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离去时,把那字毁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属下之前见过那些字。”一人恭敬回我。

我稍稍放下心,坐回原处。果然是大哥调教出来的人,办事有够妥当。

“做得好!”我夸了一句后挥手让他们退下。

我所要的,只是想把这事淡化消无,而不是要给其他任何无辜的人带来灾害。

杨清的罪孽已经够重了,我不能再给他添几笔业障。

顺手拿了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凉茶入肺腑,一片冰寒。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萧若番外之恨离天(三)

那件事情,来得突兀惊恐,去得风清云淡。除了我自己手慌脚乱狠狠忙了一通外,其他的一切,或人,或事,都呈现着一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无人寻仇上门,无人举报立案,无人关切闻问……

甚至连杨清,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再出来时,脸上依旧在笑,笑得依旧温和动人,宛若迟暮春风中软花轻飘……

我以为,我和他之间会因为这件事而重新开始。我以为,他那天晚上选择了我,是因为他心底里还有着我……

我以为的,自以为是的,都错了。

他走出房间,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明月斋,见的第一个人,是尹姬,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女儿,安宁。

我没有失望,没有痛恨。我倒觉得,他是有意地在逃避我。因为我知道他身上背负的血债,因为我的出现,会提醒他内心中存在的那一处微妙隐蔽的,肮脏。

我想,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轻易地原谅自己,我也不会轻易地可以正眼面对所有的过去。

设身处地的着想,让我的心再次软化。我选择的,是原谅他。

爱上杨清,我做的一切事都成了疯魔。

为了他,我竟然还想着去与尹姬和好,去像他那般地疼爱安宁……

她叉腰站在我面前,在杨清面前灵动可人的眼睛在这一刻透着一股桀骜嚣张、暗沉凌厉的斗志。

我抚着被她咬伤的手臂,鲜血从指缝间流出。痛?只是隐隐地。我的意识已被一种发狂的可笑充斥:我居然想着抱她,我居然想着把母亲遗留给我的缨络圈给她套上?

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我哈哈大笑,笑声嘲讽而又凄凉。悲哀的人,只是我自己。

安宁像是被我的笑声吓倒了,她全身一抖,转身遍跑。

她跑得那么快,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她脚边的石块。一个踉跄,她扑到在草地上。

她痛得“哇哇”大哭,我止住了笑,脚步一移,本能地想去扶她。

最终我没有动,因为我看到了树荫之后的白衣纤影。

我冷笑一声,举步回身,任尹姬看到我离去的背影,任尹姬胡猜乱想是我害了她女儿,也任她去杨清面前告状……

任你蛮树绕臂、瘴云浮眼,我自疏狂清秋、酒醉长安……

杨清终于来找我。

醉眼朦胧中我看到了他清俊的容颜,温和的笑意。我侧身靠在软塌上,仰着头,痛快地喝下酒坛里剩下的、那些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了白水一般的汁液……

得意地笑了一声,我把手中的空酒坛举起砸向他。

他没动,若初次见面时那般,稳稳地受了。

酒坛偏过他的脸颊,白皙的肌肤上鲜血刹那间涌如流柱……

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丑陋而狂野的疤痕。

因为这道疤痕,我成了天下闻名的悍妇。

悍妇?我不屑一顾,冷笑:我正是悍妇!

杨清不去擦血,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他笑着看我,我却看不清他的笑容。

“为什么要去和她作对?你明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替身。”他终于开口,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倒像是来劝架的。

我大笑:“哈哈……替身?……就是替身,她也做不得!我讨厌她,讨厌她的美貌,讨厌她有个女儿,讨厌她是代王的庶妃!”我一字一句,叫得高昂,说得咬牙切齿也敌不过的痛恨。

杨清走到我面前,夺过我手中另一坛酒。手指在我胸前一点,我顿时感到昏昏欲睡。

“和一个根本没有争得必要的人去争,何苦呢?”他轻声说着,脸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衣裳上。

我想努力维持着清醒,却还是抵不过他那一指的厉害。他点了我的睡穴。

隐约中,感觉是他拉了锦被盖在我身上。

隐约中,听到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隐约中,听到一句模模糊糊缥缈的语句:“不要让我爱上你,我担心的……是怕克制不住再杀一个我爱的人……”

隐约中,我流出了泪……

元德太子莫名去逝后,杨寰下令搬都洛阳。

新的地方,新的空气,新的伤痕……

我回萧府时,找到了一个女孩,一个心狠手辣却又举止乖巧的小女孩。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用毒药进行着她所谓的尝试。她尝试的对象,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都会情不自禁喜爱的小白兔。

她不仅仅没有那种喜爱,更是把那只白兔折磨的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她纠着白兔的耳朵,桃花一般美丽的眼眸中有着的只是一种让人心骇、心慌的寒气。

我远远地观察她观察了两个时辰,离开萧府时,我带走了她。

我要用她来降服,不,该说是折磨一个人。一个和她一般大小,同样无情冷漠的女孩……

带走她时,我惘忽间从她的脸上读出了一种不舍,那是只有她看到我大哥时才会有的不舍。

我矍然一笑,依稀明白了她的身份……

锦儿来到王府后,我让她做了安宁的贴身丫头。

一个月后,我就满意地看到了安宁乖乖来向我请安。

果然,一物降一物,天道如此。

我赏了锦儿很多,比如宠爱,比如权利,比如,让她时不时可以回萧府探望的机会……

小时候的锦儿大概是感激我的。渐渐长大后,怕就不是如此了。她的野心,和她的父亲一样雄勃……

尹姬终于死了。是锦儿毒死的。

这并不是我下的命令,却是我默许她进行的。

锦儿毒死尹姬,是因为尹姬怂恿着安宁来反抗她。这是一个很不着边际的理由,却是锦儿心中理所应当的结果。

尹姬死后,杨清一滴泪都没流。他还是在笑,不同的是,他的笑容越来越迷茫空洞……

杨清一直等待着杨寰能带他上战场。这大概是他死前最想做的一件事。

但偏偏杨寰从来就没了解过杨清的意念。

杨寰再征辽东,举国几百万的大军,几乎带走了朝中所有的精锐将军和智囊文臣。唯一剩下的,是代王府的逍遥王爷。

杨寰亲征离开洛阳时,杨清去送他,一直送到了几千里外。

说实话,我想不出苍穹落日下杨清一人一骑回来时孤独的背影。我也不敢想。一想,我就会心痛,更会心酸。

他回到王府时,我发现自己已认不出眼前颓废消瘦的他。他的发丝凌乱不堪,他的白衣沾满了灰尘,而他的双眼,血丝充溢……

他没能支撑走几步就倒在了我怀里。他笑着看我,轻轻道:“我送他到了边界,他竟然还我叫我回来……我的哥哥,他竟然还叫我回来……”

他笑着,我的心却在滴血。

手指无措地抚着他的脸颊,他眼睛一闭,神色安详,似是沉沉睡去……

杨清就这样病倒。我知道他明明有着世上最强健的体魄,最勇敢的心灵,然而他却不愿去抵抗,任病如山倒,抽去他体内一丝一丝的生命……

东西二都的名医我找遍了,却无人能救。每个大夫都说,治病要的是病者的斗志,他没有斗志,没有求活的意志,大罗神仙也难救。

我安静地坐在他塌旁,静静地望着似永远睡不够的他,他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温和,动人。

晚霞红光中,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和他靠得那么静。尽管,他是昏迷的,而我,是疯狂的。

阿姐来看我,知道了杨清的病情后她从宫中命了太医来治。

来给杨清治病的,是太医院的提正于景仁。

于景仁一进杨清的房间就把我请出门外,说他治病时我不方便在场。

我狐疑,退出门外。

那个一个明月高悬的清夜,桂花香气绕鼻,海棠花容娇媚。

马上就中秋了。我想着,嘴角得意地扯出一丝微笑:今年的中秋,终于只剩下我和杨清两个了……

想着想着,我坐在房门外依着墙壁睡着了……

凌晨有人摇醒我,说王爷醒了。

我冲进屋,于景仁已不知何时离去。杨清穿戴整齐坐在案前,正握着毛笔写字。

“你果真都好了?”我惊喜,上前一把搂住他。

耳中只闻得他轻轻的笑声,他没有说话。

“哐当”一声,桌旁的毛笔架被他推倒。怀抱中他的身体在逐渐冰冷,我思维一滞,血液僵化,轻轻放下手臂,我挣开了他的怀抱看着眼前的他:暗红的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出,他看着我,笑容美得惊心动魄……

“大哥,他今日就回来了……”他喃喃着,眼神越过我的头顶望着窗外的天空,说得悬而空缈。

我不忍心驳他胡思乱想,只赶紧点点头,眼泪在点头的瞬间倏忽落下。

他的手伸到我颚下,接住我垂然下落的泪珠。泪珠莹莹亮在他的手中,清澈却又光芒四射。

他轻笑,已失去了往昔光粲的双眸紧紧盯着我,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怜惜:“记得初见时,你是那么地快乐……”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停下,他脸上的笑容在瞬间僵持……

耳边死寂无声……

心碎裂……

我匍匐在他的腿上,眼中流泪,唇边含笑。一阵风吹过,桌上的纸张悠然落下,摊在我眼前:

“萧若,你要记着,我杨清这一辈子,从没有爱过你。

所以我死后,你不必我而哀伤,不必……”

我冷笑:谁说我要为你哀伤,谁说的?!你死了,我畅快!心早已痛得麻木了,早被你的无情给揉碎了……

我攒紧了他的衣角,指尖掐入了掌心……

不痛!畅快!

那一日,杨寰果然回朝。

府中有人要去通报杨清的死讯,却被我让人用乱杖击毙了。

杨清是我的,你们谁也夺不走……

眼光扫过众人,众人噤声。安宁捂着嘴,眼神害怕而又凄绝。我一挥袖,让锦儿把她拖了下去……

我伏在敛装完毕的杨清胸前,感受他从冥界传来的,最后的温度……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杯酒欢

夕暮下的塞北有一种透心的凉。冰凉中更带了几分炙热的霸道,那是来自细川以北不远的热海蒸腾出来的温度。

凉热相交,让我想起了今年冬季那段失明的日子,心底烦乱,不知所措神思不清。

依着槐树,蜷膝抱臂,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我这样坐在草地上已不知坐了多久,从回雪离去后,从全身无力后,从,最初的勇敢和镇定崩溃后。

可是即便我苦恼崩溃,我也不希望让别人看到凌朝的元帅是这样的颓废软弱,即便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玄玑,也不可以。

于是我好好藏起我的疲惫,掖好我的愁绪,把脸遮住,把心挡住。

再抬头时,我依旧是统领三军的洛王杨云!

玄玑终于在我身边坐下,衣带摩擦窸窸窣窣的轻响打断了我的自哀自抑。

“师父出来了麽?”闷闷的声音从臂弯中飞出,我轻声问他。

玄玑恍惚一笑,许是觉得我的问题太笨。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不回答。

我迅速抬头起身,脸上自是一副风清云淡、空明练达的理智模样。高昌军营里篝火已起,火束的红光照亮了半边天际。

“走吧!”我说。

“不等战将军了?”玄玑起身,错愕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自嘲一笑笑笑:也是,都坐在这边等了三个时辰了,还一直饿着肚子再在等,结果竟是这般无功而返。

玄玑今天穿得是一件黑色镶金丝的便服,少年郎身姿飒爽,俊朗绝伦,如星的双眸看着我,暗色炯然。我发呆地看着他,直到他开始有些羞赧地微笑。

他抬起手臂,手掌伸到我眼前一晃,不解:“你定定地,看什么呢!”

“我在看……”我在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不能明白的澄澈,世人多复杂,世事又多变化,他是怎么能拥有这样澄澈眼眸的?

我语塞,嗫嚅道:“我在看,我在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我再也看不懂你。”

他的脸色有些复杂,纠结着矛盾和挣扎,可是我觉得那种挣扎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

果然,他怔怔地望着我开了口:“其实,我现在已经看不懂你了。”言罢,他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耳边隐隐传来风啸声,黄沙开始弥漫。

“以后会看懂的。”我转过身,冷冷开了口,松了系在树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驾!”我挥鞭,青骓飞足。

“去哪里?”他在我身后追着问,夹着刺脸的寒风一起送到耳侧。

“去你大哥那!”

我答话的时候,风声开始呜咽。黄沙迷眼,乱石飞天。

经过城门,我顺带嘱咐了一下守城将军,命他在战将军回来后让他直接去细川城内统军李玄成那。玄玑一直静静在旁,不语,不动,清冷僵硬得如同一尊伫石。

“走吧。”我回眸看着他,抿唇浅笑。

缰绳一提,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便扬鞭先去了。黑绫绝然,黑发猛地扬起又猛然垂下,大起大落间,昭显着他心中的无言的烦乱和茫然的失措。

我轻声一叹,双腿一夹,青骓踢踏慢行,似和我一般没了去追赶前面愈离愈远的身影的勇气。

我不知道我想找出什么,想证明什么。我想的,只是希望一切,都不是。

到了右军帐邸时,一身玄甲盔翼的玄成正领着右军所有将领在外等候,双眸一扫,我看到了那个站在玄成身侧白发飘然的、现在身为右军副统领的呼延伦。

“末将等见过大元帅!”在外带兵的将领总有着常人不及的豪情与粗犷,即便他们此刻弯腰躬身说话,我却依旧能感受到他们天地难撼的山岳稳健磐定。

暮色降下,火红般瑰丽的晚霞似锦如带,绚然勃发,衬得得塞北的天空更加开阔。

“诸位将军不必拘礼,本帅只是随行而至,诸位将军还请各忙各务,无须为本帅耽搁正事。”我一跃下马,缰绳交由一旁侍立等待已久的士兵,一边与各位将领寒暄,一边放纵着眼光四处寻找玄玑的影子。

玄成了然一笑,转身吩咐:“元帅既然有命,你们还是各自回军营练兵排阵吧。”

“是!遵命!”铿锵声起,众位将领互视一眼后,躬身退下。

夹道风起,吹得帐外火把摇曳飞舞,忽闪忽明间,玄成那双墨玉般暗沉的双眸显得愈发深远。

“玄玑在里面。”他弯腰,伸臂,示意让我先行。

“一起吧。”我轻轻一笑,想起了往日长安宫阙东宫书房中的成哥哥,每一次,他似乎总会在前面领着我,如今要走在我身后时,我还真是不习惯。

“好!”他点头,微笑,俊冷的容貌间依稀留得几分当年的憨厚。

“你义父来了没?”我和他便走边聊,如同以前一般亲昵,至于这亲昵中多了几分试探,几分小心翼翼的留意,却没人算得明白。

“已经来了。”他笑得洒脱自然,眉宇间没有丝毫困惑和茫然,想必是他义父已经和他说过了与我和玄玑在涧道相遇的经过了。

“你义父……”我迟疑着挑词捡句,不知道该问不该问,更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矜默着看向我,安静地等我问出来。

那一刻,我惘忽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一股坦荡,无论是为他的义父,还是为他的心,那都会让我释然,让我在一瞬间消除了许多许多的疑虑:譬如他义父的身份,譬如他对凌朝的忠心……

“本帅,想与你义父喝酒!”我挑挑眉,耸肩,说出了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果然,玄成皱眉瞧着我,劝道:“你喝酒,你……”

“我是洛王,是三军元帅,岂能不会喝酒?”我大笑着拍上他的铠甲,冰冷尖锐的甲锁戳得我掌心发痛,我却狠狠按着不愿松手。

“既是如此,那么——”他点头,笑意融融。

军帐中烛火通盈,耀得玄玑和他义父的面庞蕴着一抹奇异的光彩,似苦似恼,似怒似狂。

“义父,我来给你介绍……”玄玑的手指向我,正待介绍时却被他义父打断。

“洛王杨云,”他义父笑着,灰白的长发在火红的烛光下泛着暗淡的绯色,这样的颜色,衬得他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笑颜越发诡异,“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清凉柔滑,却字字若千斤般,掷地成声,铿然成音。

他望着我,明亮如秋水轻漾的双眸光粲无比,带着让我猜不明的情感:是爱,是恨,是愁,是怅?为何日间平静若素的眼眸此刻散发着如此复杂的光芒,让人心悸,让人难忘。

“见过前辈。”他无官无职,他无名无姓,他端坐睥睨,姿态若帝王凌厉霸气,神情若佛祖安然若泰。然而无论他是谁,做过什么,想做什么,我都得向他行礼,这一刻,在我心中,只因为他是玄玑的义父。

“不敢。”他略一低头,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玄玑的脸色更差,俊朗清逸的脸庞瞬间笼上一层薄然的暗光,苦恼而又无奈。

“我是来和前辈喝酒的。”我宛笑,凝眸看着他,坐到他的对面、玄玑身旁。

他的眼眸中划过一道疏忽即逝的亮光,快而短暂,我却看得清晰。亮光的出现,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因为我手腕间无意露出的那串黄玉珠链,那是父皇交给我的西凌武士权杖,却不知为何会让他如此动容?

我轻笑着,不动声色地拉长衣袖遮住腕间的光华淡淡。

他嗤笑摇头,神色间结上种种叹息愁离后化出来的纹路,使他那张原本光滑无暇的面庞更接近他的年岁。

“你喝什么酒?”他问,嗓音略哑。

“前辈作主。”我伸手辞让,举止谦和。

他转眸看了看玄成,一语不发,却又似交代了千言万语。

玄成点点头,举步走出帐外。

玄成走后不多久,玄玑也陡然起身,掀了帐帘走了出去。

帐中安寂,悄无声息。

青衣老者又自闭上眼睛,假寐真寐无人知晓。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发丝也会在等待的煎熬中变白后,我方开了口:“待会师父会来。”

我想我的话他该明白,可是他没动,眉发依旧整齐,唇角依旧上扬。

“玄成和玄玑知不知道?”我继续问,心不甘。

他倏地睁眼,眼中含笑,笑中犹有讽。

“你指什么?”他的眉毛上扬时,我意外地发现他的面容原来是如此好看,甚至透着几分堪比玄成兄弟的年轻。

这个人,想必我再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也是看不明白。

我不能明白的,玄成和玄玑也不会明白。

“你是韦师兄?”我虽是在问,语中却没有任何犹疑。

岂料他摇头,长笑道:“我已不是你师兄。”他在笑,笑容却悻悻带恨。但总归,他承认了他是韦若康。

“他们兄弟知道吗?”我再问,心扑通直跳,快要从喉间跃出。

“不知道,”他答,神色舒然,缓笑生风,“你以为若是他们知道我的身份还会对你那么好吗?若是知道我的身份,那日在宫中玄玑还会拿着你那柄秋泓剑指着我?”

我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朗,今日一天的沮丧沉闷都在这一刹那消散无影。

“不过,你也别过早开心,玄成和玄玑即便不是因为我,迟早有那么一天,还是会站在凌朝的对立面的,”说这些话时,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愈来愈深,愈来愈神秘,愈来愈有种喜不自胜的狰狞之态,“你,最好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最后一句,悄然悄言,结于玄成进帐之时。

刚刚放松的心情忽地冻结,手掌紧握,指尖掐入掌心后我却仍不觉疼痛。

“玄玑他不会的。”我的声音,失去了装作男子的粗哑,柔软的语音中夹着几分不为人知的颤微,我说得坚定,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我对面的韦若康听。

“元帅,你……怎么了?”玄成看着面色苍白的我,惊慌。

“我没事。”克制,压抑,勉强压下去涌上心头的悸动难安,我抬眸,无谓地笑了笑。

玄成递给我一杯酒,神色间还是半信半疑地放心不下。

“真的没事?”他再问,许是我适才突变的声音唤醒了他昔日对云嫣细心呵护之情。

我摇摇头,举杯走到韦若康面前,笑道:“能与前辈饮酒,是晚辈之幸。”我口中呼他做前辈,心中却总是把这个长我几十岁的人当作平辈师兄。

归其功德,还属铁拐战。

他但笑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好酒量!果然是铁拐战的首徒!我犹豫地看了眼杯中的翡绿,双眉一蹙,仰头欲喝时,帐外却传来铁拐战的喊声:“元帅可是在此?”

“是!请战将军进来!”玄成提声一喝,命令着帐外守卫的士兵。

冷风吹进时,我只觉身旁有人一动,韦若康的人影便倏忽不见。

“下次若还有机会,我再与你喝酒!”他离开时,居然留给我这么一句话,让我惊,亦让我喜。

等了好久不见铁拐战进帐,我和玄成狐疑地对视一眼,纳闷地撩开帐帘。

一身银袍的铁拐战怔然站在帐外,凝视着某个方向默然出神,晨间的疏狂如今已逝去的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经久不见的痛惜和思念……

视线掠过铁拐战,我见到了负手长立的玄玑。但见他抬头看着苍茫灰暗的夜空,长衫清扬,发丝飞舞,清静携远间让人生生瞧出了几分茫然落寞……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战突厥(一)

铁拐战带回来的消息,一半在我意料之中,一半出我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第二日……

高昌退兵,其盟国吐谷浑亦率兵归国。敌阵仅余突厥兵力,但仍有雄兵五十万众。

战争到了此刻,已陷胶结。铁拐战和李玄成俱说如果我方此时以多于突厥三十万兵力的武力逼之的话,或许可不战而胜,让胡兵退居草原。

然而我不愿。我的目标,是一战荡涤突厥。

我说这话时,司马晋有意无意地抬头淡然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了头认真地看着他绘的军事图。

我知道,他心中想的,和我别无二致。

只是何时战,却是一个问题……

我侧眸瞥了眼玄玑该在的先锋位子,板条镶成的粗制木椅上,空荡生风的寂寥让人觉着有种刺眼的疼。从昨夜回营到现在,就再未见到他的人影……

另一半的意外,是夜深人静后,铁拐战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故事很美,美得像幼时依偎在母后怀中,她轻轻道来的传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二十年前,高昌有王,尊曰明皇。

明皇为女,其美若凤嫡,其姿若仙子。很少人见过她的容貌,然而只要见过的人,人人皆言那是如明月般清亮耀国的倾城容貌,举世不可得双。

明皇幼名,正是唤作明月。闻说她的母后怀胎时,曾梦见苍月入怀,随后生此女。

先知谕之,批曰“月之神女”。

高昌先帝对其宠极爱极,明月豆蔻十三时,就被立为了高昌皇储。

那些传说,是真是假无人得知,然而明皇的百姓们,都因他们有一个神仙貌的女皇为瞻仪而自豪并团结。女皇登基时,正是高昌国力最强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