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皇宫位在雪山,雪山上终年积雪莹白,阳光下,高耸入云的皇宫周围散射着熠熠光芒,如神之殿。

然而就是这座被高昌人称之为“圣山”的雪山上,种满了世人惜求的稀世珍贵的仙株灵草。

故事,就是因这些草药而起……

塞北夜寒,铁拐战带我来的这座山头,四面风撩,吹得我全身冻僵。冰冷的手指摩撮在两臂绡衣上,上上下下的,并不能有一丝好转。

背后一暖,柔柔软软,轻轻绵绵,似是件锦裘。

伸手拉了一看,只见身上披着的,是件黑衣斗篷。

心中欣喜,我回头望去,突如其来站在身后的人,正是玄玑。然而他瞧也不瞧我,只扭头问着铁拐战:“那个故事,是不是就是君然父母的故事?”

铁拐战仰头灌了一口酒,叹息一声,黯然的面色间,是无言的默认。

“我听君然提起过,他的父母是因一株药草相识的,只是不知,他母亲的身世竟是如此离奇得匪夷所思……”玄玑的面容有些凄然,凄然间的感慨万千,竟有种似感同身受般的痛。

“玄玑……”我走近他身旁,抬首望着他那张在月色清晖下冷俊刚毅得面无表情的面庞,心中愈发堵得慌。我不明白,在我还没有在意时,他为何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逃避?

他明亮的眼眸倏地一暗,索性又转了身,想要离开。

“站住!”我提高声猛地一喝,心里面不由得一阵恼火。

他步伐一滞,身子僵持着。这一次,他不再动弹,踞纹长袍随风乱飞时,让人能一眼看穿他心中的挣扎迷乱。

铁拐战笑了笑,横起他眯成一缝的醉眼瞅着我们:“你们聊,我先回帐。”言罢,有烟长扬,不见人影。

“告诉我,从昨晚到现在,你一直在别扭什么?”我放轻了声音,柔和地,再柔和一些,生怕又一次激得他翩然离去。

他似是冷笑了几声,风声呜鸣中,我没听清。

“是不是……为了你义父?”我吸了口气,话语有些颤微,其实有些事情,总还是蒙着一层若隐若无的纱罩时,令人觉得更加自然,“父皇已经原谅他了。”

我清晰地记得,生辰那日,父皇是这样说的。

他的身子摇了摇,似是想要转过来,却又忍着没转。

“李玄玑!”我拉着他的衣袖,拽着他的手臂,狠狠地用力扳过他的身子,“你究竟想怎样?”

他低眸看着我,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这不像他,往日那个性随如风,笑谈无羁的李玄玑似是旦夕间凭空而逝,一去不回。

他无言,我不语。相对沉默中,不是尴尬,而是心的疏离。

手指从他的手臂上滑下,我后退着,步履乏力。山地坑凹起伏,让我几次踉跄欲跌。

他脚步一动,想要上前来扶我。可是他终究还是停在了原地。

我回头转身,匆匆下山,不再期待,也不敢再期待。

这个时候,不能让儿女之情占据我的心神,绝不能。我以为,问题在他,等他明白了,自然就好了……

铁拐战和李玄成都估计错了。

突厥的军队并没有因高昌和吐谷浑的撤兵而收敛少许,更没有因其兵力不敌与我而心怯退兵。相反的,胡人铁骑一反前几日罕见的平静,叫嚣生事间,无端袭扰着司马晋扼守的凉州城。

司马晋派人向我请战,被我一口否决。甚至,我还下令让他退守凉州废城之后。

不出两个时辰,一身玄甲盔翼的司马晋就雷霆般站到了我面前。此刻他望着我的目光,不再冰寒,而是犀利得如草原上的苍狼般枭桀难驯。

“为什么不战?”他粗声粗气的,脸泛红潮,不知因心情激动所致,还是因为内心气忿难平。

“我说过,要一战荡涤突厥。你有一战平定的把握麽?”我扬着头,瞥了他一眼后,又埋首书案慢条斯理地写着给父皇的奏章。

“我没有!”他答得大声,还带着几分我难以理解的理直气壮,“但是这一战,虽不可平定突厥,但我有把握必胜。凉州惨败,鲜血杀戮的后怕阴影仍留在战士的心中,若此战胜,定可鼓舞我军的士气!”

“不准!”我头也未抬,直接说了命令。

“可是元帅,那些狗娘养的胡兵在城下叫嚣着,肆无忌惮地,口出狂言,他们不仅骂了末将、骂了司马将军,还骂了您,咒着咱大凌王朝!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将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能被那群狗娘养的给气死!”说话的,是单膝跪在司马晋身后跟随他而来的副将。那是一个古铜脸色、颚扎长髯、身材魁梧的关中大汉,他的声音亮若洪钟,一字一句,气出丹田,震得我耳朵嗡嗡直鸣。

这样的人,不想也知,那一定是沙场的虎将,是杀敌头颅、流血楹前仍能笑谈自若的真汉子。他们的身上,自带着一股天生的粗犷凶悍之气。只可惜,有的时候,就是说话太冲,脑筋太直。

“就算他们骂了我祖宗十八代,也不许出战!”我抬眸,冷冷地瞧着他们,神色威严。

“元帅……”副将一愣,还想争执,抬眸见到我微寒的脸色后,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忍了再忍,无奈地把心中欲说的话咽下。

司马晋呆了呆,按在腰侧剑柄上的手指狠狠地用力握着,握得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暗现。他的眼光并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太久,甩袍转身间,他突地仰首大声长笑,笑声无忌无谓,高亢如龙啸青云,直冲天际……

“只不过——这一战,我偏要去!”笑声嘎然而止时,耳边响起的是他沉声坚决的语气。

“你敢!”我倏地站起,朝着他的后背重重扔出一句。

他抬步,步伐平稳,带着一股毫无顾忌的坚持。

“来人!给本帅将司马晋拿下!”话一出口,便有数十将士从帐外一闪而入,将司马晋团团围住。

司马晋回头看着我,铁青的面容下,藏着太多太多的话:是不信,是愤怒,是恼火,还是怨恨……心中一痛,我转过脸,不愿再瞧他那双总能让人神伤的眼眸。

长叹一声,我狠下心吩咐众将士:“把他捆下去,重兵看守着,没有本帅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

“另外,传令下去,全军不得言战,不许迎战!若谁要异议,无论官职大小,立斩无赦!”

“得令!”

搡搡攘攘间,耳边阵阵轰乱。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无论司马晋再怎么挣脱反抗,他都不会拔剑。他的剑尖,永远只用来指向敌人的咽喉……

只要他不拔剑,被捆被困,对那些将士而言,都不是什么不可克服的难事。

司马晋……

我闭上了眼,身子一软,坐回宽椅。

相信我,你的仇,我会让你自己亲手了断……

这一夜,寂静出奇。

只是夜越静,人却越难成眠。

从戌时开始,我就在司马晋被捆的军帐外来回徘徊着。进还是不进,简单的问题竟在须臾间被我想得复杂难解。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铁拐战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他挨得我很近,张嘴一说话,便是一股直钻入鼻的浓重酒气。

“玄玑去了左军没?”让人捆了司马晋后,我只得再找他人替他管理着左军行辕。李玄玑,这三个字,每当我遇到危机时,脑子中浮现的,总是他的名字,他的样子。

“元帅有命,他个小小先锋能不去麽?”铁拐战似还是那样地不正经,瞪眼努嘴时,却能轻而易举地引得我唇角不由自主轻轻扬起。哪怕那个笑,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和无奈。

“进去吧,他需要你的解释。”铁拐战睨眼看着我,略显苍老的容颜间,是洞察世事的了然。他微微笑着,抿唇点头时,那是对我的鼓励。

我恍然明白,他了解我所有决策的初衷,而且,他也支持。

“师父……”我嗫嚅喃喃,心中感动。

“去吧!”他看着我,神情间似有着不耐烦。见我还是不动,他猛然捶了捶手中的铁拐,握着酒壶的手臂一扬,指着司马晋所在的军帐,催促道:“还不快去?”

“知道了,师父!”我轻声一笑,清声一答,依着他的话,直直走去,伸手掀了帐帘……

司马晋躺在榻上,手臂遮眼,面容安详,似是睡了。

转过身,我再一次撩开帐帘:他既睡了,又何苦再打扰他?

“为什么……?”回荡在耳侧的嗓音低沉沙哑,虚弱得让我觉得心中发怵。我止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此刻他的双眸,有种不同寻常的清亮。清亮得似水洗过。在他眼角,荧荧烛光下,我能清晰看到那几道若隐若无的湿痕。

那一刹那,我的心如被木击般,不痛,却在渐渐下沉。

清清嗓子,我勉强开了口,铁拐战说得对,我是来对他解释的,那就要解释清楚:“现在……还不是战的时候。如今的情形,我知道你为难,你生气,但凉州焚城,京观之骇,士兵们面对强悍诡诈的北胡铁骑时,他们还心有余悸。将军想战,而士兵们却没有士气,这样的战争,即便是胜,也是小胜,任你是战神再世,也不会大胜。如此一来,徒耗兵力,没有所得,战还不如不战。”

他没有说话,眼眸中有光束耀动,似寒星璀璨。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上场杀尽胡兵。”

我以为我的语气够有力,够坚定。然而他望着我时,神情间依旧似解非解,似信非信。

“相信我,那一日,不会很久。”我看着他,语意真诚。

他紧锁的双眉缓缓舒展,面容依旧清冷,只是不再那么绝望。

我微微一笑,心中如卸大石。

手上一冰,我低头一看,却是他的手指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

“你的手受伤了?”我急急握起他的手腕,在他撩起衣袖的手臂上,赫然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伤口处,血流不止。

想也未想,我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纱巾,一边缠着他的伤口,一边急道:“怎么伤的?是不是那些捆你的士兵们弄伤的?真是的,手脚居然这么重!”

将要把纱巾打结时,我却停住了手下动作。指尖轻轻捻着那薄如丝的软纱,脑中轰然一响,人呆住,我这才想起:这条纱巾……竟是前些日子,玄玑还给我的那条……

司马晋凝眸看着我,嗤然一笑中,神情自嘲。睿智如他,怎能猜不到我的心思?

我一咬唇,手指绕动,将那条纱巾在他的手腕边打成了死结。

“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回左营了。”我轻轻放下他的手臂,眼睛却盯在那条纱巾上,久久移不开视线。

“嗯。”他含糊地哼了哼,侧身面朝里,“末将要休息了,元帅请自便。”

他竟是不想再理我。

我站起身,除下腰间佩着的软剑,摆在他的身旁:“这是我下江南时你送我防身的……过些日子你要上场杀敌,你带着它,或许更有用……”

他没说话,身子一动,往里更挪了三分。

我无语,只得转身离开……

第二日,我不知司马晋何时离开的,只是晨时睁眼时,斜眼一瞥,床塌边,那条淡紫纱巾赫然入眸。

我系的死结,他解开了。但那些沾在那纱巾上狰狞若狂的斑斑血迹,却是再也洗不净了。

一连十几日,司马晋回去后,左军将士任凭突厥兵对着他们如何叫嚣,只坚守着凉州,据险不出。

突厥兵见我军不敢应战,骄傲自大时,防备之心自是有所懈怠。

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一次,我方有着多于它几十万众的兵力。

然而,我等待的,正是他们的忘乎所以,当然,还有那场必定会来的连绵阴雨……

塞北苦寒,深秋季节,必有不绝大雨。

这是我来塞北之前,裴仁杰告诉我的。北胡军队之所以晓勇善战有如万夫之勇,靠得,就是他们强悍诡谲的骑兵和草原游牧民族擅长的弓箭。

天下大雨,一来让道路泥泞不堪,马匹不得自由驰骋,北胡那烈性如飞的铁骑威力能立马减去一半。二来,下雨潮湿,弓箭受潮松张,无法满弓长射,如此一来,他们的战斗力便被大大削弱。

这场雨,让我足足等了一个月,它才姗姗而来。

所幸文煜在后方筹备粮草及时有序,让我方军心大安的同时,更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由帅到卒,人人鼓气,准备一战平定北胡!

中军帅帐。

帐外雨水淅然,帐内人人脸色凝重。

诱敌深入,疲敌劳顿,重兵合围……步兵军队居中阻击,战车弩兵远程射杀,骑兵军队两翼合围……

铁拐战他们定下的方案精准而又精彩得可以让任何敌人在这样的战术下俯首待屠,我除了赞同外,没有多余的意见。

只是在我心中,最后的胜利还不仅仅如此。

我需要一个将军,能带着一支奇兵军队,爬山卧血,去攻打突厥的阴山龙城。

当我提出时,众将缄默。

“元帅,阴山位于突厥后方,一旦迂回深入,那就要和其他军队断绝所有联系。而且龙城距此地,来回急驰,三日便可到达。若胡兵发现他们的老巢受袭,必会拼死去救,到那时,虽说对整个战争胜败而言没有太大的影响,却让那支孤军深入的军队立于必死的危境了!”李玄成率先开了口,说话时,他的浓眉紧锁着,显是对我的提法担忧重重。

“可是,这的确是条好计!不仅能大乱敌方的阵脚,而且三天的时间,应该让我们足够端掉北胡那座已兵力空虚的龙城了!龙城被毁,北胡可就彻底垮了,那才叫一个无家可归的痛!爽快!”司马晋的副将随即张口,大大咧咧中,满是道不尽的豪情侠气。

言毕,他从长椅上站起,对着我单膝一跪,请奏道:“元帅,这支兵,末将来带!”

“不行!”断然拒绝的,是坐我身旁的铁拐战,他霍地站起,转身朝我一揖,“元帅,这支兵还是让老臣来带吧!孤军深入敌人后方,二十年前,臣随陛下战突厥时,有过经验。所以……这支奇兵,我来带!”

对于他的请求,我想也未想,直接驳回:“不行,出发前,陛下交代过,战将军不可入前线与敌交锋!”

“元帅!”铁拐战着急,还欲再争。

“我说了,不准!”我脸色一寒,站起身,按住他的肩,让他坐下。

“末将请战!”

“末将请战!”

耳边同时响起了两人的声音,俱是言词凿凿,铿锵有声。声音很熟悉,熟悉得让我在那一瞬间不敢回头。

镇定心神,我回眸看着他二人,此时此刻,无论是司马晋的黄衫,还是玄玑的黑绫,都瞧得我胸口发闷。

玄玑的黑绫浸湿一片,长发垂落,发丝末端犹带着晶莹雨滴。从议事到现在,他是第一次露面。然而我知道,他一直站在帐外,他也一直关心着战事。

他只是不愿见我。

司马晋侧眸瞥了眼玄玑,回过头,看着我,容颜冰冷如初,淡声道:“国仇家恨,此战末将定要先行!元帅,请下令吧!”

他的声音淡若轻风,他的眼神,坚定如磐石。

玄玑站在那,不再说话。他神色冷漠无谓,但又明明白白地蕴着一股无言的坚持。

他不说话,双眸相望时,我却分明听清了他的千言万语……

战突厥(二)

 
那支奇兵,最终给了玄玑。原因无它,只是在决定时,脑中突一恍惚,我想起了念阳。
阿姐以命换下的孩子,需要他的父亲。
话音刚落,司马晋就转身径直走出了帅帐,任人喊着,却头也不回。或许他是在怨我。因为我给他的承诺,没有兑现……
他离开后,玄玑倒是安分地留了下来。他独坐一旁,低着头,沉默不语,但见他双眸微闭,剑眉轻皱,似在思索,又似在稍稍休憩。
我悄然叹了一声,回过头,命铁拐战做最后的布署。
这一战,司马晋为主将,李玄成为副将,呼延伦居中策应,李玄玑迂回入阴山,直捣突厥的龙城圣地……
传令后,众将士鱼贯而出,帐中独剩下了我和玄玑二人。他依旧坐在那个角落里,纹风不动地,安定坚稳得若尊石像。
“有话和我说?”我走至他面前,望着他平静得近乎淡漠的面庞,轻轻问道。
他闻言抬头,双眸亮如星粲,只紧紧瞅着我,蓦然一笑。
许久未见他的笑容了,此刻见着,竟让我平生第一次觉出了何谓受宠若惊。
“喏,喝口茶吧?”我递过手中握着的茶杯,茶水还冒着微微的热气,该能让淋透浸湿的他驱除些寒气吧。
他依言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后,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杯口边缘,神情中蕴着欲言又止的迟疑:“这一次,我若不能回……”
“胡说什么,你一定能回!”我出言打断他,迅速地,高声地,急不可耐地,还带着几分莫名而来的恼怒。
因为,诺大的天下里,我相信他会成为那个英雄!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起身站直,茶杯被放置一旁,他的双手按上我的肩,用力攒紧。他浅笑着低眸看着我,神色依旧温和:“你先别急,我只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没有如果!”我又急急止住他的话,心中一痛,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冲动。我猛地抱紧他,脸颊依着他的胸膛,那里,仍有着能为我挡去一切风雨的宽广,也有着那如骄阳般的炙热滚烫,犹如生命之火般撩人,带着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还是他,那束即便在冥冥黑夜中也能耀舞清扬的光芒。
“玄玑,等你回来,等我们回到洛阳,我们就成亲!”
我抬首看着他,顾不上脸庞发烧,顾不上心中翻腾,只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而又无比期盼。
他怔怔地看着我,目瞪口呆下,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你说什么?”他喃喃着,语音含含糊糊。
“我说,我要和你成亲,我要做你的老婆,是大老婆,还是第二个老婆……我都不管,”我凝眸望着他,忍不住唇角一弯,双眉轻挑,笑颜若花绽放,“不再管你义父是谁,也不再管长辈们的风雨纠缠……只有我和你,生世不离,好不好?”
我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只是他的手臂,在我的腰上越揽越紧,越绕越密。
他的唇柔滑清冷得如冬日寒玉般,带着轻微的颤抖,印在我的鬓角,额角,面庞上,渐渐地,抚上我的唇……
“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流连间,我听到他这样说……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温温地扑在我的脸上,有种让人难以言语的心安。
我知道,他会回来。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怀疑。

三日后,天放晴。
万鼓齐鸣,狼烟硝腾直冲苍穹,旌旗高展若流云不绝、连绵千里,士气恢弘如宝剑出鞘、长驱万里,杀入云烟。
为了隐蔽和军队的顺利迂回,玄玑带走的只有八千余人,他带的士兵虽少,却是一支能绝驰草原并可长途奔袭的精锐奇兵。
玄玑离开时,我站在城楼上远远地望着他。战场上的他,永远是银袍白马,挥剑奔驰中,有着长风横扫的烈烈雄风。
这样的玄玑,我的玄玑,天地苍原间,只有一个。
永康初年的这场漠北大战,其备充足,其将骁勇,其士彪悍,其胜,毫无置疑地早在囊中。
万马策动,刀劈斧削般的整齐,风去云回间,狼烟漫天骤起。司马晋统帅的凌朝将士在战场上节节胜利,所向披靡,其势排山倒海、锐不可当。
正面战场的完胜并没有让我等太久,司马晋活捉了敌军统帅,并在几十万将士面前亲手斩杀。
战场上流楹似柱的北胡人的鲜血,是他用来祭奠先祖亡灵的告慰。
一切的一切,来得并不费力。
除了……
毫无音讯,生死不明的玄玑。

玄玑带领的奇兵出色完成了摧毁龙城的任务,然而待司马晋带着军队抵至阴山时,带回来的,只有那八千将士中侥幸生还的、还不足五百的士卒。
司马晋找到了玄玑的银色面具,找到他的骏飒,却就是没有找到他的人。

司马晋就这样定定地站在我的身前,许久许久,默然无语。他的脸上,浮现着一抹奇异的痛苦和自责,他的双眸,泛着冰寒至绝的凄然。
他一直说,那一仗,本该由他去打。
我苦笑无声,心中只翻来覆去想着一件事:玄玑,他定还活着,在这天地间的某个角落,他在等着我……
“陪我去找他!”我倏地起身,顺手抓过悬挂一旁的黑色斗篷,拉着司马晋冲出帅帐。
“去哪里找?阴山四周,我已经带人翻遍了!”司马晋任我拉着,惶惑而不解。
我未答,拖着他,拼命地,快步跑着。
司马晋微微叹息着,左手揽上我的腰,脚下一用力,急行若风。
“去马厩骑骏飒!”我回头,看着他,轻声吩咐着。
他的双眸陡然一亮,在渐暗的暮色下,宛若天幕上低坠的寒星。
“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恍悟低语着,神情间更加自责。

骏飒在前带路,我和司马晋骑马随后跟着。
一路上,我的心都在怦怦乱跳着,脑海中来回飘荡着玄玑离开前说的那句话……“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等着我……等着我……
玄玑,等着我。
就这样,跟着骏飒,怀着唯一的期望,从日暮到天黑入夜,从弦月东升到月落下垂,不知道行了多久,更不知道了自己行到了哪里。
“这不是去阴山的路。”司马晋勒缰停马,如墨的眼瞳机警地环顾着四周,隐约中,依稀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腥腥血气。
“骏飒停下了。”我正要答他时,却意外地看到一路疾驰的骏飒突地停在不远处的河泊边,踢蹄徘徊,长鸣嘶然,看上去似有了发现.
双腿一夹马肚,青骓向前快速奔驰过去。
时已初晓,天际露白,朝霞冉冉。
湖泊不大,水色暗红,雾霭苍茫中,衬得周围一切沉沉而凄迷。
我清楚地看见,漂浮在水面上的那抹银色,正是玄玑离去时所穿的战袍。心中暗暗窃喜,跃下马背,我不顾一切地朝水中行去。
“慢着,我去!”司马晋将我从水中拎出来,不由纷说地推着我往后走,口中责道,“深秋水凉,你这样救法,不要命了麽?”
“可是……我……玄玑在那!”我的手微微颤着,指着水上浮着的那件战袍,欣喜下,有些词不达意。
司马晋冷冷瞥了我一眼,忽地长啸一声,身影如烟般凌波飞去,手臂用力,拉着水中的银衣,抱住那从水中拖出的人,朝岸返回……
“玄玑!”我叫着,急急扑去。
司马晋小心地放下怀中人,将他翻过身来。
我懵然呆住,所有的欣喜在看清被救那人面容的刹那间消失无影。
这个还有着微弱呼吸的人,并不是玄玑。
手脚冰寒,我死死盯着那张银衣下毫不相识的陌生面庞,心跳欲歇……
茫然站起,转目四顾间,我无助得想要痛哭。晨间迷雾环绕着岩岩青山,让我看不清找寻玄玑的方向。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有丝绝望在泛疼的心头掠过。
只是……的
恍惚间,我还是感觉到他在呼吸,他在呢喃: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等他?
我伸手捂住胸口,试图抚平那里面纷然乱起的心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转身上了青骓,长鞭抽着骏飒的马背,再一次启程。
李玄玑,我要你等着我!
说不清是多长的日子,骏飒领着我,肆意而又茫然地徜徉在塞北的草原高山上。它没有目标,它在挣扎,在困惑,甚至也痛苦。它那纯白如雪的鬃毛上,到处沾染着被我狠心用长鞭抽出的淋漓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