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王杨云?”除了惊呼,我此刻做不了其他反应。父皇,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

永康初年,二月初九。泱帝封宗室子杨云为洛王,赐府邸于尚善坊。府邸占了整个尚善坊的四分之三,规模之大,洛城仅有。左仆射裴仁杰,辅国大将军战风奉命一同住进洛王府。

离去皇宫前一夜,父皇来到飞香殿,和我说了许久的话。

云嫣,怨父皇麽?

不怨。

父皇子嗣单薄,你元德大哥早死,你二哥杨徵远离皇宫,你的王叔杨清无心政事而且也已经逝世了,朕的身边,真的需要一个人来帮忙分忧。

父皇,儿臣明白。不过父皇,您为何不让五弟杨琨从长安回来?

……长安乃立国之本,朝廷之根基,朕虽迁都洛城,但长安的镇守不得松懈。两京并重,朕需要琨儿替朕留守西京。

可是父皇,儿臣的女儿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您还让儿臣随裴仁杰裴大人上朝参政,朝中大臣多数认识儿臣……公主干政,您要如何避得了这攸攸之口?

朕自有办法。

……

这一夜,是二月初十。也是我身为云嫣公主的最后一夜。天暗无月,死气沉沉。

飞香殿的书房,窗开风吹,淡紫宫纱飘动轻捻,缠上我的肩,拂过我的背,像是在挽留着我,无比流连。

相比长安的紫兰殿,这飞香殿我住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却是我长大懂事后发生事情最多的地方,在这里发生的回忆,何止千万。只是这些过往,却从此刻就得一剑割断,再难怀念了……

我舍不得。

我依旧趴在窗棂上望着窗外暗沉一片的宫阙,即便茫茫夜色中我看不清晰,心中却已勾勒出了一个最难忘记的画面,熟悉得让我心痛……

“公主,东西都收拾好了,青四已让陛下派来的侍卫连夜运出宫去了。”碧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细致谨慎。

我缓缓点头,不语。

“公主……”碧荷迟疑开了口,似是在下着什么决心,“你真的不带走绿萝麽?”

我轻叹,半响才出声道:“待在宫里,比和我一起出去要安全。”

声音刚顿,耳边就响起一个爆炸般的声音:“不,公主!绿萝不怕危险,绿萝不要安全,绿萝要呆在公主身边,伺候公主,照顾公主!”绿萝又哭又嚷地,迫得我不得不回了头。我看着她,心中恻隐难受,脸上却依旧冷若寒霜。

我是舍不得她,但一想起那次毒药的事,一想起我体内还存留的毒素,我对她就有种说不出的厌烦。这样的绿萝,不在我身边,要比在我身边,更让我觉得安心。

“公主……”绿萝跪在地上爬到我脚边,扯着我的裙边,哀求道,“公主,绿萝知道上次的事是绿萝错了,绿萝罪该万死!绿萝真的知道错了,求求公主不要再生气,求求公主带绿萝一起走吧!自从绿萝八岁时被带来公主身边,公主就是是绿萝的神,也是绿萝的命,绿萝若离开公主,情愿不活!”

我呆呆不动,低头看着抱着我的双腿已哭成泪人的绿萝,沉默无语。

“公主,您就带绿萝一起出宫吧!”碧荷也跪下来,帮绿萝求着。

“都起来吧,”我轻声命令着,“绿萝若要和我一起走,那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公主你说,一百件我都答应!”绿萝抬头,信誓旦旦。

我横眉扫过她,只那一眼,却瞧得她身子一颤。

“我这一件事,也是百件事,千件事,”我淡淡道来,饶是波澜不惊,语音却冷得胜过这春寒料峭,“以后若再做错事,不再是受罚,而是,领死!”

我说完后,绿萝倒不抖了,反而恭顺端正地拜下去,呼道:“谢公主成全,绿萝知道了,以后定会循规蹈矩,小心仔细,做第二个碧荷姐姐。”

最后一句,还是听得我噗哧一笑,开口道:“都下去吧!”

“是!”

我笑意盈盈地望着碧荷与绿萝拐出书房的背影后,脸上笑容顿僵:这绿萝何时变得如此聪明?竟懂得利用我的恻隐之心攻心为上?……

我摇摇头呼出憋在胸中的那口气,既然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了。绿萝的忠心,应该不需要怀疑。我想大概是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二月十一,太医院提正于景仁上报泱帝,公主云嫣久病未愈,需移至华清温泉静养,并不宜多见外客。

二月十一日下午,公主鸾驾离开洛城时,洛王杨云正式入住尚善坊的洛王府。左仆射裴仁杰在府前迎侯。

二月十二日,洛王杨云第一次参与早朝,位列三公之上。至于他的外貌品性,民间传说此人是千古难得一见的翩翩美少年,不仅仅面如冠玉,俊逸绝俗,更难得是他才华横溢,若青山飞鸿般高妙。

二月二十,洛王杨云尊旨在洛王府开设文学馆,厚待盛邀,天下文杰尽仰之。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文学馆

观文殿。

宫灯盏盏,盈盈烛火映着明黄灯罩,衬着殿内四周环绕的流水,瞿然有致。

我站在窗侧书架处阅览书籍,月斜人静,几许清晖洒在书页上,看得我一时入神,迟迟未翻过那页。

“杨云,朕让你查的书籍你查好了没?”父皇的声音隔着水帘远远传来,唤得我一惊。

“是,陛下!”我捧着身旁一摞书,小心踩着石阶走到父皇龙案前,将书置于案上。

“陛下,这是您要的书。”

父皇低低应了一声,伸手随意拿起一本,看了片刻,忽抬头瞅着站在他眼前的我,沉吟无语。

我敛目观鼻,为人臣子就该有臣子的样子。我现在的样子,只是一个得志得力的少年王爷:长发束起,头顶进贤冠,身着一袭大紫团花蟒袍,腰束束金玉带十三銙,配上螭纹玄玉,脚踏黑缎长靴。

“还习惯麽?”父皇这一声询问,关切怜爱,问得我一愣。

我抬眼飞速瞄了一下父皇,自从我换了身份后,无论在何时,他都唤我“杨云”或“洛王”,我也尊称他为“陛下”,直是刻板得不能再刻板的君臣之礼。他面对我时的神情,一向威严肃然。只是此刻,为何他的双眸看着我,又似恢复了只有在昔日对着他心爱的公主云嫣时才有的那般关爱?

我收收思绪,抱揖答道:“谢陛下关心,杨云一切都还好。”

父皇点点头,长叹一声后,又问道:“朕听说在尚书省办事时,有些大臣常故意与你为难?”

听父皇这样问,倒让我不禁想笑。也不知父皇使了什么法子,我第一次上早朝那日,朝前裴仁杰领我向各位大臣介绍时,他们竟一个个垂头低眉地,只恭恭顺顺朝我行礼,也不敢抬头瞧一瞧我是什么样子。只有在尚书省办公的几位大臣,才不得不硬着胆子与我对视而坐,对视而谈。当然,即便他们眼中有怀疑、有不耻、有鄙视,脸上的笑容,口中的措辞还是十分尊礼谦逊的,就连政见相佐时也是如此。

父皇的驭臣之术,让我叹服。

“不是为难,是教引臣。对于朝政大事,臣本就是生手,当务之急,是要学习和聆听。尚书省的大臣们对臣不吝赐教,是臣之福。”我略一思吟,解释得委婉。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父皇说得倒是相当实在,“尚书省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治世之能臣,身负经纬之才。朝政的事,不能由一人的才智来决断。共商共达,同心同德,才能政通人和,天下大安。”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

“天色已晚,裴仁杰估计还在尚书省等你。你叫了他早些回去吧。”父皇看看窗外的暗蓝静谧的夜空,说到最后,语气中透出几分不舍。

“是,臣告退。”我心中一酸,但还是忍住,弯腰低头退后而去。

行了几步终是再回了头:“陛下,夜长露寒,您不要批奏折批得太晚,龙体为重。”

父皇神色一滞,双眸看着我时闪过一丝无奈,却什么话也没再说,只轻轻挥手示意让我离开……

“臣告退。”

月明星稀,轻云缥缈,疏影横斜。

我和裴仁杰骑着马慢驰缓行,一路无语。出了宫城,踏上皇津桥,清水长流,波光粼粼,淡风吹过,几许撩人。

“王爷,司马贤侄果真入了文学馆?”裴仁杰突然发问,他那清凉柔和的声音对我而言已是熟悉万分,并不突兀。

我扬眉轻笑,想起前天在文学馆与众文士正畅谈历史得失时,突如其来的拜贴和荐书。拜贴具名:司马晋,荐书署名:司马晋。我这个姐夫果真是狂傲到不行。

我的身份,虽是无人敢明言,但心中有数的大有人在,包括那个在尚书省除了裴仁杰外唯一敢和我谈笑若素的司马德心。更何况我的洛王府所处的尚善坊与司马府所处的积善坊只隔一街,也可谓是真正的“门当户对”了。

每日里进进出出,不想让司马晋知道都不行。只是我没想到以他当朝驸马的身份,一个不屑于朝中一品任职的司马晋,竟会奔了我洛王府的文学馆而来。

不过,文学馆以招揽天下能士为己任,司马晋的才气又闻名洛城,我自是不能驳回他的,只得无奈答应了。

而且,入文学馆的熟人也不止他一个,我的师兄君然,早在文学馆设立之初,就已是学士之一了。

“是啊,他可是东都名士,本王不得不收下,”我转头对着裴仁杰笑道,“刚刚陛下也问过了,说文学馆的设立,不管礼制,无论尊卑,要一视同仁。”

裴仁杰摇头叹道:“阿晋终是没有逃过啊……”

“逃过什么?”我奇道。

“逃过二劫,”裴仁杰神秘一笑,“情劫,和仕劫。”

我淡笑,道:“仕劫他注定逃不了的,司马家世袭梁国公,这爵位迟早会落在他头上的。”

“那情劫呢?”裴仁杰看着我,眼中是洞彻一切的了然。

我心中一慌,脸莫名地红起,曾听文煜说过,裴仁杰和司马晋是忘年之交,莫不是司马晋对他说了什么?

“驾!”我双腿一夹,一声轻喝,坐下青骓疾驰若风,裴仁杰被我远远抛在背后。

有些事情,我在努力忘却的,不想再记起,不想再烦恼。

煌煌洛城,即便是当夜,天街道上灯笼火烛也是逶迤数里斗移闪烁,一片通明。只是任那灯火再璀璨,我仍觉得前路茫然,朦胧罩雾,不辩方向……

尚善坊,洛王府,门庭轩昂。

府前侍卫见我回来,忙弯腰打揖行着礼。我纵身下马,跃过那个跪在青骓身旁以背作阶的小厮。

“以后不要再跪在马旁了,本王还不至于那样没用。”我把手中的马鞭扔到他怀里,冷冷吩咐。

“是,王爷。”那小厮讪讪地捧着马鞭、牵着青骓下去了。

“王爷,”青四从内庭迎了出来,脸上带笑,眼中带忧,“王爷,战将军他们回来了,在西院书房等您呢。”

“真的?”我一喜,忽略他眼中的忧,抬腿便往里走,原本还想在门口等等裴仁杰的,此刻也顾不得了。走了两步,才突然想起铁拐战他们该带回来的东西,扭头又对青四道:“去请于景仁于大人过府一叙。”

“于大人已来了。”青四低眉垂头,细声回禀。

我一惊诧舌,心想这于景仁还真够神通广大的,竟来的这般快。

穿过重重门庭,高斋曲池,才到了我洛王一人独居的西院。洛王府大虽大矣,但一府三分,界限十分明朗。文学馆设在前庭,再加上正厅、偏厅和大书房,那是洛王待客之处;东院是裴仁杰和铁拐战的住处;东西二院,都有重兵围守,任何人不得擅入。

初到王府西院时,才知道父皇的良苦用心:我现在所住的西院,除了没有宫廷殿阁飞檐上独有的螭龙蟠居外,整个西院的外观和布置与飞香殿并无二致。

西院书房,莲灯紫盏,烛光曳曳。

一进书房,我才明白过来为何于景仁来得如此之快:只见他的双指按在青娘的手腕上,捋着颚下长须,低头沉思。

“青娘她怎么了?”我快步上前,不安地瞧着青娘,心中暗急:青娘现在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苍白,全身似没了一丝力气般坐倒于椅中。铁拐战立于她身旁,看着她的眼神中尽是担心。

一句问出,半响无人回话。我正待再问时,身后却有人轻扯着我的衣袖。我回头一看,但见我那一袭白衣翩然的师兄君然依旧泰然若素地坐在一旁,指指身边的椅子,示意让我坐下。

“稍安毋躁。”他轻声劝道。

我刚坐下,于景仁就收了手指,抬头一笑,对着我和铁拐战道:“青娘虽流血过多,所幸伤口处理及时,并无大碍。至于昏厥,大概是连日旅途劳顿所致。只要能静下心来好好休养,不出一月,伤口便可痊愈。还请王爷和战将军宽心。”

伤口?昏厥?

饶是说青娘无事,我听着却不由得双眉紧蹙,无法理解:“师父,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青娘怎会受伤呢?”

铁拐战脸色一变,眼中的歉意和愧疚看得我的心突地一跳,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慌张失措。

“我们途中频频遇袭,行程屡屡被滞,好不容易到了太白山顶时却发现凹舌兰与红石耳被人尽数给毁了……”

我脑中一空,只看着铁拐战双唇张合翕动,耳中唯留嗡嗡轻鸣,什么也听不进入。

凹舌兰与红石耳被毁……也就是说毒不能解,那我……

我凄然而笑,心似被大石压上,既堵又沉:很好,这样一来,就再不算是真正的女儿身了,真的很好,如此我便可安心做我的洛王了,也不会再为儿女情长烦忧了……我已不算是个女人,不是吗……

“王爷!”有人摇着我的肩膀,猛烈地,急迫地,晃得我头昏脑涨。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抬眼看清身前的人。

“君然……”我唇角上扬,笑得无辜且无望。

“你怎么了?”他剑眉紧拧,好看得放肆的脸上满是不解和担忧。君然,他是室中唯一不知内情的人。

我摇头,无语。

“王爷你放心,这药今年毁了,明日还会再长。明年我早早去侯着,等它一长好,我就采了为你解毒。”铁拐战这样毕恭毕敬地唤我王爷,这样温温和和地对我安慰,反而让我更觉得希望渺茫,一如他这副让人感觉毫无真实感的模样。

“不行的,”于景仁摇头叹气,“这毒若不能今年年底解去,以后便再无可能解了……”

果然,绝处哪能逢生?

君然陡地放开我的双肩,转身来回踱了两步,走到于景仁面前,开口道:“我虽不知你们在说什么毒,但我想这世间的毒有的时候解的法子该不会只有一个吧?”

于景仁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闪烁不定,忽而怀疑,忽而欣喜,忽而迷恍,甚至还露出几分怜爱来。

君然见他沉默半响仍未回答,又继续道:“晚辈年幼时曾记得父亲和我说过,这世间万难,解决的办法本有很多,但人们往往只会看到那个最简单、最方便、最常用的方法。我想解毒也是一样,于太医,您说是不是?”

于景仁眼中含笑,却是笑得高深莫测:“君公子有这等想法当真不易,也让老朽茅塞顿开。我会再研究,定会为王爷解了身上之毒。”

“有劳于太医了。”君然抱拳笑道。

于景仁点头,淡笑,捋须,不语。

碧荷送了茶进来,盈盈站定,禀道:“王爷,晚膳已在清茗阁准备好了,裴大人也刚回了府,说先去阁里等着王爷和各位。”

我起身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难受悒郁微微舒展,勉强开了口:“你们先去吧,本王还有奏章要看,就不陪你们用膳了。”

“王爷……”碧荷想劝。

我一笑回头,径直朝着书桌那边走去:“碧荷,你先扶了青娘去休息,然后再去清茗阁伺候。记得给战将军拿一瓶上好的汾酒。都下去吧。”

“是,奴婢先去了,待会再给王爷送吃的来。”碧荷小声应着,伸手小心扶了青娘慢慢往外走。

铁拐战他们也一并作揖退下了。

“王爷,外面有人递了名贴说要拜见您。”铁拐战他们才出去,青四尖锐刺耳的声音就在书房门口响起。

“不见。今晚本王谁都不见。”我黯然长叹,全身无力,坐上软塌缓缓朝后倒去。

“王爷,那人是您……”

“砰”一声脆响,我随手握了手旁的茶杯扔到门边,吓得青四忙噤声不语。

“谁,都,不,见!”我再躺下去,咬着牙,恨恨地,一字一语。

“是,王爷。”青四身形一闪,急急逃了。

我闭眼,手指按着额角,一阵虚脱……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李玄玑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等心中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时,耳边突然喊声阵阵。

“有刺客!”众人纷纷嚷嚷,叫的是同一句话。

我一惊坐起,银烛冷光,照得书房更加空寂,心中不由得一紧。

“青四!”我对着门外高喝一声,许是刚刚思虑太多,脑子伤神,青四闪过门边时,我竟看得眼前一花。

“外面出什么事了?”

“回王爷,有人擅闯西院,已被侍卫拦下围住了。”青四回答得清晰,很是冷静,没有丝毫慌张,想必门外的情况并不危急。

只是窗外传来的刀剑碰撞和连连不休的呼喝声,听得我心中越来越烦,恼意顿生。

“出去看看。”

东西二院之间设有假山怪石,流水楼台,骚乱声在西院之侧,花园桃林处。

待到了桃林,才看见众多侍卫围攻着一人,虽是寡难敌多,那人手中的剑还是刺得进退有致,吟啸生风。桃花随着他的剑气纷乱飘零,冷锐的剑锋,妖娆的花雨,说不出的凌厉,说不出的好看。

他虽不能突围而出,但要自保,却是足足有余。

烛火照亮了他的样貌,看得我不禁愣然。那熟悉的踞纹黑色长衫,那熟悉的欣长潇洒的身影,尤其是他脸上经光照而流彩熠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银色面具,都在清楚地告诉我来人是谁。

“住手!”有人先叫出声。

我刚要出口的话被硬硬吞回,转眸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是铁拐战领着裴仁杰和君然从东院匆匆而来。

侍卫们一惊停下手中攻势,可还是神情警惕地将手中长刀指着当中被围之人,并未松懈。

“战将军,这是为何?”领队侍卫高声问着,满是不解。

铁拐战瞥见站于廊下漠然观望的我,忙柱着拐杖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王爷,他是……”

我举手打断他,冷道:“不必说了,本王明白。”

“你们都退下去吧,去院外好好守着!”语音低沉,不急不徐。

“是,王爷!”侍卫们长刀入鞘,岿然有势,鱼贯躬身而退。

李玄玑扭头瞧着我,长剑垂落,怔然不动。他望着我的眼神,先是一惊,再是一喜,后又一寒。

“夜闯王府,你可知罪?”我微昂了头,淡然一笑,话无温,语无情。

他望着我半响,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那般地恨:“玄玑拜贴求见,王爷可没赏脸。”

我双眉一扬,想起青四说的有人递贴请见的事,却不知来人是他。

“你们也都下去吧。”我口中对铁拐战他们吩咐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李玄玑,眨都不眨。

铁拐战在我身边呆立片刻,轻叹一声,随着裴仁杰他们快步离去了。

我和他就这样对视良久,直到我脖子微酸,忍不住伸手绕到脑后,轻轻揉着。

想起那一次在宏徽殿相见时的情景,想起那个硕大的乌鸦,突然间心情一松,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暂时忘却了适才还萦绕着心头的重重烦恼。

“你还笑!”他身形一闪,转瞬间就到了我面前。语气轻寒,满是恼怒,再加上他手中持的那柄剑,月光下泛着冷光,衬得他这句话更具威慑力。

只可惜他说话的对象是我,是能对着他肆无忌惮的洛王杨云。

我抬手触到他脸庞处轻轻一提,面具脱落,掉在我手上。我不看他,只饶有兴趣地摆弄着手中的面具,淡淡回道:“我怎么不能笑了?”

他一手夺过我手中的面具,一手握住我的下颚迫我抬起了脸,我的双眸对上他的双眸,看清了那里面薄薄的怒意,沉沉的思念,他涩声道:“你可知我多辛苦才找到了你?”

我眼睛一眨,不明所以:“找我?”找我干什么?

“是!找你!找你这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家伙!”他双眉轻挑,凶巴巴地说出口。

他的话一入耳,我竟没有气恼,心中还微微一动:记不清是多久了,自从身份换成是洛王杨云后,再没人像他这样一如往常那般待我了。

别人的恭顺服从,别人的敬而远之,或许还有同情,还有心疼,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只是让我与他们越行越远……我和他们之间,永远伫着一堵高墙,他们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我以为,所有的人,都会一样……

“你是怎么找我的?”我一笑,柔声问他。

他一怔,看着我眼光有些迷恍,脸色微红,嗫嚅道:“我大哥说你病重被送往华清温泉养病了,我听说你病重,心里着急,就去温泉找你。结果把整个华清行宫摸遍了,也没看见你的影子。我以为……”

说到这,他的眼中飘过一丝忧伤,一丝自嘲的暗笑。

“以为什么?”

“以为你驾鹤西去了。”他咬唇轻笑,满脸的捉弄。

我听着是气不得,恨不得,笑不得,伸手打掉他抚着我下颚的手,怒道:“荒唐!”

“荒唐?”他声音陡地高起来,似乎比我还怒,“你可知我当时的心情?那个时候,什么是生无所恋,什么叫心死如灰……”

“不要说了!”我心中一慌,忙打断了他。转过身去,笑得讪讪然,轻声道:“你就爱夸张,就爱胡说。”

“云嫣!”他口中唤的名字听得我全身一震,再也无法动弹。云嫣,那般久远的熟悉,熟悉的陌生,陌生得让我已然忘却。

他走到我身前,双手扶上我的肩,低声道:“你知道的,你清楚的,我没有夸张,没有胡说。”

我无语沉默,低头不想看他,只在心中不断提醒和催眠着自己,反反复复:他的话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不爱他,我也再不配爱任何人。

“那你今日又怎么找上洛王府呢?”再抬头时,我已能笑得风清云淡。

李玄玑微微一笑,似是舒心,似是得意:“等我冷静下来时,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记得离开时你已好了许多,没有可能病情忽然加重的道理。后又听说朝廷新封了一个小王爷,说是洛王杨云,是个年轻才俊,俊美异常还未弱冠的少年。我当时心中就隐隐觉得这杨云肯定与你有关,又听说战将军奉命搬进了洛王府,我就猜君然也必定一起进来了,便写信问他。然后……”

他话语一顿,唇角上扬,双眸含笑,其后经过不言而喻。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表示了然。

一时沉默,二人无语。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身后的桃花。

“用了晚膳没?”我忽地问话,问得他一愣。

他摇着头,坦然道:“我拜贴后你说不见我,我气都气饱了。”

“那现在呢?”我对着他的肩头轻轻一吹,吹走了那片沾落在他肩头的花瓣。

“很饿,很饿。”他笑的时候,双眸发亮,似是夜空中两颗低垂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