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宫阙紫兰殿外,梧桐树下,一大紫锦袍的少年静静站立着。秋日的阳光透着梧桐树叶洒在他身上,光影斑斑,几处蕴然。
我跟在母后身旁来到他面前,他对着我轻轻一笑,竟似秋风吹开淡菊,清澈自然,儒雅自信,让人一眼看着就深深喜爱。
母后转过身对我说,这便是她的亲侄子,萧家的长子萧文煜。
你可以叫他萧大哥。母后柔软的声音处处透着关爱,听得我心中一荡。
“萧大哥!”母后的话,我总是无条件听从。
少年的双颊露出一丝红晕,对着我揖手长拜:“文煜见过云嫣公主!”
母后看着我俩相识,只淡淡一笑,便松开一直牵着我的手,领着宫女内侍们走远了。
我和他并肩坐在梧桐树下,抬头望着远处的宫檐院墙,天南地北地闲聊,聊得兴趣盎然……
只是那一日,聊了什么我日后尽数忘了,只记得他离开前最后说的:公主的大哥是太子殿下,叫臣大哥似有点不妥……公主可叫臣文煜。
我一笑答应:文煜。
嗯。
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公主,再不准说臣。
那臣……不,那我叫你什么?
云嫣!……
文煜。大哥。兜来转去,原来一开始,就错了。
雪一片一片压在我的身上,已不再融化。慢慢的,我和这周围的花草树木、宫殿石砖一般,已渐渐被雪覆盖。我只感觉血液中传来的寒冷,但即便这再冷,也及不上我的心冷。
我是这天地间,唯一还存着生命的雪人。
这样的生命,可笑无奈得让我找不出留恋的理由。若是可以,我情愿没有生命,这样,就不会有痛,不会有悲伤,不会有停不下的思维,不会有扯不断的回忆……
往昔的欢笑一幕幕从心底袭来,晃在脑中更刺得我眼痛。尽管,我的眼前只有雪白一片,渐渐地,越来越暗,直到完全黑暗……
有人走来我身边,竟是轻声一笑:“你和谁捉迷藏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我躲着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眼前依旧黑暗,我看不见来人。
“云嫣……”他在唤,话中有惊有奇有怜有不忍。
不是文煜。这是我唯一的反应。
我想再次逃离,却发现怎样也动不了。我苦笑,这已不再是雪人,而是冰人了。
他抚去我身上的积雪,轻轻地,快速地。
片刻后我已被他抱在怀中,那样地紧。他的身体是温的,甚至在我触来还是微微的烫,却怎样也暖不了我已冰凉的身子。
细微一动,便是骨裂一般的痛。
“云嫣!”他又叫,惊恐而又大声。
他害怕什么?是没有丝毫动静的我让他心慌了麽?我心中冷笑,在我而言,到了此时此刻,世间已无让人害怕的事。
他抱着我,似是在飞。
我看不见,只觉得冬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他肯定没有踏雪行走,因为他的怀抱,是那样地平稳,一点也没有我刚刚走来的颠簸坎坷。
“是谁……?”我勉强问出两个字,却哆嗦无音,化于无形。
他沉默良久,我能清楚地感受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的炙热和心痛:“能让你这样伤心难过的怕只有萧文煜那个家伙吧?”
我未答,只听他继续自言自语:“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我轻笑。很好,杀了他,我也不活了,生不能同室,死安能不同穴?!
我这一笑,他再没说话。
耳中声音在瞬间混杂起来,千万个惊叫呼喊声听得我耳鸣发聩,脑中嗡嗡然再不清楚。
只有靠在我上方的那个声音,依旧清楚得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送进我耳中:“快去叫太医!生暖炉!姜汤,热茶!快点!”
一股热流袭来,冷热交迫,我再也受不了,昏了过去。
“云嫣!”
“公主!”
意识彻底散失之前,有一声呼唤,温软清冽,惊慌无措。我听出来了,那是文煜在叫我。
这是他最后一次,叫我云嫣。
一直在昏迷,一直在梦魇……
梦中一次次看着文煜决绝而去的背影,我却只能忍受着胸口似火燎一般的痛,怎样也喊不出声。
他是兄长!和二哥一样的兄长。二哥会弃我而去,他必定也会有这么一天。
……
梦了多少次,痛了多少次,每当觉得灵魂就这般快飘出躯体的时候,又会被一股力量扯回来。仿佛那位南陈萧后对母妃说的话也深深刻入了我的骨髓,那般久远,那般深刻:你的命要好好留着,要好好地——活下去!
秋氏有女,到了我这,竟是三代同命,三代有情,而又三代无缘麽?
……
“公主……”总有人在耳边试探着叫我,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摇摇头企图摆脱,侧身而卧。迷糊中有人握着我的手,那么柔,那么软,她的手心贴着我的手心,似是想不断给我力量,给我支持下去的信心。
这个人,即便我昏死过去,我也知道是世间仅有一个的青娘。
我的青娘。与秋家世代血脉相连的青娘。
额角一湿,有人将透凉的丝帕敷在我额上,脑中一阵清爽。
“公主!你醒了!”一声惊喜的尖叫声,是碧荷,“太医,你快来看看,公主醒了,她睁眼了!”
我醒了麽?我轻笑,眼前一片黑暗,和深夜没有分别,真的是醒了麽?
有丝细线扣上了我的手腕,但听太医于景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公主的脉象已逐渐平稳,烧虽未全退,但已无大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声音柔和庄严,问得急促,竟是母后。
“皇后娘娘请放宽心。待微臣问问公主,”说着,他话锋一转,问道,“敢问公主可有哪处不适?”
我摇头皱眉,除了头痛,一切都好。
“公主说她很好。”碧荷代话,我的一举一动,她总是很明了。
半响无答。
冷风微拂,似是有人掀了帷幔进来。
“公主,能看见麽?”于景仁的声音突然响在我头顶上方。
我瞪大双眼,眼前漆黑茫然,没有一丝光亮,叫我能看见什么?
“碧荷,把灯点了!”我轻声吩咐,语音是罕见的微弱。
“啊?公主?”碧荷的声音仓惶颤抖,很是失态。
“你不点灯我怎么看得见?”我反诘,疑惑于她的懵懂。
于景仁轻叹一声,开口道:“公主殿下,现在是白天!”
心突地一跳,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若太医说的是真话,那么此刻,我必是失明了。
还未来得及细想,青娘握着我的手已在不断加力。我虽见不着,也知道她此刻的焦急和担忧。
可是现在,相对于失明的错愕,更让我无颜以对的,是睁眼便要见到那么多自己不知该怎样面对的人。我宁愿让自己就这样自私下去,我若见不到,那我会轻松。或多或少的轻松,自欺欺人的轻松。
“太医,能好麽?”萧后声音中透出的焦急不亚于在我手上不断加力的青娘。
眼皮处有人用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着,上上下下,或分开,或闭上,轻轻挤压,微微上翻。
“公主患得是轻微的雪盲症,原本轻微的雪盲症并不会导致患者失明,臣猜想公主的失明想必大部分是由心结而起……”于景仁的声音不高不矮,淡然镇定,有一种很自然便可令人信服的力量。
“太医,那多久才会好?”碧荷急道。
“这要看公主本人的意愿了,早一日解开心结,便可早一日好;晚一日解开心结,便晚一日好。但此病非顽疾,终有一天会好的。臣相信,公主聪慧,大智大仁,定能早日康复。”于景仁一字一句,答得有条不紊。
我突然明白,原来医者如他,不仅能医病,甚至也学会了扁鹊华佗之道,能见得了人心。
“碧荷姑娘,还请每日派人来太医院拿药!”
“是,奴婢知道了!”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送君别
黑暗中的人,只有自己。
黑暗中的自己,只能看到往昔。
不知道今夕明朝,不知道云卷云舒,不知道人来人去,只知道,度日如年。
花又开,人消瘦。难解千愁。
我就这样躺在软塌上,分不清黑暗以外的时间已流逝多久,分不清,我和他心中的痛还要延续多久。
我安静地吃药,安静地休憩,安静地微笑,从铁拐战讲明真相到现在,我竟一滴泪也未流过。我只憋着,不知该为谁流泪。往事如烟中,我不是最应该哭诉的那一个。
父皇母后南阳都来过,问几声,我便答几句。他们的担心,比我想象的更多。他们不明白我为何突然病倒,突然失明,他们更不明白的是于景仁口中说的,我的心结。
不明白也好,不明白,才能少些伤害。
随南阳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他身上的冷,永远是那么强烈,即便我见不着,即便他不开口,只要他一进飞香殿,空气骤寒。
他该满意了,从此之后,我与他一样,爱所不想爱,得所不能得,归所不愿归。
还有一个人,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他来的时间,和众人不同。仿佛在我耳边彻底清静后,夜一般地静谧时,他才会出现。黑暗之中,我再无睡梦。时时在寐,时时无眠。
他的手指颤微着抚过我的脸,轻轻地,柔和地,那么珍惜,那么怜爱。我想呵斥也不行。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是文煜的温,不是青娘的暖,更不是司马晋的冷,而是一种若夏日骄阳散发出来的热,烫烫地袭人。
他是雪地里找到我的那个人。黑暗中的阳光。
又是一日……
碧荷叫醒我,说是辰时了。
我微微侧过身,睁开眼,尽管眼前依旧一无所有。
一股辛凉的味道刺鼻而入,又是该服用汤药的时间。于景仁真够奇怪,这药的味道竟每日不同,有时花香扑鼻,有时薄荷清脑,有时苦酸难咽。而且,喝了之后,身子一直软绵绵无力,比平日里更逊三分。
我不去想其中的奥妙,这一刻,糊涂总比清醒好。
青娘扶我坐起,碧荷拿着汤勺一口一口地喂。
有人快速进来,掀了帷幔,气喘吁吁地站在软塌之前,却一句话都不说。他一进屋,便是满室寒气,缭绕起一股怪异的琥珀香,那是他们司马家独有的味道。
碧荷停了喂药的动作,呆了一会方道:“驸马,你……”
“碧荷,你先下去。”司马晋语气不善。
半响没有动静,我知道碧荷定是在看着我等我的吩咐。我点点头,才听见几声细碎的脚步声越行越轻。
“你和文煜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问得直接,并不避讳尚在我身旁的青娘。
事实上,对着青娘,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与铁拐战一起经历了几十年风雨变迁的人,的确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我默然。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说出之后,让我的父皇,情何以堪?
他哼了一声,显是不悦。
“没事了就请回吧!”我轻轻道来,却是送客之词。
他拂袖而去,一阵凉风。想必是我的逐客令惹怒了他。但他只走了几步,却突然不动,声音隔着帷幔传来,一如既往的冷漠:“我对你们的事本无兴趣,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萧文煜请辞内史侍郎去南方当江南淮南两道的观察使,现在怕已从萧府出发了!”
“什么?”我惊声高问,翻了锦被,光脚下了床。冰冷的大理石透着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我急急前行,却撞着了一旁的屏风。屏倒人仰。身后早有一双柔软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是青娘。
帷幔又被人掀开,一股冷风吹进来,淡淡的琥珀香馥鼻可闻。我不顾被屏风撞痛的双腿,只抬手一把抓住身前人的衣襟,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带我去,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他的手握上我冰凉僵硬的手指,难以预料的柔和温暖。
“青娘,麻烦你帮云嫣把衣服穿了!”他声音中透出的坚定,让我突然明白,他这一次来,就是为了带我去见文煜。
我不安地松了司马晋的衣襟,任青娘将轻软柔暖的锦衣穿上身。我坐在椅上,青娘给我套上了厚厚的绵靴。脖上忽的一紧,柔纱拂脸,该是一顶帷帽。
我起身习惯性拉拉衣角,摸索着前行,手中忽地一软,却是司马晋的手握上来。
“走吧!”他说。
我点头:“去御马房骑我的青骓!”
他未答,只牵了我的手便往外走。他该明白,放眼天下,只有我的青骓才能追得上文煜的白蹄乌。
刚出寝殿,便听安宁的声音陡然响起:“云嫣!你不能去找他!”
我脚步微滞,却没有停留。司马晋手下用力一把拉了我出了飞香殿。
马鸣轻啸,策行如风。柔软的皂纱随风摇曳,猛地拂上面庞,又猛地落下。
我只紧紧抱着身前的司马晋,不断催促着:“快些,再快些!”
无人回答,只剩耳边风声如泣。
此时必已到洛阳城外了,只听马蹄踢踏回响,四周一片空寂。
“萧文煜!你给我停下!”司马晋一声大喝,我心中惊喜,想是他已看到文煜的背影了。
司马晋手中的鞭子不断落在马背,痛得青骓怒啸狂奔。我此刻已顾不得再去怜惜我的马儿,只满心求着:文煜,文煜,请等等我……
勒马嘶鸣,我已听到了白蹄乌的声音,是那般地熟悉。还未等司马晋停好马,我便翻身而下,却忽略了已瞎的双眼和无力的身体,竟双腿一软,就这样直直摔下马背。
有人接住了我,他的手臂揽在我的腰上,柔和紧却,多少次的过往沉浮,这一刻通通涌上心头。
“文煜,文煜!”我慌张叫着却听不到回答,只余一声轻叹充斥双耳。
我双手摸索着抚上他的面庞,被冬风吹过的冰寒,一如我指尖的温度。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唇,在我手心轻抚下,一点一点刻上心头,不疼,却沉重。
“你追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清冽,微微的哑,微微的凉。
只这轻轻一句,却勾起了我心中数不尽的心酸心痛心不甘,泪水倏倏而下,难以流尽我的悲伤。
我咬牙忍泪,沉声道:“文煜,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们走得远远的,有多远就是多远。永远都不要回来,永远都不管世俗眼光,好不好?”
我一口气说完,心中突然开朗甚多:原来,这就是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话,原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去做的事……
他不答,他揽在我腰上的手臂却在慢慢紧缩。他在挣扎,他被诱惑了。
我的手指停在他的唇上,他唇边的胡渣刺得我手心微痛。我掂起脚,仰着头,轻风拂起罩在脸上的皂纱,一片清凉。我对着他的唇,慢慢地,慢慢地靠了过去……
他的气息触上我的面庞,那般柔,那般香,那般甜……那一刻,我虽看不到,却清楚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堕落、徘惶、迷乱……
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心情。我诱惑他之前,先诱惑了自己。
他的唇,几分不留痕迹的颤抖,轻轻一碰,便是闪避。
“文煜……”我喃喃低喊,一声嗔责。
这一次,他再没动……他的双唇,柔软而又刚毅,当他突地抱紧我的腰,吻得我快窒息时,耳中却猛地响起一声如见鬼一般恐怖的尖叫:“天呐!你们怎么可以……你们是兄妹!”
文煜的吻顿停,我的泪水沿着双颊慢流,落在他的唇角我的唇边。心中的情漾已碎,再无团圆的可能。不管我们怎样努力,怎样逃离,终是躲不过心中最后一层障碍。
他的双臂一松,我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
此生何求,不如归去……
泪水蒙糊了双眼,眼前却一点一点有了亮光。身前的人,一袭紫袍,锦纹长靴,多么熟悉的装扮,此刻刺得我眼痛。
有人匆匆行至他身边,裙角飞扬,白绸拽地,几许淡香。刚刚听那声喊,我便知道了来人是谁。安宁,她果真放不下文煜。
我闭眼落泪,眼瞳涨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白昼。
手撑在地,抓了一手的黄沙。
再睁眼时,抬袖拭泪,我用了全身的力气,缓缓站起,凝视着眼前二人。
文煜的憔悴萎靡,双目无神,安宁的紧张惊慌,双眸发亮,一一清晰入眼。司马晋从远处飞奔而来,结舌诧问:“你……你们……是兄妹?”
我漠然无声,冷冷瞧着他,算是默认。眼角瞥过文煜时,只见他惨然一笑,满脸苦涩。
司马晋古怪地看着我俩,良久无言后,是突地仰天大笑,笑声中有泪有苦有无奈:“竟是如此……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原来,我们都错了!”
是,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文……大哥!”我终于改了口,别扭,心酸,却是理所当然。
他抬头看我,说不清的悲伤。他唇角微微扬起,嘲讽的笑意。我知道他不是笑我,是笑这命运捉弄。
“还能再见麽?”轻声念出口,一字一泪。
他点头,淡笑。我望着他的笑心中痛如刀绞,从此之后,这样温润和煦的笑容,就再不属于我了。
我褪下手腕的紫玉镯,递到他面前,笑道:“大哥多保重!”一笑之后,满目含泪。犹记得他送我此镯时,深情的叮嘱:云嫣,从此之后,镯在我在,此镯在身,文煜在旁。
大哥,从此之后,镯在我在,此镯在身,云嫣在旁……
他缓缓接过。沉默不语。我却知道,他必定听到了我心中的话。
不能相见,不能相念,不能相爱,不如相望,天涯海角,只存一线……
“安宁,”我转头看着她,她的眼中有愧,有怯,但更多的,却是我没有的坚定,“我的大哥,此后就麻烦你照顾了……算是云嫣有求你的。”
她神色一怔,满脸通红,低下头讪讪道:“云嫣,你这说的什么话?”
“你明白的话!”我淡语,暗叹。
安宁轻轻点头,只有忸怩,不再推辞。
文煜死死地盯着我,我却不敢回头瞧他。我害怕看到那双眼中的愤怒失望,我害怕再次沉沦后依旧是没有一丝渺茫希望的绝望。
大哥,到了现在,已无退路……
初阳淡影,车辚马萧,紫衣白裙,渐行渐远,恐非平生缘,路遥存期盼。
风一更,雪一更,高空断魂,洛城郊;山一程,水一程,人生聚散,似浮萍;梦难寻,忆难平,萋萋芳草,别王孙……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毒药环(一)
渭水长流,东去不回。一声叹息,再见无缘。
“你要何时回宫?”司马晋牵着青骓走到我身边,寒声低问,语气中竟透了几分不满。
文煜的背影再难望及,收回远眺的目光瞥了司马晋一眼,我转身便走。
暮冬残枝,雪挂银勾,风吹处,若柳絮飘溢。
“我想走走……”话音刚落,却被身旁的司马晋一把抱起扔上马背。
“你干什么!”我惊声怒问,心中大惑,即便司马晋平日里对我再不好,也不曾这般粗鲁过。
他不答话,神色铁青,踩蹬上马,抓缰抽鞭,青骓受痛,四蹄踏飞。我被他紧紧勒在怀里,紧得让我呼吸都有困难。我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越挣扎那环着我的手臂就越紧。
我大怒,回头瞪他:“姐夫!……”
一声呵斥后,想要责怪的话却突然咽住,化于无形。我愣愣瞧着身后人的面庞,不能明白他痛苦得几欲滴泪的双眸,不能明白那双眸晶莹中流溢无止的忧伤,不能明白那忧伤之后的颓废绝望,凄凉自嘲。
我轻叹一声,任他用力的臂膀越环越紧,紧得欲将我的筋骨揉碎。
天意弄人,落地无情。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
耳边一声清啸,女子的娇柔,却有着不亚于男儿的豪爽。
我转目四顾,却见崤道右侧的榆树上飞腾着一抹淡影,疾驰处若清风长送,快得吓人。司马晋的双臂微松,想是也惊讶于那人的轻功。
虽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那一身浅蓝罗裙,裙裾流动缥缈,一头青丝张扬飞舞,看上去定是个女子无疑。
只见她追着我们一路行来,像是有意和青骓赛脚程。
司马晋轻轻“咦”了一声,马鞭挥下,青骓嘶鸣狂奔。但听那女子朗声长啸,身形闪动,赛若雷电。跟着青骓紧追不舍。
此人的轻功,当真可说是惊世骇俗了。我和司马晋对视一眼,收到彼此眼底同样的疑惑。
“师兄是江湖中人,可曾听他提过江湖上什么人有如此轻功?”我问着司马晋,君然不是随铁拐战住在司马府,便是被李玄玑拉着待在李府,和他二人素来走得很近。
司马晋摇头,双眸划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
“吁~”司马晋忽然停马,蓝影随后而滞。
“喂,怎么不跑了?我正赛得高兴呢!”枯干的榆树上轻盈盈立着一位丽人,语音娇媚似腻,入耳处却声声清朗。果真是奇人!
只见她面蒙蓝纱,眉眼外露,清新如画。长发及腰,轻束了一条天蓝锦带,就这样随意地披在肩上。风吹时,发丝随着蓝带飞舞,飘逸动人。
“阁下追着我们不放就是为了与此马比试脚力?”司马晋淡漠的声音一如既往,几许惊讶,几许难以察觉的赞赏。
的确,眼前的这个女子,风行无忌,想让人不惊叹都难。
“怎么,不可以麽?”她眨眨眼睛,略一扬眉,亮然光粲的双眸中暗笑沉沉,眉宇处是说不尽的调皮天真。
我望着那抹蓝影,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却不知究竟是还是不是,便低声朝司马晋道:“你依了她吧,让青骓再和她比试看看。”
司马晋不语,挥动马鞭,青骓飞奔时,蓝影飘动,烟缕绝尘,映着朝阳初霁,古木残枝,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回雪。
刚想到这个名字时,眼前一暗,顿时无力,昏然依在司马晋怀中,不知后事……
再睁眼时已躺在飞香殿,自从那日大病后,身子就一直病恹恹的,虚弱得惊人。
“公主,你醒了?”绿萝惊喜嚷嚷,听得我心头直跳,心慌的跳动,很不正常的跳动。
“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酉时了。”
我回眸略顾,四周宫灯璀然,淡紫光芒笼罩着整个寝殿,不见室外亮光。
“驸马呢?”依稀记得昏睡前依着的那个怀抱,莫名的冷,莫名的暖,莫名的紧却,莫名的安全。
“驸马把公主送回来后,就被皇后娘娘叫去问话,想必此刻已经回府了。”语音轻柔,机警伶俐,却不是绿萝在答话,而是从外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进来的碧荷。
我沉吟片刻,心中越慌越乱,鼻中又吸入那股辛凉刺鼻的味道,不禁皱皱眉,侧身朝里卧着,欲闭眼再睡。
“公主,喝了药再睡吧。”碧荷轻轻摇晃我的胳膊劝着。
我不耐烦地挥手:“不喝,喝了那么多天也没见好。”
“公主……”碧荷再唤,她的固执一如既往。
她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唤得我烦乱无比,猛地转过身瞪着她,碧荷一惊退后,神色间却尽是关切和认真。我心中一软,叹气捶床,笑自己竟拗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女。
绿萝笑着上前扶了我坐起身,垫高了靠枕,碧荷乖巧地把汤药递到我面前,一勺盛满,凑到我唇边。我抿住双唇,一看眼前这褐色暗沉的汁水心中便不禁微微发怵:怎么喝了这么多天,身体都没有好?
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忙沉声吩咐道:“绿萝,去梳妆台那边找个银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