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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街道宽阔,但数百年来各种建筑逐渐蚕食街面,连流水通城的明渠都被堵塞,街面上时而出现垃圾和污水,连屋檐下的角灯都显得昏黄暗弱。
从正街拐进了三个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家漆黑门板的店铺。
这处店铺门板漆黑不露一丝灯光,惨白灯笼随风晃悠,幌子上挂的不是五光十色的货物,而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朱红棺材。
这是一家长生棺材铺,所用的木料都是最下等的薄木皮子,只够勉强塞进去一个人的,但胜在价钱便宜,一百个铜板就得,如果手头不顺,还允许自己去伐来木料只收五十个铜板的手工费。
很少有人知道,这家棺材铺的东主跟城郊义庄是同一位,即使知道,也只会赞一声仁善。
小古他们在街口下来,悄然步行来到门口,轻轻敲门,门板那边有人站起身来,对了暗号,打开一条缝隙让人侧身而入。
只是简单一进的院子,后面是个堆满木材的杂院,还有没有上漆的四具棺木靠在墙边,引路的伙计搬开一具,露出暗门来。
虽然早已预料到她们的藏身之处不算宽敞,但进入内中。小古仍是被逼仄拥挤的情景吓了一跳——
三间密室里,用木架和棺材盖板做成临时的床铺,重重叠叠架了三层,女人们或是坐或是半躺着说话,空气显得有些浑浊。
外面正在加紧搜捕,她们又都是些身体羸弱的女子。送回家乡只有死路一条,小古迫不得已,只能暂时藏在这家棺材铺的密室里,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哎呀,可算来人了。我还以为要把我们姐妹关在这个老鼠洞里十年八年呢?”
能始终保持这种尖酸刻薄腔调的,不用问,必定是那位琼娘。
她支起半个雪白手肘。从上铺探出头来,眼睛骨溜溜四下打量,见到四人进入,有些失望的抱怨道:“居然没有宵夜,我依稀听到街上在卖挑担馄饨。”
“你以为这是在别院上悠闲度假呢!”
小伙计啐了一声,不顾她的咒骂把灯芯拨亮。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在这里吃没好吃穿没好穿,躲躲藏藏还不如待在军营——”
“我看你是心里痒痒天天想着男人!”
“哟在我面前装什么乔。平时打扮最风骚的就是你,私下跟男人勾勾搭搭换来吃的用的你以为大家是瞎子?”
一片嘈杂之中,突然有人尖叫一声。撕心裂肺——
“小安!”
一声母亲的激动嘶喊,瞬间让大家都静默了,推搡劝架的停下。吵闹的也不禁住嘴了。
久别重逢的母女两人,紧紧抱成一团,哭得成了泪人,嘴里喃喃的已是神智昏乱,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种场景,即使是铁人也要心酸落泪,小古侧过脸去,有些不自然的忍住眼眶的酸涩,秦遥也低下头摸着剑上的流穗。
孩子是母亲骨中之血,比她自己的命还要金贵…二姐抱着小安哭得喘不过气来,摸着她瘦成一条条凸起的肋骨,只觉得心如刀绞。
突然,暗门外传来急促的敲击声,另一个伙计飞快把门打开,略带惊慌道:“锦衣卫的人来巡查铺子!”
这一句好似一盆冰块浇在热火上,顿时把众人惊住了,连二姐和小安都停止了哭泣,身子簌簌发抖。
秦遥目光一闪,刷的拔出身上长剑,小古也心中咯噔一声,但她面上丝毫不露,低声吩咐道:“把棺材恢复原样,把暗门关紧,不要露出破绽。”
此时门外传来粗野的敲门声、吆喝声,在暗夜里听来,显得格外恐怖。
两个伙计手忙脚乱将东西恢复,敲门声越发急促,简直要破门而入的架势,不多时,门好似打开了,一群男人的声音哄闹着走了进来。
“慢吞吞的不想混了吧?”
“小子你睡迷糊了在被窝里想婆娘了吧?”
随即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搜找。
听那语气,小古知道外面来搜查的都是锦衣卫的军余闲汉,领头的也不过是个校尉,奉了上峰的命令来搜查。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密室之中的女人们却是吓得抖成了筛糠,有些甚至抱在一起,却又怕哭出声,拼命堵住自己的嘴。
秦遥的剑光护在暗门之后,好似黑暗之中唯一的光芒,给这群妇孺莫大的勇气,但是小古清楚的知道,一旦被发现就是死局——对方人多势众,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我们在搜查一群逃跑的女犯,你们可曾见过什么?”
例行的查问,两个伙计连声告饶,说成天在铺子里卖这些晦气背时的东西,哪里能见到什么大姑娘小媳妇,那些丘八大爷们笑得大声,倒也没有为难他们。
搜找的声响并没有什么规律,却逐渐毕竟了暗门——这个院落实在是太小了。
密室之中,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二姐和小安抱在一起,母女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写满无奈惊恐——她们都生怕这份历尽磨难的小小幸福,下一刻就会被粗暴践踏、毁灭殆尽!
“把这些棺材都搬开!”
“大人啊,我们这行有风俗,没漆完的棺材不能挪动啊,否则阎王爷发怒要抓人代替的。”
这个借口平时是百试百灵,但这次却遇上不信邪的了,“阎王?我们锦衣卫号称鬼见愁!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去面见阎王?!给我搬开!”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逼时刻,小古突然听到外面有人的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一道熟悉的嗓音插入——
“你们在做什么?”
竟然是袁槿!
他嗓音冷漠。却带着天然的尊贵威仪,“整条街上都吵闹不堪——你们锦衣卫竟然故意滋扰民宅,让你们百户来找我说话。”
“你算是哪个裤裆里出来的人物——”
有人才骂了一句,领头那个校尉却给了他一个巴掌,显然是认出袁槿的身份来。
小古对广平伯家的事也算略有了解,袁槿的父亲是广平伯袁容。尚了朱棣的永安公主,朱棣对永安公主颇为宠爱,他们家在勋贵之中都是炙手可热的。
据说,朱棣本来要把永安伯的爵位进一进,封他为侯。年前却出了他家五公子私藏王霖那事,这事才被搁置了——但话说回来,私藏建文逆臣还能全身而退。整个永乐朝也没几家有这般底气。
“千户大人息怒,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既然此地并无可疑,我们立刻就走。”
锦衣卫这边撤得很迅速,不一会就再无声息了,小古只听到一阵脚步声,好似某人站得离自己更近了。
“自己多加小心。”
袁槿好似是在自语,又好似是对着虚空的墙壁叮嘱。他 轻叹一声,脚步声也远去了。
小古等他走远,才打开门出来。街上的喧嚣已然退去,夜风吹着她的鬓发,清冷之中却别有一种微微的暖意。
院子里的梅花都凋落了。而杨柳却开始萌发新绿新芽。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充满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看来,这位袁公子真是你的幸运星啊!”
秦遥在旁边打趣,小古想起自己先前的话,有些心虚尴尬,呵呵笑了两声蒙混过去。
第二天清晨,小古正在广晟的嘉禾院里散步活动筋骨,而初兰也包着一块帕子出来晒太阳了,她额头上的伤也好了许多。
两个伤员又遇到了第三个伤员,秦妈妈拄着拐杖也出来了,三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伤痕累累,都是又好气又好笑。
秦妈妈还是闲不住,一手驻着拐杖,另一手拿着一个食盒,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我去给如瑶姑娘送些葱花虾饼,她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了。”
秦妈妈以前是张夫人的陪嫁,曾经嫁给外院一位大管家的儿子,不料夫君和没满月的孩子都染病死了,紧接着张夫人又血崩小产,撒手人寰。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就是大房的小姐如瑶了。
初兰叹道:“听说上次,就是秦妈妈伤腿感染,突发高烧,如瑶小姐为了救她,才会闯进二夫人的清渠院,这才误打误撞救了你——如瑶小姐看着清冷,倒还算是有情有义。”
小古随声答了一句,看着秦妈妈的背影,心中却是若有所思——上次不动声色布下的局,如今也该水到渠成,可以收线了。
秦妈妈的高烧,实则不是什么伤腿感染,只是一包对身体无害的药而已,如瑶闯入王氏那里索要对牌,正好撞见满身血污伤痕的自己,从私设的刑堂跑出来求救——这看似巧合的邂逅,其实,也不过是一场人为设定的精彩戏码!而设计整场戏的人,正是她这个不起眼的小丫鬟。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如瑶小姐,我们很快就再见面的。
她心中想着如瑶,真正在意的却是张氏夫人那只神秘木盒——目前来说,真正知道这只木盒价值的人还没有几个!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先考虑救人。
锦衣卫的诏狱…那是一个可怕到,让人连想一想都要发抖的地方。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离间
诏狱里黑沉沉不见天日,铁栅栏里不时发出或是含糊或是凄厉的嘶喊声,夹杂着狠戾的喝斥声、撞击声,让人如入地府幽冥。
各式各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刑具挂在墙上,通红的火盆燃烧得炽热,却有一种皮肉混合着献血的焦臭腥味。
铁架之上栓着一个人,却已是血肉模糊看不清长相,脚底心的肉也被生生撕开一层,露出森白的踝骨。
烙铁又一次贴在他身上,那人发出不成调的嘶哑喊叫,身子剧烈的抖了抖,却仍是牙口紧闭。
广晟顺着台阶走入囚牢的时候,那人吐了一口血,睁大眼睛正好对上他的。
“这姓燕的是府前卫出身,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在苦哈哈的巡街,上头也没什么人照应。”
一名小旗官在广晟耳边低声说道。
行刑的是个瘦小精悍的中年人,又拿鞭子在凉水中蘸了,在他身上抽得啪啪作响,声音虽然沉闷,却是每一记都凸起一道紫红血痕。
“说,你的同党都有哪些人,藏在什么地方?”
行刑人有心在广晟面前露一手,狠声逼问道,燕校尉直愣愣的看着他们,剧烈的咳嗽着,却是一言不发。
“只要进了我们这,没人能嘴硬到底。”
行刑的从壁上的立柜里取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刑具,广晟却是摆手示意他停下,他俯下身,凝视着燕校尉的眼睛,“何必呢,你在这里苦苦坚持,你的同伙却在外面逍遥自在。”
燕校尉无神的目光看着他,仍是咳嗽着不愿理会。
黑暗中,广晟的嗓音魔魅而诡异,“说不定,他们更希望你死在这。”
燕校尉仍是沉默。但广晟却分明看到,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了一下。
“罢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会,明天我再来。”
遍体鳞伤的燕校尉被拖到隔壁的囚房里,黑暗中响起陌生的声音,“小子。太过心慈手软,可是成不了大事的!”
从诏狱另一端的甬道迈出的是个国字脸大汉,黑黄钢髯,行动之间连地面都微微颤动,他的五官很是豪迈英雄气。唯独那一双三角眼凶煞闪闪,让人不寒而栗。
这位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刘勉。锦衣卫辖下有一个经历司和南北两个镇抚司。经历司掌管收发公文。南镇抚司掌管本卫的刑法事务,兼理军匠;北镇抚司则专掌诏狱。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活动,人们俗称的诏狱就是属北镇抚司管辖。
广晟长身玉立,看向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端华隽秀的容貌在这片混乱血腥之中,好似明珠美玉一般,很是惹人注目。
刘勉走到跟前睁大眼打量着他,喷着鼻息嗤笑道:“这么俊俏的孩子,不去羽林军穿金盔金甲吸引小姑娘们。来我们这弄得一身血一身臭汗的,真是自找苦吃啊!”
广晟听他话音就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无用纨绔,话音里透着挖苦调侃。他淡然一笑,低声道:“我让他休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而是有把握问出口供。”
“我们这边各种刑法十八般手段用了一大半,你一张嘴轻飘飘就有把握了?”
刘勉显然并不相信,但因为纪纲看重眼前这漂亮小哥儿,他也不愿多说,广晟见他神情也分辩——明日便知分晓。
囚牢里总是一片昏暗,燕校尉躺在稻草堆上,感觉四肢百骸都不能动弹,昏沉之间也分不出时间,只感觉有人送来一碗凉水和一碟干馒头,他费力的爬过去,勉强喝着水咬了几口馒头。
突然,腹中升起剧烈的疼痛感,随即胃里翻江倒海,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突出的馒头碎糜中混着鲜血,他痛得蜷成一团,继续大口吐着鲜血与食物的残渣。
那剧痛扩展到全身,整个人痛得发抖。
好似有狱卒跑来,把他拖了出去,又有人用大量的水灌进他嘴里,不由分说的重复着催吐、灌水这一过程…他抽搐着,呕吐着,直到胃里的酸水也吐了个干净。
最后,他彻底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亮了,一丝晨光透过狭小的天井,从甬道另一端透了过来,燕校尉费力的想爬起来,却被一双手扶了起来——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昨天那个年轻漂亮得过分的锦衣卫少年高官。
“你真是命大,被人下了毒还能活下来。”
广晟含笑低声说道。
燕校尉心中狠狠的抽了一下,不禁回头去看地上——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但那残渣和鲜血的痕迹仍然有一片轮廓。
真的是金兰会的人下毒灭口吗?
他心中狐疑,嘴上却是丝毫不愿示弱。
“哼,这只不过是你们使的离间计,堂堂锦衣卫的诏狱,岂会被人轻易潜入?”
他大笑出声,那嗓音却显得格外嘶哑和勉强。
“被同伴背弃,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下毒之人已经被我们抓到,他已经什么都招了。”
燕校尉瞥了广晟一眼,越发觉得这人是在虚言恫吓。
下一刻,广晟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问道:“那只长条木盒。”
燕校尉的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缩为一点——他怎么会知道?!
“这就是方才那个下毒之人所供述的,看你的神色,我倒是确定他没有撒谎了。”
广晟微微带笑,那俊秀的笑脸看在燕校尉眼中,却是比地狱恶鬼更加可怕!
木盒的事情,他只向金兰会的七公子禀报过,当时站在他身后的只有十二娘子一人!
他们两人都是金兰会的首脑人物,除了他们,燕校尉敢担保,自己连家中妻小都没有透露过!
而现在,这个锦衣卫的恶贼,竟然知道了这件事!
燕校尉顿时心乱如麻,这一刻,他整个人都好似浸在冰窖里,冷得说不出话来!
竟然真的是金兰会来杀人灭口!他们居然如此心狠!
这个想法宛如毒蛇一般窜入脑内,他整个人都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好似感觉这打击还不够,广晟又低声道:“你的妻子儿女都快急疯了,昨夜四处去求人托关系…”
燕校尉身子抖了一下,他出身青州,武举人出身,在京城始终也没谋个好前程,妻儿跟他也没享上什么福。
“你见过那些失踪的营妓吗?”
燕校尉看了他一眼,不知广晟是什么意思——他茫然摇了摇头,这事连七公子也没有插手,据说是十二娘的惊人手腕,因此他是真不知道。
“那些营妓,好些都是官宦人家小姐,因为父兄犯罪才落到这种地步,我听说…你也有个女儿。”
广晟淡淡的一句,让燕校尉彻底崩溃,他的脸色一会通红一会铁青,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整个人都陷入极大矛盾之中。
“再过一个时辰,锦衣卫就会把你的缉捕文书送到你们府前卫——一个时辰之后,你的妻女就会被赶出官家的宅子,被充为罪奴。”
广晟的话让燕校尉急怒交加,顿时又吐出一口血来,他粗声喘息着,终于开口了,“我们金兰会,下级只能听上司召唤到指定地点会面。”
他舔了舔出血的嘴唇,颓然道:“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岳香楼,我听命于七公子。”
“七公子是谁?”
广晟逼问道。
“我不知道,他从来都是隔着屏风跟我说话…”
燕校尉低下头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我只知道他和十二娘最是要好。”
十二娘!
广晟禁不住眯起了眼,精神为之一震。
又是这个神秘的十二娘!
上次营妓被劫,就是她的手笔,神秘的铠甲失而复得、王舒玄的莫名重伤…这些迷雾重重的事件,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听说金兰会中的首脑乃是结义而来,她排行十二,可见年纪尚小,却有如此手腕和心机,实在是个棘手而危险的敌人!
他整理一下思绪,追问道:“他们两人身上有什么特征?”
“十二娘我没打过照面,而七公子…”
燕校尉突然眼前一亮,肯定道:“他的身上,有油彩淡淡的气味。”
能用上油彩的,除了少数擅长工笔画的画师,就只有一种人——戏子!
而岳香楼正是有一整出戏班子常年停留!
广晟顿时站起身来,吩咐左右亲兵道:“立刻查封岳香楼!”
他快步走出地牢,身后却跟上了一个尾巴。
刘勉笑着跟定了他,“小子,行啊,居然真的被你问出来了。”
广晟也不理会他,直接穿过仪门、照壁、跑向门外,翻身就要上马。
刘勉也跟着上了自己的马,狠抽两鞭跟上广晟,两人一前一后,冲出锦衣卫官衙所在的长街。这里靠近承天门,偌大的动静顿时惊得隔街相望的六部守卫们频频张望。
“你自导自演了下毒灭口的戏,为什么那姓燕的会相信你?”
刘勉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在风声中坚持追问。
广晟也算服了他了,只得解释道:“光是演那一场戏,他当然不会相信,但我查到了只有他们内部知道的一个秘密讯息,他以为他上司派来灭口的人已经招供,当时就心凉了,再加上不愿家眷受苦,再强硬的汉子也只得屈服。”
第一百二十二章 焚焰
广晟微微一笑,说得很是简略。
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查到一条重要的消息,需要付出多大的气力。
他早就派人去查过燕校尉的经历,他十几年来被人排挤去干巡街的差使,却着力结识了各家官宦显贵的家将家奴。国朝勋贵延绵多代,这些人都是为主家奔走在外的,知道很多主家的秘辛。
由燕校尉牵扯到的这些人,可说是鱼龙混杂数量庞大,一般人是耐不住性子一一查证的,只会挑选他经常来往的好友来查问线索。
但广晟却偏偏有这个耐心。他调来二十多个内精于讯问的老吏,让这些人分开供述燕某人的一言一行。
这一举动不仅被人看做是无用功,而且还平白惹来许多高门府邸的抱怨——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哪!幸好纪纲统领下的锦衣卫凶名远播,总算那些主家没敢闹腾。
这些人的口供堆起来有半人高,广晟花了一天一夜来看完,最让他留意的却是有三个人都提到,燕校尉曾经问过,是否在主人的书房里见过一只长条木盒。
这几家都是从太祖时候就封爵的老牌勋贵,广晟当时就直觉,这个神秘的木盒一定有文章!
他用这事来虚言诈了燕校尉一回,他果然上当受骗,以为自己被组织抛弃灭口,乖乖叛变招供了。
这个木盒里究竟有什么?牵连着怎样的内幕秘密?
广晟不禁心中猜想,而不远处,岳香楼已经近在眼前了。
原本宾客满堂的岳香楼,此时已经被兵丁团团围住,一派剑拔弩张!
李盛见到广晟,快步跑了过来行礼迎候——两人本来是同僚,此时地位却是高下立判。
李盛也不像上次那样穿着皮甲头戴毡帽,而是一身光鲜的飞鱼服,系着金牌。佩着绣春刀——这是标准锦衣卫小旗官的装束了。
情况紧急来不及寒暄,广晟径直问道;“现在里面情形如何?”
“我们已经所有人都关在院子里,准备一一鉴别。”
广晟吩咐道,“把他们一一捆了,带回诏狱。”
“这、是否牵连太多?”
李盛有点犯难——岳香楼的老板背后也有几位大人的干股。真把事情做绝了。那就是打人家的脸了。
刘勉也赶了上来,建议道:“我倒是觉得,可以把燕校尉带过来。让他一一辨认声音。”
“要改变声音不是难事,而且也有可能听错——这些都是极为危险的逆党,一旦错放,有危险的人是我们。”
刘勉顿时有些脸上不好看,他不仅资格高,品级还比广晟高上一阶,这个新近红得发紫的年轻人居然当面驳回,实在是太不顾他的脸面了。
他阴着脸命令道:“把所有人一齐带走。
百十个官兵立刻冲进岳香楼内,将楼上客人拦在一边。直扑戏子们居住的后院厢房。
正是清晨练嗓的时候,官兵们如狼似虎的冲进去,顿时后院一片骚动,抓人的、申辩哭喊的闹成一团,突然有官兵发出一声惨叫声!
广晟等人快步冲入,只见一个锦衣卫的军余倒在地上。肚子上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连肠子都露了出来!
“快抬下去急救。”
刘勉连忙吩咐道,居然有人敢袭击锦衣卫的人,这让他又是恼火又是震惊——这时他才发现:广晟担忧的事成真了!
“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兔崽子,突然出剑刺向我们…”
其他军余有气喘吁吁禀报的。更多人却一窝蜂追了上去。
“他上了房顶了!”
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中,广晟抬头,只见一道清瘦敏捷的身影在屋顶上奔跑挪移,不时躲过锦衣卫军士们射出的铁箭,看上去简直像一只伶俐的猴子一般。
看那身形像是个挺拔少年,几个跃身却是朝岳香楼的主楼而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他一个猴子捞月、倒挂金钩,用靴尖勾住屋檐,飞身一跃跳了出去,极为惊险的落在主楼的窗沿上。
他纵身跳入二楼的一个房间,在如雨的铁箭下关上窗户,却中了一记,墙壁上喷上了鲜红的血痕。
他要做什么?
广晟眯起眼看着那边的动静,刘勉喘着粗气怒声道:“简直反了,儿郎们快与我冲上去!”
一群人应诺一声,性急的已经踏上岳香楼的木梯——下一瞬,一团团火球掉落下来,落到人身上,顿时燃烧起来,被烧着的拼命扑打身上,却几下就成了火人,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那火球好似浸了煤油和黑水这类,在木梯上迅速燃烧起来,随即迅速波及整座主楼。
坐落在应天府繁华地段的岳香楼,此时彻底陷入了火海之中,有好些来喝早茶的富户官员们不远处发出惊呼声,围成一圈指指点点。
第二层的窗户此时突然打开,从中冒出白烟阵阵,好似里面也在烧着什么东西;一道人影站在窗边,用长剑在挑动拨弄着什么,随着他的举动,那浓烟越来越重。
“这小子在烧信件文书!”
刘勉怒骂一声,一旁的李盛立功心切正要冲上去阻止,广晟拦住他摇了摇头,“今日风大,助长火势,不过一刻就会把整座楼都烧着,你进去也是白白赔命——况且看他这架势,是不会留下一个纸片的。”
仿佛印证他的话,楼内的白烟越发升腾,最后只见那人把一只火盆举高,长笑一声从楼上摔丢下。
火盆落地四散飞溅,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人哈哈大笑过后,仿佛很是惬意的,在窗边踱了几步,看那身姿英华隽永,简直好似在戏台上走步一般。
响亮的唱吟声从楼上响起——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身影在火光中逐渐模糊,清朗嗓音却回荡在半空中——吐字清晰嗓音圆润,宛如珠玉落地,绕梁回旋一线明灭,周遭那些叫喊、咒骂声都不能压过他半分。
“这声音…这声音是七公子!”
广晟听到身后有人发出惊慌喊声。回身去看,正是那燕校尉被押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