有些慌张地扯动樱唇,脸上说不清是因愧疚还是愤怒留下的绯红。
师父?我师姐?还是师妹?我心中的算盘开始当当作响。
“还不赶快去把衣服给换了!”铁拐战恨不得把怀中的拐杖敲得地上冒出几个窟窿。
“是!”李玄成松了双臂,美人总算重获自由了,翩翩而去,临走前还是不甘心地回头瞪了我和绿萝一眼。
我耸耸肩,无谓笑笑:咱们走着瞧!
卷壹 之 紅塵有夢 君然
“噗嗤”一声,我含在口中忍了再忍的茶水终究还是憋不住喷了出来。
“咳,咳……”我止不住咳嗽,又止不住笑,话就断断续续从口中挤出来:“师父……你……你说……咳咳……他……他是我的师兄?”
原来刚刚的那个美人,竟然是我男扮女装的师兄。
“那……公主,奴婢是不是得罪那位公子了?”绿萝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抚着我的背,不安地问我。
我忍笑回头,慎重其事地点点头,却瞧见门口站着的一袭白衣满脸寒霜的——我的师兄,君然。
顷刻间,他脸煞白,我脸通红。
人不再是美人,而是美男子了。
我突然怀疑怎么刚刚就把他看成是女子的:剑眉朗目,气宇轩昂,怎么看怎么都没有女子的柔质纤纤嘛!
倒是他那头垂直腰际的长发,随风飘起时耀着阳光泛起几许诡异的墨红,妖娆迷乱,估计会让天下的女人嫉妒得发狂。
“师兄,刚刚是云嫣冒犯了,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站起身语笑嫣然,态度诚恳,言词谦恭,听得他一愣,原本还有怒色的神情已被惊讶取代:我看得出来,他这个人,依旧美,美得如白玉无暇般纯粹,美得不染一丝世俗。
于是,我也纯粹些,对便是对,错便是错,没有借口,没有理由,没有尊卑。
果然,只见他讪讪笑道:“这……其实也不能怪你,都是某人存心陷害!”
说着,他的目光转移至李玄玑脸上,“嘿嘿”一声冷笑,听得在座所有人心中发毛。
“咱们的帐待会单独再算好不好?”李玄玑抱拳求饶,“现在还有客人在此呢!”他眼转四周,示意君然铁拐战和我的存在。
“哦,没关系,我和师父也该走了,你们,慢慢算帐!”我放下手中的茶杯,忙着给铁拐战递眼色,才不去理会一旁花样百出的李玄玑。
“我说你这个小子,能不能不要再欺负我家君然……”铁拐战对着李玄玑嚷嚷什么我突然一下子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墙后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仇恨而又阴毒,惹得我坐立不安、毛骨悚然。
我回头,身后却是光溜溜一片空墙,什么也没有。
真见鬼!
我暗自嘟哝着,起身拉着铁拐战就向李家两位公子辞别。
一行人行至厅外,我依旧感觉身后冷飕飕的,那双眼睛似乎跟着我一路前行,透着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冰冷,我频频回头,却什么也瞧不见。
“你怎么了?干吗老是回头?”李玄玑受不了我一步三回头,忍不住开了口。
我哑然,这感觉说也说不明白,更何况,说出来人家主人会怎样想?
“哦,是这样,还有三天是我的生辰,想邀请你和成哥哥还有君然师兄来飞香殿替我祝寿,不知道你们有空没空?”慌乱间我赶紧找了个借口,不过生辰那天他们能到我自然会很开心的。
“有空!当然有空!你放心,一定到!”李玄玑乐得眉开眼笑。
君然和李玄成也点头应承了。
“那就好,你们那天可要早些到!”我好脾气地笑着嘱咐,拉着铁拐战上了马车,挥手而去。
出了李府门前的那条巷子,那种致命阴森的压迫感才逐渐消失,却逼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人?还是鬼?
秋风吹起车帘,一束阳光射进来照在我脸上,我轻拍胸口,抹去额角的薄汗,方感觉心已归位,稍稍安定。
“女娃儿,为师瞧你从李府出来就魂不守舍的,怎么回事?”铁拐战纳闷地开了口,神色间颇见关切。
心中飘过一丝温暖,我暗想:这铁拐战对我还是很不错的。
于是便一边嘀咕着奇怪,一边把刚刚诡异的感觉说了。
铁拐战难得正经地锁眉深思半天,忽又抬头问道:“真的?不会吧?”
我原本看他深思熟虑的样子正满怀期待,以为以他和李家的熟捻必定会了解些什么,却没想他参透了半天原来是在思量我话的真实性。真是气死我了!
我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转向车外,再也懒得理他,可心中的谜团却在无限张大,似乌云一般压抑得让我喘不出气……
我自问在人间活了十三年,并没有与谁结下什么深仇大恨。这人如此恨我,说不定不是恨我,而是恨皇室的人……恨皇室的人?
我心一惊:莫不是恨父皇的人?想到这,我不禁头皮发麻,大觉不妙。
这李府,到底谁会有如此的恨意呢?若我记得没错,李玄成兄弟的父亲李颖李大人虽过世较早,但他生前已官拜大司空,位居百官之首,所以李玄成年幼时才会被挑选与文煜他们一起做太子大哥的伴读。这李家,也算是世受天恩了……
我摇摇头,恼自己胡思乱想:怎么会去怀疑李家的人呢,且不说李玄成和我是一同长大的,就说上次崔元素叛乱中他兄弟二人的勇猛作战,而且李玄玑还救我于乱箭之下……更何况刚才他二人是一同陪我出府的,那骇人的眼光一直尾随于后,远远的,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飘来飘去的……
“师父,这李家除了成哥哥兄弟俩外,没有别人了吧?”我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转头问着喝酒喝得正香的铁拐战。
“怎么可能?!”铁拐战眯着的眼瞪得浑圆,听得我精神一振。
“那还有谁啊?”我有些急不可待,觉得答案就快呼之欲出了……
“李家那么大,光丫鬟奴仆少说也有一两百,还有我的徒儿,你的师兄,君然那小子不也在李家麽?”铁拐战说得理所当然,却听得我快发疯。
我颓然捶了一下车座,问了等于没问,小小的丫鬟奴仆能和皇室中人有什么过节呢?!况且君然师兄也是和我们一同出府的,肯定不是跟在身后的那个人!
想到君然,我才记起来还有帐没和铁拐战算:“我还没问你呢,我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师兄来的?莫名其妙的一见面就想飞刀封喉!”
铁拐战“呵呵”笑了几声,提起君然时他眉宇间很是得意:“谁让你说他美呢?君然虽是个男儿身,却长得比女孩还要漂亮,生平最大的忌讳就是别人说他美!而且你还叫他姐姐,还说他是李玄玑那小子的老婆……哈哈……”他大笑时声音就是这样,尖锐刺耳得能戳破别人的耳膜!
我狠狠掐了他一下,怒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提前给我备案?我怎么知道会突然冒出个倾国倾城的师兄会这么凶!”
想想又不甘心补充了几句:“而且我还是个公主!他胆子也太大了,一点点避讳都没有吗?这是遇到了我,若是别的公主王爷,他被诛九族怕还是不够!”
说实话我心中并不再怪君然,倒是李玄玑和铁拐战,一个挑事者,一个瞒事者,让我很是耿耿于怀!
“君然没有九族,除了我,他只有他自己!”铁拐战仰头灌了一口酒,幽幽叹了口气,话语间很是凄凉,“他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不是皇室贵胄,就是世代高官家的青年才俊,君然他不是,他和官场无关,他只是个江湖上的人!你们两个,完全就是两个天地中的人,我原以为你和他不会有见面的机会,那早说晚说又有什么意义?”
“江湖?”我疑惑地重复,“江湖”,对我而言,一个多么遥远的字眼,虽在书中见过,却从未听人说过,那大概是一个我永远无法了解、也无法体会的生活。
“是,江湖!”铁拐战重重点头,左手轻轻摩撮着身边那根黝黑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拐杖,“既是江湖中人,就逃不了恩怨仇杀,君然的家人,十二年前就被仇家杀得一个不留,若不是君然年幼贪玩去河边玩水捉鱼,怕也难逃一死……”
铁拐战的双眼眯得再细微,也能让人感受得到其中的哀伤和痛楚。我双手紧紧握着,即便不去想象脑中还是浮现着师兄满门被灭的惨状,心中恻然一片,怎样也想不出那个那样透明清俊的君然师兄,身世居然如此可悲!
“师父……”我摇着铁拐战的手欲张口劝慰,自己却先哽咽得无法继续。
“君然那个孩子,从小孤苦,又身负血海深仇,性格难免有些孤僻偏激。不过好在他天性纯厚,没有走上歪路……”铁拐战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而且他现在有了李玄玑那小子做朋友,玄玑聪明活泼又好动,想必能早日帮君然解开心结,走出幼时的阴影。”
我的心顷刻间沉甸甸的,想不到我和君然同拜一师,命运却是如此地不同。书中快意恩仇的江湖,我以为逍遥自在的江湖,却原来充斥着这样的无奈、心酸,还有悲伤。
“师父,那……师兄的仇家是谁?报仇了吗?”我轻声问道,很想知道那个美得那般过分的君然,他的肩上现在还承载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