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应声而去,碧荷看着我,收勺回碗,神色突变,一脸苍白,惊声道:“公主,你是怀疑……”话还未说完,眼见我伸手从绿萝那边接过银簪,又是一喜:“公主,你能看见了?”

我点头,捏着簪子慢慢放进碗里,片刻后再拿出时,果真银簪暗黑。

碧荷手一抖,整碗药倾了一半倒在锦被上。我抬眼瞧着她,按住她的手把药碗移到软塌旁的矮凳上,沉吟不语。

她的手心捧着如此烫的药碗,手背却已冰凉微湿,渗着冷汗。

药碗放在矮凳上时一声闷响惊得绿萝和碧荷全身一颤,二人倏地下跪,叩头不止,口中不断喊着:“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起来吧……”我身子一软,无力靠后,满心的疲惫,手指轻轻揉着额角,费劲神思。

“奴婢不敢……”她二人依旧叩着头,哭音已现。

我蓦地一声轻喝,责道:“让你们起来就起来,什么敢与不敢的?”她二人闻声缩着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头瞧着我一脸的恼怒又是膝盖一弯,就欲下跪。

我懒懒瞥着她二人欲跪又跪不得的模样,暗叹一声,沉声道:“谁把这药从御药房取来的?”

“是……青四……”碧荷轻声回禀,语音中满是惊骇颤抖。

“然后呢,谁煎的?”我再问。以青四的忠心,他不会害我。

绿萝的双膝终于又跪了下去,结舌道:“这些天一直是……是奴婢给公主煎药的……”

我蹙眉,绿萝年幼,姑且不说她对我的死心塌地,便说她的心智,也绝没有复杂到在药中下毒的程度。而每日喂药的碧荷一向谨慎持重,又是青娘一手调教出来的,飞香殿里除了青娘外,最可信的人便是她。

拿药,煎药,喂药,都没问题,莫非是药源本身的毛病?只不过我从小到大的病情均由于景仁诊治,从未出现过任何错漏。而且他待我一向亲厚慈爱,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害我的人……

“锦儿这些天在干什么?”脑中闪过那双灵活的双眼,心中一紧。

绿萝泪眼朦胧抬头看着我,有些不解,嗫嚅道:“这些日子公主大病,飞香殿也乱了套。锦儿姐姐虽要照顾郡主,但还是会抽空帮我的忙,每次煎好药后,药炉残汁都是锦儿姐姐帮绿萝收拾的。”

我看着绿萝一脸真挚的模样,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叹气,不知是该哭该恼还是该笑该急。

碧荷闻言狠狠瞪了绿萝一眼,跺脚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煎药的事前前后后都要仔细谨慎,不要假手他人,你怎么还……还……”碧荷望着绿萝,气得双颊通红,直是怒其不争,恨其无用。

“骂她能有用麽,说不定她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呢,”我冷笑,叹气,命令道,“去把锦儿叫来,我今日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碧荷神色一怔,哑然无语,呆立不动。

“怎么了?”

“锦儿不在了……”碧荷望着我,有慌张,有担心,还有恐惧。

“去哪儿了?”我心中大奇,在城郊见到安宁时,并未带着她呀,难不成一个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我未发话,谅她也不敢回代王府……

碧荷双膝一弯,“扑通”跪下,神色颇为不安,挑词捡句,像是花了一辈子的力气才能把这些话说完:“早上驸马带走公主后,安宁郡主也随即走了,锦儿说去禀报皇后,解释公主擅自出宫的缘由,以免皇后娘娘怪罪下来有惩罚……但,她这一去,就再没回来……驸马把公主送回来时,凤璃殿的内侍来传驸马,并说锦儿已被皇后娘娘谴回王府了……”

我心中一震,脑筋顿时混乱一片,混乱中却总有一个声音异常清晰回响在脑中:锦儿被皇后娘娘谴回王府?那说明什么?突然想起白苌,锦儿的娘亲,也是母后的贴身婢女……母后偏偏在此刻谴回锦儿,到底是罚她还是救她?……

那一晚得知白苌是母后贴身婢女后的那个念头又在脑中闪过,只是这一次,想在脑中,却也萦绕上了心头,难以安定……

锦儿下的毒,究竟是什么毒?不能致命,只会让人疲软无力……莫非,还有别的缘由?

“碧荷,拿这药去给于景仁,问问他这碗药里究竟多了什么‘佐料’?”我脑子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这才想起了当务之急,是解了身上已中的毒。

“是,公主!”碧荷捧着那剩下的半碗药,转身快速离开了。

寝殿顷刻安静下来,一种难以言语的不祥流动四周,心中惴惴然难解。

绿萝依旧跪在地上,耸动着双肩时不时抽泣几声,于一片死寂中,更显诡异……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毒药环(二)

挥手让绿萝下去后,闭目静思,一开始的烦恼忧心,后来的睡意沉沉……

总算睡中又开始有梦,梦的色彩不再斑斓,画面跳来跳去,跳过了我和文煜相识相知六年来的点点滴滴,停止在最后离别时,他的伤痛,我的不甘……

他的温和,他的谦逊,他的温存,他的细心,他的包容,他的宠溺,他的笑,他的话,不断在我脑中回映,控制着我的思维,牵动了我全身的血液,甜蜜而又忧伤……

是谁的手指轻轻掠过我的面庞,细微而又呵护,只觉得那指尖微动,似是挑开罩在我眼殓上的发丝,发丝触肤,酥酥痒痒。

我微微睁眼,以为是青娘,入眼处的宝相花纹黑衣锦服,还有那腰间束金玉带十三銙看得我一惊,猛地瞪大眼。

他的手指停在我脸上,神色间的错愕转瞬即逝,往日中亮比粲星的双眸此刻竟是暗沉无神,透着微微的怜,微微的伤。好久未见,他清瘦许多,虽白若美玉的面庞一如往昔,眉宇间的桀骜张狂却荡然无存。

他凝眸看着我,收到我的置疑的眼神后却一丝慌张也没有,仿佛我依旧闭着眼睛那般淡然自若。

“李玄玑?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略一扬眉,有点受不了他望着我的眼神。

他的反应唬了我一跳:但见他先是浑身一震,跃出好远,扭头便走,反佛是被主人发现了来偷东西的小贼,他掀了帷幔正要离去时,又倏然转过身,快步走回塌旁,伸臂扶起我,神色既惊又喜,言语不搭道:“你醒了?你能看见了?你还知道我是谁?”

我奇怪地盯着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手心传来的热度果真和常人不同,便开口责道:“你既发烧,干吗还乱走动?”

他脸上神色一滞,哭笑不得地望着我,似傻如痴。难不成把脑子烧坏了?!我见他这般神经兮兮,当真可疑!

但,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双眸即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尽是古怪的笑意。

“你没什么吧?”我实在不放心,忍不住问出了声,虽按以往的经验,他只要有这样的笑意,那定是没有好事。

“哼,你还好意思说!”他脸罩寒霜,神色间直是瞬间千变,让人不得不佩服。

只不过他这副模样,倒还算是正常。我长叹一声后,轻轻一笑,摆脱了他握在我肩上的双手,懒懒地向后躺去。

“我听说萧文煜走了?”他试探问出声,小心翼翼,语气中只有关心。

我点头,心中又是一痛。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忧伤。

“他奉旨去做江南淮南两道的观察使。”我淡淡道来,撒谎都不眨眼,明明是文煜自动请辞的。只是有时候,真相不一定非要让别人知道,也不一定可以让别人知道。

别人。是的,那个时候,我眼前这个少年,还只是个“别人”。

他剑眉一挑,道:“他负了你。”这不是疑问,不是猜测,而是结论。

我胸口一闷,眼前顿暗,唇角却悄然上扬,轻笑道:“我也负了他。”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第一次觉得他的双眸原来是如此深邃冷静,睿智得仿佛能直接穿过我的眼瞳,看到我的灵魂,看到我所有的思虑。

“那天你怎会找到了我?”我被他看得心慌心虚,低眉敛目,随意问道。一问之后,才觉得突兀——我怎么就能确定那个找到我的人就是他?

“那一日大哥进宫叙职,我本随他进宫来瞧……你,经过宏徽殿时,却瞧见一个雪人……”他停下不语,其后的事我也都知道了。

“宏徽殿?”我轻呼,原来我那天无意中去的是那个地方。

我抬眼望着他,再问:“你天天来飞香殿?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面色一红,但笑不语。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表示明了,心中感激:这李玄玑还真够朋友!

“看你好了我也放心了,我大哥前几日已出发去了潼关军营,我是他手下都督,须得同去长孙将军那回职,所以,明日我就得离开洛阳去军营了。”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言辞中颇是不舍。

我不留痕迹地把手抽出,笑道:“还会回来吧?”

“会的。”他声音微涩,神色间略有不满。

一语即顿,他未继续,我未接话,二人相对无言,更见尴尬。

“于太医,你请!”碧荷的声音遥遥传来,听得我二人一怔。

李玄玑身形一闪,退出好远,忽地又回头看着我,亮晶晶的双眸映着烛光紫影神采飞扬,流露着说不尽的坚定和我不能明白的留恋:“云嫣,我会回来的!”

我无语,只愣愣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望出了神……恍惚间自问:只这一天的功夫,我送走了多少人?

碧荷撩起帷幔,于景仁在外面放好药箱略一迟疑才慢慢走进来,一脸的凝重。

“于太医,这么快?”我笑问,心却在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时突地猛跳几下,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蔓延周身。

于景仁就这样直直站在我面前,垂头盯着手中拿着的一白绫小袋,嘴角动了两下,却还是没说出话来。他抬眼看了下一旁的碧荷,眼中有丝警惕。

“碧荷,你去门外守着。”我皱眉,淡语吩咐,我对碧荷虽无怀疑,但看于景仁的神色,明显是在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碧荷一怔,弯腰低头恭顺地退出去了。

“说吧,什么毒?”我望着于景仁,问得直接了当。

于景仁将手中的白绫小袋递到我面前,轻叹道:“臣本不能这么快查到药中所下的毒,只是在今天早上,臣刚到太医院便发现桌上放着的这包东西。”

我伸手接过那个袋子,打开一看,但见里面暗暗沉沉,是一包无色无味的粉末。

“臣闻过碧荷送来的汤药,也尝了一口,那汤药中除了臣配置的药草之外,还有的,就是来自这包粉末。”于景仁低声解释道。

“这是什么?”我指着手中的袋子。

“臣仔细研究过,是五毒根,含羞草还有少量白色曼陀罗根茎之末,”说到着,他语句微顿,双眸瞧着我,闪过一丝亮光,“不过,公主,这包药对你而言,并不只是毒药那么简单。”

我不解地看着他,既心惊,又疑惑。我虽不懂医理,但五毒根和白色曼陀罗那都是书中记载着的烈性毒药,一药既可毙命,更何况将此二药混合。

“那汤药中此药粉用量甚微,而且五毒根既可祛经络之寒,又可散脏腑之寒,对公主大寒之后的身体甚是有利,至于这含羞草和白色曼陀罗根茎的粉末一起,则是解了公主先前曾吐血而造成的筋脉大痛。”

“那这药是救了我?”我奇道。

于景仁摇头:“白色曼陀罗的根茎,是曼陀罗毒性最小的地方,除了镇痛,还能让人嗜睡,毒量在身体里增多后,会长睡不醒。而且……而且,这些药与臣的药方结合,若男子所用,问题不大,女子用的话……”

我心中一紧,深呼吸,他的话不明而了。

“能解麽?”

于景仁低头沉吟良久,才开口道:“能解是能,但需太白山的大叶堇菜、金线重楼、大血藤、流苏虾脊兰、盘龙七还有凹舌兰与红石耳。太医院所存的药草中尚缺凹舌兰与红石耳。”

凹舌兰与红石耳?我脑中念光一闪,想起铁拐战所提过的我的曾祖母,君卿当年大病时,铁拐战和外婆一起去太白山,便是去找的这两种草药。如今,谁人能帮我去找?

“公主,可要臣回禀陛下,让他立刻派人去找那两味药?”

“不行!”我果断否决,此事绝不能让父皇知道。下毒之事,如此复杂,那锦儿至今还不知是谁的人,她竟能如此通晓医理,懂得利用于景仁开的药方做手脚,只单单几味药,却是既救了我,又害了我。救我,害我?我想不通,那包药是何人放到太医院去的,于景仁说是今日上午……今日上午母后谴回了锦儿……

只有一点清楚的是,此事必和母后有关。她即便不是幕后主使,也必定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人。她对锦儿,不管是心存深谋,还是有难言之隐,却是很明显的暗罚实赦。

若回了父皇,追究下来母后难逃干系。帝后反目后,将国无宁日。

“我去找!”一声轻柔动人的声音响起,听在耳中时有些陌生。

我回头去看,青娘却不知何时站在于景仁的身后,烛光照亮了她的脸,有些追忆后的惘然。

铁拐战说青娘是在太白山被外婆和他带下来的,让她去找,该能事半功倍吧?

我点头,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郁结却越结越深。寝殿虽暖,我却能感受到四周乱吹的阴风飕飕,吹得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睁眼时,光影朦胧中,碧荷在挑灯剪芯,烛光嗤然一爆,看得我心中突然一阵火起烦乱。

我猛地掀起身上的锦被扔到地上,锦被一角打到碧荷的后背,吓得碧荷浑身一抖,手中的灯罩和剪刀应声而落。她转过身看也没敢看我,只双膝一弯,“扑通”跪下。

“奴婢万死,公主息怒!”她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这被子上泼了药汁,换一条干净的来。”我冷面冷语,不知在生谁的气。

碧荷轻轻一叩头,起身抱了地上的锦被出了帷幔,片刻后又抱着一条淡紫崭新的锦被进来,小心地盖在我身上,将四周仔细掖好。

“让绿萝去掖庭宫,领杖四十!”我淡淡吩咐,却听得碧荷一个激灵。

“四十……”她轻声喃喃,既是不信,又是心疼。

我闭眼侧身朝里,轻喝道:“还不快去!”

“是!”

“等等!”碧荷的脚步声细碎悄然,刚行两步又被我叫住。

“是,公主?”

我暗叹,想起绿萝平日的单纯活泼,心中一软,终是不舍:“让绿萝领杖二十,你把那白玉镇痛膏一并带走,今夜不要再让人进来烦我!”

身后又是一记响亮的叩头声,只听碧荷泣道:“奴婢代绿萝谢公主仁慈!”

我沉默无语,定神定心。

我只想早些入睡,但愿明日起床时,殿外会是一片灿然光亮。

漫漫长夜,终有过去的时候……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洛王府

这一年的二月初四,父皇春祭之后,突然昭告天下,改了年号为“永康”。凌朝建国以来,除非是在新帝登基、或是君王因祥瑞、灾害向天祈福时才能改年号。

父皇说,希望这次年号的更改能让上天保佑我永远安康。他虽未明说,但我知道,我这次的大病失明,是把他急坏了。

查明久病未愈原因的第二天,铁拐战就陪同青娘去了太白山为我找清除体内毒素的草药。于景仁新开了药方让我服用,休息了七八日后,体力总算慢慢开始恢复。只不过,一切的恢复都只是表面上的,那个遗患,依旧留存在体内没有解去。

绿萝领了二十庭杖后,躺在床上休息了整整三天才能下来走动。我看着她如今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样子,想起当初那个明朗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怀念。对我而言,失去原来绿萝的同时,仿佛也失去了原来的自己。

这深宫生存,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对付敌人之前,先要学会保护自己,而要保护好自己,就必须得学会不再依靠其他人。

再亲近的人,都有远离自己的一天。比如母后……

锦儿走了之后,母后从未来飞香殿探望我,她的逃避让我心中的猜疑愈陷愈深,深到难以自拔,深到再见面也无非是互相猜忌的尴尬。我不愿怪她,更不愿恨她。母妃不在的十几年中,母后一直承担着一个娘亲该做的所有事。她给我的,不仅仅是十几年的照顾和温存,还有那怎样也抹灭不了的亲情和眷恋。

除非她拿着剑指在我的胸口,否则,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受,而且会毫无怨言地受。

更何况,青四回禀我说,母后春祭前就去了白马寺,去了大半月未回。不管她是为了谁,信佛拜佛礼佛的人,心中定有慧根,定存善念。

但对于那个锦儿,她的逍遥若素却让我心中尚有不甘,很不甘……

体力恢复后,我便让碧荷去尚书省请来了裴仁杰。铁拐战和青娘都走了,绿萝又懂事了不少,也没有了文煜和司马晋常来玩闹,飞香殿的气氛安静沉闷得让我难以承受。一天天,除了读书消磨时间外,就属和裴仁杰畅论天下事时最舒心,最能抛却千愁。

这一日,我正和裴仁杰说起“安世之道,治世之术”的“术”时,元贞却突然来飞香殿说父皇让我和裴仁杰同去观文殿见驾。

“父皇叫我们有事麽?”自从那日送了文煜回宫后,我还从未离开过飞香殿。仿佛我只要踏出殿门一步,当殿外的阳光射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一切都会改变……无法挽留的改变。

我避忌着出门。我避忌着要和过去一切彻底断绝的那一刻。

元贞自然是摇头说不清楚的。这天下间敢妄度圣意的还没几人。

我想了想,终是去内殿换了衣裳,随着元贞和裴仁杰出了飞香殿……

果真,这一出飞香殿,云嫣再不是公主云嫣!

途经太液池,池边低垂拂水的柳枝上冒出的青青绿牙,看得我心中猛地一酸。我抚枝暗叹:这个冬天,如此漫长,如此冰寒,就这样过去了,让人不舍,让人痛恨,让人惘然若狂……

观文殿。

父皇盯着站在御案前一身男装的我,沉思许久,虽不见恼意,却依旧瞧得我心中微微发怵。他的双瞳如墨,深不见底,泛着夜色一般的暗沉,似是在思考着件难以决断的大事。

我皱眉,父皇这样的眼神让我不安。

父皇的双肩突地剧烈抖动,他伸手半掩着嘴,咳得厉害。我忙跪在他身旁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一只手端起一旁的茶杯递到他唇边。

“父皇,你病了?”我低声问他,心中一痛,这段日子只知道自己大病初愈,只知道逃避现实,只知道怨天尤人,却忘记了去惦记自己最该关心的人。

父皇喝了茶,勉强忍着,咳声停下来,转眸看我一眼,淡淡开口道:“父皇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

“怎么会呢?父皇千秋万岁,永远年轻!”这不是安慰,而是期盼。

父皇失笑:“父皇虽贵为天子,一国之君,那也是人!生老病死,逃不掉的……”

“父皇,你说不能说死字的!”我一把按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他轻叹一声,移开我覆在他唇上的手指,神色间飘过一丝凄凉无奈,但转瞬即逝。他望着我,话锋一转,问道:“萧文煜走了,你去送了他?”

我点头,无语,努力藏好脸上的忧伤。

“朕还听说他带走了安宁?”

我再点头,这一次,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愿让父皇看见我的神情。因为,我再控制不了他提起文煜时我心如刀割一般的痛。

父皇冷笑:“皇族之女,他竟想带走就带走,还把礼仪王法放在眼里吗?朕真是没想到萧文煜竟是这般的人。云嫣,你也不要再为他伤心了,若不是看在他萧氏一族功勋卓著,朕早就派人拿他回来法办了!”

“父皇,是儿臣让他带走安宁的。”我低声回禀。在我心中如美玉一般的文煜,怎能受此瑕疵。

“胡闹!”父皇将手中奏折“啪”一声仍在地上,蓦地起身来回走了好几步,才停在我面前怒声高喝道,“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咬咬牙,抬头对视着他,恳求道:“父皇,请相信儿臣,儿臣这么做自有儿臣的理由,请父皇不要再追究,也不要再责怪文煜了。就当父皇再宠儿臣这一次,随了儿臣的意吧!”

说到最后,两滴泪忍不住溢出眼眶,滴落在襟。

父皇瞧着我,一脸的狐疑,待看到我流泪时,脸色稍缓,多少露出些怜爱来。

“可是他这样一走,文煜……你可就再要不得了?!”

我伸手拭干脸上那片潮湿,硬生生挤字成声:“儿臣不要他了!儿臣也要不起他了!”

父皇长叹,一时无语。

良久,他才扶起跪在地上的我,涩声道:“你的姻缘,你自己就这样毁了,以后可怨不得别人。”

我轻笑,望着他坚定地点点头:我能怨吗?我该怨谁?这本就不是什么大好的姻缘,只是一段宿世的孽缘!

我站在父皇身边,已站了两个时辰有余。父皇只顾着和裴仁杰说着朝政,不知他是故意忽略了我,还是磨着我的耐心、考验着我。

我也无事,再加上最近和裴仁杰在朝事上的多番探讨,也不至于听他们这来回对答般的谈话像往日一般闷着自己。听得入神了,也不禁在旁随意插上几句,偶尔引来父皇的注目。他有时会赞赏认可,有时就摇头轻叹,说还不够火候,经验不够。

我笑笑便罢,我是女子,虽对朝政有点兴趣但还不至于到想要干政的地步,以免落人口舌。

耳旁忽地清静下来,只见父皇上下打量着我身着的男装,半响才开口道:“你挺爱穿男装的嘛?”

我一怔,随即答道:“这观文殿后宫女子本不该来。儿臣小的时候不懂规矩,爱胡闹乱闯。现在儿臣懂了。来之前换了男装,让别人看着自在点,也让儿臣待在这里时自己心中也能自在点。”

“自在点?怎么说?”父皇笑问,突然间兴致颇好。

我拉着身上的紫袍笑笑:“就是儿臣穿男装时,别人看着当作男儿,儿臣自己心中也会去尽量忘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父皇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别人看着当作男儿!妙!”

我瞧着他满是不解,奇怪他突如其来的好心情。

“你以后就穿着男装吧!朕看这样也不错!”父皇脸色一变,很是慎重,不是商量的语气,倒像是命令。

“啊?”我蹙眉,“以后?是指以后一直都要穿这男装麽?”

父皇眼神一闪,瞬间又暗了下去,沉吟片刻后,毅然点头道:“是,以后你就穿男装。”

我未接话,因为父皇的语气和神态告诉我他的话还未说完。

“仁杰,朕让你办的那件事办妥了没?”父皇的下一句竟不是对我,而是问着裴仁杰。

裴仁杰望了我一眼,双手作揖,答道:“回陛下,臣已安置好一切,公主若方便,今晚就可住入。”

我一愣,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哑谜。只知道和我的有关,只知道心在这一瞬间跳得飞快,一种失措恍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父皇一笑,纠正道:“从此刻起,她已不再是朕的公主云嫣了……”

“那我是什么?”我惊恐地看着父皇,失声高问。

父皇神秘一笑:“从此刻起,你便是我大凌朝的洛王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