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根灯芯被点燃,幽微的光芒被窗缝间暗风吹得摇曳不定,照出各人在屏风上的身影,屏风上绘了一簇兰花,幽独生长于断瓦残垣间,风姿卓绝不凡。虽是寥寥丹青妙笔,却让人眼前一亮。
上首那人问道:“十二妹,因何姗姗来迟?”
“路上遇到些意外。”
小古一句淡淡带过。
那人便不再追问,只是干咳一声,道:“既然都到齐了,就开始吧。”
周遭黑暗中,下首第三位是个高髻雪肤的艳装少妇,娇笑了一声,却无半点欢愉,“二哥,今日之会是为何?”
“明知故问。”
第四位是个中年汉子,个头魁梧一脸扎髯,手上有厚厚的茧子,他冷冷的说了一句。
“出了这么大的事,再不聚齐商议,那就只好去地府阴间相会了。”
说话这么尖酸的那人眉眼俊朗,似笑非笑间更添迷人神采,只是两个眼珠不安分,溜溜直转。
“九哥就这么去了,剩下我们苟且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这是个美貌娇弱的少年,脂粉气很浓,一边哽咽,一边眼圈已经红了。
上首第二位喘咳了一阵,听起来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我已经四十了,半截身子入土,没想到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九弟他…可惜了。”
“可惜了”这三字宛如千钧巨石一般压在众人心上,想起那人六艺诗书无一不通、温文儒雅却又凛然刚直的模样,顿时悲恸得喘不过气来。
泪,早在多年前就流干了。痛,已是痛无可痛,多年前他们便失去了所有,今后的漫长岁月里,还将继续不断的失去。
命运早就注定,无法抵抗,无法躲闪,即使是用尽心力也无法挽回。
一片愁云惨淡中,下首第七位,有人朗朗说道:“王霖他死得太冤,我们不能就此罢休!”
语声铿然,众人心中顿时一惊。
第四章 夜议
“七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之人静静问道。
“这么多年来,因为是监察御史王度之子,九弟他被转卖多次,受尽了凌辱,甚至有主家专门逼他在宴席间青衣侍酒,动辄大呼‘这就是当年的头名会元’,让他长跪奉杯,甚至用藤条抽他取乐…”
他的声音平缓,众人静静听着窗外的冷风呼啸,心中各有酸楚——是为死去的王霖,也是感怀自己身世。
下首第七位那人说到此处,冷笑一声道:“这次他的主家当年因为贪墨受过王世叔的弹劾,手段就更是酷狠下作——他们居然要把他卖给冯纶那个禽兽。”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听到这个名字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神武将军冯纶年届五十,并不算是什么有名的将领,但此人以淫猥残虐闻名整个京城——他的府中经常会有赤条条的尸体抬出,都是签了死契的男仆小厮,满身伤痕让人不忍目睹。
看了一眼众人,他继续道:“广平伯府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他家五公子顾念同窗之情,花重金把王霖赎买后藏到了庄子上,却偏偏被人告密——结果,九弟王霖落得逃奴之罪,在菜市口腰斩,那位五公子也被连累得行了家法打断了腿。”
他略微提高了嗓门,环视众人道:“根据我的调查,这个告密者,至今已经举发了五起官民包庇、藏匿贱籍奴婢的案件——他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个人是谁?”
第三的女子怒声道,她有二十七八,脸上妆容精致而艳丽,却隐约透着风尘味的憔悴。
“刑部主事杨演。”
“是他?”
有好几人惊呼道。
第十位的美少年皱了皱鼻子,更是雌雄难辨,我见尤怜,“我听说过这人——刑部大人们来我们馆里的次数本就不多,但他们酒醉后提起这人都有点害怕,都说他是个天生的酷吏。”
“此人为了奉迎皇帝,一心要告发我们这些贱籍罪奴——我们越是凄惨,逆贼朱棣就越是高兴,他就越能青云直上!”
第七位的年轻公子嗓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坚定怒意——他身着乌貂镶金的氅衣,腰系白玉九连环云绦,侧边垂着一只描金暗绣的荷包。即使是灯烛昏暗,也能看出是个清俊风雅的人物。
上首的大哥嗯了一声,嗓音极为森冷,“此人不除,还会有人受害——我们‘金兰会’不是任由他人揉捏的软柿子,三天之内,必要取他性命!”
众人悚然一惊——金兰会自成立以来,各人感念身世畸零,共约结为异姓的兄弟姐妹,虽然也暗中做了不少大事,但明火执仗的要杀一个天子近臣、朝廷命官还是第一次,不免心下有些惴惴。
大哥的目光缓缓扫视众人,“我们都是世家官宦之后,自小都是锦衣玉食、丫鬟仆妇捧着长大,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也不敢再讲什么风骨气节,只求苟活二字而已——现如今,有人想让我们活不下去,我们只好送他去地府见阎王!”
众人一阵默然,随即有人问道:“要怎么做?”
有人自告奋勇要在剃头时一刀将他刺死,有人反对说在饭里下毒较为稳妥,甚至有人说要趁他去青楼寻欢时让他得“马上风”,死了也得个肮脏名声。
在场之人都是在泥潭里沉沦久的,做着些下九流的营生:走卒、优伶、娼妓、苦力、吹鼓手等等,要做到上述这些并非难事。但大哥的一句话却击碎了所有人的兴奋遐想——
“一旦杀了他,朱棣震怒之下,就会有无数人需要为此陪葬——不管是我们自己还是别人,都要留待有用之躯,不能白白牺牲!”
所有人顿时泄气了:是啊,杀一个朝廷命官非同小可,无论如何总会留下痕迹,就算天衣无缝,现场之人总也逃不过迁怒连坐。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最下首有人低低的说了一句:“我来吧。”
众人惊愕之之下一起侧头,竟是从来沉默寡言不出一声的十二娘!
房内一灯如豆,角落那道瘦小的身影静静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昏暗处,一身蓝衣安静娴然,低垂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有办法。”
夜近二更,沈府的清渠院却仍亮着灯火。
二夫人王氏仔细看完了这个月的帐本,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一旁伺候的姚妈妈赶忙扶她坐在云锦软榻上,把堆花璎珞纹软芯靠枕递在她腰间,王氏这才惬意的松了口气。
姚妈妈从小照顾她长大,不由的心疼埋怨,嗓门也大了些:“老太太真是借题发挥太能闹了——就因为大老爷那点子风流帐,就把您四位都喊了去一顿训诫。说到底这是大房的丑事,与我们二房半点干系也没!”
王氏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姚妈妈一惊之下就要屈膝下跪,王氏一只手扶住了她,“我知道妈妈是心疼我,刚才那话只当没听着——出了这间屋,你若再这般口出怨言,别怪我不给你体面了。”
姚妈妈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诺诺道:“老婆子我真是昏聩了,夫人教训的是——”
看着王氏平静无波的脸色,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过这大老爷还真是半点都不省心,连皇上钦定的罪奴都敢沾惹,真是吓死个人——好在这次老夫人及时把那小蹄子打死,否则真不知要给府里闹出多大的祸事!”
王氏叹了口气,打断了她的絮叨,“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且瞧着吧,今后还有得闹腾!”
她一个眼神示意,身后侍立的大丫鬟娇柳立刻上前来,手脚敏捷的对镜卸着头面首饰,姚妈妈帮忙一一归入金线镶螺钿八宝团花黄花梨的大梳妆盒中。
另一个二等丫鬟春杏端了银盆,跪着稳稳呈上,娇柳替她用巾子绞了热水敷在眼下,祛除这一天的疲劳和黑眼圈。
王氏闭着眼,好似在跟姚妈妈解说,又似在自语:“大老爷好色不羁惯了,当年他为了天香阁一个当红的粉头,抛下怀胎八月的大嫂不理,生生将大嫂气得血崩而死,老太爷气得把他重打四十杖关进祠堂,三天不进水米险些死过去,他过后收敛了两年,又是故态重萌,他啊…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她微微侧过头,任由娇柳施为,唇边却是一抹冷笑:“老太太今天又是泼茶又是怒责,让我们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是顺心畅快了——何必呢,都半截脖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算计着满门上下。”
“老太太只怕是为了四老爷…”
“想疯了她的心!”
王氏一拍挨榻,嗓音都尖利了三分,“继室填房之子,也敢肖想这爵位!”
第五章 旧事
静夜幽深,她的嗓音并不大,却满含讥诮与怨怒。
王氏出身江浙名门,家族清正渊长又是正正经经的原配嫡妻,向来行事端庄大气,贤淑稳当,嫁予沈源后不仅持家有道,在相夫教子上也是旁人交口称赞的。夫君沈源这几年青云直上,才四十有二就做到侍讲学士,整日在永乐帝朱棣身边草诏拟旨,专询奏对,虽是品级不算高,却是响当当的皇帝近臣,不容小觑。
自身品貌才学都出类拔萃,丈夫仕途也得力,自己膝下也有两子一女,加上庶出的两子两女,可说是子嗣丰广。隔壁荣祥院的大老爷,尽子荒淫好色纳了许多美妾,又前后娶了两房正妻,却也只有两子一女。相较之下,王氏的腰杆挺得很直,出于孝道虽然不能对婆母忤逆,心中却暗忖她不过是继室后母,竟然也敢觊觎这侯府爵位,对她种种刻意言行颇不以为然。她看似贤淑柔和,本性却最是高傲要强,与老夫人之间虽不曾明面争执,暗中却是波涛汹涌,互不容让。
“前头还有两个嫡子,就想着让自己亲生儿子占了这天大的好处,本已立身不正,还敢装模作样训斥大伯——真以为自己是全家的老祖宗老封君了?!”
姚妈妈更是深以为然,在旁添火加柴,“老太太这几年摆足了架势,对大老爷和我们老爷百般挑剔,不就是心里那口气平不下去吗——有两个嫡出的兄长在前,四老爷离这爵位,那可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啊!这道理几十年前老太太嫁进来做填房的时候就该明了,老了老了反而看不穿了。”
王氏感受着眼周手巾的热气,感觉丝丝药味在鼻尖萦绕,她舒了一口气,道:“只要朝廷一天不把袭爵的文书发下,鹿死谁手也难说——大老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差事办不好又贪花好色,今上也不待见他,这么故意拖延下去,只怕…。”
姚妈妈吓了一跳,急道:“那也该轮着我们老爷了,论起原配嫡出——”
王氏一口截断了她的话,“文武不同路,老爷二甲进士出身,犯不着趟这混水。”
姚妈妈转念一想也是,一边替她取下敷眼的巾子,再从银盆里另绞出一块干净的,替她擦去眼眶药汁,口里恭维道:“我们老爷打小就是个神童,天生的文曲星下凡,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当今圣上对他又这么器重,照我说啊,将来必定会登阁为相、富禄双全——这爵位听起来好听,既无实权俸禄又不多,老爷还未必稀罕呢!”
王氏听她满口谀词,却也是真挚出自本心,不由的轻笑道:“登阁为相倒也未必一定,不过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老爷年轻时就被调入燕王府作辅官,几十年来勤勤恳恳,朝夕相处,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
“是啊,当初听说我们老爷被外放到燕王府,满府下人都说那里是蛮荒北地,又有元蒙鞑子时常侵边,都吓得百般托词,不肯跟随老爷前去…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悔青了肠子,都来找我拉关系说好话呢!”
“是啊,那时我们身在北边,水土不服又染病,偏偏伺候的人手也不够,想来真是不易——也苦了你们了。”
王氏想起当年那一阵的世态炎凉,不禁也是一阵唏嘘。
当时沈源刚刚中了二甲三名的进士,又逢长子出世,双喜临门之下,却不料遭遇飞来横祸——他的授业恩师性情梗直,得罪了建文帝跟前的大红人齐泰,于是他连翰林院的门都没摸到,就被外放到燕王的封地北平,去做那毫无前途可言的王府属官。消息传出后,老太爷谨小慎微,反而把次子一顿严斥,让他收拾行李早日出京;满府奴才推三阻四,没有一个愿意跟着去的,都争先恐后的去抱正当红的老夫人大腿。
“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二房终于熬出来了…”
王氏叹了一声,又道:“老夫人的脾气我素来深知——朝廷那边袭爵的告令迟迟不发,她定然会趁势再起,为她的宝贝儿子谋划些什么——她的萱润堂那边,你一定要盯好了,若是出什么差错…”
姚妈妈急忙点头,“夫人您就放心吧,那边几个小丫头和小幺儿受了我的恩惠,隔个几天就来我这闲谈一二。”
王氏笑了一声,摇头道:“她最倚重的那几个,可不是向着我们的,还是小心点好——她素来狡诈多端,又能豁得出去。你可别忘了,她当年是靠着什么样的手段才攀上新鳏的姐夫,成为了这侯府的女主人。”
姚妈妈嗤的笑了一声,凑到她耳边细语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那么庄重严厉的老夫人,当年还有这样的手腕和色相。”
王氏也抿着唇笑了一阵,随即她松了口气,揉了揉眼道:“我也乏了,早点安歇吧。”
于是姚妈妈让两个丫鬟退下,自己亲自值夜,她是王氏的陪嫁出身,做这个是轻车熟路了。
良久无声,姚妈妈以为王氏睡了,却听黑暗中一声轻问:“除了老夫人那里,嘉禾居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姚妈妈的心一紧,讷讷道:“那个小兔崽子天天跑外面鬼混,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所以你就掉以轻心了?”
王氏一声冷笑,寒彻骨髓,“你明明知道,这府里头我最忌惮的是什么!”
姚妈妈吓得浑身毫毛直竖,颤声道:“他整日里寻着一帮狐朋狗友,要么去堂子里头,要么去赛马斗狗,老奴也管不到外头啊!”
王氏哼了一声,只是含糊道:“外院的管事该换一换了。”
言毕,她侧过身去,不一会沉沉的睡着了,只剩下姚妈妈年老力衰,被吓得失了睡意,睁着双眼想了半夜的心事。
万花楼的兰香阁内,秘会匆匆结束了,众人都怀着满腹心事各自离开。
小古从侧后门离开,正要找个隐秘的地方把装束换了,却听身后一声轻笑:“来我马车里吧。”
转头看去,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马车出现在身后,一人坐在赶车的大汉旁边,身着乌貂镶金的氅衣,正含笑看着她。
“七哥!”
她欢快的低喊道。
“上来吧,丫头。”
不说二话,小古提起裙角上了车。
“去车里换衣服吧,我送你回去。”
小古打量了一下车身——百年乌木制作而成,严整而精致,帘后隐约露出的摆设简直是奢华到了极点。
“这是哪家达官贵人的车?”
老七秦遥摊了摊手,笑道:“反正,是五城兵马司惹不起的大人物,他迷上了我的戏,就把车子借我使几天。”
小古知道他向来很有办法,也就不再坚持,进了车厢后迅速换好衫,敲了敲门,随即秦遥弯腰走了进来,跟她坐在对面。
已经两更了,街上万籁俱静,车厢内只能听到轮轴快速滚动的声响。
“今天你可是大出风头啊…”
他含笑调侃道。
“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她转动着灵动乌黑的眸子,侧过头俏皮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上两点梨涡,映着那粗糙细纹的容颜,实在很不协调。
他忍不住拈起袖子要替她擦,动到一半又尴尬的放下了,“刺杀一事非同小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事揽下来?”
第六章 狂人
“刺杀?”
小古诧异的睁大了眼,随即失笑出声,“七哥你是看多了戏文,把我当成游侠红线女、女将梁红玉这类吧?我有多少能耐你还不知道吗?”
秦遥惊得一楞,“可你方才…?”
“我方才说了,这事交给我来办——我有办法让他死得平静又妥当,再不能出来害人。”
小古双眼盈盈,一双柔美的月眉弯弯,妩媚却又清极艳极——只有靠得极近,才能看出她眼底的锋芒。
“说起这事来,正要向七哥你借几个人…还有三姐那边,也得她出一把力才是——这也得你去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她侧着头,轻睨了他一眼,好象在祈求,又似是撒娇——小狐狸一般的狡狯。
“哈哈…你这个心口不一的小丫头。”
秦遥大笑出声,伸出手毫不客气的用力揉乱了她的长发,“刚才在万花楼,三姐正是地主,你却不跟她直说,非要我拐弯抹角的。怎么,又跟她闹别扭了?”
“只是八字不合,互相看不对眼而已。”
她微微皱起鼻尖,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却莫名引得秦遥发笑,“你们根本是牙尖碰到嘴利,孙二娘遇到了一丈青,早早晚晚都是要吵一架的。”
小古闻言气得腮帮鼓起,扭过头不理他。秦遥笑了一阵发觉不妙,连忙讨饶,无奈这丫头是根本不理不睬。
“好了好了,我替你去向三姐借人,我戏班里你瞧上谁都可以借去,这总行了吧。”
秦遥无奈的笑了,他双眸似笑非笑,满是风雅俊美的魅惑,却渐渐歇了笑意,“只是,你究竟要怎么做?”
“七天后你就知道了。”
车辙辘辘,掩盖了两人的絮语,渐渐的走远,街上遥遥传来更声,夜色更浓,将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融入。
如往常一般的清晨,如往常一般的劈柴担水。
“小古…小古!”
随着初兰的推搡,小古睁大茫然的眼睛,发觉自己身前的柴已经劈得差不多了。她木楞着脸,慢吞吞的走到屋子另一端,想要再取一捆来。
“小古,你快过来!别劈了!”
初兰急得要跺脚,连忙扯了小古出了滴水成冰的柴炭房,却发觉她手心暖热,额头上满是汗水。
“劈柴这么用劲做什么,又没人催你!”
初兰掏出手绢替她擦,两人就这么紧走几步离了大厨房,朝着内仪门西北侧走去。
“去哪?”
“秦妈妈一早就来了,说上头管事有话要吩咐。”
绕过南北夹道,又走过一段回廊,穿过两道月亮门,终于到了小议事厅。
一进门,赫然发现有很多妙龄丫鬟正在等着,有的发髻黑亮,穿金戴玉,粉色长比甲绣着桃花,显然是在各院正房内伺候的有脸面的;有的青袄绿裙整齐洁净,虽然是三等小丫头但也神态自若…
众人回头看见两人,看她们灰头土脸就知道是在灶下做苦活的,立刻把眼角朝了别处,有爱洁净的还退开两步,捂着鼻子好似怕闻到汗酸味。
“人都到齐了吗?”
一声轻咳伴随着问话,一位体形富态的老嬷嬷从内堂走了出来,她身边跟随着几位内院的妈妈和管事媳妇子,各个对她亦步亦趋,马首是瞻。
“这是老夫人身边的赖婆婆,她一向在萱润堂内养老的,轻易不出来的…”
有伶俐的丫鬟咬着耳朵,声音略大了些,立刻遭到妈妈们白眼和咳嗽警告。
“肃静!”
赖婆婆虽然年迈,嗓门倒不小,立刻把所有人震住了,她环视四周,徐徐问道:“哪两个是大厨房管柴炭的?”
顿时所有人退后一步,显得僵站着的两人格外突兀。
初兰生平第一次感到众多目光的聚集,宛如芒刺在背,她都有些结巴了,“是,是我们!”
“进来,我有话要问。”
胆战心惊的进了内堂,赖妈妈坐在东起下首的靠椅上,先是不语,用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两人几下,突然问道:“昨日晨间有什么人来找过你们?”
初兰一听,立刻想起了那妖娆炫耀的芳姑娘,随即眼前出现那席子里卷着的鲜血尸体,顿时吓得浑身出汗,嘴唇都要颤抖——下一瞬,她被小古死死掐住掌心,剧烈的痛让她忘记了所有的害怕,“是,是一位叫芳姑娘的…”
“她是来找谁的?”
初兰一时语塞,这时,身旁传来低低回话:“小芳儿,以前来我家玩过。”
赖婆婆一时愕然,最下首有认识的婆子连忙上前低语。
“哦,都是逆臣之后,贱籍的罪奴…她找你什么事来着?”
赖婆婆的目光变得更为严苛犀利。
小古仍然是一副木楞的表情,“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
赖婆婆的冷笑僵在嘴边,转为狰狞“这便让你明白——拖下去!”
顿时就有人高马大的健妇把小古一拽,拖到廊下,取过一旁的铁锈红木棍行起家法。
厚重的木棍狠狠敲击人体,发出沉闷的钝响。
小古没有喊痛。
初兰吓得魂飞天外,急着膝行几步抱住赖婆婆的腿,哭求道:“别打她,她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这事我知道!”
赖婆婆咳了一声,有人出去喊了停。
初兰飞快的把当时情形叙述了一番,哭着说道:“那个什么芳姑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明摆着是来炫耀、嘲笑小古的,说她没出息,‘一辈子躺在泥里’!小古的脑子不好使,真是不明白这事啊!”
她突然灵光一现,急道:“芳姑娘身边也有个伺候的小丫鬟,问她就清楚了,我说的句句是真啊!”
赖婆婆静静听了,咳嗽一阵,一双三角眼扫视着她,初兰吓得背上都被冷汗湿透了。
良久,她跪在地上几乎瘫软,这才听到苍老的咳嗽声,以及旁人不屑的冷哼,“出去吧!”
初兰回到外厅时,鬓发散乱眼睛红肿,身上衣服也凌乱,她不顾整理自己,一眼看到被丢到地上的小古。
“小古!”
她吓得嗓音都变调了,踉跄的过去扶起人来,掀起衣服一看,只见黄赫色皮肤的脊背上,一道木棍的重击让皮肉高高肿起,雪白的凸痕上淤血发黑。
没等她看清楚,小古把衣服一卷,敏捷的爬起来,完全不象受过伤的样子。
“你没事就好。”
初兰含着泪花拥住了她。
周围的人用鄙夷的眼神躲开他们,如避瘟疫,此时内厅的婆子媳妇众管事们也已经出来,仍是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赖婆婆。
仍是以做作的咳嗽声开头,赖婆婆的富态身形宛如一座山压在终人心间,“近日,有些人不守内院的规矩,擅自乱跑乱说,甚至装扮得狐媚子一般勾引老少爷们,老夫人心慈,没有发作这些个小贱人,居然有人蹬鼻子上脸,偷了她房里的玉佛去卖。”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那芳娘——自昨夜起,芳娘就从内院莫名消失了,大家的猜测立刻便有了答案。
众人齐声称颂老夫人佛心仁慈,大骂芳娘这小蹄子真是下作,赖妈妈又是咳嗽了一声,道:“这后院颇有些不安分的,二夫人素来贤德恭顺,听说老夫人受了惊,连忙吩咐姚妈妈来给大家训训规矩。”
姚妈妈沉着脸站出来,心内把赖婆婆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老夫人也忒不是东西,让二夫人掌家得罪人,就连这次还得让自己扮黑脸。
姚妈妈一一按照管事回禀的把犯事的丫鬟拖出来,顿时杖责之声不断,哭喊声四起。
这些丫鬟犯的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此时撞上了就成了杀给猴看的鸡。
正在哭闹不停,门槛外咚的一声响,一只泛着酒香的瓷坛被掼了进来,顿时酒液四溅,瓷片乱飞。
“哟,这么多美人儿被打…”
男人的嗓音,魅惑而带着酒气的醺然。
“我还以为这里是怡红院,各位妈妈正在调教姑娘们接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