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生辰那夜,我住的紫兰殿突然着火。我那天玩得很疯,一倒塌就安然睡了,睡得极沉,浑然不知自己已深陷火海中。

那夜,我在梦中竟听到一美妙若黄莺般的嗓音正喊着我的名字,殷切处却又凄厉得若杜鹃啼血。我惊醒睁眼,只见满室的明火缭烧,忙哭着喊道:“青娘!父皇!二哥!……”眼前却空无一人,除了那越燃越烈的火簇团烧。

“云嫣!”

我闻声回头,身后站着的竟是平日不会说话的青娘!

“青娘!”我扑进她怀里,任由她用半湿的锦帛裹住我的身子。

“云嫣别怕!”她拍拍我的肩,声音柔和得若春风扶柳般动人心悦。

她抱起我就往外冲。紫兰殿里烧落的碎木砸上她的脖,落下至今仍可见的伤疤。

那是我第一次听青娘说话,原来她是会说话的。

我事后问她,逗她,百般磨她,她总一声不吭,仿佛那一夜,什么也没发生过,她还是她,一个哑巴。

我偷偷告诉父皇,他只淡淡一笑,并不惊讶,轻声告诉我:青娘,她是世间上唯一一个会用她整个生命来保护你的人,这一点,父皇也不一定能做到!

从此,我更加亲赖青娘,似乎那里除了温暖,更有安全。

十岁生辰,父皇赐我秋泓剑。

我对兵器本没有兴趣,只是青娘,却抱着那柄剑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日,我便早早被青娘叫起,她竟轻声开了口,尽管只有短短一句话:从今天起,练剑!

青娘的剑术我曾在宫宴上见过,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潇洒流畅,自然古澹。

我当时还是小女孩,对美的事物有极至的追求,自然是欢快答应了。历经三年,便舞成了后来被铁拐战批得体无完肤的剑术。

青娘是个好心的人,由于她在宫中地位超然,经常救下那些受主子欺负的奴才,并挑了几个留在我身边:碧荷、绿萝还有青四,都是青娘给我换的。

青四原名常四,原本是含元殿伺候父皇笔墨的内侍之一,只应年小不懂规矩得罪了含元殿管事公公,被折磨得生死难求。被青娘救下带来我殿中后,就一直追着青娘叫干娘,说她是再生父母。我本就极喜欢含绿的字眼,我宫中的侍婢,上上下下莫不带绿,绿萝,碧荷……于是,一高兴,也随了常四的意,将他的名字改为青四。从此,他叫青娘做干娘就嚷得更顺理成章了……

青娘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却也是最神秘的人:不仅仅是她基本不开口地充哑巴,不仅仅是她不老的容颜,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我那本就神秘的母妃家族……青娘每年入夏时分都会外出,一去三四月,或长或短,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就算是十二岁那年,我正生着大病,她还是一入夏就离开了,直到初秋才回来……

只是她走之前来我塌旁轻轻念了那年她唯一开口说话的三个字:对不起……

我总想:青娘的话,只有面对我时,才会说;青娘的话,必定是要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说。

可是今天,我发现这个想法错得离谱……

禁步第三日,铁拐战依旧是风风火火来了飞香殿。

“女娃儿,咱们今天学些什么?”人还未进门,就声传十里。

我早已习惯了他如此疯癫,皱皱眉也不答话,准备等青娘帮我梳好双髻再出去。

身后的青娘闻声怔然,居然丢了帮我梳了一半的发髻抢步走去外殿。

“青娘!”我急急喊她,追了出去,这一边梳好,一边发丝垂散着像什么样!

一向漠然得任地动山摇也掀不出一丝波澜的青娘,这是怎么了?

铁拐战原本正大大咧咧坐着喝青四送上去的茶,抬头瞧见从内殿走来的青娘却突然愣住,马上放下茶杯拘谨地站起身,脸上神色瞬间万变,不知在想些什么。

“战大哥!”青娘柔软若清风般的声音透着沁心的甜,听得我一个激灵,吓走了所有的疑虑,只呆呆地看着殿中两人:一个已鹤发垂暮,一个还美貌年轻,怎样看怎样都会觉得这声“大哥”着实别扭!

更让我惊讶的是,此刻青娘的双颊正泛起淡淡的粉晕,犹如刚动情的少女般羞涩地低着头,还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前的男子!

不过最夸张的当属铁拐战,竟脸红至耳根,不安地摆动着胳膊下的拐杖,喃喃地开了口:“青……青娘,好久不见,你还……还这般年轻……”

青娘微微一笑,仿佛笑开了暖风中的桃花,那般赏心悦目、妩媚动人:“战大哥,这二十年来你可还好?”

“青娘说话了!”碧荷在我耳边轻叹,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

她说话我并不稀奇,重要的是我心中有些不舒服:看来在青娘心中这铁拐战要比我重要多了,十三年来她才对我说过几句话,如今见了铁拐战,脸上竟现出千万般言语也道不清的柔情!

我冷冷哼了一声,碧荷自觉掩住嘴,悄声吃吃笑了。

“我……青山绿水间,挺逍遥……”铁拐战挠着他原本就糟成一团的头发,脸上掠过一丝难为情,“不过,这些年辛苦你了!”

“为了小姐,应该的!”青娘这话尽管是轻轻道来,但听在耳中却充满着真诚坚定。

这小姐,是我外婆还是我母妃?

“玉兮……她会感谢你的!”铁拐战眼眸微微发亮,浮现出任谁也难以抹去深远而又刻骨的迷恍,这声“玉兮”,情意绵绵,却带着难以忘却追思后的悲凉……

青娘听着脸色瞬间苍白,身子止不住轻轻摇晃,嘴唇翕动启合,但终究没说出话来。

我心中有些明白:秋玉兮,那是我外婆的名字!玉兮玉兮,铁拐战曾说外婆美貌无双,听这名字便知:外婆必是秋水神姿般的玉人儿……

正胡乱猜测时,青娘却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进了内殿,拿起梳子继续帮我梳着头发,神色恢复如故,矜默安然着,似,刚刚那些只是我眼花看了场皮影戏。

我知道此刻我问什么,她都不会答,于是便危襟正坐着,任由她一遍遍梳着长发。

这一梳,就梳了整整一个时辰!

临了,青娘从怀中取出两枚雪花簪,别在我双髻上。那雪花簪不见得有多名贵,只是簪上各坠着一小小的铃铛,稍稍晃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很是可爱。

我安惬地半躺在软塌上,捧着一本《六韬》看得绕有兴趣,我承认,我现在对兵法,一点都不厌恶。

铁拐战坐在我对面呆呆看着窗外,神游远思,时不时还叹口气。

自从见了我头上这对簪子,他就一句话也没说,同青娘一般,成了哑巴。

说实话,我宁愿他这样很安静地坐着,像个老者,像个智者。

书桌上的紫莲散着幽幽淡香,那晚一回来,我就叫碧荷找了水盆养着了。几日了,这花仍不见枯萎,永远是开得正盛的样子,我便愈见珍奇宝贝着。

“师父,你骗了李玄玑什么?”我问得突然,鼻中闻着花香,脑中想起这紫莲主人的话,忍不住还是打破了静谧的好气氛开了口。

“追风剑!”他答得顺口,完全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面具呢?是他偷的麽?”我暗暗好笑,瞧他这样失魂落魄的,可正是套话的好时机。

“不是,是我……”他忽然止住,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和我说话,扭头盯着我,奇怪道,“女娃儿,你什么时候和那小子这么熟的?”

“谁和他熟啊!”我不屑地挑挑眉,“只不过你身为本公主的师父,也是堂堂的辅国大将军,骗人,总不太好吧?”

只见铁拐战古怪一笑,摸摸身边的拐杖:“这追风剑本就是我的,他非要和我打赌赢这把剑,我是赌输了,但却不能把剑给他。因为这剑是我准备送给我徒女婿的!不过,你若说要给他,我待会出宫后就马上给他送去!”

“不要!”我从软塌上跳下来大声道,脸庞早红得发烫。

说什么徒女婿,不就是我未来的……

要送也要给文煜嘛,真是的!

“唉,为师瞧你们二人着实很配的,若……”铁拐战完全不能理解女儿家的心态,就喜欢胡说。

我一急把手中的书向他扔过去,怒道:“瞎说,他怎么配得上我,这天下只有文煜才,才……”话要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唐突,声音越来越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你和萧文煜不会有结果的!”铁拐战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了,这一次,神情却相当地认真。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无论是家世才华,还是品性外貌,这世间怕无法再找出第二个人若萧文煜这般适合我了。更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之间的感情岂是外人能比得了的?

铁拐战怔了半天,才涩声开口道:“这原因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不能说。只是,女娃儿,为师是为你好,你得放在心上!”

没有理由的要求,我怎么接受?看铁拐战的神色却不似开我玩笑,认真而又无奈,只是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让一向爽直不羁的他如此说不出口?

我张口正欲再问,青四却急急来报:“元公公来传旨:陛下让公主和战将军即刻去观文殿!”

“不去!”我赌气道,“你去告诉元贞,本公主奉旨三月不出飞香殿,不能跟他去观文殿!”

天下的父亲就数他权利最大,也数他最小气,但凡女儿喜欢的,偏偏什么都不给,还时不时有莫名的惩罚。不听话就是忤逆圣颜,说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谎话就是欺君之罪,这种父亲,和老虎无二差别,同样可怕!

“哎哟,我的祖宗姑奶奶,这天下哪有人和陛下呕气啊?陛下让元公公来叫您,那必定是想您了!而且还叫上战将军,这说不定还有什么大事呢?您还是去吧!”青四恨不能跪下哭着求我。

我瞥他一眼,倔犟着挺直腰,不理他。

“你若不想三年不出飞香殿,就随我去吧!”铁拐战一句话却戳中了我心中不安的那部分。

是啊,这样的父皇,惹不起。我不禁垂散着气,低头跟他出去。

离开时,脑中念光一闪,一计上心头,忙道:“师父,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父皇,你让我心里委屈,我嘛,将就一下,让你眼睛委屈委屈吧!

总不能全军覆没,虽无法成为平手,也要讨回一点点公道来。

 

卷壹 之 紅塵有夢 拜师

观文殿。

青四说错了,父皇才不是想我,而是又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元贞把我拦在殿外,躬身说道:“殿下,陛下请战将军先进,劳您在外面等会儿!”

我不满地瞥了瞥昂首先进殿内的铁拐战,元贞一个“请”字,托得铁拐战愈发夸大;而我,只好可怜兮兮地站在殿外恭候“圣命”。心里也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这身男装,看情形,父皇的气似乎还没消,若真的变成火上浇油,罚我三年不出宫门,那就糟了。

只是想再回去换回女装,已是不能了。

正七上八下胡思乱想时,见殿内走出两人,我一喜,以为是叫我进去的内侍。哪知等走近一看,却是一身大紫团花蟒袍的萧寂和萧文煜父子。

这三天禁步,我也已三天未见文煜了,想想那晚文煜接住我的情形,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别扭,连忙转身背对着他们。

“云嫣?”文煜这声不是试探,而是惊奇。

我想就算我化成灰,文煜也是照认不误。

我只好讪讪回头,接受萧氏父子的跪拜。

“舅舅免礼!”萧寂是萧后的亲兄长,两朝重臣,朝中右仆射,还是文煜的爹爹,我怎样都不能托大。

“公主殿下,前朝事忙,请恕老臣不能多留,先行告退!”

我点点头,心知萧寂是想让文煜和我单独说会话,身为宰辅,果真是洞察世事,火眼金睛。

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低头不安地用脚尖点着大理石铺成的地砖,偷偷看一眼同样矜持着的文煜。

这有些不正常,只见文煜面上飞霞,眉宇间有丝欣喜得意,又有些窘迫惴然。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文煜,自从他入朝为仕之后,举止神情莫不淡然安处,若一泓深水般,总是波澜不惊。

“谢谢你那晚接住我。”深呼吸,我轻声开了口,僵局总要有人打破的。

垂在两侧的手被他握住,熟悉的柔和,熟悉的紧却,留不得一丝的多余的空间让人插入,我缓缓抬头对上他的脸,阳光在他墨黑色的睫毛上轻盈舞动,细微的光芒,让他的双眸有一种别样的光彩。

“怎么了?”我沐浴在动心的和谐中,可还是很奇怪眼前这般忘情的文煜。

他悄声一笑,似诗般念出口:“相识相知相齐眉,不负君来,不负卿!”

我心一动,随即乱怦怦地跳个不停,脸早已红透,却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欢喜遍布全身,渗着蜜,带着甜。

此时我的眼中天地万物已荡然无存,只剩我和他,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这般美好的时刻,却偏偏有人不识时务,要来破坏!元贞在身旁重重地咳嗽,惊得我和文煜忙脱手背立。

我有些着怒地瞪了一眼元贞,眼角连带着瞧见他身侧正一脸寒霜的铁拐战。

“陛下让公主入殿说话!”元贞颤微扭动一下身子,搬出父皇想要弥补他刚刚的莽撞,却又受了我一记白眼。

坏情败兴的人,不可原谅。

“我先去了!”我回头辞了文煜,尽管依依不舍,还是跟着元贞进了观文殿。只是经过铁拐战身边时,不禁又瞥了他一眼:依旧是寒霜满面,更透着无奈凄凉,看得我的心顿时一沉,浮起莫名的悲伤。

铁拐战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我和文煜在一起?

观文殿内居中设案、置龙塌,殿门处挂一水帘,四面环水慢流,殿中竹架、木架、石架、银架、金架上列书无数,父皇退朝后常在此殿批阅奏折谐览群书。

凡臣子奏事,皆不得跨水而上,均要远远地隔水而奏。

我乖巧地止步流水前,摸不清父皇是否还在生气,不敢像平日一般蹦蹦跳跳地拾阶而上。

四周看了一下,殿中除了父皇,还有一身白布皱起的裴仁杰,正看着我一脸古怪的笑。

我心中纳闷,自认为和这位左仆射甚不相熟,他哪借来的胆子对着我这样笑?

“父皇!”

我刚要跪叩下拜时,却被父皇叫住:“免了,上来!”

我小心跨过水道,行至父皇案前,安静垂手待立着。

父皇正埋头很认真地看着一纸奏折,想来是奇怪我为何如此规矩,抬眼瞧了一下,忍不住又大起声来:“又是男装!我说你就不能稍稍安分点?”

我心中一喜,父皇居然对我说了“我”,而不是朕,纯粹是意外的收获!

“您说让云嫣公主三月不得出殿门的嘛,儿臣这样打扮,便不是公主啦!儿臣也是怕天下攸攸之口说父皇令不达行,有损父皇的声望嘛!”我措辞有致,一脸讨好的笑,心中暗求父皇可千万别一生气又罚我闭门思过。

父皇冲着我上下打量着,神色间忽而明朗忽而忧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战老将军说这是你写的兵书六则,”父皇晃一晃手中的奏折,望着我的眼神有些期盼。

我俯身看了一眼,点头道:“是!铁拐……哦,不,是师父教儿臣读武经七书,儿臣闲来无事,把各本兵书对照比较了,按军势、兵形、作战、伐攻、军争、变谋六则把各兵书汇成篇,每则最后以师父跟儿臣讲的他实战经历添作了注解。”

我心想这是我一时无聊之作,可别又出什么问题,于是末了又补充了一句:“随便写了玩的,父皇不要当真!”

父皇冷哼了一声:“就知道玩!”沉默片刻后再次开口时,嘴角亦已含笑:“不过,你这随便写写的写得还不错,有点慧根!”

“谢父皇!”我大声回着,心中突然懊恼怎么殿中就只裴仁杰一人呢,若是满殿群臣,那我脸上不是太有光彩了!

父皇拉过我坐上龙塌,面容有些清寂,还有有丝愧疚:“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的生辰啦!父皇本想为你办一场盛大的生日筵席庆贺,不过刚刚代王府来报说你王叔去逝了,所以你的生日筵席大概不能大办了……”

王叔的死讯终于上报了,心中某处一直憋者的地方终于舒了口气。

“死者为大,更何况是嫣儿的王叔,”我依在父皇怀里很懂事地说着,“生辰那天父皇和母后能来飞香殿陪儿臣同过就行了!”

生辰嘛,闹了十二年了,今年清静清静未尝不好。

“过了今年的生辰你就十四岁了!”父皇这话,原本简单,可入耳时让人听着总觉得似乎话里有话。

我端坐起身望着他眨眨眼,不明所以。

父皇清咳一声,一本正经回头批阅奏章:“南阳十四许配给了司马晋。”

是啊,没错,我心中想:“那又怎么样?”

“殿下,皇室的传统:公主十四岁时许配婆家,过了十五及笄便可完婚!”裴仁杰实在看不下去了,高声提醒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再回过头怔怔看着父皇,半响,才明白过来,“哎呀”一声娇呼双手遮了脸,把头直往父皇怀里钻。

脑中闪过文煜刚刚看着我的奇怪样,莫不是父皇也和他透露了什么?还有进殿时裴仁杰笑得古怪,难道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文煜说“相识相知相齐眉”,齐眉?是举案齐眉吗?

想着想着更加害羞,任父皇推我挪我,就是不肯把脸从他怀里撤出来。

只听父皇无奈地笑了几声,好气道:“在你老师面前这般撒娇,朕可要叫他以后好好管你了!”

“父皇胡说,嫣儿哪来的老师?”铁拐战不是早离殿而去了!我纠着父皇的衣襟回头看了一眼,没有铁拐战,又把头缩回父皇怀里。

“裴爱卿以后也是你的老师了!”父皇扳直我的身体,一脸正色。

裴仁杰?我扭头看他,却见他正看着我们父女俩笑不拢嘴,早听说他是父皇最亲重的大臣,在父皇还是太子时两人就已是莫逆之交,此刻看他和父皇之间不拘小节的情形,怕真有此事。

“为什么?”我暂时忘了害臊,心中满是好奇,裴仁杰能教我什么,“儿臣四叔五经都已念了。”

父皇拉着我走至裴仁杰面前,道:“朕要让裴爱卿教你策论政事,能武,也须能文。”

我还未张口问清缘由时,父皇已在命令:“拜师!”

也不知是心中高兴得昏了头,还是我那父皇太厉害,唬得我团团转,反正那一刻我是毫不犹豫下跪叩头规规矩矩行了拜师礼。

“公主殿下不必多礼!”裴仁杰托起我,笑得谦和,和平时所传他为人清高孤傲不太相像。

“从明日起逢单日就跟着裴卿家学策论,双日便和战将军继续研习兵书、练习剑法,”父皇望着我笑容殷殷,说完后转身嘱咐裴仁杰,“云嫣,朕就交给你了!”

裴仁杰弯腰拱手:“是,臣定竭尽全力,倾囊所授,公主殿下聪慧机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我隐隐觉得不对,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一个公主的教育,怎要如此费事劳神?

莫非父皇是为了让我能与文煜匹配,能和他有更多可聊的话题,将来嫁过去可以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这一想,脸又红了……

 

卷壹 之 紅塵有夢 画像

暮日斜射,落地成辉。

已是第九盘棋局。

我懒懒地瞟一眼杀兴正烈的铁拐战,慵散道:“说好了,这可是最后一局!”

“知道了,知道了!”他两指夹着黑子举棋不定,说话间颇不耐烦。

他还不耐烦!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臭棋?百战百输!直是消磨人的耐心。

青娘进来悄悄换了两杯热茶,又悄悄退出去。

自从铁拐战来之后,她就总爱在偏殿书房里里外外进出个不停。而我另一个老师,裴仁杰来时她可没如此殷勤!倒是碧荷,每回见裴仁杰来上课,总是眼巴巴地从外殿往书房里伸直了脖子瞧。

“我这是投石问路!”他乐呵呵终于把黑子放下,加一句说辞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是想混水摸鱼,来个偷梁换柱!”我毫不客气揭破他的小伎俩,偏偏下在他最不愿看到的地方。

不是我不顺师心不给面子,而是这样纠缠下去太浪费时间了!

“你这是声东击西!”铁拐战气得吹胡子瞪眼,急急地按下一子。

我宛尔嫣笑:“错!师父,徒儿是隔岸观火、远交近攻,图的是釜底抽薪!”

“想欲擒故纵,调虎离山?休想!为师就来个金蝉脱壳,反客为主!”

他这一子下得不赖,正合我心!

我轻轻放下一白子,双手一摊,用嘴撇撇黑子满盘皆困的残局,叹气道:“我这以退为进,暗渡陈仓的棋路下了这么久你就是看不出来!怎么办?看来你又输啦!”

站起身摆弄摆弄腰间的环佩,拉好臂上的帔帛,转头看了看正望着棋局满脸发呆无法置信的铁拐战,我禁不住好笑又好气:“师父,我今日上午练了半天的剑,下午陪你下了半天的棋,这一日功课总该结束了吧?裴老师昨日留下的策论我还没写完,就先不陪你了!”

铁拐战说这兵书念完了,得要下下棋练练阵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若按他下棋的水准,那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将”名号早就百易、千易其主了。

铁拐战似乎完全听不到我说话,只盯着残局眼睛都盯直了。等了半天不见回应,我拍拍手,拂拂微皱的群摆,走了。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青四掌灯,绿萝磨墨。

“让你去借的书,可借回来了?”我抬首问着正在眼前忙来忙去的青四,写了一半,才想起来午膳后吩咐他去尚书省找裴仁杰借《商君书》和《昭明文选》。

前一天和裴仁杰说好了今日他带书上朝,朝后我派人去取的。青四人回来了,怎么此刻书桌上却不见那两本书的影子?

“哦,在这里,”青四从左侧靠墙书架上拿下两本书,递到案上,嘴中说道,“奴才偷了个懒,是碧荷姐姐帮奴才去取的书。”

我笑笑,不置一词,翻书便看。

裴仁杰总说:策者,谋也。纵论国策,评点国是,必须要通晓古今之史,辩明天下之疾。我如今深处内宫,只能尽量博阅群书,方能弥补不解国事民情这方面的缺憾。

说也奇怪,我本性活泼好动,但从小只要碰着书,便能立刻安稳平静下来,甚至常常还会觉得那些古人笔下纵横捭阖的文字生来能融解我的一切:情感,思想,包括生命……

才看了两页,碧荷就匆匆来报:“驸马来了,说奉了圣谕来找公主。”

司马晋?我惊讶着放下手中书籍,起身便往外殿行去。

我倒不是奇怪司马晋怎么会来,他是南阳的驸马,又是萧文煜的兄弟,这飞香殿他熟得和他家一般;只不过,来便来吧,还带来什么圣谕?这倒是闻所未闻。

司马晋此人,身为驸马,举家世代为将,他偏偏不希罕朝中任何官衔,父皇本意让他做中书舍人,和文煜职位相差无几,同在尚书省跟着裴仁杰、萧寂处理国事,他却硬是抵死也不从命,还说:今生只奉圣谕一次,便是娶南阳为妻,其他的,一概不从!

父皇敬他一门忠烈,惜他过人才华,才饶过他大不敬之言,没有追究。

可如今,莫非是我听错了,他竟是又奉了圣谕?

“司马晋那小子来了,老夫也去会会!”呆瞧了半天棋盘的铁拐战听见司马晋来了,精神又旺盛起来。

此刻,他这反客为主一招做得要比刚刚下棋那会好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