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凶狠、癫狂的刀势,丹离双眼眯起,面上嬉笑也收了起来,双手微凝之下,正要有所动作。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清脆女音急道:“住手!”

当啷一声,一柄模样奇特的斜刀落地,只见那少年抱住头,面露痛苦之色,颓然倒在地上,不停的颤抖——

“我的头,我的头好疼!”

丹离觉得莫名其妙,正要俯下身扶他起来。眼角余光却见宫装女子飞掠而来,面露惊慌道:“别碰他!”

她皱眉道:“我可没对他怎样——”

蓦然她惊觉背后劲风来势险恶,闪避已来不及,间不容发之间,她摔倒在地,就地一滚,只觉得胸口一片凉意,睁眼一开,只见胸衣系带已被削成碎片飞上天空——只寸许之差,便直中胸前要害,再无生理!

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身后正殿一阵晃动,随即更是摇摇欲坠,无数碎石落下,砖瓦画梁也碎裂横落,高耸殿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逐渐倾斜过来,遮挡住人们头顶的疏淡月光。

“正殿要塌了!快闪开!”

身后有人大喝,丹离踉跄着爬起,一眼瞥见,正殿的主梁柱上,插着明晃晃一把斜刀。

刀气余劲竟然能震断一殿主梁!

她不及多想,提起吓昏过去的麻将,一溜烟跑出这危险之地。

又是轰隆一声,巨大的声响将夜色彻底扰乱了。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刚进宫,就被推进这处宫殿,随后无意中进了东院,我真是无意偷窥。”

丹离满身灰土,两颊却是两团焦黑,看着如同小丑一般让人发笑,她竭力平静的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看着对面一脸不信冷笑的浴袍男,她抿了抿唇,加了一句,“谁会想偷看那种场面啊,看了不干净的东西会长针眼的。”

“你说谁是不干净的东西?!”

浴袍美人一时大怒,正要发作,宫装女子啪的一扇拍下他的头,“你给我住嘴!”

她锐利双眸看向丹离,“这么说,东院窗框是谁弄坏的?”

“是他!”

丹离答得果断。

“那些盆栽呢?”

“呃…”面对不善目光的扫视,丹离勉强露出个笑容,眼珠骨碌一转,“是我家麻将。”

“畜生不懂事,主人也不懂吗?”

浴袍男阴阳怪气的说道。

“你给我住嘴!”

两道女音同时喝道。两人对视一眼,正要默契一笑,却发觉不对,丹离连忙心虚的别开眼,不敢看那宫装女子。

“那么,我房里这些雪缎衣料呢?”

丹离和浴袍男对视一眼,瞬间伸出手指,戳向对方——

“是他把我逼进房中的——”

“是她撞上那些衣料,一路撕扯坏的!”

“好了,我都知道了。”

宫装美人阴测测一笑,在自己早有准备的帐册上写上了重重一笔,“总之就是你们两人都有份就是。”

 

第二十七章 粉黛月眉玉搔头

宫装女子吹了吹帐册上的墨迹,一一算给两人听,“姬悠,两枚扳指七百六十两,窗框二百两,外加我房里雪缎价值的一半是一千五百两,总共是欠我两千四百六十两。”

“不是吧…”

名唤姬悠的浴袍男哀鸣一声,几乎要昏死过去。

“至于你,”她看向丹离,“你只欠我一千五百两。”

丹离觉得一阵肉疼——金银在她包袱里才不到一月,还没捂热就要送出手,实在是不舍得,但形势比人强,又在人家屋檐下,她伸手摸了摸包袱,勉强笑道:“可不可以打个折啊,我瞧那雪缎有些还可以将就着用。”

宫装女子嘿然冷笑,“我的话还没完呢——你是只欠我一千五百两,可是你吓得‘他’旧病复发,明儿请太医来看,没个五六百两是请不来人的。”

她手指指向之人,正是那个瘦小的少年,他此刻缩成一团,颤抖得如同筛糠,含着大颗泪水的兔子红眼只敢怯生生抬头偷看大家一眼,随即又缩得更紧,一副哭都不敢哭的怯懦模样,跟方才那阴森狂烈的杀人妖魔模样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这是我们这服侍的小太监,小森。他平时胆小如鼠,一受到特定刺激便会化身疯狂刀者,要打要杀的谁都制不住他。”

听到她这般介绍自己,小森蜷缩得更小,抽噎得不敢哭出声,一看就是一副受气包般没用的小家伙。

丹离想起方才他狂烈惊艳的刀气,面上不禁抽搐一下——这孩子生就如此天赋,没从事武林大魔头这项很有前途的职业,真是可惜了!

宫装女子瞥了她一眼,继续笑得咬牙切齿,“最关键的是,你们眼前这座正殿——”

众人一下缄默了,用眼角余光瞟一眼已成断壁残垣的正殿,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色。

“这座正殿,乃是我们德宁宫唯一的主位起居殿,如今弄成这般模样,宫掖司查问起来,谁能担待得起?”

小森听见这一句,哇的一声终于哭了起来。

浴袍美人此时倒于心不忍了,“我们德宁宫哪有什么高阶的主位,也不会有什么娘娘搬到这里来住,况且这间正殿本就年久失修,坍塌残破也不足为奇啊!”

“你倒是说得轻巧!”

梅红宫装女子瞪了他一眼,“我们这虽然冷僻,还是有个把宫女太监送饭或是路过,好端端的正殿塌了,谁会相信其中没有蹊跷?”

她冷笑着扫了他一眼,“若是细查之下,你是男人的秘密露了馅,啧啧…”

见着浴袍男脸色变为铁青,丹离正在幸灾乐祸,却冷不防宫装女子看向她,冷笑道:“至于你,才来第一天就把正殿搞塌了,我倒要看看哪个地方还敢收留你?”

丹离咬咬牙,勉强露出个笑容来,“你要怎样?”

那女子目光一闪,迎着拂晓的曙光,好似双眼都闪出个金钱图形,她取出怀中袖珍小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敲打,吓得丹离心头一震——

“雪缎料子一千五百两,小森的医药费五百两,至于正殿修缮的费用…是五千两。”

最后报出的数字,让丹离瞬间觉得眼前一黑,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五…五千两?!”

她气若游丝道:“就是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么多钱。”

她怕宫装女子不信,连忙把自己的小包袱展开给她看,“喏,除了这些细碎金银小锭,我就再没值钱之物了。”

宫装女子顿时如同泻了气的皮球,不敢置信的看向她,“你好歹是位公主哪,怎么混得这么惨?”

她不甘心的上下打量着丹离,好似在估测她身上还有什么剩余价值可挖掘。

正在僵持之时,却听宫门外有人扬声高喊道:“这宫里的人统统都出来,圣上旨意到了!”

什么?!

旨…旨意?!

听到这惊人一声,众人楞在了当场,然而下一瞬,他们看到了彼此现在的模样——

穿着浴袍,露出男子喉结的他。

目露凶光,红色宫装落满积灰的她。

还有两腮乌黑,活象从灶塘里掏出来的丹离,一阵晨风吹过,她觉得胸口凉的慌,低头一看,发觉系带断裂后雪肤半露,险些尖叫出声。

如此这般千奇百怪的模样。

一阵冷风吹来,好似泥塑木雕一般的人们终于清醒过来,随后瞬间只见人影狂奔,转眼就只留下身后飞扬的尘土。

“来人啊,这宫里的人都哪去了?!”

苍老声音中透着刻薄尖刻,来者正是当日挑选罪臣之女充入宫掖的中年妇人,只见她衣着华贵,左右随侍着四个宫女,前呼后拥的走了进来。

才进照壁处,便见眼前烟尘腾腾,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却见一老一小两个太监急匆匆跑过来——

“可不得了了!”

中年妇人面色一沉,“这么咋呼成何体统?!”

“见过陈尚宫。”

老董演戏演得挺足,他淌着浑浊老泪,哆嗦着跪下道:“求尚宫给我家主子换个住处吧,这地方真住不得了?”

陈尚宫定睛一看,也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正殿怎么——”

“陈尚宫,您可算来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奇妙韵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乃是一位身着宝蓝纱衣,发作双环飞髻的绝世佳人。

晨曦照在“她”宝蓝色纱衣料上,点点金线耀目灿华,这般颜色若是在其他宫妃身上,只怕是俗气到了极点。但穿在她身上,却更衬得“她”明肌赛雪,眉目如画,气质脱俗宛如天人。

“哟,是姬常在。”

陈尚宫微扬着老脸,似笑非笑的招呼了一声,连基本的见礼也欠奉。

“陈尚宫,昨夜我们德宁宫唯一的正殿塌了…”

“姬常在”微微吸了下鼻子,珠泪含在眼眶中,那般倾城姿容,真是让人瞧一眼都心疼,“这里年久失修,可怎么住人呢?”

陈尚宫一双老眼瞪着“她”欺霜赛雪的肌肤,心下妒忌暗骂,嘴上却冷冷道:“塌了就塌了,横竖你们两个都是低阶嫔妾,也用不着住正殿。”

 

第二十八章 凤目樱唇青倚旎

这老妇人如此不客气的出口伤人,眼见“姬常在”因此而花容失色,身形摇摇欲坠,于是得意一笑,“姬常在,老身到此,可不是替你修房子的,再者说了,正殿你也不配住,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姬悠要的就是她这一句,闻言又是一颤,却是朝身后老董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梨花带雨的低声道:“那宫掖司万一来责问…”

“宫掖司算什么东西,老身说不要你管,那就不关你什么事!”

陈尚宫脸一沉,口气颇大的说道,看样子是有所倚仗。

顺利过关,万事大吉!

丹离快速换过衣裳,躲在侧边听得心中欢喜——这下不用她出这五千两了,没想到,陈尚宫下一句就问道:“昨夜送来的那个丫头呢?叫她出来接旨!”

什么?这圣旨是给我的…?!

丹离无奈,走上前去跪了,只听陈尚宫打开明黄卷轴,朗声念道:“唐国石氏丹离,性情恭顺温良,特选入宫,封为才人。钦此。”

她念完旨意,见丹离仍是一脸懵懂的神情,不禁冷然一笑,“你还算有点福气,皇上居然想起了你,给了你这么一个位份。”

一旁小宫女嗤笑一声,“我们宫里,若是宫女得幸,也有封才人的,没想到堂堂一国公主,万岁居然只封给你从六品的才人。”

旁边一个更加肆无忌惮,挤眉弄眼的笑道:“听说石才人在押解路上就耐不住寂寞,屡次勾引万岁,这么轻易得手的货色,万岁当然不放在心上了,能有个位份,已经算她走运了。”

陈尚宫咳了一声,示意她们不可如此露骨,她脸上虽带笑,眼中却也透着不屑,“石才人,老身听说,这来京城的路上,你行为颇不规矩,惹得万岁不悦——内廷规矩森严,可不比你们在南边时候,你可要记牢了,千万不可自误啊!”

才人虽不算高阶主子,但也算是正式妃子的一员了,她摆出款来如此训诫,显然是逾矩了,丹离却也不恼,笑吟吟道:“多谢尚宫指点了——我几个姐妹也在宫中,不知她们怎样了?”

旁人尚不觉得如何,站在她身旁的宫装女子却微一皱眉,她感觉丹离问这一句时,瞳色都为之一深——

大概是日光照射的原因吧…她心头隐隐升起一种不安,随即暗笑自己过于敏感了。

陈尚宫露出一个极为怪异的笑容来,“你大姐丹嘉,蒙万岁看重,封为昭仪。”

丹离尚不觉得如何,一旁宫装女子听了这下,却心下诧异——昭仪乃是正二品的位阶,仅在四妃之后,一个亡国公主初来乍到就就获此殊荣,实在是异数了。

“可惜啊…”

陈尚宫笑容转为冰冷,“可惜她却是不识时务,当场抗旨!”

丹离露出一个吃惊害怕的表情来,非常逼真妥帖,可宫装女子心中却又是咯噔一声——那种怪异不安的感觉,更重了。

“她现在如何?”

陈尚宫故意卖关子,就等这一句,“抗旨不遵,本就该死,现在万岁不过将她幽禁在暴室,真是万分仁慈了。”

暴室乃是惩罚犯了重大过失的妃嫔和女官宫女的,环境是万分的艰苦险恶,这么一位金枝玉叶,只怕熬不了多少时候。

丹离好似害怕的瞪大了眼,宫装女子却看得真切,她的唇角微抿,露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似惊讶,似讥诮,又似…期待?

看着众人一片惶恐害怕的神情,陈尚宫心中得到极大满足,她甩下一句“你还有个妹妹丹莹,也封了正五品的良媛。”便转身离去了。

****

直到这一群人走得看不见背影,众人这才呼出一口大气,彻底放松下来。

“终于走了…”

美得倾国倾城的“姬常在”瞬间收起梨花带雨,我见尤怜的气韵,冷笑着看向丹离,“哟,这位就是新出炉的石才人吧?”

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丹离傻傻一点头,却见姬悠宫衣轻拂,行动间娉婷盈盈,居然福了一福,“常在姬氏,见过石才人。”

他露出一道灿烂而危险的笑容,美得人眼前一眩,“这德宁宫里现在有了三个主子,我是正七品常在,梅姐姐是从七品选侍,只有石才人您才是位阶最高的。”

丹离从他的话里听出不寻常的危险意味,正要开口,却听一旁梅姓宫装女子拍手笑道:“姬妹妹说得对,我们宫里总算有主位了,真是可喜可贺!”

被她称为“姬妹妹”的姬悠白了她一眼,却心领神会的笑道:“是啊是啊,我们等待许久,终于迎来了正殿的主人,这下,终于有人主持大局了。”

“正…正殿的主人?我?”

丹离不敢置信的问道。

“当然是您了,石才人。”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答道,梅选侍轻快的加了一句,“您没听陈尚宫说吗,我们位阶太低了,哪够资格住正殿?”

丹离缓缓转过头,艰难的看向那一堆废墟的正殿——好吧,严格的说,只是半堆废墟,左半间虽然倾斜但还没倒,右半间已成了碎屑,麻将正在上面爬来跳去,仿佛在梭巡什么宝物。

“我?要住这间正殿?!”

感受到主人的视线和突然提高的嗓音,麻将转过圆滚滚的头来,撒娇讨好的叫了一声——

“喵——”

伴随着这猫叫,丹离僵直成了泥塑木雕,随即,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无力的垂下了头。

“老天…你让我死了吧!”

她呻吟着发出诅咒道,恨不能一头昏死过去。

*****

“你,去把那块砖拿来。”

“还有你姬悠,快去把窗框削一下,可给我削平整了。”

“小森你去领我们的午膳,老董你帮着刷漆…”

梅选侍一脸精明果决之气,指挥着众人上下忙碌,直到日过正午,正殿…准确的说是半间正殿已经修缮完毕了。

梅选侍上下打量一下,觉得还算满意,眼一瞄,一旁的丹离立刻谄笑着上前,递上汗巾,“梅姐姐真是辛苦了!”

“给你姬姐姐也送一条吧。”

“喂!你够了啊,再叫我姬姐姐我立刻撒手不干!”

姬悠很有骨气的一甩手,却听梅选侍脆声一笑,开念道:“窗框二百两,玉扳指两枚七百六十两,还有雪缎——”

“行了行了,我继续做还不行么!”

第二十九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

耳边听着姬悠的讨饶声,丹离微微一笑,开始打量自己的新环境——

德宁宫处于内廷最偏远之地,正殿归属这里最高的主位娘娘——也就是自己居住;东院住的是姬常在,就是眼前这位有倾城之貌的男“美人”;而西院住的是梅选侍,她喜着梅红宫装,连头上都饰以红宝石发簪,望之宛如隆冬红梅般风姿绰约,眉眼间尽是精明强悍,可说是此地一言九鼎之人。

这时午膳也送来了,丹离于是坐下吃饭,一边跟老董和小森闲聊。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看见了最不该看的场面,老董也索性不瞒她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

原来姬悠曾经是轰动六宫的大名人呢!

姬悠出身陇西姬氏,而姬氏,正是周天子正朔苗裔,更是前朝皇族。经过几十年的战乱,姬氏之名在天下人心中仍有巨大影响力,出于这个原因,昭元帝于天都登基后,便纳姬氏之女入宫。

大概是为了先压下姬氏的气焰,昭元帝封赐姬悠的不过是从五品的明媛之位,但姬悠进宫那日的绝代风姿,却震摄了六宫上下所有人等!

那一日,所有人都静默无声,看着姬悠一步步行来,不知有多少人为“她”的美貌失神,更不知有多少人撕碎了手中锦帕!

近得御前时,姬悠面对昭元帝的冷然打量,却是落落大方,淡然不惊,甚至能与他对答如流,言谈之间极见风雅博学,昭元帝欣然大悦之下,将“她”连升九级,封为贤妃。

那一日,不知有多少嫔妃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得寝食难安。

正当所有人如临大敌时,姬悠却创造了另一个传奇,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

继连升九级的传奇后,他却连连犯过,被连贬十二级,最后终于落到了常在的卑位。

被贬谪的原因五花八门:赐封仪礼之上,他因泡澡而迟到一个时辰,连昭元帝都被迫等了他许久,于是被贬为妃;接着又因为穷奢极欲,衣食住行都要求顶级器物而被人弹劾,又被降级;再然后是对太后暗有怨词,被人告首他有“老太婆”之类的言论,由于缺少证据,只得草草贬级了事…种种怪事不一而足。最夸张的一次,是他刚被贬为美人,传旨之人不见他踪影,正在前厅等得直冒心火,后一道旨意又来了,原来他方才在御花园诗兴大发,把所有亭柱都涂写了墨宝,让昭元帝震怒异常,于是又发旨贬他为常在。

老董说到这里,唉声叹气道:“我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泡澡,经常泡得忘了时间,他生性风雅,又好享受些华服美食,忘情之时往往不顾他人眼光,惹出那些事来,也真是可怜啊!”

这也算可怜啊?!

丹离心中暗笑:就凭这些“光辉事迹”,足够让这位“姬常在”死上十次了,他弄出这么鸡飞狗跳的事来,还能好端端在这当米虫,实在是皇恩浩荡了!

看样子,昭元帝登位不久,实在不愿落下“屠戮前朝后裔”的恶名,于是忍住气捏了鼻子认了,这才没有真正动到姬悠。

老董难得有人闲聊,继续絮叨道:“我家主子这般挥霍成性,就是有金山银海都要在这宫里饿死,幸亏有梅选侍跟他同住…这几年来,她帮了我家主子无数次,真是好人哪!”

据他说来,丹离这才知道梅选侍名叫梅滢,也是这宫里的奇葩一枚。

梅滢出身豪富商人之家,被选入宫中,相貌虽属秀丽,但这类品貌不俗的女子,内廷实在太多了,真正让她出名的是一件事——

宫女们一般每月中旬凭腰牌能出宫一次,采买所需用品,梅选侍却凭着她的商业天赋,一下看出了这其中蕴藏的巨大商机!

她看准宫中流行的华装花色与首饰模样,又让人窥准了天都街头最时髦的妆扮,每月从宫外引进各种精致衣料,首饰和花精,又雇了手巧的宫女代为加工调配,加上谙熟各家主子喜好的大宫女中从旁指点,最后出现在众妃嫔面前的是一件件让她们爱不释手的成衣、首饰和粉盒。她们毫不嫌贵,欢天喜地的买下了,转眼宫中又是一阵争奇斗艳。

这件事惹得宫掖司和内务府等各家都嫉恨交加,自从这种买卖盛行后,他们几家便不再如之前一般炙手可热,他们连连上疏给昭元帝,要求制止宫眷“与民争利”的行为。

昭元帝哪会管这等琐碎之事?他只看了个题名就甩手给了左相慕吟风。也是碰巧,左相是个性情冷峻,一板一眼到不尽人情的寡寒鬼,听说是小小一个选侍搞出的事,眉头一皱之下,就要将她问罪,但临到写诏之时,竟发觉宫规多如牛毛,却没有一条可以将她入罪,最后慕吟风眉头皱得可以夹死只蚊子,大笔一挥,请她迁到德宁宫,跟那个妖孽姬常在做伴去了。

丹离听到这里,虽然笑得直颤,却想起方才在她房里损毁的那些雪缎,顿时心中有数——虽然被贬谪到此,梅选侍的“生意”却丝毫不曾收敛,而是转为了地下,更为隐蔽安全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梅选侍走了过来,“正殿的一半已经修好了,你一个人住也足够了,还有什么不足的,你可以让小森转告我。”

丹离正要感谢,梅选侍下一句算是彻底暴露了她的本性,“修正殿的工钱,就先让你欠着吧,等你有钱了要加倍还!”

“当然当然!”

丹离满口答应,眼珠一转,笑问道:“我身无长物,梅姐姐你真认为我哪一日会有钱吗?”

“当然,我的眼光从不出错。”

梅选侍答得干脆豪情,“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出头的日子不远了。”

丹离不禁失笑,“看你说的这么玄,难道你还会卜卦算命不成?”

“我不会算命,但是我能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小丫头,你要走青云运了!”

梅选侍瞥了她一眼,虽然语气老气横秋,却并不惹人讨厌。

正说着话,此时宫门外又有诏命到了,却是宣丹离今晚去侍寝。

 

第三十章 空山凝云颓不流

“我说对了吧,你真的要青云直上了。”

梅选侍似笑非笑的看向丹离。

丹离回以一笑,“不知道皇上那边的晚膳味道如何?宫里的宝物多不多…”

她朝梅选侍眨了眨眼,梅选侍一楞,随即心领神会的大笑,“果然,你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她拍了拍丹离的肩膀,“不管怎样,记得你欠的帐啊,双倍工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丹离眼珠又是一转,“梅选侍,我觉得,其实姬才人院门口的那两尊貔貅,更符合你的性格,放在你院门前才更恰当才是。”

“多谢夸奖。”

梅选侍居然不恼,笑着眯起了眼,神情有五分狡狯,三分欢畅,更有两分深邃——

“其实那两尊貔貅是我让他雕的,雕完放他门口镇着…只出不进的貔貅,正好约束他挥霍的性子。”

“至于我自己…”

梅选侍哈哈大笑,毫无宫妃应有的淑雅风范,“我觉得吧,我自己比貔貅管用多了——它只是能守财,而我,能源源不断的弄来千银万金。”

她又拍了拍丹离的肩,“小丫头,你该去侍寝了。”

****

丹离乘着承恩车到达皇帝的寝宫时,已是月上梢头,疏淡的月光照出寥廖人影。

未央宫建于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只见重阙云台无数,飞檐斗拱微露。一场瑞雪才下过几天,琉璃瓦上浅浅积了一层,暗夜中发出晶莹冷光。

由台阶而上,绕过前殿,穿过重重回廊,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白玉栏杆与福字圆窗,若不是有人带领,丹离几乎要迷失其中了。

穿过中庭,正面地上皆铺有绿玉圆石,轻踏而上便会发出轻微的悦耳清响,宛如雅乐一般。

这大概是前朝顺帝做下的大手笔,昭元帝为人冷漠,又喜爱兵戎之事,只怕没耐心弄这些风雅奢靡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