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们三人还来不及欢天喜地把酒大醉一场以示庆祝时就被那一向酷酷冷冷的战风拎到了司马少峰的帅营。
纵然我是皇子,我也不介意战风对我的不恭。因为他和司马少峰,一直是西凌士兵心目中的神,也是我心目中最敬仰的对象。有的时候,我甚至羡慕并且有那么一丝丝嫉妒德心和若康:他们一个是司马少峰的儿子,一个是战风唯一的徒弟。唯有我,似乎和那两位“战神”的关系最为疏远。这一点,让我忿忿不平直至我登上了皇位为止。
那些纯属年青人独有的冲动和意气,都在别人跪于我面前山呼“陛下”之时消失殆尽。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突然间失去了所有为自己的心情和事情喜怒哀乐的理由。
我是帝王,天下之帝王。不再是杨寰。
王者,孤独。
我不明白司马少峰和战风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情谊,但在战场上一次次看见他二人为了对方的生命攸关而不惜枉顾个人危险去奋力搭救时,我每每都被震惊得血液沸腾。
他们二人,在我初识时,便就觉得:一个神姿优雅得宛若诸葛孔明,还有一个,则是俊美张扬得直追赤壁周郎。是为知已,是为兄弟。
兄弟。我那时就在想,我也会有这样的兄弟的。
……
西凌与北齐的决战中,我为了向父皇证实我有着带兵打仗的骁勇,于是每次冲锋之前必定是杀在最前面。司马少峰曾试图阻止过我,却被战风一句话驳了回去:“天下男儿,何谓退缩?”
战风,人如其名,果然性行如风,不讳世俗。亦师亦友,对我胃口!
战场诡谲,不同纸上谈兵。我面前的这些北齐骑兵,更是天下皆闻的凶悍无匹。
我的武功和智谋虽不平平,但在沙场战敌时总难免会身逢险境。一次又一次,我单人匹马只凭着一柄“昆吾”古剑杀退了数不清的刀矛长戟。
直到……那一次……
那一刻的危急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那件事的突发没有人预料。那时候的我们,军队铁骑已经踏进了北齐的都城洛阳。
明抢可挡,暗箭难防。
当那只箭镞射向我时,无声无息,谁都没有在意。直到我身后突然间有人惨叫一声,我才猛然回头。射箭之人已寻不得,躺在我臂弯中的是本跟于我身后的若康。箭镞于他胸口穿透而过,血如流柱,暗哑带黑。
“箭上有毒!”德心惊恐道。
“怎么办?怎么办?”我乱喊乱叫着,臂中的若康已昏厥过去。我的全身倏地冰冷,思绪恍惚,一生当中还从未遇到过像今日这般的慌张。
“拔箭止血,点他心口的穴道,止住毒血窜流。”战风急而不徐地命令着,冷静非常。
德心按着他的话做了后,战风突地回头拍马而去。
“我去找人来医。”离开时他这样说。
三日后,战风带回来两个人。一个白须老者,一个冷俊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高手,君家堡堡主君啸天。原来这个老者不仅武功卓绝,更是有着起死回生般堪比华佗一样的医术。这样的人,无疑是个神人。这样的人,也无疑只有战风识得。
还有那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绝美冷漠的面容上处处写着几个大字:谢绝靠近。这个少年,名叫君初。
君家祖孙来了之后,我们便被请出病房之外。
我和德心日夜忐忑地守在门外,既不敢离去,又不敢太靠近。院外的桃花开了又谢,整整一月后我们才又听见了若康的声音。一声很不平凡的惨烈的叫声。
“啊——”房内传来的声音让我和德心莫名惊喜,心中耐不住欣喜便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德心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冲撞了一个人。是君初。
君初的脸色冷之又冷,是寒冬飞雪也及不上的冰凉。
他恼怒地瞥了我们二人一眼,快步夺门而去。
“俗人!”离去时,他丢下了一句让人莫名的话。
不过没关系,我和德心的心情是好得不能再好。因为,若康真的醒过来了。
死里逃生的若康一脸苍白,嘴角还微微渗着血丝。只见他一手支床,一手按在心口受伤的地方,神情懊恼而又羞愧。
“若康,你脸上有个巴掌印。”德心缓缓吐出一句,笑容古怪。
若康抬眸望着我们,眼神迷散而又彷徨:“我不明白,我就说了句‘谢谢姑娘的照顾’后,她就抬手打了我一掌,还给了我一拳。”
“哪个姑娘?”我很是惶惑不解。
“大概是刚刚出去的君初。”德心的声音抖抖嗦嗦,似是拼命忍住身体中难以排解的笑意。
沉寂。
再沉寂。
爆发。
屋内顿时盈满了轰天盖地的狂笑……
若康醒了。这才是我笑得最开心的理由。
七日之后,我们在渭水之畔摆下香烛香案:我和韦若康在那里结成了异姓兄弟,生死不弃,天地不离的兄弟。
我赠了他昆吾剑,他还了我一串黄色玉珠。
那串玉珠,后来成了我建立西凌武士的权令。
北齐灭亡。我们也班师回长安。
父皇在太极殿摆下了庆功酒宴,恭贺胜利的同时,他也说出了我们的下一个目标:长江以南,那个富庶天下的南陈。
父皇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无意间的一瞥,见到了坐于我对面司马少峰与战风脸上飘忽即逝的忧愁。忧伤而又愁怀。
不像是是为了他们的故国,而仿佛是因为在思念某个人而有的忧愁。
南陈,在我脑中是个花团锦簇、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好拿下。
我正低头思索时,父皇突然一句宣布,惊煞了在座所有的王公大臣——他说,他要立我做西凌诸君。
所有的思维停止运动,我被动地由人扶起,领到殿中,三呼万岁以谢恩。
对于这个旨意,其实我并不意外,也不排斥。我的内心,从一出身便有着身为皇子的骄傲,也有着身为皇子的野心。太极殿上那个金灿而又宽阔的位子,我并不是没有在梦里幻想得到过。只不过,这一切,来得突然。这个权力,也来之不易。
为我换来这个位子的,是若康,若不是他挡了那一箭,我早已赴了黄泉。
那个文才武略天下无人能敌的若康……
南伐中途而止,东西两突厥合兵铁骑百万陈军高摭。
这一仗,父皇命我为帅,统领三军,挥师北上。这一仗,赢得输不得,赢还要赢得彻底,这样我们才能集中全部的兵力和心神南伐陈国。
这一年,我才十七,未至弱冠。
北去路上我救下了一位少年。吃树皮以止饿,饮滴水而解渴的少年。
我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救他,一路上因战争逃荒的流民大有人在,饿殍满野,白骨枯林。我坐在高高的战马上,一眼望见了千里荒芜中槐树下的他。
此人必定是个奇人:一身褴褛破旧的衣衫并不能遮去他与身具来的高傲和光华,他就这样站着,身无长物,周身的一切因他的存在而散发着无穷的清贵之气。苍茫萧瑟中,他却风采翩然,白衣卿相,如龙公子,亦不过尔尔。
他看着我,双眸如星,光粲而又冰寒。他脸蒙污垢,却遮不住他清朗明俊的容貌。他脸上的从容和自信,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
王者。他和我面对而站,正是犹如一个王者,对着另一个王者。
“我是西凌太子杨寰。”我一笑,觉得眼前的人对我而言异常亲近,好似看着镜子中另一个我。
“我是李颖。”他一叹,说得有丝无奈。
“跟我走吧,我需要你。”我说得直接,说得诚恳。
他双眸一亮,有丝迷雾般的惘忽在他眼底飘过。
“为什么?”他问,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动人心魄,而又孤寡绝伦。
“你能帮我建功立业。”我下马,握起他的手,紧紧扣住。
暮日晚霞,红光罩天。西风碧树下,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他和裴仁杰还有萧寂,是我一生的智囊。
我登基之后,他亦成了万人之上的大司空,权倾朝野。
他的忠心,我从不怀疑;他的野心,我也从不忽略。
与突厥那一战,战得异常辛苦。从一个月到一年,一年之后又过了半年,直到司马少峰这样的神将都战死在沙场之上,其激烈之处凄惨得让所有描述这场战争的文字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鏖战于高摭之垒的这一役,堪称亘古未见。
突厥铁骑之所以如此嚣张和难以攻克,全赖于西突厥死神沙漠而来的五位汗王。此五人来自号称是“死神”之角的沙漠之极,为人似魔如狂,不仅在沙场上杀敌彪悍,即便是在私下,也是噬人血、吃人肉闻所未闻恐怖得让人发指。
西凌的将士但凡遇上西突厥的军队时,莫不说迎敌奋战了,便是看到了这五位魔头,也早就逃之不及。直到司马少峰力战而死时,这种心骇心颤的程度已扩展至了顶峰。
第二年七月,父皇让二弟杨清带了十五万将士前来支援,并带来了父皇催战的旨意。我接旨之后让清儿先行回朝,岂料他摇头不应,白玉般娇嫩的手指轻飘飘地捏着随身而带的白玉光杯,笑着说:“哥哥有难,弟弟要同当。”
我苦笑无语,既恨他不懂战场之风云突变、阴鸷惨烈,又怜他天真善良、纯孝纯义。
我不准,他坚持。反反复复下,我也被他扰烦了,唯有命令士兵把他看守在营中,不得私自外出。我就想不明白,父皇怎会把他的儿子都送来战场?莫不是想断子绝孙不成。
这一仗,我已抱了必死之心。
必死也要消灭突厥。
中军帅帐里我和诸位将军商量了三天三夜,各种战略、军术都思考得全全面面,将军们所持意见甚多,各有长短,我一时间沉吟,思索万端下,竟失去了一向果敢的作风,拿不定一个主意。
战风坐在一旁,失神不语。自从司马少峰战死之后,他便是这副模样,战场之上勇猛得吓破敌胆,回营之后又是孤寂得没有一句言语。
他的眉宇间有深深的哀伤,更有挥之不去的烦恼和歉疚。
命令诸将军下去之后,帐中只留下了司马德心、韦若康、李颖、战风和我五人。烛光茕然,照于众人脸颊上,容颜俱在火光之中忽明忽暗。
按道理来说,我们算是小胜,此刻的战场,已经从高摭推到了草原雪海。然而突厥猖狂,依旧叫嚣要战,不死不休。
夏日的雪海,时而热浪蒸腾,时而奇寒难耐。终日里狂风卷石,黄沙入天。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将军忍得,底下的士兵也忍不得。所以这一战,我必须要找出个速战而又能消灭了突厥军队的战术来。
“说说吧,你们有什么看法?”这样的安静,让久在沙场的我开始不适应。
若康拿绢细细擦着手中的昆吾剑,弹剑铮吟,轻啸绕耳。“我觉得,开战之前,必须要派两只军队藏于突厥军队两侧。先藏于九天之下,后动于九天之上。”他慢悠悠地,终于开了口。
“那是守战之术,不是攻战。”德心抬头,望着他,驳道。
“守战,攻战,都是战,”李颖迅速接话,道,“我觉得若康想法不错,那是开战必须的,却不是战胜仅有的前提。”
我一凝神,点头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突厥之兵自认为神勇无敌,而且自恃这草原是他们的地盘,身后防范应该薄于其他三方。我们可派一猛将带一万轻骑伏于突厥身后,开战之时,可攻他不备,袭他不及。”李颖指着地图,画着作战的路线。
这是个很绝的方法,也是个很危险的方法。
李颖似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道:“出兵于后,的确是风险比较大。但是我想此次突厥出兵,草原精锐全出,后方只余老弱病残。若领兵之将足够小心的话,危险则只存于战场,而无其他。”
“的确好计!”我口中赞道,心中却在犯难:李颖虽说小心无患,但这个任务还是风险犹存,远大于其余的军队,很有可能遭受突厥军队包围而被全歼。派谁去好呢?
“这支兵,我领!”德心和若康齐齐出声,说罢,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含笑。
“你们都不许去!”战风猛地站起,沉声道:“这支兵,我带!”
“战叔叔?”德心不让,想要与他争。
战风一笑,坚决道:“就算这支兵我不去领,你也不能去。你若有何不测,我死也无脸见你爹。”
德心脸色一黯,颓然低头。
那支奇兵,我交给了战风。也只有战风,才能把那支军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宣战之前,恰逢连绵阴雨,一下十几天,没有止歇。而这场雨,无疑是场及时雨。突厥人惯用的弓箭受潮松弛,而我们的刀矛,依旧犀利而又锋快。
养精蓄锐之后,全军上下鼓起了一战而荡涤突厥的勇气。
那一仗,两军对阵,厮杀得昏天暗地,漫天狼烟冲散至云霄,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灰纱。从正午至黄昏,似血残阳沉落之时,横尸遍野,雾霭苍茫。
那一仗,西凌勇士扫平了如狼似虎的突厥强敌。
沙漠五王逃走之时,战风一人单骑追去,风转云回间,再见他时,马背上已多了五只头颅。
他的右腿,废于此战。
他用这沙漠五王的头颅,祭奠了他的兄弟——司马少峰。
战完清点死伤人数时,有士兵突然来告诉我说代王失踪,不见人影。
胜利的喜悦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我那个只会武文弄墨的弟弟突然失踪的消息急得我终日坐立不安。
派人出去找了整整十日,翻遍了雪海马川,竟是死不见尸首,活不见人影。
将士得胜,心思早飞回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身边。若康一句“再不班师,唯恐生变”迫得我不得不班师回朝,仅留下了太子亲军几千余人继续在雪海寻找清儿。
回到阔别两年之久的长安,一时的繁华升平让我恍然如梦中。战场上的硝烟逐渐迷散,血腥的杀戮也渐去渐离。
关于清儿的失踪,父皇虽然伤忧却也没过份责怪于我,只淡淡说了一句:人若有福,自有天佑。
举国欢腾时,父皇也不忘犒劳将士。战风是首功,特大功,父皇要封他为本朝第一异姓王爷时,他竟抵死不从,只要了一枚天下进入无阻的金牌便先行退朝而去,说要去办他必须马上要办的事。这样的功臣,他有着誓死效命的忠心,父皇自是不在意他一时的无礼。
李颖因奇策胜敌而被封为中书令,若康和德心俱被封为散骑常侍。德心袭梁国公爵位。
这场战争,无论怎样的艰巨惨烈,载入史册的也不过寥寥数笔,简洁得省却了一切的惊心动魄。
古来青史谁不见,平沙万里绝人烟。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杨寰番外之情
龙衔宝盖承朝日,那是内心朝气连带着全身血液蓬勃如斯的年华。
白马玉撵,金鞭络绎,年少英气。那一年,我已十九。
春暖花开时,太子亲军簇拥着那位锦衣贵裘的代王杨清从雪海归来。
一切如故,清儿的脸上依旧是洋溢着永不止息的笑容,没心没肺地不知哀愁。枉我和父皇为他担心地食不下咽,寝不成寐。
失踪的缘故,他闭口不谈,惘若那场莫名的消失只是他一若孩童时期的玩笑。
随行的亲军告诉我,他们寻找了两月有余,并没有查到代王的一丝踪迹,直到某一天,有个小女童突然押着他出现在军营之前,说是“一个让人厌烦、极端可恶的缠人的家伙。”
我莞尔,清儿的缠人功夫,那还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亲军说那个女童虽是年幼,却小小年纪,有着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能在须臾间绝尘千里。
我觉得是他夸张了,只是笑笑,并不相信。
一日午后,东宫樱花开得烂漫时,我无意间瞥见清儿一人站在那如雪纷飞的樱花树下,花瓣拂满他垂散的发丝,他亦不觉,只怔怔站着,双眸迷恍,似遥眺着一个远不可及的人。
那一刻,清儿的面容落落寡欢得让我惊讶。
我没有去问他,也没有去安慰他。他已经长大,自己的烦恼该学会自己承担。
多年后想想,或许我的那时的任他恣意,是个错误。
裴仁杰的到来,是对所有旧事的转圜。
一个白衣粗布的少年,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女,背负着一把古琴,还拖来了一车的竹简。
宫门口的他微昂着头,双眸清亮,神情自负而又孤傲。
通报的人匆匆来东宫时,我正和德心若康还有李颖一起商量着南伐的攻略。内侍说,宫门口来了个狂徒,说是江都裴仁杰,指明要见西凌的太子殿下。
我一听后猛然起身,欣喜道:果真是江都裴仁杰?
内侍不明所以,只会点头。
我大笑着携了若康他们一起亲自去宫门口迎接那位十五岁以一篇《治世论》而名扬天下的当世“卧龙”,如此贤才,我自是求之若渴。
“死淫贼!”
“臭丫头!”
我和裴仁杰还未说话,若康已和仁杰身边的女孩不相伯仲地顶了起来。
众人大愕,看了他们如此来回不下十几次后,我才咳咳嗓子让人拉开脸红脖子粗急若蛮牛却又对身前女子毫无办法的若康。
裴仁杰神色窘然,转头看着身边的女子想要嗔责却又偏偏说不出话来。
德心和李颖笑着打圆场,命人收起了仁杰带来的竹简后,拉他前去东宫。
若康与我行在最后,我问他缘由,才知那女子原是君初的妹妹君莫。自从那次若康醒来唐突了君初之后,他自认不恭,再加上君韦两家世代交好,于是在身体康复后他便亲自去君家堡登门道歉。
只是没想到,君初没找到,却又唐突了他的妹妹,君莫。
这说明你和他们有缘。我只得这般笑着安慰他。
若康甩头冷哼,颇为不屑。
年轻时期的我们,即便是心中存了误会隔阂,依旧是那般可爱,肆意潇洒。
当我还未从裴仁杰到来的喜悦中恢复过来时,西凌竟又迎来了素有天下命脉之称的梁郡萧氏。南陈萧氏举族投凌,还带来了他们名震江左的荆州前府军。
他们的到来,如同是对南陈的釜底抽薪。南陈若不灭,都会驳了天道。
萧氏一族既称天下命脉,完全是因为许多年前那个可断测历史的焦天师的言论。他说的那句“萧氏女,母仪天下”,不仅被南陈国主奉若天条,即使是父皇,那也是对此深信不疑。
帝王者对这些箴言素来是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
这一点,连我也未能逃脱。
萧氏一族上朝时,我虽敛目收心,但还是忍不住多瞟了几眼萧家的女儿。一个国色,一个花容。果真不俗!
只不过相对于萧家女儿而言,更让我留意的倒是萧家的那对儿郎。大者名为萧寂,脱俗的风骨,如月的淡漠,深沉如墨的双瞳,冷静而又睿智。幼者名为萧绰,温润如玉般静好,唇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长眉入鬓,英气而又儒雅。
又是一双有经国才略的才子,我心中大悦,自讨从此东宫又多了两位可商国事的,兄弟。
那个时候的我,似乎还从未想到过儿女私情,满心满意地只是一统天下的豪情。
一月之后,父皇为我指婚。未来的太子妃,自然是那位有天下母仪风范的,萧家的大女儿,萧媞。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接下了父皇的旨意后,我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若康的妹妹若影却在朝夕间开始垂头散气,失去了往日如银铃般的笑声。
若影和若康一起从小伴我长大,她在我的心中和自己的那些亲姐妹也差无分毫,或许,因为若康的缘故,我还对她有着不同一般的怜爱和娇宠。
她很美丽,并且人如其名,有着韦家世传的高妙轻功,行踪快速,如影似烟。
她爱笑,爱说,爱哭,爱闹,爱疯,在那位君家堡的小姐君莫来了之后,两人一起,更是差点闹翻了我的太子东宫。君莫是活泼动人的,而她,则是清灵不羁的。
若不是习惯了她的依赖和胡闹,习惯了她叫我寰哥哥,若是我和她第一次的见面不是她哭啼着打伤了我的右臂那样,或许,我能早些发现,她的笑容和她的清纯是我内心里曾是最珍贵、最珍贵的宝藏。
多少年之后,元德暴毙的那一夜,当我的内心涌着遄动不安的慌恐时,我才突然间发觉,原来,这个女子,在许久许久之前,就已经悄悄溜入了我的心底,陪着我守着那段自以为是的海枯石烂,一人消磨她不该有的孤独……
若影如此,萧媞如此,水素,也是如此。
洞房红烛下的萧媞美得疑似九天凤凰,这一夜的她,不是往昔的端肃,娇羞紧张中的微微一笑,若太液池旁矍然盛开的牡丹,媚得让人移不开双目。
这是我的妻子,那一刻,我的心中不是没有骄傲和喜悦。
软帐轻衾,并蒂莲开。
尽管新婚的甜蜜如胶似漆,南下伐陈的策划还在惊风密雨中进行。
各方商定了完备的策略时,南伐之势已如箭在弦上,急急待发。
就在父皇扮令下命之前,我却突然做了个决定:微服私访江南。
东宫诸人噤声不语,无人猜透我的意图。
事实上,我也只是一时的年少气盛,想要闯入南陈境内看一个究竟而已。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战,我不想要出现任何的差错。
因为我知道,将来能执掌九州大统的,不是父皇。而是我。
盛夏临安,风华正佳。
若不是曾见过司马少峰画笔下的那幅西子湖烟雨图,我们一行人或许并不想着在那样一个坏天气去西子湖旁游玩。若不是那池映天莲花旁的绿衣佳人,我或许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我第一次淋雨,淋得还是一场倾盆大雨。
那场雨,仿佛摧毁了我一身一心的刚强坚毅,让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柔若情丝乱绕。
她说她姓秋,身旁却有宫中内侍呼她做公主。
她是南陈的公主,我是西凌的太子。似乎第一次见面时,就注定了我们敌对一生的立场。
蓦然间我觉得慌乱,慌乱中我竟冒用了若康的名字。
这样的玩笑,我只做过一次。不过,仅这一次,却几乎毁去了我的所有。
那一夜我去了南陈皇宫。鬼使神差,莫名其妙。我做过了那么多次正确的决策,却在那一夜被一股冲动烧坏了头脑。下午的那场雨淋得很是彻底。彻底颠覆了我的谨慎和冷静。
我的冲动果然是有了报应。回到麯院时,若康已然不见。
德心说他是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函而匆匆离去的,离去之前的脸色若玄冰寒过般苍白铁青,有愤怒,有紧张,还有痛恨。
若康如此一别,便是二十年之久。当我知道了韦门一族被灭时,我已携德心和仁杰到了长江以北,想回去再救已是没有可能。
若康有恨,我心中亦有。他恨的是别人,我恨的是自己。这种煎熬,折磨着我每一根神经,几乎摧毁了我所有的自信和镇定。南伐开始,大军陈兵江北,我却迟迟不肯下一声作战的命令。
我依旧等着,若康能与我完成统一天下最后的一役。
秋冬春夏,北风萧瑟后南风缭绕,东宫的樱花开了又谢,落红飞舞中,清儿浅笑望着我:哥,他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
他笑得不魅不惑,容颜若樱花般清丽而又妖娆,他眼中焕发着不一样的神采,那是让我心寒的平静和坚定。
一时急怒攻心的我竟挥掌打了他。他的嘴角渗出一缕血丝,殷红怵目。他依旧笑着,宛如初生时的纯净无邪。
雪白的衣袖抚过唇边,手指清掸去满肩的花瓣,清儿轻笑转声,渐去渐离中他的声音恍惚传来:哥哥,我才是你的亲兄弟,而韦若康,他并不是……
颤微的手抓住身侧的树枝,狠狠用力,“咯吱”脆响,树枝的折断时,胸中的豪情和情义也在一并中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