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风寻找了若康一年后终于回来,疲惫不堪的神情下他努力遮藏好那满心的思念和担心。
最后的奢想破灭,战风领着我大醉三日后,我在迷糊惘然中下了南伐的命令。
这一役打得并不艰辛。
西凌的军队踏入临安时,我却感受不到那心心念念九州在手的兴奋和满足。
我在延嘉殿外找到了水素。竹林幽幽,疏影婆娑,衬得一身绿衣的她更加瘦弱。我从青娘手中接过她,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突然间明白过来自己已拥有了天下……
回到长安,我奏请父皇让我娶了水素和若影。一者为爱,一者为怜。
水素的眉宇间总是有一股难以抹去的愁。
那种愁,我曾见过。萧绰也有。
我刚想着要找萧绰问个清楚时,他却已上禀了父皇说要去镇守边疆,并且自请永不回朝。
他的逃避,让我依稀间明白了一些、或许可被称作“秘密”的事。
但我没想到的是,萧绰走后,水素居然开始笑。倾国倾城的笑颜,绝代风华的笑魇。她的笑,潇洒而又恣意,讽刺而又自嘲。一切的一切,我只当作视若无睹,毕竟,拥有了她的,是我,而不是萧绰。
他们二人再痛苦,却都及不上我的痛苦。或许我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爱水素,在痛和恨的折磨下,爱的因素,在不断扭曲和升华。
父皇因病而逝,我顺利登上帝位。
龙撵宽阔而又冰凉,象征着帝王无上的权威和无情的冷漠。当昔日的兄弟匍匐于朝堂之上时,端坐于高处的我,睥睨望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寡。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不成眠……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萧若番外之恨离天(一)
他死了。
即便是在活在世间的最后一刻,他还是笑得不温不火,不急不徐。仿佛他要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绝美的梦幻。
他清亮澄澈的双眸终于缓缓合上,他脸上浮现的,还是那让人恨之入骨,厌之入骨的如樱花般纯净的笑魇。
他的笑,从来都是有毒的。从最初的那一刻,那棵毒芽就冲进了我的心底,落地生根,挥之不去,弃之不离,越长越盛,令我烦,令我痴,令我狂,令我疯。
他的笑,从来没人真正看懂过。我不能,他大哥不能,那个贱人,也不能。
“杨清……”我喃喃喊着他的名字,手指抚上那个到现在才真正属于我一人的笑颜。心不痛,心畅快淋漓。
杨清,你再也折磨不了我了……
我大笑,笑声得意而又妖娆,肆意痛快地响彻了整个灵堂。身穿的红绡随风翻飞,夕阳余晖下,是让人怵目惊心的殷红……
“疯子!”骂我的,不是那个长大后柔弱得像个仙株草一般的安宁,而是那个,没大没小的锦儿……
“啪”一声,我的手掌从她白嫩无暇的肌肤上狠狠攉过,留下五道鲜明的红印。
锦儿瞪大眼看着我,桃花一般的美目中没有泪光,只有恼怒和仇恨。她咬着牙不说话,她的气焰依旧高昂。
我冷笑,她果然和她的父亲一样,骄傲倔犟而又冷漠无情,只不过,她永远学不会的,是他父亲的隐忍。她不明白,她独独缺的这一点,以后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滚出去!”我大吼一声,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捂着脸,转身离去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她的脚步声急促且没章法,我想她的心中,此刻翻来覆去想着的一定是要迟早向我报了这仇。
我不担心,因为我不怕。
这天下,还有让我怕的人麽?
……
二十多年前,我或许怕过。我怕过夫子讲书时的唠叨,怕过母亲气急时嗔怒含泪的眼神,怕过阿姐纠正我无心造成失误的严肃,怕过一人待在黑暗中等待曙光的时光……甚至,我还曾经怕过杨清不爱我,这个让人羞耻的曾经。
我一生穿红衣。
幼时那红衣是欢快鲜亮的,是活泼动人、让人心怜心疼心爱的。幼时的我,来往于萧府和南陈宫廷,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喜爱。我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而又无泪无痛。
突然间有一夜,父亲叫醒了昏睡沉沉的我,给了我一个突兀至及的消息,说举家马上离开南陈,离开这个我活了十二年熟悉而又沉迷的、仙境也难以媲美的天地。父亲的命令,我一向不去反驳,不是不敢,而是我知道,他的命令,永远是为了我好。
我唯唯诺诺起身,边穿衣边问他:“我们离开多久,不和姑姑说一声麽?”
“她知道。”父亲回答得有点不耐烦。
“那素姐姐呢?”我不放心,继续问。
“她迟早会知道的。”父亲似乎暗暗叹了一气,我没有听清,因为二哥突然闯进了房间,门被打开时“砰然”巨响,响得我有些失措。
二哥跪在父亲面前,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白色锦衾,似乎也是刚被人从睡梦中惊醒。他温润如玉的容颜上泛着往昔从不曾见过的苍白和慌张,他抬眸着父亲,恳求道:“父亲,请您再容一日,再容一日行吗?”
父亲扶他起身,微哑的嗓音透着苦涩和无奈:“不是父亲不肯,而是你姑姑已经把所有后路都断了。她早命了人通知了荆州前府军,前府军已反,我们若不走,待到明日,可就是刀下亡魂了。”
二哥一愣,眉宇间是绝望到了无生趣的疏离。
隐隐的,我那一刻才开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二哥和素姐姐之间,或许是再无可能在一起了。而这个结论,会让二哥有肝肠寸断的痛,会让素姐姐有一生的憾和泪……
二哥终究是随我们一起走了,不是他选择了孝、舍弃了情,而是命运选择了他,这个乱世选择了他,萧氏一族选择了他。
北去的路上二哥一直吹着箫,箫声哀婉凄绝,透着无言的感伤。
我不懂,为什么那首轻快缠绵、他们的定情曲会被二哥吹得让人听得就落泪,听得就心痛。
这个爱,究竟是什么?
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被箫声感染着,泪流满面。
到达长安时,暮春已到。北方的空气和南方不一样,干燥阴烈,少了太多的软风细雨。长安的气象也和临安不一样,临安隽秀保守,长安开阔豪迈,有着海纳百川的气势。
上朝参拜的那一刻,我恍惚间明白了姑姑的苦心。
第一次见到杨清,不是在朝堂上,而是在太液池旁。
那一日,西凌皇帝在千秋殿为我们萧家摆了接风的筵席。歌舞迭起,酒光交错,宫娥环绕。待我觉得眼前那翡翠琉璃灯开始愈见模糊时,我方意识到再喝下去可就要醉了。
找了借口溜出筵席,找来一盏灯笼,兴致一起,准备夜游皇宫。
西凌的宫殿和南陈宫殿的模样并无什么明显的区别,就连那四四方方的御道,也是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宫殿的名字。出了千秋殿,沿着月华门外的宫墙,走过一处叫做两仪殿的地方,眼前豁然银光潋滟,凝眸一看,不远处是一池湖水。
这大概就是西凌皇宫的太掖池了,我想。
冥冥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迈着步子走近太液池。细长的柳枝低拂着水面,我挑起柳枝,找了一矮石坐下。明月当头,清风抚面,把我那些微微的醉意散开到凉沉沉的夜色里。
我托着腮,望着眼前的湖水,想起临安那在三月里比烟花还要绚烂美丽的西子湖,一时出神。
“素姐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闷闷出声,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这些日子二哥笑得很多,可是我却明明从他笑容里觉出了伤痛。
耳边忽地响起一声轻笑,有人贴在我身后,附着我耳边问我:“谁,是你的素姐姐?”
我年纪虽小,却生来不畏鬼神,更不畏狂徒,许是在南陈时众人的宠爱把我的心给养野了。我猛地回头,劈出一掌朝身后那人的脖间直直砍下。
他懒散地扬起手臂,轻而易举地封住我的攻势。
明灿的月光下,我看清了他的样子:说不清有多好看的面庞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笑得温和,温和得动人,宛若悄然而开的花朵般,清新怡人。
“你是谁?”手腕被他握住动弹不得,我扬起脸,脸色一拉,问得凶巴巴。
他又笑,笑意更浓。他那双温柔得让人一点也看不透的眸中散着幽幽亮亮的光,像是玩味,像是宠溺:“南方的女子,不是该如水婉约麽?怎么你就生得这般泼辣?”
他竟敢说我泼辣。我怒,另一掌再打。
这一次他没动,生生接下我的巴掌。那一掌,我可是用了十足的力道。
他白玉般的脸颊红红肿起时,我心里突然间感到一种自己也无法明白的心疼和内疚。
他还是在笑,笑得更加没心没肺,笑得更加神采飞扬。
我暗暗慌张:莫不是自己这么倒霉,遇到了一个如此俊俏的疯子。
他手臂用力按我坐回原处,随后他也坐了下来。他一直牵着我的手,他的五指松松扣在我的指间,虽是松松的,却让我想尽了法子也挣不开。
“有人陪伴的滋味,真的很好。”他淡淡道出一句,语音萧瑟,带着我咀嚼不出的寂寞。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笑容在夜色下愈发清朗。
我怔怔地,忘记了再去挣扎,忘记了要去逃开……
他的身份我很快便知道了。代王,是他的封号;杨清,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般,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总是那般地清扬温和。
一开始的相处是愉快而又甜蜜的。我和他的身份相差并不远,从小时我就知道,萧氏一家的女子嫁的人,除了天子,就是皇子。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子,而我,命运里早注定了有段逃不开的劫难。
只是我从未想到给我劫难的那个人叫做杨清罢了。
太子杨寰娶了阿姐不到半年,却突然冒出南下私访的念头。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正在东宫陪着阿姐。
新婚燕尔,莫名离别。阿姐得知这个消息后脸色煞白,不解、不信而又心酸无奈。这是阿姐婚后脸上第一次失去了幸福满足的笑容。或许在那一刻,聪明如斯的她终于明白了,她嫁的那个人,不仅是她的夫君,更是心怀天下的仁主。
嫁给这样的人,即便有着再崇高的地位,还是会落寞。无比落寞。想起我的杨清,一个心无所欲的逍遥王爷,我突然间有些庆幸。
只是我没想到,杨寰带了韦若康他们走后第二天,杨清也突然消失无影了。
宫里的人对杨清的失踪漠不关心,好像他们失去的,不是一个王爷,而是一个没有所谓的内侍。
原来,杨清的寂寞,是这样形成的。
他走前没有告知我,我却能够猜到他是悄悄随了杨寰一起南下了。杨寰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这个弟弟有多么地关心和依赖他。
我见过杨清站在墙角里用着无比炙热和崇拜的眼神望着他那被天下苍生寄予着厚望的太子大哥,那时候的他,脸庞放着异彩,神情无比骄傲,仿佛殿中央那个受人仰慕的,不是杨寰,而是他自己。
而杨寰,每次一看到他,神色中就失去了与他那些异姓兄弟在一起时毫无保留的笑颜。他对杨清的,只有淡然再淡然,正常再正常的寥寥几句问候。可是每当我在为杨清抱屈时,他却总能用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认真地回复着他大哥问他的每一句话。
越在乎,越想要。杨清想要的,只是能够站在杨寰的身边。
然而杨寰身边的位子,似乎永远留给了司马德心和韦若康。或许,还有李颖,还有裴仁杰,还有我的两位兄长。
却偏偏不是杨清。
望眼欲穿地盼归盼回,终于在一日斜阳下,意外地瞥见了坐在我阁楼屋顶上的他。
他有一身绝俗的武功,而这件事,我惊异地发现天下间似乎除了我之外就再没人知晓。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有了一个杨寰就够了。
我笑着朝他挥手,叫他下来。
他微微一笑,手指伸出,一道白线闪过来紧紧绕上我的腰。他的手腕轻轻一提,白线收拢,我坐到了他的身边。
“你回来了!”我抱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悠悠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我抬眸,留意到他今日的笑容里藏着很多我看不透的小秘密。
“临安好玩麽?”
他淡笑摇头,眉宇间掠过一抹奇异的苦涩。
“怎么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察出这样的神情。
他开了口,双眸出神地望着远方,似看着一个近在眼前的人:“我见到了她。”
“谁?”我语气一变,有种不安的因子在我的直觉里作祟。他看到的那个人,必定是个女人。
“一个女王。”他轻声回答,不知是没有发现我的不妥,还是故意无视我的恼怒。
我冷哼一声,双手放开他的胳膊,僵硬地坐直。临安只有皇帝,哪有什么女王?想来该是他心中自己封的女王吧。
“她成亲了。嫁给了一个凡夫俗子。”他继续说着,话里有可惜,有不甘,却也有微微的释然。
我木然不动,但刚才的那丝恼意随着这句话已经烟消云散。
他嗤然一笑,手臂环住我的腰,把我轻轻揽到怀里。他的手指抚着我的脸颊,带着平时没有的温度。我心里一甜,以为他要说些甜言蜜语来补偿我长久以来的思念。岂料他的下一句话,来得如此突兀而又冰凉:“韦若康,他不会回来了。”
我心中一闷,但还是随着他的话问了下去:“他为什么不回来了?”
“因为,”他笑着,暖意融融,“因为大哥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能让他恨得一夜白头的事。”
他的笑声里掺着太多的快意,听得我不禁心骇。我不敢抬头瞧他的脸,我害怕从他的脸上找到我不愿看到的阴霾。
脸转向他的胸膛,那一瞬间我突然间很想穿透那层皮肉进去看一看,他的心究竟是什么样。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萧若番外之恨离天(二)
这世上的伤心事,往往来得蹊跷而又迅速。
当我得知杨清要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妃时,宫内宫外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全天下的人都开始拿它当作了茶余饭后的笑柄时,我才听说。是西凌的皇帝告诉我的,因为,杨清为了她竟心甘情愿放弃他的王爵。
我不信,摇头轻喃:“不可能……”周围的金銮赤柱逐渐迷糊,我似掉入了一个让人晕眩的大漩涡,耳旁传来一句又一句的猛烈嘲笑声,声声刺激着我的神经。
“清儿他是着魔了,为了一个区区的青楼女子竟这般不顾大体……”皇帝一叹,暗沉的双眸望着我,里面闪烁着的,不知是期待,还是引诱,“朕不能失去这个儿子,朕想你也是一样。你是代王正妃,这件事其实是早定下的,不过……”他叹息着,神情中有丝为难,“清儿想要立那女子为他的庶妃。你愿不愿?”
他虽是这样问我,但他要的答案,只不过是我的点头而已。我若摇头,事情的结果依旧会一样。
我咬唇冷笑,娇呼:“谢陛下隆恩。”
谢恩的同时,心底抹过一道最深的恨意:杨清啊杨清,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伪君子,你这个没有担当的小人,竟如此戏弄亏欠我?既然我已如此不快活,那么你,也休想好过!
就这样,我成了代王王妃,一个被人当作条件换来的、惹人嘲讽的代王王妃。
这一切羞辱,都是杨清给的。
我没有逃避的原因,是因为我宁愿选择共同毁灭。
洞房那夜我对着他,不打也不骂,我只笑着,如他平日那般的笑,笑得他脸色冰寒,嘴角颤微。
“原来,你也有笑不出来的时候。”双眉一扬,我直直地望着他,把全身上下涨动起伏的怒火化作最能刺伤他的挑衅。
他不说话,默默坐到一旁,一手抓着红盖头,一手握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猛灌。他以为,这合卺酒可以成为解忧酒。
没用的!
我舒然大笑:从今往后,我萧若发誓,我是你杨清的妻,也将是你杨清一生的忧。即便你爱的那人不是我,我也要想你刻骨铭心地、恨我一生一世!
我低头瞅着自己这身红色的霞帔,烈焰一般的红色灼得我眼痛。生平第一次,我是如此痛恨红色。这火艳艳欢庆用的,大红。
第二日我见到了他的庶妃,一个唤作“尹姬”的贱婢。那女人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妖媚样,如玉般细致的皮肤,烟笼一般的柳眉,还有那双似永远含着泪的眼眸……
的确很美。
收到这个结论后,我心中涌起的,居然没有想象当中的嫉妒,倒是有些同情她:我有点不太确定,她这副娇弱的模样能受得了我和杨清之间的“报复游戏”麽?
如今想起来,我那时的想法错得离谱。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越是水一般柔软的女子,越有着不可估量的韧性。
而我这样性烈暴躁的人,想必真的不讨男人的喜欢。
进宫拜了父皇和诸位嫔妃后,我领着她去东宫见太子和太子妃。
杨寰看了我们一眼,受礼后就离开了。宫里剩下的,只有阿姐、素姐姐、若影和我们俩。
阿姐看着我,眼神中有痛、有怜、有不舍。她是想不到,那个一直被他们珍惜呵护唯恐受到一点点伤害的小妹,如今处在了风口浪尖上,受着天下人的指点和嘲弄。
阿姐这样的眼神触及了我心中那道伤痕,让我一时疼得刺骨。我挺直了腰,向她昭示着我的坚强和无谓。
素姐姐坐在一旁,祥静无语。她自从来了长安后就一直淡漠冰冷得如同与世隔绝的仙子般,除了和阿姐还能说上几句话外,她一般从不轻易开口。但如今她看着尹姬却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尹姬。”尹姬福身轻答,眉目乖巧。
素姐姐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丝疑惑看得我心中一动……
在东宫用了午膳,我让人先送回了尹姬。而我自己,则跟在素姐姐身后,随她回到她住的偏殿。
“跟着我作甚么?”素姐姐回头,唇角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许是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南陈延嘉殿时,小她两岁的我总是这般跟在她的身后,跌跌撞撞、风风火火地跑着。
我终于忍不住,扑到她的怀中,哽咽道:“若儿苦,若儿恨……”
她的手抚上我的鬓角,轻轻拍了拍,叹气道:“你以为呢?小时候你总嚷嚷着要长大。你从不知道,长大的人会有多少的烦恼和无奈……”
“那么你呢?二哥去了边疆,你们……”我抬起泪眼看她,却瞧到她骤变的神色,这才恍然大悟,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忙吐了吐舌头收住话音。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低眉,很平静地接过我的话。似是安慰我,又似安慰着她自己。
我抽泣着依在她怀中,不再说话。
许久,等我哭得迷迷糊糊时,她的声音恍惚得似从远方飘来:“那个尹姬,长得像我的一个故人。”
“谁?”我惊醒,忙问。
“知道君家堡麽?”她问。
我点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当然知道。”不说君家堡显赫的声望,便说萧秋两家前几代与江湖上韦、君世家的关系,我对君家堡也早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
“像君家堡堡主的夫人,”她淡笑转身,留下一脸怔怔的我,“不过,只是长得像而已,尹姬比明月,差得太多了。”
“明月?”我望着她的背影,喃喃。
隐约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杨清看着尹姬的眼神,有眷念,有喜爱,还有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尊敬。可是我知道,那种尊敬不是给尹姬的,而是给尹姬代替的那个人的。
那个人,叫做明月。
我让人去江南查了君氏夫妇,那人回报说,君家堡堡主君初的夫人,的确和庶妃长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明月有着一头墨红色的长发,看样子,并不像是中原的人。
让我把这个念头确定下来的,是我无意间看到杨清为尹姬画的一副肖像,肖像上的人,看样子分明是尹姬,可是她的头发,泛着淡淡的墨红。
原来,他心里想要的,从来不是尹姬。
我突然间觉得可笑,被他当作条件的我,被他当作替身的尹姬,说到底不过是一样地可悲。可是他杨清,却是天地间最可悲的那个人。
他在虚幻中寻找自己的所爱,他在麻木中一天天地沦陷。神仙难救。
他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不待在王府。他总是会选择在五月时下江南。石榴红艳、槐花正茂的五月,那个骄阳一般的季节,那个他应该在府中陪着我渡过每一年生辰的五月,他都不在。
他去看的那个人,是和我同一天生辰的明月。
一年,两年,三年……记不得是第几年了,他竟然在我生辰那夜回到了王府。一回王府,他首先冲进的不是他的书房,不是尹姬的明月斋,而是我房中。
他闯进来时,我刚刚躺上床,睡意正朦胧。
他一把扶我坐直,恐慌地抱着我,浑身上下颤抖不停。他把头埋在我颈间,有温热的湿意沾上了我的肌肤。他在流泪。
僵持的心倏地软化,我回抱着他,紧紧地。双手不停地安抚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惘忽间,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杀了人。不是一人,而是一族人。他杀的人当中,还包括他最爱的明月。
“你疯了?”待他平静下来讲了所有的经过,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冰冻,我看不明白,眼前这般温和的他,怎么会是一个杀人如狂的魔头。
他不答。此刻他脸上懵懂茫然的样子像是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可怖,可气,又可恨。但我就是不放心,那个时候的我,居然还是这般不由自主地关心着他。
“有没有逃脱的?”颤声问出话时,我仿佛看着四周有着魑魅飘动。
不管是不是造孽,不管受不受得了自己良心的煎熬。我铁下心,我要救他。因为,现在除了我,没人帮得了他。
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发狂地拽住自己长发,苍白的面容中,透着能摧毁人心的悲痛和自责。
这种情况下,再问也是没有结果。
我骑马连夜回到萧府,把大哥从睡梦中叫起,向他借了家将四人。从小到大,只要我有所求,大哥从来都不会拒绝。这一次也是一样。
四大家将被我即刻派遣到江南,让他们去探听君家堡被灭门的惨案一事的进展。
说实话,王府的安全我并不担心,有人来寻仇我也不担心。杨清的武功我虽没见识过,但我想能凭一人之力灭了江湖第一堡的,天下怕唯有他一人了。
我担心的,是怕他被人握了把柄告上朝廷。
一旦告上朝廷,他纵有万夫莫敌之勇猛,天璜贵胄之尊宠,也必定难逃刑罚死罪。
杨清的命,生死都该是我的。其他任何人,爱之、恨之、惜之、怜之都不可动他分毫。
回到王府时,我已精疲力尽。
杨清趴在石桌上,眼睛瞪得浑圆,黑瞳如墨,不带丝毫情感。
我帮他梳顺了散乱的长发,轻轻绾起。
“不要对我那么好,我这样的人,不配爱人。”他把头埋进臂弯中,语气淡漠,夹着让我心疼的疏绝。
“那你就别动,”我按住他的脑袋系好发带,霸道回他,“让我好好爱你,就行了。”
派去江南的四人在半月后回来。
君家堡的命案在当地成了无头疑案。他们四人在君家密室中查到有人用血书留下“亡家者,西凌杨寰”七个字。
“杨寰?”我惊讶起身,想不通太子的名讳为何会和这事有联系。我能确定的,是这几个字和杨清肯定毫无联系。他对他的大哥,已爱到了极至。而且那日他披星戴月赶回来时的慌张,似没有那份清醒的心智去嫁祸他人,“那,那些字,你们怎么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