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走至玄成身旁,含笑道:“呼延将军曾和李将军一起抗敌征战过,彼此了解应该也比较深。这次陛下有意要呼延将军戴罪立功,我便让他效力于将军麾下,不知可否?”

玄成望着我目光深沉,神色间如大石重坠般没有丝毫动摇,一愣之后是庄穆的回答:“元帅有命,末将不敢不从。”

“呼延将军是朝中老将,和你的老师、长孙世南是同等的资历。他在你帐中,你可不要怠慢了他。”我扬手拍上他的肩头,淡笑溶溶,语意双关。

无论如何,我总记着,他是玄玑的大哥,也是曾经疼爱过我的那个憨厚纯朴的,成哥哥。

三日后的阅兵,三路军队重新划分:左军统领司马晋,率这次从潼关带来的三十万军队驻守凉州以北,扼守边塞通道;右军统领李玄成,率先前的右军三十万人马,十万人分守细川四关,其余二十万扎营细川左瀍道;另有中军二十万人,由先锋李玄玑率领,驻营于细川与凉州之间,居中应策,随时接应。

铁拐战对我的划分极不满意,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嚷嚷了一整日后方肯歇下来听我说一句话:“师父,这不能怪我,父皇说了,你这次同来,只是军师。”我的意思十分明确,说白了就是他和我一样,只能充当着率兵点将、挥扇笑谈的诸葛亮。

既是圣意,铁拐战再是愤懑不平,也只能按耐了痒痒不止握着铁拐的手,收拾收拾心情与我研究着当前的形势。

“你让司马晋那小子离北胡人最近,就没丝毫担心?”铁拐战仍是不放心他好友三代嫡传的独孙,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我弯唇一笑,答得自信:“司马一家,还从没有谁在战场上鲁莽行事过,不是吗?”

在我心中,司马氏的司马少峰和司马德心虽是战死于与北胡人的对决中,却也是最让北胡人心骇心畏的天敌。我的想法并非是凭空而来,就在司马晋的大军刚扎营于凉州城外时,匈奴的铁骑竟在一夜间退后了三十里外,空出了凉州城废墟。

铁拐战遂一点头,深表赞同,双眼眯成一线,笑道:“你对阿晋的信心,可真是世人罕极阿。”

“这有什么罕不罕的?”我自嘲笑道,“不过是觉得他比我而言,更想拿下这场战役。既是如此,司马晋便不会轻举妄动。”

不再管铁拐战诧异欣赏的神色,我低头打开细作送回来的密报竹筒,薄纸一片,寥寥数语,却看得我喜上眉梢。

手指轻扬,把纸片递到铁拐战面前,在他看着密报时,我已迫不及待转身对着司马晋所绘的庞大军事战图研究起来。

“高昌前隐太子突临,军中大乱……”铁拐战喃喃的语音中有几分不知明的颤动,那时候的我,只把这当作了他欣喜所致。

“没错!”我回头应道,双眉一扬,脸颊微热,清亮的嗓音中尽是蠢蠢欲试的兴奋,“高昌军队既已内乱,我大凌便可以珠宝诱之,言辞迫之,武力威之,非让它解了和突厥的联盟、退兵不可!而吐谷浑与高昌素来同气连枝,况且这次战争,无论大凌和突厥谁胜谁负,这两国都得不到他们所奢求的好处。”我越讲越得意,一时意气,自告奋勇道:“明天,我就充办成特使,亲自去高昌大军营地做次说客。”

“不行!”铁拐战雷厉果断的拒绝声大得吓人,若一把利剑凌空劈下,斩断了我脑中泛溢不绝的策略筹谋。

“怎么了?”我惶惑问他,“不是你教的,兵法里‘敌多,则计以寡之’,还有什么烛之武退秦师里说的‘邻之厚,君之薄’的道理麽?”

铁拐战嘴唇动了再动,终是神色缓转下来,轻声道:“道理没错。错的是,你不能去。而是——我去!”

“为什么?”我锁眉深究,隐隐觉得哪里不正常。

铁拐战转身不答,只撑着铁拐一拖一滞地朝帐外走去……直到那厚厚的帐帘绝然下落,生生隔阻了我追索不停的视线时,他那淡泊空明的声音才依稀传来,带着一丝不明的苦涩,道:“你放心,我此去,必能功成而返。”

眉在刹那间皱得更深,那个“必”字听入耳中时,我心中已不禁疑虑迭起。

高昌国?……

次日,初阳高照,风清云淡,是个难得好天气。远处绵延不断的祁山若波涛起伏般一扫朝东,瞥眼千里的平原青蒙遍野,琉璃一般脆蓝的苍穹俯照着大地,让人的心也跟随着翩高鹜飞。

到了西北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飞沙走石睹目之下好好欣赏这美轮美奂的塞外。江山奇丽如斯!一时间,我猛然明白过来千古英雄在关西这片土地上角逐争斗的意义。

铁拐战的坐下是父皇赐给他的飞马“踏燕”。我仰望着马背上昂然倨坐的铁拐战,刺眼的阳光从他头顶上方斜射下来,让我一时晕眩。

事实上,让我晕眩的,并不是那阳光,而是今日的铁拐战。

只见他一身华彩靡丽的银色长袍,腰间垂着的不再是他那个邋遢沾污的大酒壶,而是一把黝黑透亮的长剑,刚刚玄玑已轻声告诉了我,这便是他想尽了法子都赢不到的追风剑。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轻飘回荡在他安寂清肃的眉眼间,是让人惊绝的潇逸疏狂。我承认,直到这一刻,我方才相信,那个在战场上被世人譬语的“战神”,的确是有着完美若神祗的奇伟风姿。

“师父,此去顺风!”我好不容易收了视线,淡然一笑,口中说出的话,算是嘱托,也算是期待。

铁拐战轻啸一声,转辔拨鞍,驾着“踏燕”,领着十余人绝尘而去……

眼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身影越行越远,直到遥尘于天边仅剩下几点墨黑时,我转身拉过李玄玑飞快地跑往马厩。

“你要作甚么?”玄玑被我莫名扭了身狂跑,心中纳闷。

“骑马,骑马,追……追师父!”我气喘着,口齿不清。

玄玑一笑,手臂用力,风行雷电间,已是他带着我在飞。

眨眼的时间后,我和玄玑在马厩牵出各自的坐骑,挥鞭凳鞍,青骓与骏飒驰若清风过影,旁人只能听得马鸣,却见不到马身……

师父,不能怪我,我只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青笛怨

第五十四章·青笛怨

自中军帅帐到高昌大营须经过细川。城楼上绛色绣金的旌旗迎风招展,剁口烟台处莫不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里外一片,密密麻麻。十里之遥,便觉其森严气象。

非常时期,当属非常之策:青石朱红的弯穹被重铜浇灌的铁门荫蔽,来往之人若要进城,必须得有三军统帅签署的印件,或中军元帅的令牌方可通行。

将近城门时,我忽然勒马不前,青骓清踏踢蹄,四处徘徊着,见我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几声嘶鸣,催促着我快进。

“马儿乖。”我摸摸它后颈长长的鬃毛,轻声抚慰。

“怎么不走了?”玄玑拢缰转马,慢骑至我身旁后,不解发问。

双眸一转,我执鞭指向细川城西一处高山道:“我们不入城,从城外绕过去,或许还能赶在师父之前。”若我没记错,司马晋给我讲解地势时,曾提到过细川城西有处深涧,世人谓之高耸奇峭,是处险境,却不知其中另有一条狭小甬道,可直通塞北平原。

玄玑应了声“好”,也不细问,便先行纵马驰去。

孤原天地间,我只看到那匹白马上他的黑影。略一定神后,竟是心生愧疚:我不入城,真的是为了赶在师父之前麽?还是为了,不让他大哥李玄成知道我独身出营?

我心中明白:那处甬道,只是诡径,而不是捷径。

一抹淡云遮住了如灿似荼的阳光,瞬间黯淡的光线让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头顶上方传来地阴凉。我收拾收拾心绪,双腿夹马,青骓早已迫不可待地朝骏飒追去。四蹄踏飞时,颇有归瞢心急的神采。

这样的青骓,让我禁不住唇角上扬:原来,马儿也有日久生情的时候。

到了司马晋所说的右涧,溪窄泉多,遄如汹弦。水流处,碧石光滑,稍有不慎,便有被水流冲走,坠入深山的危险。

“青骓,看你的了!”我伏上马背,贴着青骓的耳旁轻语一句后,凝神直腰,抽鞭长喝道:“驾!”青骓痛鸣蹬蹄,我闭眼暗呼着“佛祖保佑”,刹那间颊边若霜刀相刺,疼痛异常,睁开眼,却见青骓已稳稳地立于对面岸上,转身对着骏飒,趾高气扬。右腮下方隐隐作痛,我一摸,手指沾上轻微的潮湿,伸到眼前一看,却是鲜血殷红。

“你受伤了?”一抬眼,才发现玄玑也在须臾间到了这边岸上。

我瘪嘴苦笑,望着深涧高处的那棵古枫,摇头叹道:“青骓太好强了,跳得那么高,害我腮下被树枝给刮伤了。”

“喏,给你。”玄玑从怀中掏出一方紫色纱巾来,递到我手中让我止血。自从换了戎装,入了行武,我身上就再没这些女儿家的饰物,只是想不到玄玑他倒随身带着这些物事。

我咬唇一笑,讽道:“好你个先锋李少将,竟随身带了这些东西!”话虽如此,手还是拿着那块纱巾凑到了受伤的地方,狠狠一拭,痛得我倒吸冷气。

立马处,两边峭壁直竖,插入天际,细小的甬道幽暗清冷,山风嗤嗖,入耳时如魅魍乱舞,让人不寒而栗。我正两眼乱瞄,视线四飞打量着地势时,李玄玑口中说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寒得若掉入深涧冰泉般冻得彻底——

“那纱巾,”他挑挑眉,一眨眼,骑着马走到青骓前面,慢悠悠道出后半句,“是我大老婆的。”

……

“七年之前,我豁命救了她,只落得一方丝巾。现在,”他的语中微含笑意,“物归原主了。”

青骓低着头任命地跟在骏飒身后,缓驰缓行。颠簸摇晃中,我捏紧了手中那块似曾相识的纱巾,喜愁不明……

所谓的羊肠小道,用来形容眼前这条甬道上,正是恰当!莫说多人多马难以并排而行,便是一人匹马,那还是很吃力。骏飒、青骓的步伐愈行愈慢,不断甩动着马尾昭示着它们内心的狂燥。平日里绝奔千里的劲骑此刻到了这等狭隘崎岖处,除了忿狠,便是无奈。

如此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拧挤的小道才微见宽阔,两马并行,再无摩擦冲突。扬鞭加速,虽说我并不奢望能赶在铁拐战之前到高昌营地,却也不想太晚到达,以至于会错过我要得知的内情。

“你既然许了战将军去做特使,为什么还要跟过来?”见我久久未出声,玄玑一笑,扭头提出了新话题。

我一怔,内心翻腾不已的心思一时间竟无从说起。告诉他,是我的直觉觉得事情隐隐不对?或者,告诉他,我那个莫名其妙没有来由的猜想?我摇摇头,轻笑道:“不过是不放心师父罢了。也顺便来看看地形。一个元帅,总在帐里呆着,能做什么正确的决策?!”

玄玑的双眸微微发亮,迷惑和落寞的神色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快得让人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张张嘴正要再说什么时,山谷间却飘来一阵阵悠扬清脆的铃声……

一个青衣老者,一匹青髥老马,一串铜铃悬于老马的脖间,发出叮当的清响。

待凝眸看清了马背上的人时,我突然觉得他不老:饶是他的须发已然银白,他的皮肤还是光滑如玉般明亮;他的双眼下沓微闭着,满脸透着仿佛他从未睡醒过般的困倦疲惫;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古剑,古老的璃纹青石画案绘成两个现今已难以见到的商周时代的金字篆刻——“昆吾”。

昆吾剑?周穆王时西戎献,链钢所制、长欠有咫、用之切玉如泥的昆吾,居然现于荒蛮如斯的边塞?我心念一动,不禁又多瞟了那青衣人几眼。

“义父?”玄玑的惊叫声响得突兀,几只栖于岩壁悬树上的山鸟被惊得拍翅乱飞。

青衣人缓缓睁眼,抬头瞥着玄玑,双眸如一泓平静无澜的秋水般,虽明亮,却蒙着一层淡淡的哀伤,炯然的光华忽现忽存,透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深沉。

这样的双眼,我第一次看见,却意外地看穿了那双眼睛的背后,蕴着太多太多的沧桑,与他外表的悠然恣意毫无干连的沧桑。难怪,他闭着眼睛……

玄玑摧马上前,停于青衣人身前后,笑容殷切:“大哥说义父云游去了,却想不到是来了塞北!”

“你们兄弟都来了,我能不来麽?”以诘问作回答,清凉微哑的嗓音,青衣人说得干净利落,眉宇间的柔和怜爱诉说着无言的舐子之情。

“那义父此去是……”

“去玄成那。”青衣人一笑,截住玄玑未说完的话。

玄玑点头亦是一笑,道:“那好,待玄玑办完事后,自去细川城里见您。到时我们父子三人一起,把酒叙离情!”

青衣人宛笑不答,又自闭了双眼,双腿一蹬,坐下老马又踢踢踏踢地碎步行起来。经过我身边时,他突地勾唇一笑,其颜若惑,其魅若妖,瞧得我猛地一个激灵,心中发毛。

由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过我……

待他行远了,闻着依稀可辩的铃铛声,我这才想起问玄玑:“前面是百丈深涧,你义父那匹老马怎么过得去?”

“老马?”玄玑哈哈长笑后,方敛容回我,“那可是匹神驹,世难匹及,即便是你的青骓,那也不行。”

“是吗?”我嘀咕着,将信将疑。

好不容易出了长长的甬道,正日当头,眼前忽亮,豁然开朗。环顾四周,认准了方向,提缰蹬辔,绝尘而去。惊风在耳,雁击长空,翩飞回旋时,孤嗷的长鸣响彻苍宇。

饶是塞北的草原上秋意浸染,几棵绿荫如盖的青槐还是冷不防冲入眼帘,串珠的荚果挂满树梢,让人惊奇。过了那一小片槐树林,便可望见不远处扎营成堆的高昌军营。

勒马停住,我纵身跃地后把青骓栓于身旁的槐树上,转头问玄玑:“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们俩混入他们的军营?”

“现在?青天白日的?”玄玑显然是吃惊不小,忙摇头道,“我一个人嘛,或许还有可能。若是带上你……我可没这个把握。”

我语塞,望着他半响,权衡再权衡,方开口道:“那……就你一个人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玄玑未动分毫,右手支着马背,抚腮盯着我,睥睨而笑,神情古怪。

“还不去?”我跺脚,着急于他的不缓不慢、悠哉游哉的模样。

“你到底不放心什么?”他突地皱眉,不解道,“有战将军亲自去高昌谈判,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一扬眉,正要解释时,耳边忽闻几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笛声……长风送音,凝神细听,乐曲飘然入耳,熟悉得让我觉出纵使惘如隔世也难以触及的久远。我抬头看着玄玑,他的神色也在顷刻间骤变,明亮清澈的双眸被惶惑和迷乱充盈,素日里嘻笑无恐的俊美面庞忽地阴沉,白里透青。

“君然的笛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喃喃着,抿唇思索片刻后猛地下马走至我面前,问道,“莫非他和高昌国的那个突然出现的隐太子有关?”

我怔怔回望着他,一时无语,心中却是默然肯定:我所认为的,和他的猜想并无二致。

“不是有关,而是然儿本就是隐太子!”一声轻叹从槐树上方传来,美若珠玉落盘的声音悄然响起,代我回答了玄玑的问题。

我和玄玑俱是一惊,还未来得及抬头往上看时,眼前一花,蓝隐微动,淡香扑鼻。那女子背对着我们,让人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瞧得她身材瘦削,一袭淡蓝长裙,长发及腰,青丝飞舞。

“阁下是谁?”玄玑冷冷出声,剑眉紧锁,一脸戒备。

那女子嗤然一笑,转身过来,但见她面蒙薄纱,眉黛似画,眸若流波。

“我们见过了,”我淡笑,问她,“只不过,我是该叫你回雪、雪姨还是该叫你花容姑娘?”

“雪姨?”她挑眉重复着,即便是带了讽刺的意味,她那酥软柔滑仿佛江南烟雨的嗓音听入耳中时还是说不出的动人耐寻。

“你是君然娘亲的师妹,是我母妃的旧识,我不该尊你为姨麽?”我勉强解释着,脑中回现着金玉阁初见其容貌时的惊叹和折服,诚然,按她娇美如斯的花容而言,我更应该称其“姐”而不是“姨”,“还有,我还要谢谢你那夜留草药于秋府别院。”

“原来你都知道。”她双眸轻转,手指扣动,摘了脸上的面纱。美人如昔,风姿飒爽,气韵潇若,和金玉阁的花容是全然不同的二人。

我点头承认,笑道:“雪姨,既然你本意无恶,为什么还要带走君然?还有,你信中说的那个祸起皇室,指的是高昌国的皇室,而不是我凌朝皇室,是也不是?”

“不是!”她一昂头,断然否决了我的话。

秋风吹过,萧瑟难当。我咬唇不语,脚步轻移,忍不住退后挨近了玄玑。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周身顿寒,冷汗湿衫。

“毁了君家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口中的父皇、素姐姐的夫君、现今大凌王朝的天子,杨寰。”她侧身而立,风拽裙扬,语音清冷端肃,无情而又绝然。

“以何为据?”话少音沉,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再平静。母妃是外祖母是君家堡的女儿,君家再怎么说也是皇室的亲戚,若说父皇会做出让母妃伤心的事,我是断断无法相信。

只见她身形一动,衣袖暗飘,有件黄色的丝帛自她袖中飞出直直朝我射来。身旁玄玑手臂微动,丝帛便止于他的双指间。我接过丝帛,心中已猜到了那是什么,只瞥一眼后我不禁莞尔笑出声,道:“雪姨,你莫不是为了这么一张伪赦令把罪名推到我父皇身上吧?”

很明显,赦令上说是密旨。既是密旨,焉有事后犹存之理?分明是有人载脏嫁祸,湮灭真相。

“自然不止这个,”回雪面容微寒,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父亲的名字,是姐夫离去前写于君家堡密室石桌之下的,那句话,他写得清楚而又明白,‘亡家者,西凌杨寰’。如此,不是你父皇,还能是谁?”

“离去?”我念念出声,奇怪于她的这个字眼,“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不是逝去,而是离去。

“君家堡之祸,我赶晚了一步。等我到了那儿时,人已亡,堡已毁。而姐夫的尸首却莫名失踪于堡内,除了他留下的那行血字。或许,他是被人救走了,或许,他是逝于他处。”回雪一字一叹,说起君初生死时,她的眉宇间竟愈见迷茫。

“那留言,肯定不是被人假冒的麽?”她的话,无疑地,破绽越来越多。

“姐夫写字有个习惯,凡是字间有长横时,他总会回锋扫一个飘无的隐线,这一点,无人能模仿。因为这一笔画中,混带了君家的剑法。”回雪抬高了头,神情倨傲得仿佛她口中的一切话语都是凿石为证的事实,让人不得置疑。

“当真?”我心念一摇,差点就信了她的话。

“自然当真。”

很奇怪,我的脑中突然间不再去思索回雪的话是真是假,不再去思索父皇灭君家堡的动机,只是把思维突然停滞于回雪所有的——君初写字的习惯上,恍惚间,似曾在哪里见到过那样的笔法……是在哪里……

手指点敲额角,我越想越深。

“怎么,没话说了?”回雪回过头来,冷笑道。

我抬眼,举步行至她身前,想了良久后,才把脑中的话整理成句,说了出来:“对于你说我父皇毁君家堡的事,疑点太多,自是不能相信。譬若父皇的动机,他是举朝皆知的明君,杀人放火,总得有个理由吧,更何况是抄家灭族,还是隐蔽性的?一国天子,富有四海,他的臣民,他怎么会莫名杀害?这是疑点一。疑点二,”说到着,我把手中所执的所谓的密令递给她,不屑一笑,道,“这个假的圣旨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得来,但必定有一点,让你得到这个圣旨的人肯定和此事有关,事真事假,或许你问了他会有些痕迹出来。还有,君然的父亲,我可以肯定他还没死,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一直陪在我父皇身边,也一直陪在我身边。忠心之胆,义同铮臣。不过,至于他如今的身份,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想,他之所以想让别人找不到他,自是有他的理由的。”

一番话说下来,虽未喘气,我也有些累了。不是身累,是心累、神累。

回雪有些震惊地看着我,美丽的双眸中涌起起止无穷的惘然迷乱。我知道,她震惊的那件事,是我说的我知道君初如今是谁。

“我不知道你对君然说了什么,”我敛目一叹,继续道,“当初你先留字给我,我以为,你不会那么冲动把一个其实你自己内心也会怀疑的答案如此确之凿凿地告诉君然。若君然恨父皇,恨我,那么西凌和高昌的战争,避之不能避。你是想用几十万人的生命来赌一个未能确实的猜想,还是想先查了真相后再来兴师问罪,全凭你。”

话到此时,仿佛间,那笛声也骤歇了。不知道铁拐战现在如何。依君然对铁拐战的了解,必然会想到铁拐战知晓他家被诛的隐情,只不过是或多或少的问题。铁拐战说他心存仁厚,只盼他此刻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才好。

我凝眸对着回雪,真诚而又平静。

回雪叠了那张黄帛入怀,沉吟许久后,方才轻声道:“我会把你的话说给君然听。或许我是太冲动了,只不过,现在他听不听我的,我却没有把握。”

“你有的!”我定声道,想起金玉阁她坐在君然身上的那一幕,恍然间有些明白,“而且,师父还在那。”

“好!”她拂袖转身,莲步轻踏,缈如轻烟。

“若证实属实,君然和回雪定不放过你们杨家!”听到这句话时,已望不见她的人了。

“好轻功!”玄玑赞道。

“即使是东都宫阙,她也能来去如风,自由无阻。”我淡声接道,心中悸然。

无人接话。身侧只余青槐夹风,清气阵阵。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杨寰番外之战

晓月坠,宿云微。

霜华渐重,鸳鸯瓦冷,时未至秋秋已浓。

秋日秋意,总是最让我心念沉重的季节。

德心之死,来的突然而又仓猝,初看奏折时,我甚至不信:那个陪伴了我四十余年文成武就满朝上下无人能及的,我的兄弟,竟这般离我而去。

他的离去,让我愤慨。在我的意识中,那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军人的光荣,那是最让人撕心疼痛的背叛。这种感觉,我的一生出现过两次,一是水素去时,还有一刻,便是我亲手掀开盖在德心尸首身上的军旗时。

仁杰该明白,阿寂也该明白……

昔日那群与我恣意畅快、潇洒无忌着横行战场的兄弟们,如今唯剩下了我们三人。

萧绰,李颖,还有我的亲弟弟杨清,到了如今的德心,一个一个,离去匆匆,不带丝毫眷念,唯留下世人的人,徒自伤心。还有一个,便是最先离开了我的若康,那个恨得我莫名奇妙而又生死不去面对的好兄弟,若康……

大概,这便是老了吧……人一老,往日之事,便来的风起云涌,充斥着我所有的思维……

十五岁,那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年龄。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是太子,整日带着德心和若康练剑习武,幻想着有一天司马叔叔和战叔叔能说服我的父皇准我三人同赴战场。

乱世之时,男儿当以武力扫平天下。我总是这样想。

因为,我想做个英雄。顶天立地的英雄。

那一刻,来得并不迟。

父皇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北齐决战。举全国之力,倾全国之兵,当西凌军队齐齐集于两国边境时,父皇突然下令让我、德心、若康三人随同辅国大将军战风一同前往前线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