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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进演武厅,便听到内中人声喧哗,好似在争论什么。
广晟不见迟疑,大步流星上前,却惊动了靠近门口的看守者。
那人正坐在门槛上双眉紧锁,听到动静跳起身来拔出绣春刀,却正好与他撞了个正着。
“千户大人!”
蓦然相见,李盛激动的喊了一声,他急切想的迎上前来,却又想起了什么,阴着脸停下脚步。
“他们说,是你出卖了纪指挥使!”
他眼睛瞪得老大,怒意上涌又不敢相信。
此时厅中众人有些听见动静,回头来看,见到广晟顿时怒发冲冠,高声怒喝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居然还敢来?!”
广晟这才看清,演武厅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都是京城锦衣卫中的头面风云人物,平时威风凛凛的几十个百户,此时只能站在门口靠外的位置,干瞪眼也插不上嘴。
他们正好听见外面的动静,顿时七八个一起冲了出来,瞬间拔刀把广晟团团围住了!
“叛徒,今日要你偿命!”
“指挥使大人对你恩重如山,你竟然敢玩恩负义!”
“还废话什么,杀了这畜生!”
广晟看着他们瞪大血红的眼睛,刀锋凛然满含杀气,却是微微一笑,也不辩白,慢条斯理的取下佩剑,连着剑鞘凌空比划了一下。好似觉得手感还算满意,他瞬间出手,用带鞘之剑迎上众人手中的雪刃!
顿时只见银光闪烁雪刃翻飞,身影腾跃快得看不真切,长剑纵横捭阖之间锐意无双,竟在三两下之间就将绣春刀打飞三柄!
当啷之声连作,最后一柄竟然收势不住,嗡的一声长吟直飞而去,宛如白虹贯日一般穿过演武厅,直入上首,夺的一声扎进堂上太师椅的背面,顿时将正在争论的众人吓得鸦雀无声!
第一百九十三章 并蒂
众人惊诧回头,却见日光澈照之下,有黑袍青年大步流星走入,淡金光芒照在他俊美绝丽的面容上,一时宛如天上神祗,让人不敢正视。
黑压压的人群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压迫着,自然而然的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广晟目不斜视,淡然走到了最前面。
“是你!”
“出卖了指挥使和我们锦衣卫,你还敢回来?!”
有人高声怒喝,好似引燃了炮仗里的火药,顿时气氛变得狂热激怒。
广晟冷眼看向一双双闪烁怒火的眼眸,突然微微一笑,那笑意宛如繁花初绽般艳丽,却又冰冷让人发颤。
这笑容看在众人眼中,顿时让满堂人马陷入静默,随即却更加怒气爆发,“你笑什么!”
“杀了这个贼子!”
一片叫嚷之中,有人砰的一声,拍断了放置兵器的木架,这突兀而来的巨响顿时震住了所有人。
“乱吵吵什么,还有规矩没有!”
北镇抚使刘勉沉声骂道,那一双三角眼凶煞闪闪,瞪视之下顿时没人敢再哄闹。
他看向广晟,目光犀利不怒自威,“真的是你告发了指挥使?”
广晟的目光清澈无波,“是。”
“好,好!”
刘勉大笑两声,突然踏前一步铁掌伸出,闪电般的袭向广晟的咽喉。
周围有人发出惊呼声——刘勉在加入锦衣卫前,是沧州武学世家中的第一高手。掌上功夫可以捏碎一把铁弹子!
眼看那青年白皙柔弱的脖颈下一瞬就要被折断,突然,刘勉的手掌停住了!
广晟手中拿起一个锦囊,在他眼前悠悠的来回晃动!
刘勉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面孔涨得血红,手掌就这么停在离他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
他死死瞪住了这个后生小子,而目光的焦点,却在那个锦囊上!
那样的绣纹。那样的款式,他只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纪纲大人!
他的呼吸越发粗重,眼中的光芒亮得骇人,额头的青筋绷起,“这是他的?”
“是他给我的。”
广晟低声答道。
“里面装的什么?”
“锦囊里装的,必定是妙计。”
“什么?难道是他…”
刘勉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眼中凶光越发炽亮。
“是他的意思。”
两人一问一答,好似哑谜一般,众人都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原来是这样!”
刘勉低吼一声。满腔郁闷和北分无处派遣,狠狠的一跺脚,只听咔嚓连声。一连几块青石大砖都碎裂开来!
他心里火辣辣的痛。虎目圆睁睚眦欲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护大家,为了保住锦衣卫。”
广晟的一句话,却让刘勉浑身都在哆嗦,咬牙蹦出一句,“我们都不是怕死怕事的!”
“可他希望的是。大家都好好的,锦衣卫的名声,宛如此时烈日一般,长盛不衰!”
刘勉闻言浑身一震,他随即抬头看向下首的众人——大家也不是傻子。听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已经有五六分明白。目光触及之间。彼此都是眼角湿润,只是咬牙不肯落泪!
广成垂眸不语,朝着刘勉和众人淡然道:“ “总之,我做的一切,没出卖指挥使,也没有对不住锦衣卫。个中内情,你们知道无益,更无须在此聚集吵闹。”
下面有人低声啜泣哽咽,却也有愣头青梗着脖子道:“我们争的是如何去救出指挥使大人!”
“是啊,朝廷明显是要对他不利!”
面对更加激昂的气氛,广晟冷声一笑,那笑声比十二月的飞雪更加凉薄,“哦,你们是准备骑马扛枪的去劫狱,还是要冲进皇宫大内清君侧?”
这两样都是犯大忌讳的,众人虽然激愤,但听到这样的问话却都心头一颤,没有人敢于接话。
他瞥了众人一眼,眼角波光流辉宛如桃花幽潭,别有一种诡丽惊心,“指挥使的愿望,是我们锦衣卫能团结一心,好好发扬光大,你们这么闹腾,对得起他的苦心造诣吗?!”
众人默然,那个愣头青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那就眼睁睁看着纪指挥使去死吗?”
广晟看向那人,只见他面貌方正朴拙,身量不高却是虎背熊腰,一看就是有蒙古血统。
此时朝廷虽然跟北元时有争战,但蒙古人内部分有好些小部落,却是愿意归顺朝廷,跟黄金家族那一脉也是势不两立的。
“救人的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各自回家静待,千万记得低调恭顺。”
广晟见有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眼神,又添了一句,“朝廷文武百官都盯着你们呢,若是有人冲动坏事,纪指挥使必死无疑。”
这话简直好似一把利剑,直插众人心间,痛过之后就是悚然!
广晟从锦衣卫衙门的角门屋檐离开,又穿过几条小巷,到僻静处换过衣衫,拐了个弯又悄然回到一条热闹的大街上。
他衣着华贵气度端凝,到古董文玩铺子里掌柜亲自来迎,看了一柜前朝摆件后混乱买了一件回去充数,目光一瞥,却看到一旁檀木匣子的几支簪子。
这里并非是女眷光临的首饰金楼,卖的簪多数也是前朝古物,或是象牙、砗磲等余料制成,式样古朴无华,买者寥寥。
他从匣子里取出一支,是整支象牙透雕而成的凤含珠款式,雪白光滑之外,那颗珊瑚珠嫣红一点,光华灵动惹人喜爱。
这一刻,他想起小古那双闪烁熠熠的杏眸,唇边漾起温柔的笑意。
等她回来的时候,正好送给她这个小惊喜。
他毫不犹豫的点头,连价也不还,掌柜喜出望外,连声赞道:“这是宋朝时才女张玉娘所制,这般兰心慧质,哪里是庸俗脂粉可配,正该由大人您买回府里。”
广晟心中咯噔一声,笑容也淡了三分,张玉娘才是宋时才女,跟未婚夫沈佺情投意合却阴阳两隔,实在是兆头不好。
他不假思索的说道:“换一件吧。”
掌柜看他脸色便知道不妥,连忙去另内室另取了只金丝楠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对羊脂玉的发簪,明显是男女夫妻所用,上面刻的是并蒂莲开,显然是暗喻夫妻缱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暂别
广晟看了总算点头同意,掌柜抹了把额头的汗,轻声笑道:“这簪子虽然是新工,但兆头很好,夫妻恩爱白首偕老,那必定是顺顺当当子孙满堂!”
广晟感觉耳跟处有些发热,嗯了一声,让掌柜用洒金绢包好,这才拿了走人。
出门时却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交,心中咯噔一声:张玉娘的古物有甚不好,只是因为夫妻一人早逝,鸳鸯含悲,自己就果断不要——难道在自己心里,是情不自禁的把小古和自己两人,比作张、沈这对未婚情侣?
再看向手中拿的羊脂玉对簪,想起方才那一阵发愣,顿时心中雪亮,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一刻,他觉得脸上更加飞红,却是连心中也暖了起来。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侯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到得侯府门前,见那兽头辅首五架三间的大门台阶下,却有一道熟悉的倩影。
“小古!”
不知怎的,他的心跳略微加快起来,手中不自觉的攥紧了长盒。
“你可算回来了!”
他上前去就要拉住她的手,却不料小古退后两步,躲开了他的碰触。
广晟这才看出来,她脸色苍白憔悴,眼中带着血丝,也不如平时那般明亮有神。
“你这是染病还是怎么了?”
见她躲闪,他更要上前看个究竟。
小古咳嗽了两声,又往后闪了闪。“我身上在出疹子,有点发热,怕过给少爷你。”
广晟顿时更加心焦,“为什么不早说,我派人去找大夫!”
“不用了,如瑶小姐已经替我找好大夫开了方子,只要静养几日就能退烧。”
小古看门口守卫正在探头探脑,不知该不该过来拜见。于是拉了广晟的衣角,示意他到旁边屋檐下说话。
“既然身体有恙,那就在府里好好静养,要什么药材只管开了库房拿来便是。”
广晟现在是一派当家作主的样子,谁知小古却是摇了摇头,“这疹子是要过人的,留在府里不妥,我准备去张夫人留下的庄子上住一阵子。”
广晟双眼一瞪,面露寒霜道:“莫非谁敢嫌弃你不成。这个侯府现在由我做主,我说让你住下,谁也赶不走你!”
他看到小古肩膀上背着包袱。一副要离开的模样。更加生气,沉声逼问道:“到底为什么急着走,是谁敢欺侮你吗?”
小古看他那模样,若是自己敢说个是字,只怕立刻就要有人倒霉,于是连忙又咳嗽了两声。隔着帕子用手拉住他,“真没谁敢欺负我,我是怕这病传染,弄得大家跟我一样。”
广晟看她眼眸里闪烁着真诚,不像说说谎的样子。于是脸色稍霁,“那也不用一个人孤零零跑去什么郊外的庄子啊。我们侯府也有别院,我派人去服侍你…”
这般殷勤,换来的是却是佳人娇俏的一个白眼,倒是不见什么怒意,反而让他心头绮思一动,“我是哪牌名上的人,怎敢拿大让府里的姐妹们伺候?再说侯府别院的人我可不敢沾惹,谁知道是哪个太太奶奶夹袋里的人物!”
这话倒也对,广晟刚刚接掌侯府,府里的人手都没有摸清楚,下人们盘根错节,很多都是几代联姻错综复杂,更有不少是太夫人和王氏的暗线,若是让她们伺候照顾,只怕广晟自己也不放心。
看着他略微踌躇,小古趁热打铁道,“你就放心吧,那庄子上有张夫人的几房陪房,如瑶小姐已经写了书信让我带去,他们会好好照顾我的。”
“大伯母素来稳妥,她的陪房倒是靠得住。”
广晟略微颔首,知道小古说的都对,但总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于是又道:“那让秦妈妈她们三个陪你一起去。”
“秦妈妈的腿还没好利索呢,再说她也要守在如瑶小姐身旁。”
小古知道不让人陪着自己去,广晟是不会放心的,又加了一句,“要不就让蓝宁陪我去吧。”
广晟还想再加一个初兰,小古连忙堵住了他开口,“初兰跟秦妈妈宛如母女一般,就让她留下照顾吧。”
“你总是考虑别人,却不晓得好好照顾自己…”
广晟反手握住她的纤纤小手,虽然隔着帕子,却感觉掌心一片凉意,像是气血不足的样子。
他想问,却蓦然想起上一次“我们女人每月固定几天”那事,顿时脸上闪过一阵潮红,讷讷道:“那个,还没走吗?”
“哪个啊?”
小古完全没接上他的思路,见他脸上一片绯红,顿时明白了,心中又羞又好笑,低声道:“还没完呢。”
“那你记得多喝生姜红糖水,我等下再派人去库房找些乌鸡白凤丸给你送去,这药虽然苦,但治这个最是奏效了…”
广晟竟然有些絮絮叨叨了,显然对这痛经毛病很是用心,作了深入了解,小古好笑之余,心中也是一阵热烫妥帖。
她手足冰冷乃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胸口伤处此时又有些裂开,因此才胡诌了这个理由骗他,没想到他这几天日以继夜的忙,却还记挂着为她去查了药方。
这份用心和温柔,显然也表明了他的心思…
小古向来是坦荡不拘泥,此时却也轻轻低下头去。
“总之,你去庄子上好好调养,我明天一早就派人给你送东西去。”
广晟说完,又想起自己刚才买的发簪,连忙从怀里取出木匣打开,取出一支女款的,轻轻递给小古,“这个你先用着吧。”
他没说是自己特意为她买来,小古接在手中却感觉柔滑细腻,宛如美人之冰肌玉肤,仔细一看确实用料不凡,造型简洁,自己也颇为喜欢。
她抬头正要插上,却正好看见他合上木盖,一眼瞥去里中是另一支同款的。
这是一对啊!
想起方才看见的并蒂莲花纹,不知怎的,她的脸上也一阵热烫。
“你怎么了,又发热了吗?”
广晟担心之下,不由分说的将她搂住,用手试了试额头,发现还算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趁着天色未暗,你们赶紧出城去吧。”
说是这么说,但他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就这么靠得极近,轻笑着凝视着她。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登堂
他的眼睛很美,是那种微微挑起的凤眸,眼中波光宛如暗夜里最深的妖魅,让人情不自禁的陷入。
两人靠得这么近,几乎连鼻尖都凑在一起,小古的呼吸有些乱了。
他的手握上她的,隔着帕子,冰凉遇上温暖,那种隐约朦胧的触觉,却让他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从她的手中取过簪子,小心翼翼的替她插好,左右端详着,觉得她原本平凡的面庞也变得更加闪亮动人。
“你喜欢吗?”
“嗯…”
小古的表情有些呆朦,好似被眼前的容颜蛊惑,广晟看着她清澈的杏眸,突然心中感到得意和愉悦,“自己小心保重。”
他沉声吩咐道,想要放手却又不舍,终究还是展开双臂,将她紧紧的抱了一下,这才放开。
他匆匆走进侯府大门,小古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百味陈杂,一时竟然呆愣在那里。
她看得太过入神,因此没有发觉,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着宽袖襕衫的儒雅青年,正死死盯着这一幕!
正是前来探望虚实的薛语!
他就那么站在街边,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对男女,躲在不易觉察的拐角屋檐下,态度亲昵的私语、拉手,把簪子插上她乌云似的鬓发——直到最后,他们紧紧的拥抱!
这一幕好似烫红的烙铁,狠狠的印在他心上,他整个人瞬间呆住了。眼前什么也看不真切,只剩下耳边嗡嗡作响!
他眨了眨眼,却见那济宁侯已经离开,而小古却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她居然如此惦记,依依不舍!
他的神智在此时终于恢复了,随之而起的却是满心的酸涩和愤怒!
眼中的怒火冰冷而炽热,宛如九天之上的雷光,若是让人看见。只怕要吓得魂飞魄散!
过了一刻,府里有马车出来,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跳下了车,跟小古说了几句,两人一起上车,马车辘辘的远行而去。
薛语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激动情绪都压在心头,振了振了衣袖,朝着侯府大门而去。
没等门口家丁动问。他递上了自己的名帖,“劳驾,请帮我递给沈学士。就说后学晚辈求见。”
家丁愣了一下。有些奇怪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儒雅可亲的青年,最近上门的宾客,几乎都是冲着新任侯爷来的,这个人却是来找二老爷的。
京城的家丁最是耳聪目明,看他的衣着不算华贵却气度昂然,再加上这文绉绉的用词。就知道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于是请他稍等,自己匆匆进去向二门管事禀报。
沈源最近心情郁郁却又无法排遣,只能整日闷书房里练字、研究邸报。
最近局势混乱,风声鹤唳众说纷纭。人人自危之下,就连他这个随侍帝侧的清要学士。都有些迷惑不解。
先是太子被弹劾告密,东宫被围,随即又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被抓,自己这个庶子莫名成了济宁侯…乱相纷杂之下,连他也是一头雾水。
府里这几天的欢庆宴席,让他心头颇不自在——虽然平时装得云淡风轻,但他却对皇帝的这个赦命颇多腹诽。
他和沈熙、沈轩都还在,却越过他们,把这个世袭的爵位赐给了那个小畜生——他本来就猖狂忤逆,这次成了全府之主,还不知要怎么趾高气扬!
而他这个做爹的,却隐隐晟了寄人篱下?
每次浮现这个念头,他便是满心懊恼不平。
按礼法来说,儿女听从父母简直是天经地义,但府里如今这个局面,却让他的理直气壮显得有些尴尬了。
想到这,沈源又喝下一口苦涩的六安瓜片茶,压住了心头的烦躁。
突然门外有亲随来报,有客人来访。
沈源看了一眼送来的名帖,虽然对方写得谦恭,但这位薛语中举时的座师,却正是自己恩师之侄,按辈分来说,他也要称呼自己一声师伯。
文官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最是紧要,沈源立刻把他请入了花厅,分宾主坐下。
那薛语气质儒雅俊秀,举止大方,言谈有物,沈源立刻起了爱才之心,论起师门来更有亲切之感。
两人闲聊起近况,沈源这才知道,原来他正在大理寺参赞供职。
薛语笑容略见羞涩,却仍然落落大方,“其实是因为我囊中羞涩,京城居大不易,这才去大理寺谋了个职位,抄抄写写好歹谋些银钱,也不算有辱斯文。”
出身清贫却又如此磊落说出,毫不躲闪避讳,才华横溢却又勤奋上进,再加上谦恭有礼的举止,沈源对他更加赞赏,再听到“大理寺”这个关键地点,他目光闪动,不动声色的开始试探询问前几天的事。
薛语态度诚挚,居然直截了当就把当时情况都说了,除了一些皇家秘辛以外,竟是知无不言,沈源听得目眩神迷,这才知道其中内幕远超自己想象。
他心中却有奇怪:他跟薛生只是初次见面,为何他如此交浅言深?
薛语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我恩师在上京前就叮嘱过,京城人心复杂,唯有一位师兄崖岸高峻,是可以托付信赖之人,要我有什么难处就找您——这些话旁人也许听不得,对您我却是一五一十的说了。”
沈源顿时释然,他座师当年为了学派意气之争,得罪了黄子澄,连累他被贬至燕王府做了个属官,谁知反而因缘际会成为今上心腹,顺利替老师翻了案。老师全家从此对他很是感激看重,薛语年少单纯,一心一意仰慕他当年风骨,也是该然之事。
这种少年英才,他也是着意笼络的,因此两人整个下午都相谈甚欢,到了晚间掌灯时,沈源干脆留他下来吃饭,薛语推辞婉拒道:“我暂住在城北的空林寺客房里,路程不算太近,若是晚了只怕要撞上夜禁。”
沈源一听便知:他为了省钱借住在偏远破旧的寺庙客房。他心中一动,劝说道:“住在那里满耳都是和尚念经,你要如何温习功课,眼看这一科就要下场,你应该找个清静地方住下准备。”
见薛语面露难色,他干脆提议,“你既然叫我一声师伯,那就不算外人——不如你搬来我家住一阵子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良婿
“这怎么好打扰…”
薛语作势要辞,沈源却打定了主意:笼络少年才俊乃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这薛生谈吐举止都是聪慧不凡,趁着他科举未成施恩结好,将来朝中也多一二助力。更何况,家中广仁也要这一科下场,彼此切磋温习更能进益。
他还有些隐秘的小心思:家中几个女儿都将及笄之年,虽然还没跟夫人议定良婿的人选,但也必得是世上英才,不能嫁些纨绔废物,这薛生才貌双全,若是有缘做东床快婿,也不辱没了他沈源的一世清名。
“你我同出师门一脉,不算什么外人,何必以俗礼拘之?你就住下来吧,我家那个孽障广仁略大你两岁,比起你却是差之多矣,你若有闲暇也可指点他一二。”
薛语辞让了几次,见沈源坚持,也就落落大方的同意下来,“广仁世兄乃是当世俊彦,晚生愧不敢当,只怕还要劳世兄给我讲解提点呢。”
沈源见他谦恭有礼,心中更加赞许,“你们年轻人互相切磋,一起下场,宜早不宜迟——你今天就收拾行李搬过来吧。”
又喊来管事,让他派几个外院小厮去帮忙搬运。
薛语与他再三称谢后告辞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沈源唇边微露笑意,“倒是可以跟夫人说说。”
家中几个女孩,如珍、如思连同大房的如瑶都是庶出,王氏嫡出的只有一个如灿…这薛语才华横溢,若是这科中了那就更是锦上添花。却也不知王氏是否中意?
他当即匆匆去了后院,跟王氏商量起了这事。
“人我是考量过了。确实是才貌双全当世俊彦,这么年轻就中了举,在大理寺临时参赞书办也很得看重,竟能参与机密,唯有一点却是遗憾——他出身寒门小户。父母双亡,也没什么家产。”
沈源把此人情况都介绍了,看王氏皱眉不语,又道:“你要是真看不中,不如考虑一下如珍如思吧,左右也是个庶女,未必能嫁得多么高。”
谁知王氏却横了他一眼,嗔怪眼神中带着妩媚。“谁说我看不上了!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也不无道理。读书人最是清贵,一旦中了进士又选了庶吉士,再遇上好的机遇青眼,只怕就要一飞冲天了。”
房中只有她跟丈夫两人,她也就不再装“女子无才便是德”,侃侃道:“现在天下承平。圣上虽然宠信武臣勋贵,文臣的地位却是悄无声息在上升,再看那太子身边聚集的都是文人贤者。就知道接下来是要文臣压过武将的。”
这话正说到沈源的心坎上了——他家父辈济宁侯是靠军功得爵,他本人却是弃武从文,自己拼出一条青云之路。但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隐忧,“但太子本就摇摇欲坠,现在还被禁足东宫不知生死,若是汉王上位。他一向喜欢骄兵悍将…”
王氏微微抿唇,眼角笑意剔透而冷厉,她靠近丈夫耳边,低声道:“汉王就算是谋反上了位,他要治理天下,还得依靠文臣啊。”
这话吓得沈源打了个冷战,欲要斥责妻子,却又深深觉得有理,但他目前所虑的是自己该如何站队,才能保持地位不坠,甚至能有“从龙之功”。
这种烦难棘手之事想起来就头疼,他叹了口气继续论及薛语此人,却又想到一点:这薛语没有父母亲族,在京城全无根基是一大劣势,但他肯定不会跟这些拥立之事扯上干系,女儿若是嫁给他,富贵尊荣眼前是看不到,但是必定能安然无恙吧。”
他把这心思说了,却也引得王氏目光熠熠,心中顿时十分矛盾——这薛语听丈夫说来,竟然是十全十美的好,但为人父母,都却希望儿女嫁入富贵繁盛之家,此人毫无家世亲族,在京城人脉根基浅薄,灿儿若是嫁了过去,只怕要操心操劳不已,况且就算他科举得中,也得从六七品小官熬起——这清苦滋味自己当初过了二十年,又怎么忍心让女儿重蹈覆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