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夏天,青娘还是走了。走之前,她交代了整整三天的话,还从君家堡请来两个人来照顾她,据说,那是君家堡的少堡主和他的夫人。

一个叫君初,还有一个,叫明月。

若是第一眼看到萧若时,她觉得是骄阳似火;那么眼前这个月白罗衫的女孩,她第一眼瞧了,便觉得她是月上的嫦娥,清冷美丽得不似人间女子。

只是她那头瀑布似的长发,在阳光下总是泛着浅浅的墨红,竟不似是中原的人。

明月,和那个算起来也该是水素表兄的君初,正是郎才女貌令人羡煞的一对璧人。

他二人来后第二天,别庄里又来了一个若美玉雕刻般凿出来的可人儿,是个小女孩,明月唤她“回雪”,说是她的小师妹。

这个回雪虽年龄小,却鬼精灵得很,在秋家别庄上窜下跳得闹得三位大人好不安神,也让水素因为她的存在而多了好多笑容。君初说回雪虽小,一身轻功在江湖上已是无人能比,是个让人头痛的“小魔女”。

“哪有,是小仙女!人家都叫我惊风仙子!”回雪义正严辞地纠正。

“呵,又一个风!我倒要看看是你这个惊风快,还是我这个战风快!”一声爽朗的笑声从屋外传来,众人出门一看,却见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独坐在别庄的围墙上,胳膊下还有一柱拐杖。

“战叔叔?”水素惊呼,心中早已是按耐不下的喜悦。

战风点头轻笑道:“水素莫急,待我和这小女娃儿比了轻功,再来和你说话。”说着,他往下一瞪那最矮的小人儿,激道:“女娃儿,你可敢比?”

“有什么不敢?!”回雪反驳,身形一动,已如一道清风急急朝前方飘去。

“好!”战风高喝一声,待那小小身影走远了,远得消失无存了,他却丝毫没有追上去的意思。

底下剩下的三人正自奇怪时,他却忽地从院墙上跳下来,开心道:“好了,那小女娃儿被老夫骗走了,咱们说说正经话,做做正经事!我在墙上看了半天了,若那小女娃儿在此,那定什么事也办不了……”

办什么正事?三人神色一凛,莫不是西凌的军队打过来了,城中大乱?倾耳细听,并没有什么动响啊!

“水素,围棋还放在书房里麽?”战风的问题问得众人一愣。

水素点头,一脸迷惑。

“君家这小子,你可会下棋?”

君初点头,一脸愣然。

“这……这白衣女娃儿,能不能帮我拿点好酒来?”

明月点头,一头雾水:办什么正事和下棋还有好酒有关?

……

书房。

某二女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一脸苦恼得快抓狂的江湖上人称玉面无情的君家少堡主变成黑面无情的围棋杀手,还有那一口接一口没完没了往嘴里倒着美酒的战风,只能相顾苦笑,无奈摇头。

所谓的正事,便是下棋,便是喝酒。

已是第五盘了……

战风正眯着眼看着棋盘,手指间夹着黑子犹犹豫豫得难以决断时,众人只感觉身后一阵冷风吹来一下子蹿到棋桌前舞乱了一整盘棋……

回雪终于回来了,君初舒了一口气,擦擦脸上的汗,心中顿时舒爽,皮肤也恢复了白若凝脂的本色。

战风叹气:“就知道你这女娃儿在,老夫的正事就办不成!”

“呀……”回雪小脸憋得通红,把头使劲往战风怀里扎,狠狠地扎,恨不得扎破眼前人的胸膛,一解怒火。

“喂……”战风的脸上笑开了花,这样的扎对他而说只是挠痒痒,挠得他乐不可支……

“坏蛋!”回雪听着他乐呵呵的笑声,气愤地收回脑袋,总结性讲了一句话。

“嗯!”战风笑嘻嘻答应,的确,害人家小女孩这黑灯瞎火的出去狂溜了一圈,他是有点……坏……

无耻!骂他还笑,骂他还答应。回雪气炸了……

 

卷貳 之 往事如煙 过眼云烟

终于开始说正事。

这一次南伐,仍是杨寰统领三军,以战风为主将,司马德心、呼延伦、长孙世南为三大副将,李颖、萧寂、裴仁杰为军师,率步兵八十万,水师二十万,准备横渡长江,长趋直入,一举攻克南陈。

“那我父皇……”水素虽从不关心国事,也和那个被称作父皇的人素来淡漠,但此刻听了,仍是心惊胆颤,恻隐万分。

战风看她一眼,安慰道:“乱世素来如此,弱肉强食,南陈从三国之最强变成如今的田地,全是他一手所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凡事因果,怨不得他人。若他肯归降凌国,以国主的心胸,应该会留他一命,说不定还可保他一世富贵。只不过,就是再无皇帝可做了!”

水素轻轻咬唇,她那父皇,她虽不熟,却深知他是个好强好胜之人,断不会为了一己之命苟延残喘做一个阶下囚。他的结果,只会是两种,战死沙场,或者,自刎以谢天下。

她一伤神,腹中的孩儿忽然狠狠踢了她一下,却不知他在里面干什么。

“那……萧绰呢,萧绰来了没?”水素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战风瞥一眼她挺起的大肚子,若有所悟道:“他没来,他和崔威奉命在后方为大军提供粮草。”

水素的心猛的一沉:他又没来,他又没来……这一次,腹中的孩儿也不再是狠狠踢她一脚了,而是手舞足蹈了,痛得她脸色苍白……

“素姐姐……是不是要生了?”明月扶住她,疑惑地问着。她刚为人妇,还未生子,自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君初掐指算算,道:“不对啊,该还有半个月才对!”

一旁的水素已痛得呼喊连连,战风一锤拐杖,急道:“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请大夫,请产婆,看她痛成那样,必定是要生了!”

君初如梦初醒,忙点着头往外飞驰而去。

回雪摇头道:“就他这慢得像乌龟爬的速度……算了,还是本姑娘亲自去请吧!”

……

景佑四年,六月初五清晨,通过一夜的煎熬,水素终于生出了她和萧绰的儿子。

战风把那孩子抱在手里笑得合不拢嘴,回雪在一旁伸着粉嫩的小手轻轻逗着这小小的婴儿,咯咯直笑。

“战叔叔,麻烦你抱来我看看……”水素虚弱地说着,盯着战风手中的孩儿满眼期盼。

战风点点头,动作轻柔的,一拐一扭的,抱着那婴儿走到水素床前。他这才知道他这双手臂原来除了会舞剑弄枪指挥作战外,还是会抱小孩的。

小小的婴儿,一切都是皱皱小小的,看得水素心中唏嘘一片:不知道,他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不知道,他的将来是不是幸福的?不知道,他的爹娘是不是能和他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

“战叔叔,水素想麻烦你一件事!”

战风一笑:“但说无妨!”

“麻烦你,把他交给萧绰!”

战风望着她,沉默,不解。

“南陈不安,我是南陈公主,我应该回宫陪着父皇母后。这个孩子,他在萧绰身边,会比较安全……”水素望着他,轻声解释道。

“可是战事一触即发,老夫现在可能走不开……”战风有些抱歉道。

水素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君氏夫妇,一脸祈求道:“明月,阿初,我的孩子,可否暂时留住君家堡一年?”

明月连忙点头,表示没问题。

水素宽心一笑,再望着战风道:“两国战事结束后,若我不能和萧绰一起亲自去君家堡领回这个孩儿,那就请战叔叔帮水素跑一趟,把孩子交回萧府。他,毕竟是萧家的人。”

战风长叹一声,开口道:“没问题,老夫受你所托,若你到时不能亲自去领他回身边,老夫必定会把你的孩儿送回萧府,让他认祖归宗!”

“谢谢战叔叔!”水素的声音弱得低不可闻。

战风凄然一笑,这世世代代莫非都得受情的折磨,永无尽头麽……

“啊……”战风怀中安睡的婴儿突然被水素一把夺去,已是惊醒过来哇哇大哭。

水素双眼垂泪,悲伤而又无奈:“我苦命的孩儿,娘……娘……得在你身上做个记号,若娘不能送你到你爹的怀里,也要让他见了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孩儿……”

说着,她咬咬牙,狠狠心,从床头拿出一根细小的银针,在婴儿的右臂上刻上一个小小的闪电形……这个闪电形,是萧绰常说的,常写的,他名字的一半……

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声听得水素的心随着他的泪水一滴一滴滴着血。身旁的明月早已是不忍再看,扭头趴在君初的肩上,泪水浸湿了他的白衫……

“孩儿,孩儿……”水素的手指轻轻抚着婴儿手臂上的那个闪电图案,一声一声唤得悲然泪下:老天爷,请保佑我,保佑我的孩儿,保佑萧绰,让我们一家尽早团聚……

第二日,战风就回了江北军营,筹划军事部署。

十日后,君氏夫妇带了小小婴儿离开秋家别院,当然,也带走了小小回雪。

君氏夫妇走后当晚,水素在别庄给青娘留下一封书函,依旧回到南陈宫廷,陪伴她的母后。

回到延嘉殿那天,水素经过殿前竹林时,竟看到斑妃竹上开着数朵竹花……

竹子开花,大凶之兆。

一月之后,西凌的大军正式过江,荆州和青州战场硝烟滚滚。

两军于襄城会战第一日,西凌大将战风在温酒的时间内横挑南陈四大将军,吓得南陈将领自此见了“战”字军旗便魂飞魄散,无心恋战。

一方气势正焰,势如破竹;另一方,久病难医,士气不振,难以抵挡,投城叛敌者比比皆是。

如此趋势,战事不足一月,西凌已攻占荆州、青州和江州三地。南陈都城临安,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

守卫临安城的二十五万将士原本就是战家多年经营的基业,此刻听到昔日少公的归来,早已是军心涣散,一拨一拨地朝西凌军营降去。

景佑四年,又是八月十五。

杨寰给陈銎下了最后通牒:若三日内再不投城称臣,三日之后西凌百万大军将踏平临安!

八月十七,月圆得惊世罕见。

延嘉殿。

有内侍慌张来报:国主命内侍禁军搬运许多木柴包围明德殿,似是要火烧龙殿。

晗玉一惊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忽又安然下来,对着那内侍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水素看着她的母后,那张平日里淡无波澜的脸此刻依旧是一脸的平静,看得她的心却突然很慌张,像是,她马上就要失去眼前的人那般慌张……

“水素,能帮母后画最后一次妆麽?”晗玉坐在菱镜前,透着镜面望着身后的水素,笑得风清云淡。

水素呆呆地看着她的笑,站着不动,许久,才恍然问道:“……什么叫最后一次?”

晗玉笑而不答,对着菱镜细细装扮:一敷铅粉;二抹敷脂;三涂鹅黄;四画黛眉;五点口脂;六描面靥;七贴花钿……许久许久,没有这般细细看自己了……犹记得大婚时,凤袍的大红,鲜艳得若滴出血来,让自己反感了一辈子的大红,却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他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夫妻做到我们这份上,那已是天下最大的悲哀。

细想想,或许,还是自己欠着他的多……

最后一刻了,自己该真正地陪伴他一次了……

“水素,来帮我把衣领拉好!”晗玉温柔地唤着,她身上穿着最隆重的皇后朝服——绣凤钿钗襢衣,一层一层压在她的肩膀上好重好重,却让她的心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水素轻轻地拉起她的衣领,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她想,她要和母后一样,一样的坚强,一样的勇敢,一样的无谓。

晗玉梳好繁复的朝凤髻,起身对着水素微微一笑,竟看得水素眼前一花,疑似凤凰于天。

“水素,无论如何,为了母后还有你的母妃,你的命要好好留着,要好好地——活下去!”

水素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点点头,她贪婪地看着母后每一处的美丽,她要把它们记到心底里去,她要永生之时一闭上眼睛便能想起母后的样子来,她要让母后永远活在她心里!只要她不死,母后也就不会死!

晗玉宽慰一笑,昂着头,一步一步,朝着明德殿所在的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此刻不仅在她眼中,更在她心中……

八月十八日,子时。

南陈国主陈銎携南陈国母萧晗玉自焚于明德殿。

西凌军队踏进临安,南陈国灭。

已是秋日,清晨时那依旧嫩青的竹叶上摇曳的露水,让水素感到了一丝寒冷。

“公主,青娘回来了。”青娘走到竹林间,柔声唤着。只见水素孤身坐在草地上,抱膝抱臂,背景落寞。

水素此刻才把深埋在双臂中的头抬起来,望见了青娘一如往昔的容貌。

水素撑着双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这样坐了太久,她的腿好麻好麻。她抱紧了青娘,悄声道:“青娘,青娘……母后死了,父皇也死了……”

青娘拍着她的肩膀,如同幼年时哄着她睡觉时那般,轻轻的,柔柔的,拍得她睡意朦胧。

她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

她太累了,她要休息……梦里面,总有好事:她的母妃,她的母后,萧绰,青娘,还有,她那苦命的孩儿……

林外出现一金色铠甲的将军,俊冷刚毅的容貌,战争过后的血腥因他的到来弥漫在整个空中。他踏步走到青娘面前,伸臂横抱起青娘手中的绿衣人儿……

冰凉犀利的盔甲戳得她一阵疼痛,她睁开眼,怔怔地望着抱着自己那人的面庞,有些失措……他真的来了,他居然真的来了。他居然是那个唯一说话算数的人。她望着他,有些黯然,无语。

“我说过,下次再见时,必是我带走你之日!”杨寰轻轻开口,声音却像是冷槊一般铿然。

他的怀抱,虽不是很温暖,却是那般安全……水素精神一松,无力地倒在杨寰的怀中,任他就这样抱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挣扎,不去怀疑,不去仇视……她累了……而且,即便是去想,去挣扎,去怀疑,去仇视,她的结局,还会和现在一样……

因为,眼前这个人,将是天下苍生的主。也将是自己的主。

青娘默默地跟在杨寰身后,小姐临终的交代,她的承诺:青娘会为小姐照顾好秋家的后人,一生一世!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天涯海角!

水素不经意间再回眸望了眼那群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湘妃竹——回眸一瞬处,百竹尽枯……

那一年,水素被杨寰带回西凌都城长安,纳为侧妃。

那一年,西凌一统九州,百夷臣服,史称大凌王朝。

那一年,萧绰自请镇守边疆,永不回朝。

一年后,战风从君家堡带回了萧绰和水素的孩儿,此子亲娘已为太子侧妃,身份之事,再不能明言。于是,他就将那孩儿悄悄放在萧府门口,亲眼见萧寂开门抱了孩子进去。

一个月后,萧府传出喜讯,萧寂得一龙凤胎,喜不自胜。

那个男孩,萧寂取名为萧文煜。

战风请辞官职,漂泊江湖,继续寻找他的徒儿韦若康。

两年后,太子侧妃秋妃生子杨徵。

三年后,萧绰病死职间,朝廷追封为忠勇公。

五年后,杨寰继位,史称泱帝。登基一月后,封萧氏女为皇后,秋氏女为秋淑妃,韦氏女为韦贤妃,大皇子杨元德为太子,二皇子杨徵为昌王。

泱帝大治初年,秋淑妃生女云嫣,杨寰赐其姓秋。

泱帝大治三年,秋淑妃病逝承香殿。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断情殇

作者有话要说:因与第一卷最后一章连贯,为方便大家阅读,特地把最后一段贴在此处:

辞别凤璃殿,文煜随我和安宁一道回飞香殿。

我想托文煜将我早晨起来写好的策论带回尚书省交给裴仁杰,便邀他一块走了。而且,我想铁拐战见我迟迟不归,应该早离去了,给脸色的人不在了,正好能单独和文煜说会话。

书房。

碧荷送了两杯茶进来,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策论三张,早就放好了在书案上。我小心卷起交到文煜手中,笑道:“喏,拜托了!”

文煜拉过我的手,一如既往的柔和,一如既往的紧却。

我脸一红,抬头痴痴地看着他温柔和煦的笑容,企图把眼前的这个温润如玉的人记到血液中去,更要把他眼中的情意绵绵刻进骨子里来。这样,方不失为刻骨铭心。

“在想什么?”他一声轻笑,揽我入怀,清冽温软的声音在我耳边飘然响起。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似八月桂花凋谢后的清香,又似隆冬吹梅后的淡雅,闻得我心动神驰。

我不答话,只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仿佛过了这一瞬,便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忽然松开抱着我的双臂,双手扶住我的肩,怔然瞧着我。他的双眸深邃悠远得犹如闪耀着群星的夜空,那是一种清浅剔透的黑色,透着我说不清的光芒,却看得我心甘情愿就此沉迷其中……

他的头缓缓低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庞越靠越近,紧张得难以呼吸……文煜,他是想吻我吗?

他的呼吸,轻微而又撩人,轻轻拂上我的脸,仿佛栀子花开一般的悄然……

我闭上双眼,微微抬起了头,等待着,期盼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声怒吼惊得我和文煜忙分开好远,都自红透了脸看着来人。

“他……他……我……我让他帮我带策论给裴仁杰!”我小声解释,惊惶失措,言词不搭。

铁拐战的脸是和我们完全两样的苍白,那种锥心的无力感清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我,瞪着眼睛,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

“师父……”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铁拐战,更未见过他的失望和痛苦原来是这般激烈,越是沉默,越是让人窒息的绝望……

他闭上眼,微张了嘴想要长叹,但那口气却似憋在他胸中迟迟出不来……

“你们不可以……你们是兄妹啊!”他涩声低语。却让我听入耳时如雷霆轰鸣。

我脑中一空,慌乱摇头,拼命摇头,想问想喊想叫却似突然失声,一个字都无法挤出口。

“战将军……你……说什么?”文煜手中握着的纸张飘然而落,他的脸色已是青得吓人,他的话颤抖着难以成音。他和我一样,震惊、怀疑、绝望……

铁拐战睁开眼,望着我和文煜二人,心疼而又无奈:“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不可能!不可能!”文煜摇着头,说得快速决绝,不带一丝游离……

而我,此刻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

铁拐战突然上前卷起文煜的衣袖,指着文煜光滑的手臂那一道状如闪电的青色痕纹道:“当年,是我抱着你放在萧府的门口,亲眼见他们收养了你。这道闪电纹,不是胎记,而是你的亲娘水素刻上去的……”

文煜浑身一震,无力地倒在身后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我,再呆呆地抬头看一眼铁拐战,神色骤变,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和他,都在这一刻崩溃……

铁拐战此刻方才叹出胸中的那口气,幽然开口道:“往事如烟,本该随风而逝,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把这七十年来的恩恩怨怨说清楚了。这样,即便我此刻死了,到了黄泉,还能留下一丝面目去见我的故人。”

“七十年前……

背景音乐:断情殇……

一语即落,万物无声。

空气中压抑着的迷惘和悲伤,沉重而又可笑得让三人无言。

这是死一般的安寂。

心死。

我只抱膝缩在书架旁,思绪依旧浸没在铁拐战口中的往事中:多少的情不能已,多少的情不能堪。我不哭,不笑,不闹,不抬头,一动也不动……

一动之后,便是现实。

一丝液体渗入口中,血一般地腥。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放,生怕一松开,就是绝望后的尖叫。

“啪”一声脆响,撼动着凝滞的空气,震醒了我每一根神经。

我终于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书房门口散了一地的点心。安宁跪在那儿急急拾着点心,盘子碎了,点心碎了,便像心碎了一般,再无完整。

安宁瞧着我,一脸的惊慌,微含歉意的双眸,还有那嫣红唇角有意无意的淡笑。

我闭上眼殓,伸手扶上桌案,试图起身站立。尽管,我的手是颤微而无力的;尽管,我的腿是麻木得难以动弹的,我还是想,我要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只要站起来了,我就还是我自己……

手指一滑,碰到案边的茶杯,杯倒茶倾,泼了我一手的水。已不知过了多久,碧荷送进来的茶早已是透心的凉,凉得我指冻如僵……

手指扣动,狠狠掐住书案的那角,即便指甲掐得折断,我还是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我以为我能做到,却转眸看到一张白若苍纸的面庞,失神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久无波澜,和我一样死咬的嘴唇血丝隐现,他握在座椅两侧的双拳已是毫无血色,凹凸有致的指骨能让人一眼看透那峋峋白色下的脆弱,森然难忘……

这样的他,让我胸口大恸,喉中一甜,再忍不住松开了唇吐出一口鲜血……

“云嫣!”他惊呼起身,走到我面前却再无法安慰。

他的双手顿在半空,尴尬得刺眼。

“啊——!”我抱着头,终是尖叫出声:这样的刺激,这样的荒唐如何能让人承受得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再看见眼前这个人:这个我想爱却不能爱的——大哥!

反手猛地推开身前的文煜,撩起群摆,抬起双腿,便往外狂奔……

出了书房,绕过安宁。外殿宫女内侍看着我这般出来,忙着低头纷纷避开,无人敢抬头偷窥我脸上的哀伤。

走到殿门处,刚要伸手掀了门帘,却有人先掀开了。

司马晋带着南阳站在殿外,原本看着我习惯于一脸冰霜的他此刻见到我这副模样,神色微诧。

我眼角扫过他俩,一语不发,脚步未停,匆匆离去。

“云嫣……”南阳叫出了声,却喊不住人。

这一刻,无论是谁,我都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

草木无情欲早凋,天若有情,天亦老……

殿外的雪,纷纷绕绕,天地间皎素皑然,浑然一体,残忍得未留下一丝细缝让我藏身。

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再难抽出,这让我走得相当吃力。

一步一步,走了多久,离开了多远,我脑中一片模糊。待站立四望时,我已分不清来的方向,更看不到自己要去的方向。雪地里错综纷杂的脚印也早分不清是谁留下。

只有那犹自悠扬飘洒的雪花,无谓地回旋,无谓地落下,附在我身上就这样融化,每一处都留下一点湿润,一点冰寒,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我依着身旁的宫墙缓缓坐下,抱膝,抱臂,凝眸看着前方,一片苍茫……

文煜,文煜,文煜,……

我一遍遍在心底呼唤,却再不会听到一丝回应。

你该叫他大哥。有个声音,小小地、清晰地在脑中回响。

大哥?

我浅笑:以前,我可是叫过他大哥的呀……

犹记得八岁初见时,他的年少,我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