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见纪纲那个逆贼。”
“哦?”
薛语目光闪动,眼底的微笑加深,“他可是大逆不道之犯,虽然羁押在我大理寺,我却不敢擅自做主。”
他看向广晟,诚恳建议道:“侯爷不如去找我们大理寺卿陈大人试试。”
“陈大人虽然位高权重,但这件事上,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你薛主簿。”
广晟的话直截了当,大胆却又不显得无礼,“圣上专门派你经略此事,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还请薛主簿通融一二。”
“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接近纪纲,下官都要掉脑袋的啊。”
薛语的神色无奈发愁,“侯爷就不要为难我这个一介书生了。”
“那用这个腰牌又如何?”
广晟拿出的黄金镶象牙腰牌,却让薛语心头一震——这是不需禀报直接出入大内的通行腰牌。
这种腰牌,就算是皇帝亲信臣子,也没几个人能有——他怎会有这东西?
面对薛语惊疑眼神,广晟好整以暇道:“这是皇上赐我查案时用的。”
话说得不明不白,却更容易引人遐思。
薛语心中咯噔一声:虽然责成大理寺查纪纲,但朱棣是个疑心病特别重的皇帝,难道他另外派了这小子在调查此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真相
虽然之前有旨意让大理寺彻查此案,但按照朱棣猜忌的个性,确实可能让两边同时查案——他未必会相信单方面的结果。
九五之尊,任何时候都是喜欢制衡权力。
他心中几乎要确定这个想法,但此时却又升起一个念头——眼前这位侯爷的话,语焉不详,只怕也是颇多保留。
各怀心思的两人,隔着茶水的清香和气雾,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广晟气定神闲,实则心中却也有些惴惴——他这番拿了鸡毛当令箭,可以说是半真半假。
这腰牌是特许他可以随时出入宫掖,上意明旨里也有“监察不轨清弊除恶”,但这其实是对锦衣卫官常有的嘉许之词,并不是说真让他去查这案子。
这样行为,往大里说可以是假称圣意,其实是冒着绝大风险的。
但,他必须见到纪纲一面!
薛语看着眼前这个凤眸俊颜的青年,心中思绪渐渐延伸开来——
他真的有上意密旨吗?
为什么要见纪纲?
这个人,会不会有问题?
无数的疑问在他心头闪过,就在这一瞬,两日内目光对撞,波光熠熠之下,却是各自的心思博弈。
“我也知道,薛主簿尽忠职守,不敢有丝毫松懈,我也不想为难你。”
他看着薛语,诚挚的继续说道:“我可以不跟他接触,但必须看看他是否安好,身上是否有什么异状。”
这个要求听起来更加合理,但不知怎的,薛语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更加清晰。
他垂眸思索,片刻之后抬起头来,断然道:“既然如此,我陪侯爷一起去吧。”
竟然是要跟着他一起去察看人犯!
广晟目光一凝,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有主这是你的地盘。客随主便,我听你的便是。”
大理寺的监牢跟刑部、锦衣卫的截然不同。
锦衣卫的阴森恐怖,曲折深回,十步之内就能看到血腥狰狞的刑具,宛如他们的恐怖名头一样,可以止小儿夜啼。
刑部的监牢方方正正地方宽广,犯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里面有住得很舒服的单独小院,也有多人挤住的腌臜斗室,那边是热闹滚滚不绝人声的。
只有大理寺的监狱。永远是那么冷清寂静。不闻人声。
这里只会接手皇帝钦定的大案要案。而在皇帝极为信任锦衣卫之时,这里甚至是空荡荡的。
通过重重铁门,没有任何台阶一直向前,最深处的那间。宽广而洁净,甚至还点起了白蜡,毫无阴森恐怖的感觉。
广晟的脚步停住了,因为他的眼前已经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纪纲着一件蓝色细棉直缀,发间一根竹簪,脚上是乡间士绅儒生常穿的千层底布鞋。
他手持一卷纸书,正看得专心致志,好似完全没有发现拐角处有人。
广晟盯着他,将每一寸表情都收入眼底——纪纲看样子没受什么刑求。神色之间也不见憔悴,那般居家庸常的穿着,在他身上竟然显得舒适闲逸。
广晟此时此刻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以极大的自制力,压住了眼眶的湿热。
这一刻,他想起了两天前那个漫长、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险恶之夜。
那一夜。他奉了眼前这人的命令,前去皇宫告急变,递送汉王蓄养私兵图谋不轨的证据。
然而圣上突然离宫不知去向,进退两难的他就这么站在宫门前的倾盆大雨里,任由雨水浇灌。
那一刻的绝望和手足无措,他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
后来,他想出办法,请出了太孙,整个局面似乎要绝处逢生了。
似乎。
在跟太孙一同前往大理寺的路上,他打开了装有证据的包袱,里面除了文书证据,还有一只锦囊。
封口处写着,最后时刻开启。
什么是最后时刻?
他不知道,但他毫不犹豫的打开了,而里面的内同,却让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里面是纪纲的亲笔信,告诉他:如果亥时前还没把证据送到,那就是对方早有警觉,这份证据立刻销毁——因为它不仅是没用了,而且反而会成为敌方手里的武器。
随后,他让广晟做唯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的重要工作。
出首告发他。
告发他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广晟那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但纪纲的文字,熟悉而冰冷,宛如他之前任何一道命令,准确而不容置疑:必须由广晟亲自告发他,才能博取皇帝的信任,才能保住锦衣卫。
保住锦衣卫…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在那一瞬间,广晟的手在簌簌发抖。
坐在他对面的太孙,昏暗中看不真切,只以为是车子颠簸或是面圣之前的紧张。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他面临这个世上最艰难、最痛苦的任务!
最终,他还是告发了纪纲,保住锦衣卫。
而在他下车时发出的暗号,也被纪纲事先安排的暗卫准确收到,随即,一刻之后,两条街外的红衣大炮准时轰中了大理寺。
元末时期,从欧罗巴流落到中原的红衣大炮,早就腐朽半坏,炮弹的杀伤力很低,但它含有的硫磺硝石等物能引起大火。
锦囊的最后没有吩咐他如何做,但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就这样,广晟由告发汉王改为告发纪纲,并在火炮轰击下的火场里,救出了被困的朱棣和太孙殿下。
救驾之功,非同小可。
别人不知他的身份,可朱棣却是清楚,他的秘密身份是锦衣卫的千户。
锦衣卫并未叛乱,尚有忠勇之士。
这是锦衣卫没有被拆散、灭杀的唯一原因。
他以一己之力,撑住了整个局面!
这,就是那一夜所有的真相。
此时此刻,广晟站在纪纲不远处的拐角,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圄,却只能这么默默看着。
不能交谈,不能有肢体接触,甚至不能有异常的表情和眼神。
身旁的这位薛主簿,正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广晟就这么静静看着纪纲,而身旁的薛语,深深看着他们两人。
半晌,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第一百九十章 东厂
听到寂静囚牢里这一声,纪纲从书卷里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一人离去的背影。
那人身材挺拔俊秀,衣着华贵,腰间水云飞龙玉带上,却分明挂着一只大而精致的锦囊。
那锦囊在烛光照映下,熠熠生辉,十分显眼。
熟悉的颜色和轮廓,熟悉的针线绣纹…
纪纲在这一刻心如明镜,一缕欣慰的笑意瞬间闪过眼底,快得让人无法捉摸。
不用多说,也不用任何表情,看见这锦囊,就代表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他随即缓缓的低下头,继续沉浸在书卷的世界里。
薛语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他,却是一无所获,看不出任何蹊跷。
片刻之后,他跟随广晟离开了牢狱。
薛语跟在广晟身后半步,两人都是那般不疾不徐的步伐。
“侯爷是想看什么?”
薛语连续问道:“又看到了什么?”
广晟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脸,冷然道:“我要看到的是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侯爷的意思,是我们大理寺看管不力,人犯会有闪失?”
“薛主簿言重了,大理寺乃是三法司中清贵之地,我只是担心,若是此人有所闪失,那些火炮轰击案之类的大逆事件,就彻底死无对证了。”
广晟目光清澈而笑,“那下官的些许功劳,也就变得不值一钱了,就连薛主簿你,也是要在圣上面前减分不少。”
他笑着看向薛语,貌似无意的闲聊道:“对了,我仿佛听说,宫里有人在圣上面前吹风,说向来只有锦衣卫一家侦缉监察百官,实则是一手遮天,建议再搞一家类似的衙门。由公公们来管着。”
他怎么会知道!
薛语心中惊愕狂震,双拳不由的攥紧,却装作若无其事道:“是吗,竟有这样的事?听说侯爷原本在旗手卫当差?还是您消息灵通啊,宫里的这些新闻,我们竟是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薛主簿太过谦了。”
广晟意味深长的笑着,走出了最后一道门禁,“听说宫里的使者多次来你这探望,薛主簿拥有如此人望,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到时候。也许这大理寺都未必放得下你这尊大佛——只怕你很快另有高就了吧。”
广晟的话在旁人听来。都是一些无意义的恭维之词。听在薛语耳中,却是激了无尽的惊涛骇浪!
广晟回过身来,瞥了一眼有些心神不宁的薛语,拱手笑道:“薛主簿请留步。我这不速之客就此告辞。”
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薛语的眼神幽远而冷厉——
他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无意的巧合,还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半晌,他才回过头来,踏上了月亮门旁边的鹅卵石小路,若有所思的踱步,心中却始终记挂着此事。
白墙朱壁连绵方正,将整个大理寺切成方方正正的块状,大气恢弘连绵半条街。玄黑色明瓦上雕刻朱雀青龙玄武白虎四圣兽,飞扬的顶端挂有铜铃,风吹起时带起一阵清脆响声。
这里,在他年幼时曾经来过一次。
那时候,胡闰胡叔父。还只是大理寺少卿,他跟随父亲来拜访,亲眼见到他断案如神,意气风发的模样。
年少时的他,虽然对胡叔父处理家宅之事有所诟病,但满心里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像他这样,执掌大理寺,斟决天下重案。
奇妙的命运,终于将小小少年的憧憬化为了现实——即使,是以如此荒谬离奇的方式。
他放弃了引以为傲的景姓,伪造了身份来历和一切宗籍,成为了这里的一名主簿,如今,因为陈洽对此案避讳,称病在家的缘故,更是让他暂时执掌了局面。
只是暂时而已。
但就算他今年下场金榜题名,甚至考上了庶吉士,要想真正掌握整个大理寺,仍然需要十几二十年的论资排辈,步步耕耘。
胸中的怒火,日以继夜的炽燃升腾着——他不愿意等,也等不起。
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一条一步登天的捷径,一个被士子清流们看做是歪门邪道的办法。
在锦衣卫之外,开设另一个特务侦缉衙门,然后彻底控制、掌握它!
这个设想,早在他设下重重陷阱与杀局,将锦衣卫和纪纲算计在内的时候,就已经在脑海里渐渐形成。
这几日,锦衣卫失势倒霉已成定局,而他与宫里的几个宦官,也越发热络,简直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这个侦缉监视百官的衙门,必须由宦官们来掌握,他们才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亲信,才是真正值得信赖、不会叛乱谋逆…他提出的这个想法,让那位张公公十分赞赏,已经回去联络自家师兄弟,到朱棣面前去造势煽风。
太祖皇帝在时,严厉禁止阉人干涉朝政,但朱棣夺位之变,身边太监如郑和等出力不少,当时建文宫里的太监也为他做内应打开宫门,事后也得到厚赐,因此经过这十几年,太祖皇帝的训令,已是名存实亡——御马监的太监,甚至掌握着一万多弓马齐备的精锐之士。
这些宦官阉人听到能获得如此权柄,必定会积极在朱棣面前争取,目前传来的消息,已是十拿九稳。
薛语甚至连这个新组织的地点都想好了。
“可以就近设在东华门附近,名字就低调点,就叫做东缉事厂吧。”
他心中思量齐备,又想起广晟方才那话中之音,略微皱眉又松开,“大概是因为他在宫里厮混,听到了些什么风声,也想分一杯羹吧。”
话虽如此,他却对这位济宁侯起了三分警惕——他的话中之意,是要保住纪纲的命,还是单纯怕他被灭口,削弱了他的救驾之功?
纪纲…
唇齿之间滑过这个名字,他的面色就变得阴沉下来,眼中闪烁的两点憧憧火光,宛如九天惊雷般灿亮吓人。
他停住了脚步,眼中闪过隐秘而复杂的怒焰——无穷的怨愤将周身血脉都烧得滚烫,简直下一颗就要奔涌而出,那般深入骨髓的恨意,简直可以让他丧失所有理智!
注:东缉事厂简称东厂,大家应该都听过。这个组织其实是在永乐十八年建立的,但为了剧情需要本书提前了三年,特别说明一下,以免招来历史死磕爱好者来闹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骗心
这个原本权倾天下的大人物,此时此刻却是穷途末路,被关在他辖下的大理寺囚牢之中。
只要他轻轻伸出手,就可以把那人碾压齑粉…
双拳握得死紧,几乎要皮开肉绽,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正停在囚牢前精铁大门前,肃然伫立的卫兵正诧异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去而复返。
恨不得,此时就让那个男人尝到复仇的怒焰…薛语深吸一口气,运用最后一丝理智将这个念头压下。
那个济宁侯说的对,此时纪纲若是有个闪失,对皇帝来说,很多案件就是死无对证,这份功劳,对济宁侯、对他来说都是要打折扣的,下一步的计划也难免受影响。
不可在此关头节外生枝!
他暗暗告诫自己,随即脚步一转,朝着另一间囚室而去。
渐渐走进,暗香盈动,被关之人抬起螓首,惊喜的娇声喊道:“你终于来看我了!”
这间囚室连一丝烛光也没有,昏暗一片之中,那女子美目盈盈,波光流转娇媚无比,“我要在这呆到什么时候?”
她的抱怨带上了哭腔,柔媚声调宛如羽毛轻挠,大部分男人听了都要把持不住。
薛语压下心中的厌烦,温言安慰道:“很快就能解决了,你暂且再委屈一下。”
“哼,人家可都是为了你,才被关在这又冷又黑的监狱里…”
红笺如慕如诉的娇声道,薛语心中却是冷笑不已——少年时他出入胡府,不止一次看到她颐指气使欺负如郡,那般狡诈阴险的嘴脸真是印象深刻,如今她再装出这般娇怯模样来,只会让他感觉作呕。
“再过两天,只怕你就要换个地方住了。”
他站在铁栏栅外。沉声说道。
“要放我出去了?”
红笺喜出望外。
“你所说的一切,事涉建文皇帝的行踪和秘辛,宫里不会让你长久呆在这。必然要将你带入大内,详细审讯。”
“啊?这…”
红笺吓得花容失色。“这可都是你让我说的!若是被抓进宫,那些变态恶毒的阉人还不知要怎么刑求折磨我呢!”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不会让你承受这般痛苦。”
薛语的话饱含深意,红笺却完全没有领会,顿时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也一定会救我出去的。”
薛语微微抿唇,站在栅栏前光与暗的交汇之处,一派芝兰玉树之态。“说起这神秘木盒,你知道它到底去哪了吗?”
红笺微微一愣,目光有些飘忽,“我父亲只是在最后几天提起过它,至于它到底在谁手上。我也完全不知。”
她是在撒谎!
薛语目光锐利,已经看出她言之不实,“连我也不能说吗?”
他缓缓上前了两步,拉住了她的手,轻柔而不容置疑的握在掌心。含笑的目光凝视着她,那份热烫和诚挚,让久经欢场的红笺也不禁晕红了双颊。
无声凝望之中,他将握在掌心的柔荑轻拉一把,红笺低呼一声,隔着栏杆跌落到他怀抱里。
宛如魔蛊,又似仙音,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连我也要防着吗?”
“不,不是…”
红笺脸红心跳的闭上了眼睛,潜藏在心底的秘密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最后的警惕心防却仍然发挥了作用。
薛语微微一笑,捧起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道:“我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十年怕井绳,被那姓王的纨绔公子骗了,因此不相信这世上男子——但我跟他完全不同,你也不再是当初任人摆布的卑贱营妓。”
“过几天宫里就要来提人,我若是负了你,欺骗你,你立刻便能大嚷出来,道破我的身份,那时,我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眼神闪亮,每一个字都似乎力道万钧,“我把我的身家性命,整个金兰会的秘密都托付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他说的话,红笺深觉有理,但她仍有些迟疑,“你要这木盒做什么?”
“先帝的旨意,我们作为遗臣之后,当然是要竭力完成!”
薛语义正词严道,随即又低叹一声,“而且里面的东西,必定对燕逆朱棣不利,我身为金兰会之首,必须尽快拿到它。”
红笺心中天人交战:父亲曾经叮嘱过“就算是也不能泄露一字”,但薛语又不是外人,他也是匡扶建文皇帝的正朔,跟朱棣有不共戴天之仇,东西交给他,就算是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会放心答应吧。
她终于首肯,“当初那木盒是由宫里紧急送出来的,给父亲看过一眼后就贴上封条转送出去了,但我躲在他的书柜后,却听到两个关键的字眼:张紞的侄女…侯府…”
张紞?
薛语心头一震:张紞此人乃是洪武时的名臣,到建文帝时也颇受信重,担任吏部尚书之职,在朱棣攻破京城后,张紞被列为朝中奸臣29人之一,被逼自缢而死,妻儿也随之投水殉难。
难道这木盒,最后送到了他侄女家中藏了起来?
薛语心中思索,但又突然想起:胡闰此人首鼠两端,暗中勾结朱棣,他若是真要讨好朱棣,为何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建文帝失踪生死不知一向是朱棣的最大心病,若是他把这最后的遗物木盒献出来,必定能在朱棣面前立下大功。
但目前看来,朱棣那边,显然对这木盒的存在全然不知,这次听到红笺说出这桩秘密,简直如获至宝,朱棣竟然屏退了旁人,单独讯问红笺,若不是发生了火炮轰击的险情,只怕他当时就要把红笺带进宫里详细拷问。
这真是非常蹊跷!
薛语自从在大理寺的故纸堆里找出胡闰暗通燕军出卖建文的证据,就对这人的操守很是鄙夷,但如今这木盒之事,却让他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蓦然想起,孤零零在外的如郡——他将她父亲的丑闻证据传遍了金兰会,她此时只怕正是东躲西藏,被会中兄弟姐妹不容!
如郡…她可安好,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第一百九十二章 张家
那个名字,在唇齿和心胸之间萦绕不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宛如暗夜里浮现的点点繁星,照亮了他所有的过往岁月——那般又是甜蜜、又是酸涩的滋味,让他在这一瞬呆立当场。
如郡…你到底在哪?
是不是已经到了七弟秦遥那里?
他面临两难抉择,究竟会对你如何?
是会大义灭亲,还是要把你藏起,护你周全?
如郡…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红笺见他神色变幻不定,陷入了思索,不禁低声一叹,隔着栅栏抱紧了他,“景郎,我把最后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千万不可负我啊!”
她贴着他的耳边,近乎梦呓一般喃喃道:“我只有你一个了,若是连你也欺骗我,出卖我,我就算千刀万剐,也要…”
薛语抱紧了她,那份温暖和坚定,顿时将她的所有毒誓都压在了心里。
“你放心吧,一切有我。”
他的嗓音,清朗而醇厚,莫名让人安心,却又宛如苗人的妖蛊,轻易拨弄人心。
走出了监牢的大门,薛语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掏出绢帕来擦了擦手,轻轻一抛将它丢进花丛里,随即朝着公房后面的卷宗库房走去。
他以协助办案为名,从吏部调取了几十年间三品以上官员们的履历资料,虽然因为靖难之变散失弄乱,但还是汗牛充栋,堆了满满一间。
薛语进去后,不顾灰尘和拥挤,躬身在其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匆匆翻了一本,终于找到了关于张紞的详细情况。
张紞乃家中独子。自然也没有什么兄弟和侄女,但他们关中张氏乃是书香大族,宋朝时候甚至出过一任宰相,三位翰林学士。族中分了两支,他这支住在富平县。另一支却在元时迁移到了宁波府。
这两支相隔几千里。几乎已经没了来往,但张紞任官之后,却亲自去宁波拜会了那一支的宗长。金陵与宁波距离不远。一来二去,两边又联上了宗谱,和睦融洽来往频繁。
宁波张氏子孙繁密,约有七八百人之多,若是论起排行,只怕张紞立刻就有三四十位堂兄弟,这些人又各自生儿育女,若是要查起来,只怕非是易事。
薛语皱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他想起方才还有“侯府”二字,立刻从另一堆卷宗里翻找——旁边那堆是文官,这里的便是勋贵和武将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眼前一亮,找到了想要的目标:确实有一家侯府娶的是宁波张氏嫡长一系的千金。
仔细一看。他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竟然就是济宁侯府!
他的眼前,顿时浮现一张端秀绝色的面庞——济宁侯才离开不久,而那神秘木盒,竟然与他家有关!
这是偶然巧合,还是…
薛语目光炯炯。仔细看了那记录,那张氏千金当年所嫁的,乃是沈老侯爷的长子,算起来,应该是那沈广晟的大伯,沈煕。
济宁侯府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大房跟二房关系素来冷淡不睦,好好一个爵位,大房因为不得朱棣的喜欢,生生被拖了三年不得承袭,如今却因为一个救驾之功,落到了二房的一个庶子头上,这内中要如何明争暗斗,简直是不问可知。
那沈广晟,到底知不知道这木盒的存在?
薛语犹豫片刻,仍然准备稍晚些前往济宁侯府一趟,探个虚实。
广晟离开大理寺之后,并未回府,而是从两条街外绕了一圈,找个空隙支开随从,换了便服衣衫,这才朝着锦衣卫衙门而来。
原本威仪赫赫,百官易辟的当街大门,此时却是一片狼藉冷清,不见守卫的人影,更不见任何属官和吏员。
两天前的激战痕迹,仍然历历在目,一些断箭盔甲无人收拾,就那么丢在地上,被践踏成了废铜烂铁。地上的血污变成了紫黑,散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腥味。
广晟见大门紧锁,上前去敲门,门内有脚步声接近,很快却慌忙逃窜走远。他眼中闪过一道冷厉之色,拔出佩剑,当啷一声砍断铜锁,飞起一脚踹去,顿时连门栓都断成了两截。
不远处的前堂屋檐下,有几个仆役慌慌张张的走避,广晟也不去跟他们计较,走到中庭随手抓住一个,问道:“人呢?”
“演…演武厅那里。”
没等那仆役求饶,他丢下了人,朝着西后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