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乎偏执地认为:只要它不停,只要它还在带路,就有找寻到玄玑的希望。
司马晋一直陪在我的身侧,偶尔一抬眼,我能看出他明亮双眸中流溢出的担忧和心疼。
嘴中又是一阵苦涩,下唇再一次被我咬得出血。
大军的捷报上奏朝廷后,父皇命裴仁杰带来了抚慰将士的圣旨和财物,顺道着,父皇也让裴仁杰带来了口谕,命我早日班师归朝。
我让铁拐战和裴仁杰带领军队先行回朝,我却依旧留下,留在这个冬日里寸草不生、荒芜无际的塞北大漠中,寻找我的玄玑……
西风狂啸,带着异常的萧瑟干冷,吹上脸颊时,痛如刀割。
我伸出手指拉了拉披在身上的斗篷,触指的柔软,入眼的黑缎,让我惘然……
这还是那一夜铁拐战给我讲君然父母往事时,玄玑在身后悄然给我披上的……
君然父母……
雪山?!
脑中灵光一闪,我猛然想到什么。
“姐夫,你说我们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玄玑,会不会是他被人救走了?”我拉住了缰绳,回头看着司马晋,“从阴山回来的那些士兵说过,玄玑当时受了很重的伤……受伤?……那是不是得要用药草救?”
我一边沉吟思索着,一边说着脑中的想法。
“你有头绪了?”司马晋瞧着语词不搭的我,冷冷抛出一句话。
“嗯!我想去高昌国的雪山。”我拿下主意,有意无意地,提到“雪山”二字时,我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语的激动,似乎,那就是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会在那见到玄玑……
“那就去吧。”
司马晋想也未想,拨转笼辔,当先扬尘行去。
淡黄的身影驰骋在塞北穹庐间,恣意潇洒,风行无忌,却看得我心中感动,眼眶没来由地一热,险险落泪。
从玄玑失踪到现在,我还不曾留过泪……
雪山。
山如其名,白雪覆盖着整座山峦,皑皑耀目。
三日,司马晋用最短的时间带我到了这个被称为高昌国圣山的脚下。他真的是个奇人,能文善画,骁勇善战,还通晓天下山川地势。
我侧眸瞥着他,心中不得不佩服。
“要不要去找君然?”他回望着我,冰寒的面容下,神色认真万分。
这一路上,我早已把君然的身世对他说得明白。
我正要开口说话时,空气中忽然飘荡起几声若有若无的铃铛声……微弱的,悄然的,有几分熟悉,似曾听闻。
“听见没?”我压低了声,问着身旁的司马晋。
“什么?”他皱起眉,不明所以。
“铃铛的声音……你听……”我侧耳倾听着,努力辩明着铃声传来的方向,“我觉得……那似乎是玄玑义父那匹老马上戴着的那个铃铛声,悠扬,清脆,还夹着几丝隐约的古铜声。”
司马晋细听着,点了点头:“铃声……好像是来自西边。”
我和他对望一眼,同时扭了手中缰绳朝西边驰去。
手中的缰绳被我紧紧攥起,这一刻,我似是能感受到玄玑的气息,玄玑的心跳,玄玑的笑容……正离着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是一间不大的木屋,结构粗糙,简单得近乎丑陋。
木屋外的枯树上栓着一匹青髥老马,那正是当日在甬道上我所见到的韦若康的坐骑。
“你不下马?”司马晋站在雪地里,回眸看着仍在马背上高高坐着、一动不动的我,神情疑惑。
我全身似是冰封一般,僵持着,失去了挪动的力气。
我只是紧张,紧张得难以动弹。
司马晋轻笑几声,摇摇头,无奈地朝我走来,手臂一扬,抱着我下了马。
“你是要走进去,还是要我抱进去?”他横眼看了看木屋的门板,笑容有些古怪。
我面庞一红,轻声道:“多谢你。放我下来。”
他难得地言听计从,双臂一垂,将我放下。
冬日里冻得通红的指尖触上了那青褐的木板,我闭眼用力,手掌一伸,用力推开了那扇木门。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闻得我一个激灵,连忙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韦若康似笑非笑的诡魅笑魇……
“丫头,你终于来了。”
我没答话,只怔然看着他的身后。在他身后,垂着一帘轻薄缦纱,缦纱里有张长塌,躺在榻上的人,不是玄玑还是谁?
我冲过去一把撩起轻纱,双眸凝望着那张白若苍纸毫无血色的俊冷面庞,那张萦回脑海间千百次、不曾有丝毫淡忘的熟捻容颜,我嘴角喃喃着,已是惊喜得说不出话。
他闭着眼,神色安详得如入美梦。
我蹑着脚走上前,生怕自己会发出任何轻微的声响吵醒他……
我依偎着他的胸膛,聆听着他勃然有力的心跳声,多日疲惫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彻底地,带着一丝欣慰,几分甜蜜……
此刻对我而言,在这个世间,已没有什么比玄玑活着更让人觉得幸福。
“你是来带他走的?”韦若康清冽如冰的声音漠然响起,竟是毫不避讳着虚弱如此的玄玑正在闭眼休憩。
我回头对他“嘘”了一声,轻声道:“是,我是来带他走的。云嫣也多谢前辈连日来对他的妥善照料。”
“我是他的义父!”他陡然一喝,语气极端不满,似是我说的话犯了他的大忌,“还有,你也不必小声说话,他已这样睡了一个多月了,能否醒来,尚未可知。”
“你说什么?”我再也顾不得刻意压低嗓音,掀了纱帘,望着韦若康,心疑,心惑,心急。
“我说得很清楚!”他侧眼瞄着我,神色间有几许不耐烦,有几许厌恶,有几许掩无可掩的关切。当然,他关心的,是躺在榻上无法苏醒的玄玑。
“当日在战场上我救下昏迷不醒的玄玑后就带他来了雪山找治愈他的药草,在雪山下,还碰着了那姓君的小子……姓君的小子让高昌国太医瞧过,也用了所有高昌皇宫里可用的名贵药草,救下了他的命,却唤不醒他的人……”
他解释着,媚惑清冷的容颜下,有着几分少见的真诚和伤怀的感触。的
“只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个人能救他的。”韦若康长叹一声,说话时,他眼眸一暗,霜眉紧锁,神情茫然复杂,似在回忆某事,又似在拼命遗忘。
“是谁?”虽在问他,可是隐约地,我也想到一个人。
或许真的只有他,才能救醒玄玑。
“君家堡当年的堡主,君然的父亲,君初……”答话时,韦若康转头看着我,神情平静得罕见,“带他走吧,我知道,为了玄玑,你会找到君初。”
我不置可否,只抬眸望着自我进屋后就一直倚在门扉旁沉默得欲化为空气的司马晋。我瞧着他,没有说话,却又胜似说话。
他迈步过来,扶起病榻上的玄玑,把他背上身。
我张口想谢,却又硬硬地将谢字吞回。
在他面前,说那些话,会有种无力得近乎生分的残忍。
“前辈,告辞!”我对着韦若康抱拳一揖,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卷起榻上那件绒毛软裘,裹在了玄玑身上。
韦若康轻笑着,容颜又恢复了平素的轻狂。
“好好照顾他。”
出门时,身后传来这样一句叮嘱。
今日他能把玄玑交到我手中,不管其中有多少的别扭和不甘,但我相信,无论如何,他总是真心待着玄玑的。他是玄玑的义父,将来,也该是我的义父……
能救玄玑的君初……
我想到的那个人,不是君初,却是君初。
因为我能找到的君初,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凌朝太医院的提正,于景仁
美姻缘
回到东都时,已是深冬,飞雪凝霜下,天气骤寒。
洛王府。
于景仁坐在塌侧,手指搭着玄玑的手脉已逾盏茶的时间。他闭眼沉思着,素来舒展的容颜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恼和困惑。
室中站了不少人,却人人摒住了呼吸,神色凝重,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以免有碍于太医的诊断。
悄无声息下,空气里蕴着一种安寂如死、欲化成冰的静寥。
于景仁的医术精湛高超,诊脉下论从来都是须臾之间的事,而这一次,他竟是沉默思索了如此之久……我看着他,心中发突,有些不安。
“太医,玄玑他……怎么样了?”终于等不及开口询问的,是一直守候在一旁的玄成。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怀着同样的疑问看向于景仁。
于景仁轻叹了一声,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他那双往日里清亮有神的眼瞳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淡去了太多的光华,显得有些晦暗。
他转眸望着我,略微沉吟后,手臂一抬,冰凉的手指蓦然按上了我的手腕。
“怎么了?”我虽惊讶疑惑,却没挣扎,任他把着脉。
不过片刻,他就放下了我的手,随即站起身,淡然道:“劳烦王爷随我出来一下。”
言罢,未待我答话,他已绕过众人出了房门。
手指轻轻抚着刚被他诊过的右腕,怔然惶惑中,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书房。
于景仁负手站在窗前,任刺骨寒风吹进他单薄的绛纱长袍,吹乱了他的长发,发缠眼眸,他却动也不动。
他的背影,风姿挺拔,俊秀风流,看上去果真和君然有几分相似……
“于太医,玄玑他需要什么药,你但说无妨。”我走到他身旁,双眸看着他,言词果断。
“你身体里的毒,还没全除……”他叹息着,神色为难。
果然是凹舌兰与红石耳。我笑了笑,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喜,是悲,还是痛……我分不清。
可是我并没有迟疑,我也不会迟疑:“先救玄玑。”
我转身,正要去吩咐碧荷把剩下的药末拿出来时,手臂一痛,人已被于景仁拉住。
“王爷可要想好了,你若是……”
“你都叫我是王爷了,”吸口气,我释然一笑,道,“既是王爷,有没有那药,又有何关系?”
他愣然看着我,纷乱的眼神中,有抹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感动。
“走吧,玄玑……他还等着你去救呢。”
回头的那一瞬间,眼角有泪珠倏地落下,滴在唇边……
有点涩。有点甜。有点苦。
三日后,玄玑醒来之前,我却派人把他送回了李府。
等他醒来时,我宁愿一切都回归去下江南之前的模样……
我和他,没有过往难忘,也没有深情难断。
洛王杨云……我还是那个得志得力的少年王爷。
青四来尚书省告诉我李府送来消息说玄玑已醒时,我只漠然一笑,举笔蘸墨,定下心神,继续批阅尚书省的奏折。
文煜端来一杯热茶,淡淡的花香味沁入肺腑,闻得我心中一片冰凉……
“去看看他吧。”文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柔和,只是在如今,我却再也不能听出他话中的暖,语中的怜,还有那丝总能环绕在我周身的宠溺疼爱。
“不去。”
我低着头,奋笔急书间,笔下的字愈发龙飞凤舞得让人看不出其样。
“这折子发下去的话,下面的官员会奉之为天书。”文煜轻声笑着,带着一分故意想让我舒心的戏谑。
笔尖猛地一滞,我近乎恼火地瞪着他。
“去吧,我想他在等着你。”他望着我,微微一笑,其中的包容,其中的关心,其中的谅解,其中的落寞,看得我心中一软,莫名生出的火气又在顷刻间莫名逝去。
“我不能去。”
我苦笑着,话一出口,全身在痛。
文煜怔然看着我半响,神色一动,正要开口时,尚书省的大门却突地轰然一响被人撞开。
我和文煜俱是一惊,齐齐回眸。
回眸间,风起云翻,当那寡然得近乎凌厉的黑绫毫无征兆地冲入眼帘时,我已呆住。
站在门口的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胸口,那张昔日里张扬充满生气的脸庞依旧苍白得让人心惊;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欲站不稳,虚弱不堪得让人心痛。
可是他的双眸,还是那般地光粲清亮,仿佛涌着生命最伊始的激情和冲动,熠熠炯然得如若骄阳之芒。
“我说过,我会回来。”他看着我,一字一字,说得无比缓慢,而又无比坚定。
我望着他,心乱如麻,我想笑,想哭,想逃离,也想紧紧地抱住他,永世不分。
文煜悄然行了出去,反手合上了那扇被玄玑撞开的大门。
“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的唇角蓦地一弯,无端笑开的容颜间透着几分没来由的得意和一丝若隐若无的邪气。只是这样的他,这样的笑,让人看着并不生厌。
“什么话?”我别过头不敢再瞧他,脸色一凝,明知故问。
“等我回来,等我们回洛阳,我们就成亲。”他一字不落地重复着我当日说的话,语中带着几许急切,几许不由自主的骄傲。
他的话,他的声音,听得我心神忍不住一摇,心动之后,更有无奈和迷茫。
我没说话。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腰间倏地一紧,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双臂却越缠越紧,有力得让我怀疑刚刚看到那个虚弱不堪的他是我震惊下产生的错觉。
“我要娶你,不管什么毒,也不管什么上辈的恩怨。我要娶你做我的大老婆,也是唯一的老婆。”他依在我的耳侧轻轻地念着,吃吃地笑着,他的呼吸,犹带着几分药味,柔柔地拂过我颈边的肌肤,有种浓烈的暖。
我闭眼暗叹,原来,他都知道了。
“我若不嫁呢?”沉默良久后,我终于开了口,心中酝酿了半天的话语此刻说出来竟含不出一丝本该有的冷漠和淡然。
我咬着唇,面颊通红。
“见你之前我已经去请旨求婚了,陛下,他同意了。”
我惊讶地回头看着他,口齿不清道:“你……你……你说什么?”
“所以,让你嫁我,这是圣旨。”他眨眨眼,笑容明媚,却又狡诘万分。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笑容,缓不过神……
永康二年之初,宫中就有传旨迎云嫣公主鸾驾从华清温泉病愈归来,而那位俊杰洛王,则再次奉旨离京,南下办差。
永康二年元宵之夜,灯火晚宴上,父皇将我和玄玑的婚事传谕天下。
永康二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日,也正是玄玑与我缔结姻缘的喜日。
婚礼盛大隆重,完美得让人疑似梦中,却也奢侈得惊世罕闻。百里铺成的锦缎如霞,千里连成的红绫似火,洛城万户家家张灯结彩,九陌十二巷鲜花团簇,昼日礼炮轰鸣于耳,晚间烟花璀璨不绝。
端门前洛水畔的东西大街上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艺人一万八千余众,声闻数十里,通宵达旦,灯火光烛明耀天地,终月才罢。
那一日,从皇宫到李府的迎亲仪仗排开连绵二十余里,华美羽仪填街溢路,群臣百官俯首相送,回首间,更有悬着珠玉金银、用绸缎做成的灯楼三千间连绵相随,有风吹来时,锵然之韵全城飘荡……
这样的奢华,看得我满心沉重。
还有那些冗乱复杂的繁文缛节,直是累得我筋骨全疲,精神颓然。
想必,那厢的玄玑也不能好到哪去.
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一场再安静不过的简单婚礼,有父母,有好友,有兄弟姐妹,有祝福,也有幸福……
洞房。
周遭寂然,远处的喧闹依稀传来,却不再听得让人心烦。
红巾蒙头,灯火高照下的满室光华穿透细软的绫绡,让我的眼前依旧明亮如初。手中握着母后亲自给我做得五彩垂玉流苏的羽扇,我轻轻攒着,微颤的手指还是道出了我心中避无可避的紧张。
“青娘?”我试探地小声唤着,眼眸在红巾下转来转去,寻找那个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
手背一暖,鼻中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有人依着我缓缓坐下。我知道,那是青娘。
我斜着身子依偎在她怀中,眼睛微闭着,耐下心来等待,等待我的夫君……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耳边闻得一缕悠然清扬的箫声。
箫音如烟回旋,如雾缥缈,悦耳动听,举世无双。我睁了眼,不去想也知道那吹奏的人是谁。
曲是欢乐,轻灵喜气,处处流溢着温暖和祝福,一点一滴地,穿入胸膛,沉入肺腑,缱绻中,让人着迷。
我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沉重紧张的心情蓦地轻松下来。
院外陡然传来了一阵熙攘喧哗声,我正狐疑猜测时,门扉扣响,碧荷柔和的声音也随即响起:“公主,驸马来了。”
“啊?”我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敛目观鼻着,心跳加速,双颊绯红。
耳边似听到了青娘的轻笑声,微微的,一声而已。
“青娘,你和碧荷出去挡着,那些闹事的人可一个也不要放进来。”我低着头,小声的,再小声些,声细若罔闻。
可是我知道,青娘她听到了。
因为进入屋中的,只有一人。
我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酒气。
“云嫣……”他低呼着走近我,长身玉立,遮得我眼前倏地一暗。
想起宫人教的礼数,我手指一动,赶忙挥开了羽扇,遮在眼前。
“烦君却扇。”心扑通跳着,我清清嗓子,话语轻柔。
“紫云飘然出,淡笑巧嫣然。彤霞晓露痕,兰羞阶蓂秀。玄玑初年少,回眸一惊鸿。但许君闻笑,方解长相思。”他轻轻念着,手指划过羽扇,将它一叶一叶摺好后,突地从我手中一抽而出。
顿在半空的手指被他一把握住,暖得近乎炙热的烫从他掌心缓缓传来,诉说着无言的情深痴缠。
我咬着唇,蓦地觉得有些无措。
罩在头上的红巾被金杆勾去,我抬眸,对着他,浅笑依依:“玄玑。”
我看到,在那双明灿若星、清亮如玉的眼瞳中,有花绽放……
一朵开在骄阳下,千瓣堆叠、风吹瓣舞的紫莲……
司马晋番外
已是子时,孤月清寒,夜色正浓。
璀璨流溢的烟火刚刚停歇,谧蓝的天幕飘曳着几阵轻云,薄薄的,虚缈的,遮去了天地间本该有的一切银白亮光。
灰暗蒙眼。耳边空寂。
我只觉得手中的白玉箫越握越凉。
一时间,我憋闷良久的胸中突地涌上几丝不可抑阻的快意。我以为,那些兴奋激动了一整天的大凌子民们此刻也都该清醒了。
便如我一般。
祝福过去了,唯留下了哀伤。
一人一樽酒,一人一断肠。
然而我错了。
天空中又是一声巨响,火树银花开,其灿皎然……
我冷冷瞧着,心越沉越落。
二月初二,百花盛开的美好日子。往年的今日,或许我们会一起去洛水河畔观赏那盛开如霞的灼灼桃姿,骏马淌河,长啸生风;或许,我们会一起聚在宏徽殿,诗画琴棋,青梅煮酒,欢笑晏晏。
而那些围拢在一起的人,或许会有太子,有杨徵,有文芊文煜,有玄成元素,有南阳,有云嫣,还有我。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想象。
太子薨逝后,世间就都变了样。
文芊失踪无影,杨徵逍遥山水,玄成任仕朝外,元素兴兵谋反,还有南阳,南阳……
我想叹息,却偏偏叹不出。
耳边还是传来了一声悄然的叹息,幽幽地,长长地,道不尽地哀伤,说不出地落寞。我回眸,瞥了眼那位依然醉卧在溪边冷石上的凌朝卿相。
文煜。那个如玉般温润,如玉般清雅,完美得众生倾羡的翩翩男子,如今却只是个嗜酒如狂的醉鬼。
可是我知道,他的人醉了,他的心还在痛。
比我要痛。
因为十几年来我们都以为,那个本该春风得意拥得美人归的人,会是他。也只有他。
可毕竟不是他。
二月初二,龙抬头。她的喜日。
新郎不是文煜,不是我。而是那个在过去十几年只突兀出现了一次却随即又风去无痕的李玄玑。
他只出现了一次,却是用命救下了云嫣。
从一开始我就隐隐明白,他和她之间,定然会有撇不清、逃不了的纠缠。即便那时候,云嫣眼里、心里就只有文煜,他也还是她的救命恩人,那个让她重生的骄阳神祗。
更何况,他对她的爱,从不亚于文煜。
玄玑和文煜,对云嫣而言,一个,是命中注定,一个,是命该如此.
而我,则是从不知何谓安于天命,所以命薄缘悭。
还连累了南阳,负累了念阳……
命,在最初时就绕错了线,牵错了人,纷乱了红尘,贻笑了一生。却犹不知悔。
曾经年少气盛的我,不服命时,也推动了命,就这样发展……任自己掉下深渊,任文煜、任云嫣、任南阳一起随我堕下……
我知悔时,伊人已去。
我闭眼,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昨日遗留下的影子。
哪一日……
那一日……
西风吹水皱,落日孤鸿。
斜阳谩辉,淡黄的金色蕴结在祖母苍老的容颜上,让她清冷依旧的面色泛出了丝丝暖意。但是我明白,这份暖意不是来自她的心中。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胸口依旧起伏难平,她攒着书案一角的手指依旧煞白如纸。
满地的碎花碎玉碎瓷,白或黑,红或绿,支离破碎中仍带着适才环绕祖母周身的盛怒愤慨,流连不去,让人心悸,让人战兢。
父亲明明酒醉醺醺,却在刚刚那一刻蓦地清醒如狂、从祖母手中夺走了那张他嗜爱如命的画,踉跄离去。
于是,书房里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纷乱争夺下无辜而灭的炮灰。
再惊世罕见的奇珍异宝在那幅画面前都不得不黯然失色。
父亲在意,祖母在意,母亲在意……司马府邸中所有的主人们都在意它在意得化成了每个人心中必有的痛,眼中必存的伤,血中必凝的哀。
画卷着,封存着,我看不到,但我记得。
画上面,立着一位盈盈而立、潇澈似仙的绿衣佳人。她的眉眼清丽雅致,她的神情恣意无谓。
我知道那是谁,我也知道我不能说,不能问,最好也不能懂。
我庆幸我还年幼。
环在我脖子上那只细软温柔的手臂不由得又紧了紧,脸颊贴近母亲的面庞时,沾上了一片冰凉的湿润。
“母亲,莫哭。晋儿在你身边。”我卷袖帮母亲细细擦拭着她的泪水,轻声安慰着,说着每日她流泪时我都会对她说的话。
眼前的母亲分明是个如此美貌端庄而又娴贞的女子,她的美好,她身上的温暖,在我眼中,远比宫里面那个淡漠如冰的妃子要好太多太多。
可是父亲总是置若无睹,他的眼睛,只会用来看画上的人。
“阿晋,过来。”祖母叹息着,沉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离开了母亲的怀抱,近乎踌躇地向祖母走去。她的脸上,此刻浮现的恨和坚决,我看了有些害怕,仿佛,那是一个不祥征兆的无言开端。
祖母的手抚摸着我盘在头顶的发髻,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挣扎和犹疑。
然而她终是开了口,清凉的声音如玉轻滑,带着冬日的冰寒:“阿晋,你要记着,长大后,一定要离和那画中的女子相像的女孩远远地,一定要……远远的,最好不相识,最好不相知……”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再点点头。
她又叹了一声,神色稍缓,唇角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笑不动人,夹着苦涩和无望。
我望着她,虽不明所以,然而目光坚定,面色坚毅。
让祖母和母亲生气流泪、痛苦一生的人,不可原谅。
和那画中女子相像的女孩,也定然不是什么好人……
我只能这样想,那一年,我不过是个才六岁的幼童,而云嫣,她更小,还是个三岁不经世事的奶娃。
那一年,是大治三年。那一年,秋妃病逝承香殿……
雪花飘零,朔风萧萧。
开业二年初,天地犹寒,春色迟迟未现。
上巳过后,父亲奉旨领我入宫在御书房陪太子读书。侍读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二皇子杨徵,右仆射萧寂之子文煜,大司空李颖之子玄成,和司徒崔威之子元素。
六人中,太子和文煜最长,我最幼。
开课第一日,他们五人聚在一起说笑谈天,而我却把自己藏在了重重书架后,远远地,冷冷地、漠然地瞧着他们。
原因无它,只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矮,矮到和他们在一起时,总得要仰望着才能看清他们的面容。我自小骄矜自持,明知他们其中有太子,有皇子,无一不是天皇贵胄,我却依旧不愿放下身段,受人俯视。
“阿晋呢?”
玄成抬高声一问,室中和谐的笑谈声突地一僵,众人回眸四顾着,想要寻找我的踪影。
我一惊,忙收回了露在书架外的脑袋,往里挪了挪,掖好身子。
“许是出去玩了吧?”有人轻笑着,自以为是道,“毕竟他那么小……”
手握成了拳,我气得满脸通红,咬牙暗道:等着吧,总有那么一天,我会长大,如你们一样!
一闭眼,我鼓足了勇气从书架后闪身而出,手中捧了两三本从书架上随意扯下的书,迎着他们讶异的眼光,我从容地坐到桌案之后。
“我去找几本书。”淡淡地,我若无其事般开了口。
说话时,手指一动,翻开了书页。然后……然后傻眼。
满眼的梵文,如看天书。
我咳咳嗓子,面色更红。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捧着书开始读。目不斜视。
这世上本没有可掩耳盗铃之事,于是,我还是听到了耳边依稀传来的捂鼻嗤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恶作剧的玩味。
慢慢地,书被举起,遮住了我的脸……
唉,那时候的年少啊,青涩得异常美好。
陛下的子嗣并不多,除了元德太子和杨徵外,就只有两个公主和一个年龄尚幼的小皇子。
元德虽是储君,却不是个威严恃骄的人,他的性情极其温和,温和得自我懂国策纵论时就开始怀疑他是否会是个好的国君。为帝者,为明君者,杀伐决断时,需要怎样的铁血魄力和恢弘气度,而这两样,我却没从他身上看出一分来。
我旁观着,将言又默。
皇家的传位之事,与我无关。
我也清楚地明白,单凭我一小小孩童,根本无力去改变什么。
政局诡异,朝堂复杂,我从不愿深入牵涉进那个漩涡。
二皇子杨徵,一个更不像皇子的皇子。不着绛纱龙纹袍,不戴远游进贤冠,他终日只穿白衣,神情懒散,行动无拘。衣如雪,人如玉。好吹笛,喜逍遥。
初见面时,我不喜欢他,尽管他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
他那张俊秀得逸若嫡仙的脸上,处处张扬着画中女子的潇洒恣意。
我知道,他是她的儿子。
祖母已去逝,然而她的话却似咒语般,永远箍紧了我所有的思维,挥之不去。
那股对杨徵莫名的敌意一直留存在我意识中,我总是在忽略他男孩的身份。我似乎忘记了,祖母她要求的,该是个女孩。
当我醒悟时,正是云嫣出现时……
我先认识的公主是南阳。
一国储君所学,涉猎极广,御书房的老师有芸芸数十位之众,包括我的父亲,李颖,萧寂,裴仁杰。我们所学的,有骑射武功、策略谋论,也有兵法行阵、琴棋书画,甚至有医术佛理、星象八卦,等等,九道十二家,无所不容。
开业三年,御书房里突地多出两个娇滴滴的贵女,领着她们来的女官告诉老师说是奉了皇后旨意让她们与我们一起上琴棋书画的课。
那一日,太子和杨徵被陛下传去前殿,文煜玄成还有元素都去了隔壁的军事演练房,御书房只剩下了我一个。
她们来时,我正埋头看着占卜书籍,兴致正浓,头也未抬。
不知多久后,鼻中闻到了一股清香,香中带着暖,暖中透着柔,闻得我有些恍惚。我回头,看到了那个一声不响坐在我身旁的女孩。
一身桃红色的绫纱长裙,明眸皓齿的娇柔面庞,气韵高贵不凡。她瞪大了双眼看着我,很认真地,毫不避讳,带着几分新奇和探究。
我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心中还在念挂着手中书籍上的文字,忙又回过头,继续看书。
“司马晋,你还不给公主行礼?”那日当值的老师用戒尺敲击着我的书案,略微急促的语气间带着几分没来由的诚惶诚恐。
“太子殿下都不需要我的行礼。”我还是没有抬头,冷冷地丢了一句话给老师。
“你……唉,你……”老师的戒尺指着我,想要数落,却又数落不出。
公主他不敢得罪,我,他也一样不敢得罪。
眼前晃动不止的戒尺实在是扰得我心烦,我卷书起身,大步流星地出了书房去隔壁找玄成他们。
我生来骄傲如此,别人愈在乎的,我就愈不放在眼中。
公主也是。
有的时候,陛下亦如此。
只要我不喜欢,我就敢反抗。
喏喏而为的行径,我从未学会。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坐在我身旁的女孩,是凌朝的大公主南阳。而那个随她一起来的贵族少女,正是文煜的阿姐文芊。
萧氏女素来有母仪天下的箴言,文芊自小养在宫中,身份极贵。她从一生下来,就已注定了她太子妃的命运。每逢琴棋书画的课时,老师定会安排着文芊与太子坐在一起,大家心照不宣,也并不觉得突兀。
然而有件事我很费解。
南阳公主似对我的书案有着相当的偏爱,但凡来上课,她都会坐在我的身旁,霸道地占去我一半的书桌不说,还常常瞪眼看着我,一眨不眨地,害得我坐立难安,心神不定。
她很爱笑,却很少说话,看上去该是个温文娴静、明辨事理的女孩。我曾试图劝说着让她去一旁的空桌案,她却听得一愣,而后眼圈一红,险险落泪。
我害怕女人的泪水,于是我认命。
默默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我搬走。
当我转身时,我却听到了身后传来她低低的呜咽声……
“公主殿下,你究竟想怎么样?”我回头,无奈地看着她。
“和我坐在一起,不好吗?”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神情楚楚得让我觉得自己适才的行为似在犯罪。
我怔然,立在原地犹豫着。
“阿晋,你就坐下吧。我妹妹她喜欢和你在一起。”太子元德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按着我的肩迫我坐下。
我僵直地坐在那,转眸一看,这才发现御书房里众人都正若有所悟地看着我,神情古怪得异常。
我低头,铺开纸,命祁墨磨了墨,写字。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这样写,写字时,脑中浮现了铁拐战那张似笑非笑着、总能令人啼笑皆非的面庞。
比他们更古怪的人我遇到过,比安宁更棘手的人我也遇到过,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最为妥当。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以为是自己的计策奏效了,抬起头时,才知道不是……
那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小女童,粉雕玉琢般,很可爱。
一身淡紫绡衣,衬得她白皙的肤色耀着如玉光泽,隐隐中,周身蕴着一抹淡淡光华。
她的眼睛很灵活,回眸顾盼间,小小年纪也能风姿绰然。
她似乎看向了我这边,冲着我,莫名地嫣然一笑。百花羞颜般的纯澈动人。
我的心不自觉地颤了颤,脸上一红。
“阿姐!”她喊着,愉悦地朝我这边小跑过来,绕过我的书案,双手挽上南阳的颈边,“父皇说,我也能来这里上课了。”
我这才知她不是对我而笑。于是脸红得更甚。
眼前一花,定神时,她娇笑的脸庞赫然出现在我面前:“这位哥哥,你可是病了?脸红如此,发烧了吧?”
我瞪着她,一阵恼火。
然而她紧盯着我的双眸是这样的清明如水,处处荡着由心发出的关心和真诚,瞧得我心中一软,怒火渐歇。
我冷哼了一声,低下头,不去理她。
因为我不知该如何答她。
“云嫣,老师马上就要来了,你得找个位子。”南阳细声说着,手指爱宠地抚了抚女孩鬓角的散发。
我听后,心猛地一沉。
云嫣公主。她的女儿。
祖母说的,那个和画中女子相像的女孩。
世上原来真的有。
我抬头,看着她,脸色骤寒,目光冰冷。
这一次,我看的分明,她的容颜,虽未长成,却和她的母亲想去无几。只是眉眼不再愁寂,只是神情不再无谓得近乎淡漠,只是……
可她还是她。
画中人的女儿。
她似感觉到我在看她,歪着头,她困惑地瞅着我半响,忽地灿然一笑,道:“小哥哥,哪里见过?”
小?
我的脸色更加不好看,语气恶劣得近乎粗鲁:“没见过!”
“那我哪里得罪你了,会让你这样看着我?”她依然在笑,不知天高地厚地,没心没肺地,让人生厌。
是的,生厌。她的笑容那样媚惑,很轻易地便可撩动人的心弦。
而我的心却不能动。
于是,我厌。的
只不过……
现在,我望着她,被她问得一时结舌无语。
“云嫣,别闹了。既是来上课的,还是快坐下吧。”
话语轻轻,嗓音淡淡。帮我解围的,竟是那个我一直心怀芥蒂的二皇子杨徵。
我瞥了他一眼,依旧沉默。
“二哥!”她轻快地应了声,若蝴蝶般翩踟在室中,先是对着太子一拜,后又拉着杨徵说了两句话。最后,她看着室中那个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文煜,眼眸一亮,笑容更殷。
“过来坐吧。”文煜看着她,微微一笑。
“嗯。”她乖巧地点头,欣然落座。
然后,我就看见他二人悄然私语着,笑意频频。
原来他们早就相识。
胸口有些发闷,我低了头,指间的笔胡乱一挥,墨迹洒洒,白纸上顿时狼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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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初娶南阳。有一日我在洛城城墙上摆了画架描摹那盛世东都下的陌巷街坊时,她静静地站在我身旁,凝神看着我蘸墨下笔,良久,她忽地吃吃一笑,道:“幼年在宫中就闻得你们司马家族的画技出神入化,我倾慕着,却一直无法亲眼见到。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泼墨作画,是云嫣来书房那日。不过……当日那些个斑斑点点的,是山是水,是树是枝……”她沉吟着,话至一半却倏地停下。
我扭头看着她,不解:“泼墨?”
话一出口,脑中旋即浮现出那日的情形。一瞬间,我傻了眼。
她似毫不曾留意到我突变的神情,只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羞涩一笑,面容间显出一丝难为情:“可惜了,那幅画画了什么,我当时没看懂。”
我扯了扯唇角,想笑。因为她的误解的确好笑。
可是我笑不出……
那时候的我,心中纷乱如麻犹存犹扰着的,依然是几日前奉旨成婚时遗留下的酸涩和疼痛。
那时候的我,曾想着要把自己和南阳的婚姻当作对往事的解脱,或是挣脱。挣脱出那丝丝缕缕不该有、却孽障深种的情网。
我苦笑着回头,笔下一颤,凌厉且丑陋的墨痕染上细纹藤纸,将那幅临近收笔完工的画尽毁一旦。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又错了。
生命中,一个枷锁还没有完全卸下时,另一个枷锁已然桎梏了我的呼吸。
我的婚姻。
一世的牵绊。
一生的责任。
还有,一辈子的愧疚……想抹不去,想忘,不能。
而我的愧疚,不仅是对南阳,还对自己,也对云嫣。那个我倾尽毕生精力想要厌之、远之、恨之的公主。
可是命运的轨迹,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爱偏离人的初衷。随着时光流逝,随着那些难以避免的在意和注视,随着那种无法割舍的莫名“敌意”,我不能否认,或许,那种气和怨,早超越了原本该有的界限,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我害怕面对的奇异情感……
一边,是冷言冷面,一边,是心动心乱……
自从云嫣来了御书房,我才知道,原来琴棋书画的课一月仅开八日。
我嫌时间短。
因为每当我用着挑剔冰寒的眼光、刻薄尖酸的言语去惹怒云嫣时,瞧着她泪眼汪汪、死命咬着嘴唇、紧握拳头脸憋得通红的样子我就会开心。
是开心,只是不知道为何开心中往往带着一抹疼锥的疼痛。
斗嘴后,我常会开怀大笑,笑声清亮响彻,想要刻意忽略疼痛的同时,更似要昭显出我心中那股无法用言语道出的快意。为母亲出气解气的快意。仿佛着,我长笑一声,她流一滴泪,那便是对母亲仓猝而又凄然一生最好的弥补和追思。
而这样的开心,一月八日那是远远不够的。
我甚至开始期待,她能天天出现在书房,出现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久而久之不见其影,期待就会转为思念。
我恨透了思念她的感觉,那种心神慌乱、一惊一咋神经兮兮的感觉,实在是丢脸。
我尝试着安慰自己:司马晋,你不过是想见她后惹哭她,不过是为了与祖母的约定,不过是为了母亲生前所承受的痛苦……
一遍又一遍,说到最后,唯剩下了一句话:司马晋,你想她了……
急怒攻心,我差点被自己气得咽气而去。
手中竹简一甩掷飞,我气闷地趴倒在身前书案上。
耳中闻得“哎呀”一声惨呼,似乎我随手扔出的竹简又打中了某人……
果然,闭目定心时,书房里响起了一句高喝:
“司马晋!这可是本月第……六,七,八……十四,十五……十九次了!”
最后那个数字,元素说得铿锵振然,显是掐指算得精准,心中积怨也由来已久。
我淡漠笑了笑,睁开眼,斜瞥着他:“谁让你坐在我右前方……还是换个位子好……”
言罢,不顾他气得黑雾罩面,我又闭上了眼,再一次和自己说:司马晋,不许想她,也不能想她……
越不愿想,越想。
只是那时候除了思念外,仍谈不上何谓喜欢与爱。
不得到,不失去,就不会懂得。
我以为我曾得到过。
那日是左仆射裴仁杰的策论课。
晚春,暖颐。书房外的樱花树上有如霞似云、淡白淡粉的花簇团绕着,偶尔有阵微风吹过,吹落了那一片又一片的花瓣零落纷扬。刹那间,清香萦绕满室,书房众人都不自觉地回眸瞧向窗外。
入眼的,自是那些雅致脱俗却又妖娆迷乱的樱花乱飞如舞。
我懒懒地靠在背后的软垫上,眯眼瞅着窗外的落英,唇角忍不住微微一撇,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张如樱花般美丽清灵的容颜。
许久,耳边突闻得裴仁杰那声重重的咳嗽,我回头,这才发现他已站在了我的身旁。我抬眸望着他,有些怔然。我从不知,原来眼前这个不管何时总能维持着平静淡定的凌朝卿相能露出如此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眼眸彻黑明透,隐隐中,暗藏着能直视人心的犀利。
“世子,有心事?”他含笑问着我,面容温和。
这样的笑看得我心中一慌。我勉强定下神,吞了吞口水,收回那些飘散无际的荒唐思绪,匆忙回道:“自然没事!……心事?没有!……呃,什么事?”
咬舌,我只觉得脸上一烧,连自己也被这几句没头没尾乱七八糟的答话给噎着了。
“没事便好。我刚刚说到孔子周游列国,至陈蔡绝粮。”他又笑,语音平缓悄然,似是在好心提醒我。
我扬手展开案上竹简,敛目观鼻,表情专注。
然而身边的人还是半响没动静。
“世子,你看的是晁错的《论贵粟疏》。”这一次,他的声音显然有些沉闷。
“重本抑末,那也是儒之大道。”我低头,嗓音虽轻却依然清朗。
许是他语塞,又,许是他愤然,总之,他没再理我,而是转身离开。踱了几步,他又开了口,轻滑利落语音下道出的字字句句,已不再与我有关。
我迫不及待地舒了口气,抬头时,眼睛正巧对上了文煜那双如墨玉般清浅却又如暗夜般深沉的眼眸。他看着我,微笑的神情间似恍如悟。
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我扭头,装作若无其事般避开了他的视线。
脑中,反反复复来回盘旋的,还是那樱花浪漫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