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觉暗吞了一口口水,心里惴惴地,猜不透父皇此刻的心思。

“司马德心死于突厥人的箭下,朕必得亲自报了此仇,方能消心头之痛。”父皇一字一沉,一字一咬牙,透着我不能明白的生死之情,兄弟之义。他的双眸中亮光微闪,如同燃烧着极小的火簇,虽小,却让他难以消磨。

“可是父皇的身体……”我小声嗫嚅着,此意未完,话锋已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叩首请求道:“西北战事,儿臣原代其劳,为父皇前去督战。”

“你……?”父皇皱眉俯视着我,不是不相信,却是不敢相信。

我的心在他这般的注视下开始不安分地“扑扑”乱跳,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担心。

“儿臣敢问一句,父皇让战将军教儿臣兵法,让裴大人教儿臣策论谋世,是所谓何事呢?”我心一横,索性挑破了父皇既是小心藏掖着的算盘、又是明眼人一望便知的意图,“父皇既有此心,不妨给儿臣一个机会。”

“你……没有实战经验。”父皇迟疑着。

“儿臣可让战将军一同随往,事事与其商量,绝不任意行事。”我坚定道。

“军营露宿,行辕苍野,对一个女儿家极不方便。”父皇再次敲测着我前去西北的决心。

“去前线的人,是洛王杨云,不是云嫣公主。”

父皇端详着我半响未语,双眸闪烁着,晦暗不明。他的面容浸沉在秋日溶溶中,清冷而又沧桑。

我抬眼对着他,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我知道,父皇心动了。

“战场无情,你不许亲自上阵杀敌。”父皇终于开了口,一声长叹后,是无力的叮嘱。

我一点头,答应得轻松。

父皇微一沉吟,手指轻轻击打着金玉龙案,闷闷的声响有节奏地从他指缝间流出,顺畅无阻。

“你还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父皇看穿了我欲言又止的心思,淡然出声。

“除了战将军外,臣还想带两个人……”我一停顿,收到父皇鼓励的眼神后才清清嗓子继续道,“臣想带上司马晋和李玄玑。”

连日来,司马晋上书请求出战的奏折一日三封地往尚书省递送。我明白他的心思: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死于与突厥人对决的战场上,他身为司马家族的后人,自是想亲自报这亡祖灭父之仇。至于李玄玑……

“朕听说,你和李玄玑走得很近?”父皇随意问着,眼角却难得抚上几丝笑纹。

我喉间一哽,居然就这样被他问得哑然无语。

“朕曾在你生辰那日见过他,李颖的儿子,个个都是好样的。”父皇边展开案上的绣龙黄绢边对我说着。那薄薄一卷丝帛,只待上面写了字,盖了玉玺,便是能掌空天下万民生死存亡的赦令。

我略一低头,无言以对。

“起来吧。”

父皇一叹气,执笔在砚中蘸了蘸,凝神道:“朕答应你的请求,现在就写一道明谕昭告天下,封你为元帅,十日后在潼关领兵三十万去细川与李玄成的军队汇合。”

我起身站到案侧,一边帮他磨墨,一边看着他写诏书。

“臣还有个请求……”眼见他最后一字落笔收墨,正待盖下玉玺时,我突然出声。

父皇抬头望着我,眼眸映着殿顶的白玉雕饰,看得我的心猛然一紧。

我踟躇着,停下手中磨墨的动作,低声道:“请陛下让萧文煜回东都,不知可否?”

父皇眉一皱,低下头稳稳盖了玺,看样子却是没有接话的打算。

“臣想让他回朝筹备督运大军的粮草,有他在后方,臣此去一役会更加安心。”我端袖揖手,毫不避忌地说出心中想法。

沉默半响后,是父皇清晰和润的声音:

“准奏!”

洛王府。

晚霞如锦,凤吐流苏般瑰丽惊鸿。双阙连甍,檐翼低垂,茱萸香气穿过发黄的梧桐叶隐隐传来,几树惊秋。

我倚着窗棂,望着缦缦斜晖中的荫花楼阁,想着下午在牢狱中与呼延伦的一番对话,不禁失神。

“我听说你去见过呼延伦了?他说了什么麽?”裴仁杰不知何时进来书房,嗓音清凉,似水流动,短短数语,却能道尽他人所思。

脖间似重铅注灌的沉重,我极缓地点了点头。

呼延伦运送司马德心灵柩回朝后,便因此次大战获败而被问罪狱中。只是我奇怪,一向用兵谨慎、并能与司马德心、长孙世南并称“凌朝三大将”之一的呼延伦,怎么会犯违抗帅命的错误,落个轻敌冒进的糊涂罪名?

我心中存惑,便亲自去狱中看望呼延伦,想把战败的原因问个明白。然而,我怎会想到,他给我的答案竟似重重罗幕覆于我眼前,既蒙蔽光亮让我如坠入黑暗阴霾中无所适从,又隔绝了一切幻想,让我心寒震惊得忘记呼吸……

“他说,出兵之前的情报,是李玄成派细作告知他的……”声音零零落落地似从远方穹宇中飘忽而来,我无法意识到这是从我嘴中说出的话,只觉得那字字句句,来回猛烈地敲打着我的胸膛,一锤一锤,毫不留情。

手指握着窗棂的木格,“吱呀”脆裂的轻响,听在我耳中,如若罔闻。

“李玄成告诉他的……”裴仁杰喃喃一声,难以置信地重复我的话。

是李玄成!李玄玑的大哥,李玄成!微弱的声音从心底某个角落响起,冰封了我全身的神经:原来自己最在意的,居然是这个?!

“或许……”裴仁杰声音一抖,像是看穿了我失神失态下的秘密,一句轻语,想要帮李玄成开脱,“沙场斗争,兵法诡谲,或许并不关李玄成的事,而是突厥人在使计。”

裴仁杰的话让我一振,得知呼延伦兵败的原因后,我也曾想过无数无数的“或许”,只是当我一想起那个李府曾让我不寒而栗的神秘人时,我脑中所有的“或许”顿时无力地消散无迹。

可是裴仁杰和我不同,他用的是局外人的眼光,他从来都是那般精明睿智,他能说出“或许”,那李玄成必定还存着一丝让人期许的——意外。

或许,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王爷,喝药了。”碧荷俏生生地站在书房门外,一如既往地幽闲贞静。

我把从江南莫名得回的凹舌兰与红石耳交给于景仁,证实无误后,就由他制成了药末,一天一次,熬成药汁,戌时让我喝下。

我捏鼻喝药时,裴仁杰信手拿了两本书,坐在一旁自在看着。碧荷轻轻地放下药盘,掏出腰间的火折子,一盏一盏点亮了书房中的灯。

好不容易把一碗苦药倒入腔中,我咂咂嘴,略一瞥眼,便看到静静立于裴仁杰身后的碧荷。烛光斜照,她站在书架的侧影里,玉般的容颜宛如幽灵般忽闪忽现,她的双眸静谧安详,注视着眼前那个被明火照得光亮的白衣卿相,情愿这样默默地守护一生……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初定情

司马府,书房。

茕影烛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他挥毫如墨的背影。只见他渐瘦的双肩时不时地微微耸动着,一声声猛烈的咳嗽依次传来,层层迭迭中,翻腾着难以克制的苦痛。

“他怎么咳成这样?没找大夫来看麽?”双眉一蹙,我不满地低声问着身旁地祁墨。

祁墨头一缩,双手交叉在胸前不断摩撮,悄声解释着:“哪敢不找大夫来看呐,只是公子不让。我熬好了止咳的药,每次端来时,公子只管叫我出门,连正眼也不瞧那药碗一下。”

我的眉皱得更深,思索半响后,才冒出一句:“再去熬碗药来。”

祁墨迟疑了片刻,方有些无奈地转身而去。

紫鞠香气从翠夔为纹的博山炉里袅袅飘来,我愈走近时,香气愈淡。

我刚走到他身后时,他的右臂一收,笔墨一顿,拢笔入匣,似是完成了眼前的画。

他突然转身,饶是室内光线再昏暗,他此刻的样子还是吓了我一跳:凌乱不堪的发丝,充血的眼眸,唇边青黑一片的胡渣,沾满墨汁的麻衣……这哪里还是我曾认识的浑身充斥清贵气宇的司马晋?

“你……”我还未问出话,只见他左手撑案,身子一颤一颤的,又是一阵停不住的咳嗽。

我忙走到他身边,一手扶住他的身子,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光瞥过他适才画的图上,禁不住一愣:瞧那山峦迭起,泾渭分明,山川峡谷、沙漠河流莫不细致逼真。细川?凉州?高摭?……画图上的名字熟悉得让我欣喜莫名——

“这,是西北战场的地图?”我惊声问他,自己这些天看了无数张关于西北的地势图,只是没一张有眼前这幅的准确生动,让人能一眼望尽西北的地理形势。

他勉强止住了咳嗽,略一点头。

“你怎么画得出来的?”我狐疑地看着他,印象中从不记得他曾去过西北。

他嗤然一笑,双眉轻挑,嗓音沙哑,却毫不影响他语中的骄傲:“天下间还没有我画不出的图。”

我瞧了瞧满室翻开的地志册籍,还有那摊于地上前人所作的古图,心中自是明了。

“陛下命你为随军左军统领,十日后出发,”我扶他坐到一旁的椅中,轻声叮嘱着,“所以,这之后的十日,你可要把身子养好了,到时候,我可不想带一个病恹恹的将军去战场。”

“你?”他不信地看着我。

“陛下还命洛王杨云为统军元帅。”我故作轻松地,当自己说着别人。

淡黄的罗幕随着晚风一荡一拽,带动了罗幕上的玉钩,漾漾碎碎的清响盈于耳侧,别样好听。

司马晋端起手旁的碗凑到嘴边一饮而尽后,才缓缓吐出一句来:“李玄玑,他也会去吧?”

我一怔,脑中想起下午呼延伦的话,心里痛一阵,怕一阵,看着面前的他,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他双眉忽地一锁,盯着手中空荡荡的碗,忍不住小声嘟囔着:“怎么这么苦?”

什么苦?我正要问时,却被刚进屋的祁墨给打断了——

“公子,”祁墨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置于案几上,回头瞧见司马晋手中的碗,方大惊道,“公子,你怎么把那凉了的药给喝了?”

此话一出,屋中半响无人答话。尴尬过后的沉寂,是司马晋舒朗的长啸。

“是热是凉,你当你家公子我还在乎麽?”

我背过身,一滴泪夺眶而出。

皎月如铜,银光暗洒,遍及任何旮旯。灿白的月色,如同一抹轻寒的薄纱,笼罩着诺大的东都洛城。桂殿兰宫,睢园绿竹,一处一处,莫不重了霜华,凉了绿瓦朱墙。

出了司马府,未走几步便赫然瞧见洛王府前李玄玑负手徘徊的身影。

“你先进去。”我扭头吩咐一旁提着灯笼帮我照明的青四。

玄玑闻声回头,眉宇间有丝道不清说不明的窘迫欣喜,这样的神情,让我惘然忆起脑海深处某日阳光下文煜的影子。

青四望望他,再掉过头来望望我,低声一笑,提灯先回了。

夜已渐深,洛城的坊间大道两边有莲灯一盏一盏泛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行人脚下的青石。

恍惚间他微笑着走到我身前,我手指不自觉地轻轻一动,扣住了腰间的软剑。“出兵之前的情报,是李玄成派细作告知他的……”这个声音在我脑中此起彼伏地回响,似要冲破了一切阻碍破颅而出,让它与眼前的人对质一番。

“你怎么了?”他神色一变,想是被我一脸的紧张,还有额头隐隐渗出的细汗给唬住了。

我咬牙定神,费尽心思抛开了下午那场那些扰乱心绪的对话,凝眸望着这个风采若神般明粲眩目的李玄玑,再三权衡,再三思索,终是展开对他如花般嫣笑的容颜。

“有事?”唇角动了再动,到最后才问出两个字而已。

夜色中他的双眸沉沉深深,泛着细微的光芒,如同两颗低坠的星:“今天……”他话语一顿,抿唇沉思后,是看似漫不经心的答话,“是我的生辰……”

“然后呢?”我思维一滞,冒然问出一句傻话。

他一瞪眼,恼怒而又无奈。黑绫轻拂,他竟转身翩然离去。

我也不叫他,只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后……

一拐再拐,七拐八拐,等他停下脚步时,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不过他领我来的这个地方,无疑是个好地方:不论是清风明月下的盎然怒放的百花羞颜,还是一弯青溪东去流水叮咚的悠然恣意,再不管那树梢枝头上悬挂的透着淡紫光华的芙蓉琉璃灯,或是夹枝间低垂晃荡的秋千架……

万里风烟,一溪霜月,所谓世外仙境,怕也不过如此而已。

“是你的生辰,还是我的生辰?”这个惊喜……美景如瑞,让我痴迷。

他上前拉住我的手,带我到了秋千架旁,他的双眸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深邃摄人,若一湾望不见底的深潭,浮动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不想沉浸于此都难。

“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告诉你一些事。”此刻他的话,一如他的名字,蕴着无穷的玄机。

我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下面的话。

“你先坐上秋千……”

他的要求有点奇怪,听在我耳中更是骇得我避开那秋千几丈之远。

“八岁之后,我从不玩秋千。”我盯着他,说得极其认真。

“为什么?”他迅速反问,看到我微一仲怔的反应后,又补了一句,“是不是……怕再摔下来?”

我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从未相识般细细打量着,从上而下,从左至右,最后把眼神停留于他的脸上,宛若初识般问他:“你……你……都好了?”

清醒之后,才发觉自己又说了一句废话。

只不过,我真的从未想到过,原来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那个小时候拼命接住从高空掉落我的那个小哥哥,原来……原来竟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他?

错愕之后,是莫名的惊喜;惊喜过后,还是莫名的错愕。

难怪,初遇他时,他接住从城墙上掉落的我,一切都像是似曾相识般的熟捻……

他剑眉一展,如获重释般勾唇一笑:“傻瓜,你说我有没有事?!”

心神一动,我再也按耐不住地奔到他面前,他展臂揽我入怀,刚毅宽广的怀抱是那样地让人心安。双手在他背后紧紧环扣,眼眸在瞬间湿润,我抬头看着泪光中朦胧不清他的脸庞,口齿模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昏过去了……忘记了问你……我以为,你死了……我很害怕,所以,所以……”

“我明白。”他轻轻一叹,手掌抚上我的鬓角,那颤微的指尖传来的温度,暖得让人心慌。

我闭眼落泪,低下头安然靠在他宽阔的怀中。

“你后来就从来没出现过,为什么?”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膛,我还是第一次这般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父亲死后,皇室迁去东都,我没有随行,陪同义父一直住在长安。”清朗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一字一句地清晰飘入耳中,听得我心中一片甘甜。

“见了我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他?”我问得含糊,但自信他能够听懂。

他轻笑一声,自嘲道:“那个时候,你眼中根本就没有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意义?”

“那你现在又说?”我猛然抬头,赌气问他。

他的眼眸笑得若弯月一般,明亮纯透,照得我微微发晕。

“你不是说,让我永远不要离开你。既然一辈子都决定要守在你身边了,还能不说吗?”

落叶一片悠哉地从我眉心从容划过,细弱的刺痛,触动了我固执僵持在心底的最后一根弦。

“能不能告诉我,若是有一天,我和成哥哥反目成仇,你,会选择谁?”

他的身体倏地一震,揽在我腰上的双臂也在一刹那若石化般冰凉。从他身上一直往外散发着的炙热的暖正在悄悄褪去,刺骨的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冰得我打了个寒噤。

荼糜的梦境后,是让人悱恻难逃的现实。

我黯然垂头,心中划过一丝悔恨:自讨不该如此狠心,丢给他这样棘手的难题,从君然到李玄成,我似乎一直在让他为难。

默默回头,朝着暗色不明的地方缓步走去,不再存任何幻想。

凉风吹过草地,花叶摩擦处,沙沙声响,连绵不绝。他的脚步急而仓促,在一片安寂中甚显突兀。我停步回头,只觉眼前一花,人已被他抱于怀中。

“若有那一天,我拼死也要化解你们的恩怨。”

“你既答应了永远不离开我,便不能轻言生死。”我忍不住驳他,慌乱的心纠结在一片紊乱的情丝中。

“我不会让这个‘若’成为现实的。”他咬牙定音,信誓旦旦。

我依在他怀中不再言语,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已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只不过,往世之事,谁都不能主宰。便连妄想一下,也是不可以……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行辕策

十日后,初晨,映着朝霞白露,秋霜萧风,我在十万禁军将士的注目下登上端门城楼。

翩飞凤翼的双层铠甲上冰冷的铁琐络璃随着我的步伐发出清脆铿然的金属声,声声刺动着我的心绪。我敛容肃然单膝跪于父皇身前,双手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号令天下兵马的青玉虎纹帅印。

“你不后悔?”父皇冰凉的嗓音无端响起,小心地藏好那丝不为人知的怜惜。

“为国效忠,是臣的本分,”我抬头对视着他暗黑沉寂的双眸,回答得义不容辞,“臣,绝不后悔。”

父皇一笑点头,弯腰揽我起身,举着我的左臂一同俯视着城下将士。

“吾皇万岁!”十万将士齐齐下跪,朝贺声山呼海啸般扑天而来,撼动天际。

一缕金色穿透苍云,万丈光束凌空射下,照亮了众将士戚肃的容颜、熠然生辉的黑色盔甲,还有那张扬着噬血残光的戟刃冷锋。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带来了千里之外的狼烟腾腾。

“陛下,臣……先行一步了。”我转身对着父皇,右手抱住那沉甸甸的帅印,左手抚住腰间的秋泓剑,躬腰向他辞别。

泛紫的光芒从铠甲上反射到他的蟠龙长袍上,是让人心悸的和谐。

头顶上方良久无音,我恭敬垂着头,一动不动。

“去吧,一切小心。朕……在东都,等着你凯旋的消息。”父皇缓缓开了口,此刻他言辞间担心和期盼,已没有丝毫矫饰隐瞒。

“是!”我高声应了句,转身下楼,不敢有半分留恋之心。我怕的是,只要一回头,就成了娇弱念父的云嫣公主,难以离开她的父皇。

西到潼关,检阅了随行出发的三十万将士。北过长安,函谷关,狂风卷石、黄沙入天中大军行了足足半月,才到了西北大军行辕的细川。

细川是座小城,虽小,却有着坚固的城墙,完备的守城设施。司马晋说,细川北据祁山,南望平原,左瀍右涧,控以峡谷,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塞。

于是我和铁拐战商议后,传令大军马不卸鞍,人不卸甲,继续前行,在细川西南方的平原上扎营停驻。

帅帐刚刚安顿下来时,便有哨兵来报,说有轻骑二十余人朝我方营地袭来。

袭来?我皱眉望着身旁的李玄玑,笑道:“你大哥来了。”

他亦一笑,抿唇不语。

一路风尘,盔甲沉重。我进内帐换了身深紫踞纹长衫,领了玄玑和司马晋二人,走到帐外迎接。

极目远眺,夕阳落暮,晕黄的余光给已近天边的黛山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金纱。枯芥一片的平原上,沙烟乱起,呼啸的长风与彼伏错落的马鸣声声相喝,平添几分瑟瑟豪气。

李玄成一身玄色盔甲,在那群朝着营地急急驰来的马队中最为显眼。只见他纵马疾驰,不消片刻便到了营地前的高耸的哨防垒。

他长声一笑,勒住缰绳胯腿一翻,令人目不暇接漂亮的飞旋转身后,是他定定地单膝跪在我面前:“末将右军统领李玄成见过元帅!”

“起来吧。”我轻轻一笑,用着最为平常的语气,“大家入帐说话。”

回中军行辕的路上,篝火已升。成千上万的锅炉旁炊烟四起,把碧澄的天空也罩上了一层淡灰。

帅帐。

我居中而坐,铁拐战、李玄成、司马晋、李玄玑四人对坐两侧。戎装的青娘端来五杯滚热的开水,放到我们身前的案上。

西北的天气,入秋已寒。冰凉的手指按住发烫的铜杯上,暖意融融。

“元帅既到了细川,为何过城不入?”李玄成摘了头上的盔甲,入鬓的长眉稍稍扬起,透黑得望不见底的双眸流转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光华,但他神色间流露出的,却是殷切的关怀。

我听着帐外如鬼嚎似的风声泣诉,略一沉吟后,方笑着回他:“我刚来细川,对敌我形势还不甚明了。在城外行动,总归比城里方便。何况细川城虽悍却小,容不了左右军几十万的人马。”

剪光烛影下玄成的侧脸若刀劈斧啄过般的刚毅清冷,即便是抬头浅笑间,也泛着微微的沙场霸气。带兵的人,都是这样么?我看了看他身边敛衽而坐、若有所思的玄玑,不禁暗自摇头。若非初次见面时他是我亲眼所见的、以区区数百骑兵横扫叛军的银袍将军,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俊逸爽朗、率性而为的玄玑,竟也是和玄成一般带兵行军多年的人。

听完我的话后,玄成忙放下手中的杯子,点头称是:“那末将也搬出城来,与元帅一起,也好商议军情时,不须来回奔波周折。”

我转眸一笑道:“那倒不必了,细川要塞,总要有人守着的。只不过,李将军为右军统领,手下现在掌控着的,除了先前的三十万右军外,还有上次左军、中军兵败的二十余万将士。我听说,除了城内的十万兵众外,其余的数十万军队都扎营于细川以东,不知是也不是?”

“是这样。”玄成回得飞快,不见任何游离思索。

我满意地点点头,指尖触杯,白水已渐凉,端起亲抿一口后,我才清清嗓子继续道:“那麻烦李将军吩咐下去,三日后,我要在细川城上点阅全军,并重新划分左右中三军。”

“末将遵令。”玄成双拳一抱,唇中吐出的话,字字有力,浑厚有势。

“还有一个人,你要见一见,”我轻笑着,扭头朝身旁侍立的青娘低声吩咐道,“叫呼延将军进来。”

我装作毫不在意地抬眼对着玄成温然一笑,他脸上出现的那一刹那的失神和惊讶掩藏得再好,还是被我的双眼捕捉得一清二楚。我的心猛地下沉,有得时候,情愿自己不要这么清醒和多疑。回眸间见到玄玑同样怔仲失望的神情,心下愈发黯然。

“呼延伦?他也来了?”司马晋愠然出声,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因呼延伦的失误牵累他父亲战死的事实。若是他知道呼延伦失误的背后,是另有他人使计存心陷害……

一想到这,我心底便寒气直冒,忍不住手指一哆嗦。杯中的水洒了几滴出来,沾上皮肤时,我却已察觉不出它的温度。

“呼延伦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有勇有谋的大将,陛下让他随军再来前线,是要给他机会戴罪立功。”铁拐战及时出声,解了我一时无言的尴尬。

呼延伦随军再到西北,除了铁拐战、青娘和我外,军中尚无他人得知。

须臾间,呼延伦已被领到帐下。

“末将见过元帅!”长髯灰白的老将在我面前跪着,让我多少有些不安。

“快快请起。”话一说口,便招来司马晋望向我不满的眼神。我无奈苦笑,此时此刻,唯有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