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离眼珠一转,心下浮想连翩,已经开始估算这些“圆音石”价值几何,若是能掰下两三个带走该多好?

寝殿中昏暗看不清人影,四周禁卫却笔直站成两列,在凛冽寒风中纹丝不动。

“才人请跟我来。”

着月白小襦绛色长裙的宫女轻声说道。

又是一座殿阁,中间似乎摆了些书简等物,然而皇帝却不在此处。绕过此间,到了后方空地,却见昭元帝着一袭黑色单袍,孑然而立,正默默擦拭着他的长枪。

四下都是浅雪,松明被刻意移远了,火光幽然照在他脸上。昭元帝并不理会来者是谁,仍是默默擦拭着乌黑发亮的枪柄。

风声呜咽,好似人的轻语细喃,未融的雪屑被吹得四下里乱窜。

“你一直住在金陵?”

昭元帝终于开口了,却仍是头也不抬的,默默擦着枪尖。雪亮的锋刃在他手中熟练翻转,好似暗夜里一朵灿烂银花。

“是啊,我出生在宫里,这十九年里一直没离开过金陵。”

丹离笑咪咪答道,毫无机心的模样,最后一字出口时,她微微低头,眼角闪过一道幽黑的流光。

“金陵是个好地方…”

昭元帝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直没有抬头看她。风卷起冰珠落在他的脸上,晶莹中更见淡淡寂寥。

“是啊,我们金陵好吃的好玩的还真不少…”

丹离说起这话时,目光闪烁着兴奋的光,不知是在憧憬什么。

她本是随口一说,谁知昭元帝听了,却目光闪动,好似颇有共鸣——

“是啊,我记得街头卖的海棠糕真是好吃,热热的用锅铲切一块下来,用叶子包了,咬一口便是丝丝缠绵,甜而不腻…”

昭元帝含笑回忆道,仿佛仍沉浸在那份清甜滋味之中。

下一刻,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缓缓收敛了笑容。他轻轻放下手中长枪,早有人上前来将它收入兵器架上。

昭元帝转身朝前而去,丹离正摸不着头脑,只听他淡淡道:“跟上。”

丹离跟着他走回寝殿,此间已是点起了灯火。

巨大的床榻铺着玄黑暗金纹的锦缎,灯光下好似空旷而冥暗的夜空。昭元帝站在床前,任由宫人们替他解开系带,随后便示意她们退下。

“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些倦意,微睁着眼,他看着丹离毫不犹豫的走来,步伐之间颇见轻快,好象什么烦恼顾虑也无。

灯光下她仍是笑吟吟的,看向他衣袍披散下露出的胸膛,毫无惊慌羞窘之态。

还是这般不知羞耻啊…

昭元帝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不似上次那般勃然大怒了。

自从帝辇那次之后,他再不愿看见她,只在回京后,薛汶吞吞吐吐来请示的时候,才淡淡说了一句,“也留在宫里吧!”

昨日册封她的长姐为昭仪,那个清高刚烈的女子,当众傲然抗拒之时,他也曾想起过她——

同样是金枝玉叶,同的样血脉,两姐妹为何会是如此的天差地远?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晚,为何会鬼使神差的召她前来侍夜。

也许,是他又想起金陵,而眼前这人,对那个城池有着相同的记忆。

也许,是因为她永远笑得没心没肺,只要融入这笑容,便可再不纠结于寂寞。

昭元帝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这么多“也许”,他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不由分说的,两人一同倒入那宽阔暗黑的床榻之中。

外间宫人伶俐的将重重帷纱放下,烛火一盏盏被熄灭,只剩下床头一颗夜明珠,在暗处发着清冷的光。

她刚沐浴过,只着了一件纱衣,他三两下将它扯下,丹离毫不羞怯的望定了他——

“皇上,这衣裳是我最喜欢的一件…”

她忽闪着黑眸,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昭元帝轻笑一声,“朕赔给你更好的。”

“可是,衣物什么的,我还缺很多呢,南面的衣裳有些违制不能穿,有些太薄了——北方太冷了啊!”

他俯下身,以口封住她的喋喋不休。

挑这种时候来狮子大开口,果然是她一贯的作风!

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放开了她,“还需要什么,你列张单子,让宫掖司的人给你送去。”

 

第三十一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真的吗,太好了!”

丹离的眼中闪过兴奋光芒,继续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还有那些首饰,都是人家用过的…对了,我身边没什么现钱,赏赐人什么的也不方便——”

她的琐碎低喃再次被封住,温暖干燥的手掌将她拢在怀里,昭元帝一手抱定了她,一手将锦衾软被抖开,覆于两人身上。

她的身体很凉,冰凉好似没一丝温度,昭元帝一惊之下,将怀抱收紧。

紧箍近乎窒息的强势力道,两人躯体之间再无一丝缝隙,唇舌之间深入勾缠,昭元帝觉得那种奇异的甜魅血香又隐约萦绕于周身。

她反手抱住他的背,神色间不似寻常宫妃水莲般的羞怯,更不似欢场女子的**放荡,她就这般笑吟吟的,望定了他。

她的黑眸因笑靥而略微变弯,幽黑不见底,最中心的深处,并无任何真实的情绪,而仅仅是两簇光——

大概是外间灯火的映照,她瞳仁的最深处,好似闪动着金色光芒。

昭元帝心中升起莫名的异样感,好似陈横于眼前的白皙身躯,并非是女子的实体,而是什么妖魅精灵——

他心有所感,手下用力,丹离不适的低嘤一声,微微仰起头来。胸前一片雪肤在夜明珠的幽光下,显得分外柔腻白皙,轻触之下好似有吸力一般,让人放不开手。

他的手轻轻掠过,似羽毛撩过,又似漠然无意的拨弄。

她的身体因他手指的肆意而轻微痉挛,无奈的闪避,却终究逃不出他的掌握。

“嗯…”

她发出呓语般的呻吟,双颊终于浮现微微嫣红来,这一刻,她看起来才象是真实的凡人,而非是一个让人不安的虚影。

过了许久,帐中的喘息声终于平静下来。

有一只素白的手伸出帐外,摸索着在小几上碰触到凉沁如玉的茶盏,随即便急急凑到唇边,刚饮了一口,整个人便被拉扯回去,唇对唇的被生生渡走一半。

“唔…”

她微微挣脱开来,笑着问他,“要我再替你端一盏来吃吗?”

昭元帝并不回答,只是取走她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你把我的份都喝完了…”

丹离鼓起腮,皱眉抱怨道,她索性坐起身来,靠在床头软垫上,任由一头青丝垂落蜿蜒,凉凉的拂过两人周身。

凉夜如水,昭元帝却索然无眠,干脆也坐了起身,两人共靠一头,默然无语。

“睡不着吗?”

丹离有些卤莽的探过头来窥视,四目相对,正好对上昭元帝静静睁着的眼,她吓了一大跳,随即歪倒在床上——

“吓我一大跳…”

她感受着如水一般流淌的缎料柔软,有些惬意的眯起眼,看那神情,恨不能在床上打两个滚。

“你倒是没什么心事…”

昭元帝的声音从暗处幽然传来。

“有心事,没心事又能怎样,无非是三餐一觉而已。”

丹离一边答着话,一边意犹未尽的在缎料上蹭了蹭,“好软的床,真是绝品的料子!”

她艳羡得双目炯炯,偷眼看去,见昭元帝这次没有慷慨解囊的打算,于是遗憾的多蹭了蹭,这才继续道:“反正,饭是按三餐的吃,睡觉嘛,哪天没睡好,第二天补回来便是。”

“第二天再补回来吗…”

沉凝的声调,带着淡淡倦怠的一声轻笑,若是其他臣子在此,只怕要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一字。

“你可曾有过什么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重重帷帐中,他闭上了眼,仍是轻轻一句,好似琴弦不堪重负,懒懒的垂落下来,声调也为之微微黯哑。

“很多啊,比如我幼时,朝夕相处的玩伴,过一阵就见不着了。一道菜吃得好,那御厨却要告老还乡了,甚至好些珠宝首饰,过一阵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麻将叼出去玩丢了!”

说起自己的宝贝丢失,丹离又是满身怨念,“麻将那只蠢猫,又爱玩记性又差,见着闪光的就喜欢叼出去向其他猫炫宝,很多就丢在外头再也找不回来了!”

眼见话题开始诡异的朝着肥猫麻将滑去,昭元帝也不动怒,他靠在床头,从小几上摸了另一盏茶来,递给了她——

“心里难受吗,觉得不舍?”

丹离喝了一口,低下头,盈盈的黑眸倒影在茶水里,一闪一闪,光芒细碎——

“难受倒是真的,不舍又能怎样,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东西是死物,总不可能永远陪着我啊!”

“你倒是割舍得下…”

昭元帝轻声一叹,听不出喜怒,夜明珠的幽光闪落在他脸上,那是难以捉摸的复杂神情——

“有些人和事,却是难以释怀,一直梗在心中,那又如何?”

“是什么东西这么名贵啊?凭着皇上的权力,仍然找不回来吗?”

丹离歪着头笑问道

“是啊…”

“那么,”

丹离的黑瞳闪着光,她仰起头,目光穿透那鸾凤和鸣,海棠千朵的锦帐花顶,好似能到达不知名的虚空之地——

“如果无法忘记,心里很舍不得,那就把它剪成碎片吧!”

…?!

昭元帝的冷漠表情,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破碎。他的耳边,只有丹离在欢快的,兴奋的继续道:“若是我喜欢的衣裳一直得不回,又很舍不得,那干脆把它剪成碎片算了,反正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人穿着它来气我了。”

面对这样的回答,昭元帝简直无言以对。

“拿这种问题问你,是朕糊涂…”

他略带疲倦的闭上眼。

因为他闭着眼,所以他没有看见,在他的身旁,丹离睁开眼,双目中金芒一闪,对着虚空无声说道——

如果无法拥有,无法挽回,那么,只有斩断所有!

即使是自己的双手,自己的血肉,自己唯一珍视的,也要,毫不犹豫的斩断。

****

此时,宫外一声尖啸,打断了两人的闲谈,随后,喧哗声虽然经过刻意压制,却仍没逃过昭元帝的耳朵。

他霍然而起,披起外袍,挑眉扬声道:“外面发生何事?”

殿外有脚步声迅疾而来,到了门前禀道:“万岁,只是一点蟊贼…”

“何时朕的宫里任由蟊贼进出了?!”

冷然一问,来人答不出话来,下一瞬,他受不了帝王的无形威压,嗫嚅道——

“是,是…是有人来劫狱!”

 

第三十二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劫狱?!”

昭元帝轻声一笑,虽是隆冬数九,却让殿外诸人都冒出冷汗,“禁宫内廷,有什么狱可劫?”

“是微臣言语不周…”

来人声音发颤,却勉力把话说完,“来人欲侵入暴室,救走人犯。”

暴室?!

昭元帝略一思索,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唐国长公主丹嘉?!”

他眉宇间闪过一道锐芒,瞬间让人不敢逼视,冷笑一声后,他出声道:“进来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为他着装,各个手脚娴熟快速,如行云流水一般,昭元帝面无表情,好似并不急着去看个究竟。

寝殿内一片静默,只有缎料摩擦的细微声音,不紧不慢的众人耳边响起。

暗夜一片静默,喧哗声忽而高起,随即好似被什么压制,瞬间低沉下来。

“谁在与来敌厮杀?”

“是阮将军。”

“哦…今晚是她值夜?”

昭元帝听到此人,眉头略微舒展,唇边有了一丝笑意。

“既然是落在阮七手上,他们绝无生理。”

说完这句,昭元帝挥袖,众人得了指示,便络绎而退。昭元帝随即大步朝外而去。

“万岁,还请您不要轻易涉险…来敌人数不明,动向莫测,若是有个闪失——”

昭元帝瞥了他一眼,前来禀报的禁军校尉心中一凛,再不敢多言。

“放心吧,阮七的武艺乃是朕所传授,她若无恙,朕去也必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一群人快步而去,全然没人顾及帐中的丹离。

丹离托着腮,打了个呵欠,意态甚是慵懒,她又在柔软床榻上滚了一滚,这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正要美美的睡一觉,蓦然听见外间又是一声长啸,宛如鹤鸣云端,松矫山颠,顿时喧哗声转为最大。

丹离顿时把脸皱成了包子状,低吟一声,有些挫败的将头埋入松软被褥中——

“唔…怎么又闹腾上了。真烦人,连好好睡一觉都不成…”

她发出零碎的抱怨,下一刻,她的眼睛猛然睁开!

黑瞳最深处诡谲金光大盛——

“竟会是她!”

丹离轻吐了这四字,眉宇间突添一重冷色,危险却又耀眼。

她随即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愿起身,又在床上打了个滚。

“好软好舒服,要是能在床上睡到大天亮该多好!”

话虽如此,她还是慢吞吞的,不情愿的起身更衣。

“喵——”

一声糯软而狡猾的猫叫声打破了满殿寂静。

“麻将,你怎么来了?”

丹离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麻将平时喜欢乱转就算了,这次居然跑进了皇帝寝宫——

“麻将,你是真想被乱箭射成猫肉干吗?”

她随即心虚的眼朝外张望——这才发觉,混乱加重之后,一些侍卫都跑了出去,或是护驾或是看个究竟,寝殿外围只有一群略显惊慌的宫女,也在四下张望,窃窃私语着。

麻将大概就是趁着这个空档跑进来了。

“喵——”

麻将飞快的挪动着四条肥腿,一蹬就上了丹离的膝盖,就这么喵喵叫着不肯下来了。

“你是说,你感觉到很奇特的气息,让你觉得难受?”

麻将蜷缩成一团,喵叫声也变得孱弱,圆团脸配合着可怜兮兮的表情,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一颗心都要酥了。

丹离不吃它这套,在它头顶轻敲一下,“做什么怕成那样,真是没出息!”

她见麻将开始委屈的高声喵喵,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安抚的摸了摸脑后皮,“不用担心,这毕竟是皇宫内苑,闹不出什么风浪的。”

“要悬起一颗心的,可不是我们啊!”

丹离又摸了摸它的绒毛,抱起来在怀里揉了揉,“我们走吧!”

看向麻将困惑的圆瞳,她笑得格外灿烂欢畅,“外面还有一场好戏可看呢!”

****

丹离慢吞吞走到事发现场时候,暴室外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让一让、让一让!”

丹离先是好声好气的说,见禁军不为所动,于是心一横,干脆扯起嗓子喊道——

“万岁你的腰佩衡玉忘记戴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禁军们连忙让开一条路来。

丹离急匆匆往里走,那颗充满八卦窥探欲的心又开始活跃起来——

只见暴室正门大开,内中只是一条荒凉曲折的深巷,里面松明火把照得影影幢幢,人影火光交叠着,间或有兵器交击的声响,根本看不真切。

她正伸长了脖子在看,下一瞬,剑光刀影暴涨于眼前——

“别让他们跑了!”

“抓刺客!”

血光飞溅中,又是一具黑衣躯体落地,顿时便被无数箭石刺了个对穿。

见来犯之敌已露颓势,众禁军侍卫立功心切,发一声喊,便要齐齐攻上。

“统统给我闪开!”

一声娇斥,只见银光亮如白昼,一斩之下,宛如长虹贯日惊心动魄,又似后裔射日那极灿一击!

轰然巨响过后,暴室正门顿时化为一片废墟!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是微裂一丈长口的地面!

天啊,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众人睁大了眼,在尘烟飞舞中,两道昂然身影,正对峙而立!

雪银长戟横天而架,正好抵住一柄黄金名斩,刀气虽被挡住,激荡之下,仍带起废墟中大块砖石,飞旋而起!

众人哗然之下,方才急功抢进的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没有这把雪银戟及时出手,只怕自己已被黄金长刀之气斩为数截。

“好刀,好刀法!”

手握雪色长戟之人,面具下的朱唇轻启,发出低低赞叹声。

“阮将军!”

众人齐声唤道,七嘴八舌之下,好似有了主心骨。

神武右将军阮七,着一袭素白银袍,襟间却系了一条朱红珠链,在胸前荡起妖异华影。

她戴一副银白鬼面,只露出线条优美的唇形,声音冷冷脆脆,动听中蕴含悍狂战意。

“如此高手却藏头裹面,作鼠辈之行,真是可叹!”

她银白色下颌微扬,目光斜睨对面之人,语带不屑。

对面之人一身黑衣,手持长刀呈黄金烈耀之色,只望一眼就让人目眩。他背上负着之人,丹离可是非常眼熟。

可不就是被幽禁暴室的长公主丹嘉?

第三十三章 运机巧变藏虚实

只见松明照耀下,她虽然衣衫尚算齐整,却是形容憔悴,大约也吃了不少的苦。

“露出真容来,好领受一张全城通缉的图像吗?”

黑衣人发出低沉笑声,长刀一挥,顿时罡风狂烈,众人抵挡不住,顿时后退三步。

雪银长戟横扫而出,两道气劲相撞,顿时断砖残垣被震得四散飞去。

“哼!”

阮七戟尖化扫为点,如灵蛇一般疾舞而出,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只见火光片银光闪烁,随即便见半截黑色衣角飘飞而去。

阮七伸手接住飘落而下的黑布,唇边微微勾起一道冷傲弧度,“何必画什么通缉图象,今日便要让你伏诛当场!”

这一招之差,顿时让周围众人士气大振,齐声喝彩之下,众兵将看向阮七的目光也越显仰慕憧憬——

昭元帝秦聿初建军业时,阮七、薛汶等人就跟随在他身侧,可说是他最早的亲信了。那时阮七不过十余岁的半大少女,出身微贱,一身武艺全是昭元帝亲自传授,虽无师徒之名,却也是得了真传的。

昭元帝南征北战之时,阮七也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霸业建立后,她数次拒绝前方主帅之职,而宁愿镇卫天都,守护帝侧。

阮七为人冷肃,平时并不多言,她长年戴一副银色鬼面,即使在亲随面前也从不取下。对于她的相貌,众兵将私下也有好奇揣测,某次有将领醉后失言,语带轻亵调笑之意,竟被阮七当着众目睽睽,一戟挑飞,摔出营帐好远。事后此人因腿骨碎裂,在病榻上躺了半年。昭元帝收到弹劾此事的奏章,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并无任何惩戒。

黑衣人目光闪动。眉宇之间不见紧张愤怒,他微微一笑。笑容显出兴味与豪烈战意——

“真是有趣!”

他这等不以为意的语气,激起阮七内心怒意,雪戟翻飞之下。挑。刺。扫,劈一气呵成。竟成一团白光银雾将两人包裹!

金色刀光猛一格挡,白雾立散。阮七退了两步。咽下涌入口血腥味,声音首次有了不稳。“你——!”

“以女子之身,能有如此身手,你也值得自傲了…”

黑衣人收起散漫语气,声音虽然不大,听入所有人心中,却是为之一震——

“先前轻忽,不出全力,确实是我不对——”

最后一字一出,他长刀反转,全身内元饱提而发,暗夜之中竟见周身隐有光雾蒸腾。—

说时迟那时快,阮七只觉得无穷压力扑面而来,她长戟扫出,却抵抗不住这道巨力,金色刀气瞬间朝着她眉心直贯而来——

“小心!”

耳边响起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她只觉得浑身失去控制,宛如腾云驾雾一般,再睁眼时,却已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让她随即想起方才的嗓音——

阮七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昭元帝那双幽沉黑眸。

“陛下!”

她心颤,慌忙从昭元帝扶持中起身,单膝跪罪道:“是臣轻忽怠敌之过…”

“你先退下吧。”

昭元帝声音低沉,似乎也毫无怒意,他随意一瞥,见阮七护腕处仍有鲜血流出,眼中略微露出一丝温度,“先下去包扎养伤。”

阮七身影微微一凝,“微臣告退。”

黑衣人闷哼一声,捂住左肩伤处,鲜血如泉一般从创口涌出,他连点自己几处要穴,总算止住了血。

他放下手,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火光映照下,只见他的左肩露出一个血窟窿,白森森骨头露出一端,看来实在狰狞可怖。

黑衣人看一眼身旁的那柄长枪,只见它稳稳斜插入脚下青石,火光中嗡嗡轻颤,仍有沛然余威!

方才,昭元帝便是信手从禁卫手中取过长枪,朝着自己疾掷而出,这才救了阮七之危。

“果然不愧是秦聿…!”

黑衣人低咳一声,唇边见血,他背上的丹嘉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哽咽道:“放我下来,你自己走吧!”

“那可不行,我可是在主君面前打了包票,要让你们小两口团圆呢!”

黑衣人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

丹嘉发急了,“今晚,你们一连来了三批人,都被格杀在场,若是连你也失陷宫中,‘他’身边如何还有可用之人?!”

黑衣人哑然,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你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机会,还是能救我出去的。”

丹嘉咬着唇说道,见黑衣人神色中有所动摇,她又补了一句,“我在这里虽然吃些苦,但昭元帝不会让我死的,他还得留着我们给天下人看他的仁慈!”

黑衣人沉声道:“我走了,昭元帝也不会罢休,他会从你身上拷问出我的一切消息,到时候你怎么办?”

丹嘉微微沉吟,清冷双眼打量着四周,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在看热闹的丹离。

她心动,顿时有了绝妙主意——

“等一下,你跟我演一场戏…”

她继续低声说着,黑衣人听着,心中越感佩服——

如此冷静急智,果然不愧是主君看中的伴侣…

昭元帝冷锐双眼看向两人的窃窃低语,他轻笑一声,“既然你身有重负,朕也不想占你便宜,把你背后之人放下,朕给你一个公平对战的机会。”

他随手从侍卫怀中取过自己的佩剑,略一擦拭,语多遗憾道:“最近不与人动手,也真冷落你了。”

听得皇帝这话,周围众人色变,“陛下,不可!”

“万岁,此人交我们便是。”

昭元帝手一挥,众人噤声,他拔出长剑,顿时一泓秋水潋滟,古朴见精光。

丹嘉见事已至此,狠一咬牙,忽然从黑衣人背上翻下。

她跌倒在地,黑衣人惊愕来扶,她却从袖中掏出一片碎瓷利器,横在颈间,凄然说道:“今日我哪也不去!”

“长公主——”

黑衣人惊怒交加,沉声喝道。

“你不要为我费心了,还是赶紧离去吧!唐国已亡,我不想再有人为我丢了性命!”

丹嘉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中分外清晰。

 

第三十四章 劝君莫作独醒人

众人听得清楚,于是有人窃窃道:“原来这是唐国余孽啊?”

“大概是因为亡国,心怀怨念吧?”

昭元帝一个眼风扫过,四周顿时寂静得连针掉落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