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是被朱元璋杀头抄家,后面上台的是谁,蓝家的人真心也没必要多管。
蓝宁眼眸露出迷离遗憾之色。幽幽道:“其实,建文皇帝登基后,曾经有意要赦免我们这些流放的女眷,他宅心仁厚,特许我们回京城居住。谁知刚刚收到赦免令,朱棣就攻占京城了。”
这也是一群倒霉催的…小古叹了口气,“所以你觉得朱允炆至少比朱棣强点?”
她轻笑一声,隔着被子拍了拍蓝宁的肩膀,“我承认,朱允炆是比较仁厚些,但皇帝这个位置,不是‘一个好人’就能顺利担任的。”
“你知道他登基后出了多少昏招?你知道他器重的齐泰黄子澄是何等志大才疏的一群废物?你知道他宅心仁厚不肯杀亲叔,因此折进去了多少忠臣部下?”
小古一口气说完,蓝宁叹了口气,艰难说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可是…”
小古决然打断道:“仁慈好人建文帝,比起朱棣可说是毫无胜算,他都一败涂地了,你觉得就凭这些遗臣后裔,在暗中搞些暗杀谍报,就能把朱棣从宝座上掀下吗?”
蓝宁微微摇头,就算她是站在建文一系这边,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虚话。
她心中悚然,今日这一番长谈,才终于知道十二娘并不看好建文这边,那她长久以来的活跃和战斗,又是为了什么?
“我跟景…会首不同,他是为了推翻朱棣让建文帝一脉复国,而我,只是为了救出那些跟我同样命运的弱者。”
小古眼中异彩闪烁,想起母亲在监禁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想起那些饱受凌虐的营妓,她的心中更加坚定——
“这个木盒,想必朝廷愿意出极高的价格赎回,让他们用天下贱籍的自由来换,也算是合算的买卖——只要皇帝一道诏书而已。”
确实是只要一纸诏书就能赦免所有人,但这说白了,就是让朝廷和皇帝吞回前言,扇自己耳光。
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
“反正我的价码就是这样,就看他们愿不愿意付了。”
虽然木盒还没到手,但小古好似自信满满,已经在预测下一步的动向了。
“朱棣对建文皇帝的下落一向在意,甚至可以说,他是有些疯魔了——胡滢好好一个进士才俊,却被他委任专职,到处去搜查关于建文帝的蛛丝马迹。”
小古用雪白面庞摩挲着被面,悠悠道:“因此,我觉得他会答应。”
“一切的前提,是你得找到这只木盒,否则万事皆休。”
蓝宁忍不住对她泼冷水,小古却是淡然一笑,“我必定会找到它。”
东西必定不出这个别院的范围,她就不信找不到!
窗外旭日渐渐升起,光华万道,照得房内也有些刺眼了,疲累了一夜的两人也无心再聊,很快陷入了甜睡。
第二百零五章 偶遇
清晨时分,济宁侯府的后花园里隐约传来阵阵鸟鸣声,伴随着树叶落地的轻微细响,越发显得宁谧安静。
景语漫步在鹅卵石小径上,貌似闲适,炯炯眼神却扫向西侧小院——那里,就是张氏养在膝下的如瑶小姐居处。
他的目光犀利闪动,扫过那半旧剥落的外墙和零落破损的屋檐,心中想起这几日寄居侯府听到的传言。
这位如瑶姑娘,因为失去母亲张夫人的庇护,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在靖难之乱的关键时刻,那神秘的木盒被送到在张氏夫人那里,数年后她因为小产下红不止气极而亡,那东西现在又是在哪?
张夫人是有亲生儿子广钲的,照理说有什么贵重物件都该给他,但景语已经探查清楚了,这位少爷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脑纨绔,虽然不敢走马章台寻花问柳,却也把自己院子里有姿色的丫鬟都摸了个遍,他亲娘留下的物件也随意赏赐给她们。
景语昨夜就摸进他的院子,看到那库房箱笼都用破铜烂铁胡乱锁了,男女调笑的声音直到后半夜才停歇——他细细搜索之后一无所获。
是被藏起来了?或者是,不在广钲这里,而在蕙质兰心的如瑶手里?
景语眉头皱起陷入了沉思,身后突然传来少女的清脆嬉笑声,他心中一动,脚下一转移到了花丛背后。
花瓣纷飞如雨,落到他的斓衫衣襟上,渐渐升起的旭日照得草木青翠,更显出夏初的微热明媚。远处走来的三名女子,左右二人都着粉红上襦浅绿长裙,耳畔闪着金银丁香坠的光芒,显然是近身服侍的一等丫鬟——景语微微抬头,却见那中间的女子身着杏黄色窄袖束腰纱衫,下着藕荷色碧纹湘江长裙。乌亮头发挽了一个堕马纂儿,只簪了一对明珠镶玉的花钿,周身却隐约带着书卷气的淡然。
“姑娘,这几日大厨房那边送来的饭食可好多了。不仅是菜色丰富,而且热气腾腾,连饭也是喷香的新田雪糯…”
那丫鬟絮絮叨叨说着,又感叹道:“我们总算苦尽甘来,过上好日子了。小姐你也趁这机会多吃些食补的,好好将养身体。”
“这也是广晟少爷作了侯爷的缘故,否则啊,我们唐乐院还不知被人怎么踩呢!”
另一个丫鬟忿忿道,显然是怨念深重。
景语心中一动:听这话音,中间那位就是他要找的如瑶小姐了。
只听那左边丫鬟又开始唠叨。“小姐的底子还是虚了点,侯爷送来的那两支十年的人参正是及时,可又怕厨房那群黑心的吞没了,拿些参须子熬汤来搪塞我们,若是小古在就好了。”
如瑶微微一笑。“初兰和秦妈妈都在,她们的手艺也是不错。”
“那可不一样,秦妈妈年纪毕竟大了,也不好让她过分操劳,至于初兰…我还怕她遇见人参也加三把盐,把好端端的小姐齁昏过去了。”
碧荷心直口快的说笑着,如瑶听了扑哧一笑。顿时宛如繁花盛开,周身洋溢着青春妩媚,“你啊你,真是爱记仇!人家初兰不过是偶尔失误放多了盐,都快两个月了你还记着这事,动不动就拿出来说嘴。”
“好啦好啦。我知错了,姑娘就不要再责怪我了,不然清漪姐姐的嘴角要笑得合不拢了,越看越像厨房蒸笼里的开口笑。”
“好呀,竟敢这么说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主仆三人说笑嬉戏着,顿时响起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说起小古,也不知她在庄子上过得是否习惯,病养得如何了。”
如瑶念叨着远方似婢似友的那个少女,却让一旁花丛中的景语心中一震,随即,一种酸涩沉痛的感觉从心间弥漫,扩散。
他的计划步步紧逼,害得她身受重伤,又被会中众人误会,无处容身之下只得跑到那偏僻的庄子上养伤!
如郡…
你的伤怎样了,可还安好?
念起伊人的名字,眼前却又浮现那日,她与济宁侯亲密交谈、相拥的场面。
景语双手紧握成拳,胸中升起极大波澜,面容却仍是一片冷然。
唇齿间隐约传来血腥滋味,也不知是被刺玫划破了嘴角,还是被自己的牙齿咬破。
这般难受的滋味…
景语无声的叹息,随即眼中一凝——
如郡心志坚定冷静,百折不饶,只怕未必肯乖乖躲到庄子上去养伤。
她难道另有所图?
景语正在思索,却听如瑶低叹一声,“那个庄子连同周围的五百亩良田,正是我母亲的陪嫁,她在那里养病,总比留在这府上提心吊胆的好。”
什么?!
那庄子是张氏的陪嫁!
景语心中一凛,顿时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他是何等聪明卓绝之人,略一思索,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难道,小古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更或者,她也是为了那木盒而去?
自己竟然被她抢先一步?!
景语顿时心乱如麻,脚下微滞之下,发出沙沙轻响。
“谁?!”
如瑶好似发觉了什么,冷声喝道。
景语见状,正要现出身形,突然却听不远处的曲折小径上,传来一声轻笑,“这是在自己家,瑶妹妹何必如今紧张,这么一惊一乍的,只怕下人们还以为遭贼了呢?”
随即传来细细脚步声,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身着浅紫樱纹缂丝褙子,面容清丽的少女。
她并不如何精心打扮,只是颈下一道篆字连纹项圈镶嵌五色珠玉宝石,映得面容都熠熠生辉。
“如珍姑娘!”
两个大丫鬟连忙行礼,却很是纳罕的发现,如珍竟然是单独出现,没有带任何丫鬟仆妇。
“清晨露重,瑶姐姐还有闲情出来赏花,可见身子真是大好了。”
如珍这话也是欣慰寒暄之辞,一旁的请漪碧荷面面相觑,见她径直朝着自家姑娘走来,不由的警惕心起,拦在如瑶身前。
在她们心目中,如珍素来狡诈多智,为了讨好嫡母王夫人,使出各种毒计对付如瑶这边,唐乐院上下提起她来,都当做洪水猛兽一般。
“瑶妹妹你两个丫鬟真是大惊小怪,我又不会吃了你?”
如珍低声笑着,清丽睿智的眼中却是满含深意,她凑进一步,更加压低了嗓音道:“与其这么防备着我,你更该小心夫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她丢了这整个侯府的爵位!”
第二百零六章 不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瑶心中一动,却不敢轻信如珍的话。
“瑶妹妹也别装了,你我都心知肚明,我那位母亲大人一直想把你嫡母的嫁妆弄到手,你们明争暗斗的几个回合了,别人也不是傻子呀!”
如珍轻声一笑,比起她平时的端庄沉稳,更见几分慧黠精明。
“你这样毁谤自己的母亲,可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言行。”
如瑶冷然说道。
“呵,这里没有外人,我才跟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你若是要假装正经,那我也不说了,由着你吃亏倒霉吧。”
如珍转身要走,如瑶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把话说清楚再走。”
如珍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从她手里抽出袖角,悠悠道:“听说,前头的大伯母在郊外有个庄子,里面堆了好些值钱的嫁妆?”
如瑶心中一紧,冷声道:“要说就说,不必卖关子。”
“瑶妹妹,你应该知道,我们二房这边基本没有袭爵的机会,家里一百多口人,吃穿嚼用的花费不少,太太精明能干,全靠她用嫁妆银子支撑下来了,不仅没有亏空,反而赚了不少。”
如珍说起王氏掌家这十多年,跟平时一样赞得口甜如蜜,但那语气却含着几分讥讽,与她平日的恭顺温柔判若两人。
“哼,只怕是损了公中,肥了她的嫁妆吧。”
如瑶没有开口,身边的碧荷却是忍不住冷笑了。
如珍微微一笑,也不反驳,“太太一直希望能让大哥广仁考上科举做官,让四弟袭了家里的爵位,但若是要袭爵,就要去礼部和兵部疏通,而父亲的俸禄一向清苦,因此。她不得不另辟蹊径。”
她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随即笑靥如花的看向如瑶,“你九岁时刚刚没了母亲,那时候太夫人不也是说你和广钲年幼不懂事。要接手大伯母留下的嫁妆——所谓财帛动人心,人人都是如此,也不是我家太太一人。”
如瑶想起年幼的那一幕,不由的脸色发白,当时她年纪还小,却面对太夫人和婶娘王氏的软硬逼迫,实在是左支右绌,步步惊心。
如珍察言观色,继续道:“如今这个爵位眼看没了指望,太太更加只能一门心思捞钱了——只靠父亲的俸禄。四弟将来只能过平民小户的日子,如灿将来的嫁妆也不够——这两个是她的心肝宝贝,怎么忍心让他们吃苦受累?”
碧荷冷笑一声,“所以才更加盯上我们张夫人的嫁妆了?这还要不要脸啊!”
如珍噗嗤一笑,“去世的大伯母娘家富贵豪奢。当年简直可说是十里红妆,光铺子就有一百多个,还都是金陵和宁波城里繁华地段,如今这些铺子大部分归太夫人和我家太太掌管,剩下的也被大伯父租了出去,每月光拿租钱就可以风流快活了。”
碧荷张嘴欲说,却被如瑶以目光阻止了。她比谁都要清楚,这些铺子虽然暂时被这群长辈管着,但真正的契书却早就被藏在一个隐秘的所在,没有落到这群人手上。
见如瑶虽然愤怒,却并未惊慌失措,如珍的眼中闪过一道失望。“你一点都不担心吗,那可是你嫡母留下的东西啊,若是连这个都没了,妹妹你的嫁妆…只怕是要寒酸得不能看了!”
如珍盈盈大眼打量着如瑶,想在后者脸上找出着急害怕的神情。谁知如瑶晶莹面容却是一派从容,“这些事,母亲早有安排,也不会轻易就让某些人得逞。”
又是这般平静信赖的口气…如珍内心蕴藏的怒意怨毒,瞬间就宛如野火狂飙——明明大家都是庶女出身,如瑶何德何能,却能受到张夫人宛如亲女的养育呵护,珠玉一般的宠着,而自己却必须在阴险狡诈刻薄寡恩的王夫人身边,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艰难的熬着日子…
更可恨的是,如瑶的嫡母死都死了,还留下这么大笔丰厚的嫁妆给她!
凭什么…老天为真是不公平!
如珍咬牙想道,平素清丽沉稳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冷笑,“妹妹倒的口风可真紧,这般滴水不漏实在让人佩服——只可惜啊,广钲堂兄可不像你这般!”
“广钲?!你们拿他怎么了?”
如瑶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冷声追问道。
“我家太太只是关心侄子的身体和学业,怕他累着了,把家里新买的两个婢女给了他,据说一个通晓按摩推拿,手艺娴熟,另一个却是精通琴艺小曲,能为主人提神解乏。”
如珍说起王夫人时,那种讽刺更加刻毒淋漓,说起广钲却又微笑着看向如瑶,“广钲堂兄一见就爱得不行,这几天简直是形影不离的要她们伺候,他头脑一热为博佳人欢心,必定是什么话都肯说的。”
如瑶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张夫人最重要的遗产,是整整一盒的契约文书以及大额银票,就埋在郊外庄子的大槐树底下,这个秘密只有她跟哥哥广钲两个知道:张夫人咽气的时候,曾经拉着他们两人的手说,那些东西都写好签子分给两人,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难道广钲真的被美色所迷泄露了口风?
“婶娘往侄子房里塞些不干不净的女人,这侯府还有规矩没有!”
碧荷尖声嚷嚷道,如瑶却顿时感觉不对:广钲虽然是纨绔不成器,但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的,况且父亲沈煕一直不肯二房插手大房的事,他虽然昏庸没用,但毕竟是大家长,不经过他首肯,王氏这个婶娘也管不到侄子身上。
难道是…?
如珍见如瑶脸色变化,笑意更加加深,“你猜得没错,那两个丫鬟,就是大伯父亲自赏给儿子的,也是他亲口吩咐,要给这两个开脸办席面升做通房。”
虽然早就猜到,但听到如珍说出,如瑶的心里还是狠狠一震!
“大伯父本来想袭爵后就把我们一家分出去,所以不许别人来过问张夫人的嫁妆,但如今他的希望落空了,也只能从儿子女儿手里抢回大笔钱财了。”
张夫人的嫁妆虽然不如侯府的爵位和财富那么诱人,但对花天酒地的沈煕来说,却足够他挥霍个十年八年了。因此,王夫人一提议,他算计谋划之下,还是决定跟她一起,从儿女手中把东西骗出来,彻底把铺子房产捏在手里。
第二百零七章 反目
“瑶妹妹,你还是放明白点吧——这个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参合了这事,就连太夫人也默许了,等着大家把东西抄了,就要把银票孝敬给她呢!你一个小辈,能拗得过这么多长辈吗?”
如珍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如瑶咬着嘴唇,恍惚间好似又回到幼年时,那暗无天日的头七,那个白幡高悬纸钱满地的灵堂…自己是那般弱小,孤苦无依,而周围的那些亲人,却一个个冰冷狰狞,不怀好意。
她打了个冷战,昏乱的眼神略微清明了些,看着眼前笑容甜美的如珍,“你今天来告诉我这些,究竟是为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瑶妹妹你一点也不想着反抗吗?”
如珍笑容文雅娟秀,瞳孔最深处的光芒却让人不寒而栗,“你应该把这件事闹开,让他们名声丧尽,至少也要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再伸手过来。”
“我一个内宅女子,只怕是有心无力。”
如瑶越发觉得如珍心怀叵测。
“瑶妹妹你跟二哥素来亲厚,他如今才是这个侯府真正的主人,只要他愿意帮忙…”
如珍眼中的光芒有些阴晦,更有些狼狈和怀恨。
广晟突然上位,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如珍更是料想不到,这个从来都是纨绔荒唐的同胞兄长,竟然会有如此一飞冲天之势。
震惊过后便是狂喜:她不再是一个卑微的庶女,而是济宁侯的同母胞妹!
以前,她为了讨好嫡母王夫人,刻意跟广晟疏远,甚至有意在人前划清界限,彼此之间可说是冷淡如冰。
趁着袭爵前的忙碌,她去看望广晟,想要弥合从前的冷淡和嫌隙,广晟却推说有要事在身。匆匆离开不愿见她。
这样的态度让如珍彻底心灰意冷,却又很不甘心——二哥以前的处境很是不好,我若是跟你亲近只能遭到嫡母的厌弃,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态。你为何不能大度些呢?
压下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缓缓说出真实目的,“只要二哥愿意插手,我可以提供母亲多年来掌家亏空中饱私囊的一些证据,必定能让她名声扫地,再也不能做这侯府的当家主母!”
她的面容清丽文静,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带着浓浓的阴狠怨意,如瑶不禁诧异问道:“你跟婶娘之间发生了什么?”
原本喜欢演出母慈女孝宛如亲生的两人,如今竟然有这么深刻的恨意?
如珍默然不语,眼中的光芒却只剩下冰冷悲愤——
时间退回到昨日午后。天气明媚而略带热意,她刚刚做好一件凉缎披肩,上面绣了王氏喜欢的百蝠花纹,亲自拿了去孝敬她。因为想给她一个惊喜,加上轻车熟路。所以没让丫鬟禀报就直接进了院子。
当时也是凑巧,王氏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都有事不在,几个三等丫鬟正在互相看着络子比划嬉戏,因此如珍一路走到了正房的台阶下。
房里隐约传来一男一女的嗓音,十分熟悉,正是嫡母和父亲正在商议着什么,突然王夫人嗓音提高。传来只字片语,里面提到如珍的名字,更加引起她的好奇在意,于是悄无声息的潜行而去,猫腰躲在窗下,细细听来。
里面两人略有争执。很快父亲便叹息着妥协了…如珍静静听着,浑身的血脉却是一点一点凉了个彻底!
她一直这么恭谨小心的侍奉着嫡母,以她马首是瞻,为她着想为她出谋划策,王夫人对她也表现得极为宠爱。在整个侯府的人看来,她们俩是母女一心,可没想到,王氏却在私下对她如此鄙薄和防范,不仅不肯把她许配给姓薛的青年才俊,更是逼着父亲同意,要把她往低里嫁!
简直是欺人太甚!
如珍当时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又惊又怒之下,却听到嫡母尖利的嗓音传来——
你也不想想,她生母是谁,又跟我们有着什么样的冤仇!到时候她得势了知道真相要报复,只怕我们几个儿女都要遭了毒手!
这一句宛如晴天霹雳在她耳边炸开,如珍打了个冷战,双臂抱住自己,却只觉得眼前的整个世界,都仿佛染满了恶意和阴森的毒汁!
她的生母…
那个原本是羞耻的称呼,此时却好似在眼前崩裂开来,变成一个狰狞而恐怖的黑洞,里面藏着未知的真相,让她吓得簌簌发抖!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中间有着怎样的内幕?
如珍心如乱麻,最后听到的,却是父亲叹息着同意了王氏的想法,决定把她嫁得低些,找个“老实厚道的”。
如珍此时已经面无人色,却仍强撑着蹑手蹑脚的离开,故意在厢房那里耽搁了会,等面色恢复了些许,这才笑语盈盈的踏上台阶——
“母亲,我来给您送新衣裳啦!”
莺声笑语,温柔亲昵,好似刚才那一幕宛如是虚无的梦魇一般。
如珍想起昨日的这段回忆,脸上仍是阴晴不定,她轻笑一声,对着如瑶道:“这你就不必管了,我说这些可都是为你好!你还是赶紧去求晟哥儿派人去庄子上吧,否则等我那个贪得无厌的嫡母去了,只怕你那埋在槐树下的宝贝,就要改姓王了。”
她真的知道埋藏的地点!
如瑶脸色大变,如珍却是冷冷一笑,转身走了,只剩下如瑶挣扎踌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埋在槐树下的东西,真的要落到王氏手里吗?
这事真的要拜托广晟来主持公道吗?那可毕竟是他的父母所为,一顶不孝的帽子落下来,只怕连他也要遭人非议!
但母亲的遗物,却不能这么落到这些人手上!
如瑶神色变幻不定,但终究下定了决心,急匆匆就要去前院,不料脚下一崴踩了鹅卵石,顿时失去平衡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
一道冷然嗓音在耳畔响起,随即她落入陌生男子宽厚挺拔的怀抱。
抬眼看时,却见来人气质冷峻刚直,身着墨蓝色绣银箭袖长袍,腰束一条玄色缀玉腰带,周身却带着军中的精锐森然之气。
第二百零八章 心意
如瑶眨了眨眼,慌乱之下就要推开对方,谁知一个踉跄却险些又摔倒在地,那人也确是端方君子,将她扶住后立即放手。
“这里是内宅花园,外男不得擅入…这位公子你是走错了吧。”
如瑶想起方才的温热触感,脸上一阵发烫,却仍是冷静客套的吓了逐客令。
“抱歉,是我鲁莽了。”
那青年目光清澈,瞥了她一眼后就出于礼数垂眸不看,目光向下,却看见她粉蓝绣鞋上的忍冬花绣。
针线细密而精美,那蜿蜒的花鬘更是趣致可人,只有仔细看时,才能发觉那是用两块不同的鞋面布料拼接的。
明明是极为窘困的处境,却因为主人的巧思妙想而从容掩过…他想起方才看到、听到的那一幕对谈,对眼前这聪慧娴雅的少女的处境若有明悟!
原来她就是这侯府的长房大小姐,如瑶。
萧越与这府里经常来往,亲戚之间也没什么避讳,诸位表弟表妹都见了个遍,唯独这位如瑶小姐从不出现。
“既然走错了,公子还是速速离开吧。”
如瑶见此人沉默不语,柔声催促道——不知怎的,她直觉眼前这人不像是举止轻佻的登徒子,但为免瓜田李下之嫌,还是下了逐客令。
萧越默然伫立,心中却是百味陈杂,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他今日是来看望姨母和几位表弟表妹的——济宁侯府这突如其来的“袭爵喜事”已经传到了远在山东陪父亲赴任的母亲耳中,她震惊之下却是分外明白妹妹的心病,生怕她气坏了身子,于是写信让近在京城的儿子多去探望安慰。
那封信里絮絮叮嘱了许多,末尾的一句却是让萧越的心咯噔一声——母亲竟然有让他跟如灿表妹结亲的意思!
虽说只是询问,并不是定下来,萧越的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霾:姨母向来对他看重亲厚,如灿平素也是颇为喜欢跟他闲谈玩耍,只怕这事两边一议。十有八九就会成真。
但他中意的那个人,却并非是娇俏直爽,甚至有些刁蛮的如灿,而是…
他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了一张清丽沉稳的面庞,那黑嗔嗔的眸子好似有千言万语,总是这么微笑着看他。
如珍!
初次见面是因为疯马横冲直撞冲入内院,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她,那般飞身而抱,却是比今日这一幕更加惊险、传奇!
虽然她很快就被如灿挤开,但他却对这个庶出的表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他被调去了北丘卫,姨妈曾经托人给他捎来好些吃食和御寒衣物,里面有一件厚而轻软的灰鼠银袍上,绣边做得整齐细密。那线路却隐约绣成了梵文的安纹和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