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小婢》作者:沐非
文案:
她是谁?
是朱门深宅中平凡呆憨的小婢女?是深夜提灯埋尸的义庄仆役?是青楼楚馆中面带黑痔的鸨母?是秘会中杀人不眨眼的十二娘子?
——我并非有千面,而是代替万千冤魂而活。
他又是谁?
是侯府高门的纨绔庶子?是被内宅阴谋围绕,丧母恸哭的无助少年?是追捧戏子,拥男抱女的荒淫嫖客?是位高权重,从不公开露面的锦衣卫秘使?
——一旦习惯黑暗,便会成为君王手中的刀,刀钝之日,便是我的死期。
他们的邂逅,是宅斗?是朝争?是情爱?是深仇?
两个双面男女的啼笑因缘,一段大明朝“史密斯夫妇”的谍中谍传奇。
第一章 贱籍
明永乐十四年冬
卯时的梆子刚刚敲过,隔着窗纸看天色,仍是漆黑不见一丝亮。正是寒冬腊月的凌晨,北风呼啸,吹得树枝东摆西摇,在窗纸上映出鬼影憧憧。
初兰懒洋洋的蜷在被中,舒服的伸了个懒腰,闭上眼刚想再眯一会,却听一旁隔断的半间房里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小古,这么早就起了?”
初兰模糊的咕哝了一句,卷着被子滚了半圈,仍是不愿睁开眼睛。
没人回答,窸窸窣窣的声音仍是响个不停,半晌才停下,随即只听吱呀一声,隔断的木门打开了,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直冲出来,呛得她掩住了鼻子,咳了两声。
那是烟熏火燎的木柴气息,夹着腌咸菜的盐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油腻味混合而成,实在是让人销魂。
“小古你也不开窗透气,房里的味儿好重…”
初兰迷迷糊糊的嘟囔着,随即才想起——小古那半间是从侧里隔断的,哪有什么窗户?
她眯着眼,模糊的光影里,有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慢吞吞的从内里走出,手里一盏油灯半死不活的燃着,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初兰懊恼的将被子包住头,终究没了睡意,她轻吟一声,蓦的跳起身来,却正好被一阵冷风吹得鼻头一酸,阿嚏一声打到一半,却顿时被眼前景象吓得吞了回去——
房门半开,门后那阴暗逼仄的角落里,一团黑影蜷缩着,只有一双晶莹闪亮的眸子透着门缝向外看。
乍一看,好似一只阴森的鬼物蹲在那里,瞅着哪个人鲜美可口,就要扑出去叼了来吃掉!
“小古!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初兰尖叫一声,终于彻底清醒,她快手快脚的穿好衣物鞋袜,跑过去一把拽了小古,又把油灯的芯拈亮了,这才松了口气。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那么鬼祟的躲在门后看人,会吓死人的!”
初兰惊魂未定,轻戳着她额头说道。
明亮的灯光下,小古仍是木楞楞的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黑色煤灰,身形瘦小却偏偏罩在宽大的棉袍里,更显得滑稽。
她手足脖颈处的皮肤又黄又干,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别说与上房那些满身绫罗的副小姐相比,就是在这粗使丫鬟的院落里,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院子外面…”
小古低低的说。
“什么?”
“闹烘烘的。”
小古小声说道。
初兰一楞——同住这么多年,她知道小古的耳朵很灵,她这么说,肯定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此时左邻右舍也陆续起身开门,刘妈妈特有的大嗓门已经响起,初兰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沈府占地广阔,光大厨房就有亮堂堂一列高檐大屋,共有八间。前六间分别为荤食间、果蔬间、烧炙间、点心房、米面房,后两间一处是众人洗菜切肉打下手的大堂,另一处便是柴炭房。
在大厨房混可大有门道。若是跟着灶上的掌勺妈妈,虽然勤苦又容易挨骂,但也能偷学个一招半式,今后可说是受用无穷;若是分去打下手,给管事的送足了油水,也可浑水摸鱼偷个懒;但若是分到柴炭房,那就前途无亮了。
整个大厨房烧火用水都是靠柴炭房供应,柴要干燥不呛人,劈得不大不小一水整齐;黑粗炭不能断斤少两,要及时送到各间;甚至连灶上用水也要看守妥当,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柴炭房偏于一角,连一点油水好处也不见,整天苦哈哈干活,却是动辄得咎,极容易吃挂落挨罚,所以在粗使奴婢中也是冷门差使。
腊月天冻死狗,大灶上热气腾腾暖意温馨,柴炭房里却是滴水成冰,寒入骨髓,初兰使劲的跺了跺脚,吸了吸鼻子,正要继续码炭,却听另一边仍是不紧不慢传来劈柴的声音——
抬眼看去,果然是小古一人持着柄大斧子,一斧一斧的劈着柴。
那柄大斧气态雄浑,足有三十斤重,锋口宽阔飞扬,拿在娇弱瘦小的小古手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一斧又一斧,发出沉闷的钝响,震得人心颤。
虽然不是头一次看见,初兰的嘴角仍是抽搐了一下:人这么瘦小,偏偏力气这么大!
今天柴炭房管事的秦妈妈没来,初兰索性就偷个懒,饶有趣味的看着小古劈柴。
一下,一下,又一下。
小古永远是一个动作,一个节奏,一个表情,仔细看她劈的柴,就会发现长短粗细都一样,因为这个,还受了大灶上几次夸奖呢!
初兰正看得出神,却听一阵脚步声朝这边快步走来,随即只听砰的一声,木门被粗暴推开了!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她一身桃红色文锦袄裙,梳着月环髻,簪着紫金五蝠钗,耳上米珠大的红宝石晃得人眼花,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神色有些惊惶焦急,好似要拦着她进来似的。
“芳姑娘,这种粗鄙地方会弄脏衣裳,我们还是回去吧!”
小丫鬟弱弱的说道,美人一个眼风,立刻把她吓得不敢说话。
“好久不见了。”
微微扬起下巴,美人的笑容带着得意的优越感。
她…她是在跟谁说话啊!
初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虽然一直做着粗使丫鬟,没见到几位老爷太太,却也看出这“芳姑娘”的打扮和称呼都很暧昧,主不主,奴不奴的很是尴尬,心里倒是明白了一二分,但猜不准她的来意,一时也不好开口。
现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斧子劈柴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的响着。
好似觉得自己被轻视了,美人一步上前,拦住了挥动斧子的手,“你是哑巴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我要砍柴。”
低低的嗓音听着很是含混。
“你说什么?”
“今天荤食间要炖鸡烧炙间要烤鹅掌点心房要做芙蓉莲子糕米面房还要蒸碧梗粥,需要柴火五十斤。”
一口气毫不停顿的说出这一连串话,小古的表情仍是呆楞楞的,旁边的小丫鬟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却被芳姑娘恶狠狠的眼神吓住了。
芳姑娘冷笑一声蹲下身,用染满红蔻丹的手指捏住小古的下巴,轻声道:“你看你现在这样子,跟傻子一样,就差没流下两道口水了——沦落为贱籍,你们这些人就甘心为奴,一辈子躺在泥里了?”
贱籍两字一出口,一旁两人顿时脸色发白——即使是深宅内院的小丫鬟,对这两字的来历仍是心有余悸。
自今上靖难登基以来,好些忠于建文帝的臣子宁死不从,今上大怒之下将这些人残酷凌迟,诛其亲朋故友,连坐数千人,大学士方孝孺甚至遭到诛十族的极刑。
这些建文旧臣的家人亲属死伤无数,幸存的多属老弱妇孺,或是被流放,或是被赐予功臣为奴,或是被发卖娼门肮脏之地…今上甚至颁下诏令:这些人永堕贱籍,不可赦免!
初兰早就隐约听说,小古是因为家里犯了事,被赐到府上为奴的,此时一听贱籍二字,心中立刻雪亮,暗暗为小古叹息——明明也是金玉之质的千金闺秀,如今却落到这般呆傻模样。
小古仍是一副木呆样,好似听不懂芳姑娘的话。
芳姑娘檀口微开,咬牙吐出这贱籍二字,心中仿佛有无限怨毒,又有无尽憋屈后一逞威风的快意,“哼,你就一辈子做人奴婢吧,我可是要脱离这贱籍二字了!”
脱籍?!!
一旁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良贱之别有如天壤,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办到?
小古的眼神却仍是死鱼一般呆滞,好似根本不懂这脱籍二字是何意义。
芳姑娘抚弄着腕上的玉镯,爱惜之外更见娇羞,“我已经是大老爷的人了,他亲口答应我,要为我脱籍改良,还要抬我做姨娘。”
原来是被大老爷…
初兰的目光有些复杂——有艳羡,有好奇,更有不屑。大老爷的荒淫好色是全府上下都清楚的,他一时兴起,可以为了追捧一个戏子花上千儿八百两,但玩兴过了就视如鄙履毫不怜惜。
芳姑娘说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扶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笑得更甜,“大老爷说的,肯定能办到——就算不为我,也要为他未来的孩儿着想。”
原来是有此倚仗才敢如此自信。
芳姑娘本为扬眉吐气而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见小古仍然是木呆楞楞,不觉满腔兴致都被浇灭,冷哼一声踢了一脚斧头转身要走,却发觉鞋底被斧面嵌入,一时拔脚不得。
小古默默的用力拔斧,芳姑娘站立不稳也蹲了下来,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清楚的看到小古无声做出的口型:快逃!
快逃?
这是什么意思?
芳姑娘很是愕然,随即斧头被拔出,再看时,小古仍是那张木呆的脸——这一瞬,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带着满腹疑惑,芳姑娘娉婷妖娆的走着,身后跟着那畏缩的小丫鬟,一路逛完了花圃,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却见两位老嬷嬷早就等候多时了。
“芳姑娘,老太太有请。”
客气的语调让她更加兴奋飘然——大老爷统共就两位公子,老太太定是听见自己有孕,欢喜之下有所赏赐。
晚饭时候,小古跟初兰两个穿过重重内院,去交接今天的灶上用水。灶上用水储存在一人高的大缸里,每日由管家领着外院的小厮挑水倒满,在二门处交予两人,小厮等不得进内院一步——沈府规矩之严可见一斑。
两人抬着水桶正往里走,突然传来一阵惨厉的尖叫声,吓得初兰险些摔倒。
这惨叫好似蕴含着极大痛苦,一声未停又是一声,高亢之后,便是戛然而止。
第二章 沈府
好似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惨叫声突然停歇,却更吓得人浑身颤栗,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
初兰吓得小脸煞白,正要拉着小古快些走,突然见东侧荣祥院的廊下跑出好几个婆子和年轻媳妇,神色暴躁急切,仓促之间险些跟两人撞了个正着。
带头的身着潞绸衫子,衣裙绣纹很是精巧,虽然年届四十,发髻仍是梳得丝光水滑,一枝金簪熠熠生辉。她不由分说的给了初兰一个巴掌,“你们没来由乱跑什么!”
初兰不及防备被打倒在地,脸上顿时火辣一片,此时西侧厢房内动静更大了些,有人在抬出一大卷什么物事,灯光憧憧满是诡异气氛,空气中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气味——好象是血腥味?
“还不快走开?鬼头鬼脑偷看什么!”
受这一叱,初兰情知不妙,恨不能插翅飞去,忙要起身却发觉崴了脚,正当心急如焚之时,一旁的小古一手把她拉起,脚不沾地的搀了人就走,另一手居然轻轻松松的提了水桶,转身大步而去。
两人走到右侧抄手回廊处,才喘息了一阵,西厢房那边搬运的健妇和粗使婆子也七手八脚的搬着一大卷竹席走了过来。
她们一路疾走,竹席卷内一路往下滴着什么。初兰靠得近,看得真切——竟然是血!
浓稠的鲜血不断滴落,竹席的一头歪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长而诡艳的血痕,格外触目惊心。有人不小心颠簸了一下,靠地的那端竹席有些松开,半截雪白的手臂从中滑露出来。
雪白的小臂上满是青灰瘀痕,已经一点活气也无,惟有那腕间的玉镯让初兰看得眼熟——她的眼前蓦然出现柴炭房的一幕:一只涂满鲜艳蔻丹的玉手,抚弄着自己腕上的玉镯,脸上满是骄矜的得意。
是那个芳姑娘!!!!
初兰拼命捂住嘴,这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她浑身抖成筛糠似的,脚下软得又要跌倒。
旁边一只手把她扶住,初蓝侧头看去,只见小古仍是万年不变的木楞表情,好似什么也没看到,一手扶住她,另一手还不忘拎了水桶。
她居然一点也不怕?
就在初兰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些婆子们已经把人拖走了,远远走来是的是外院周管事,他身后跟着两个男仆,一声不吭的接过席卷扛了就走。
又有人悄没声息的上前来把道上血痕擦净了,再用净水泼了以银炭填上,最后用熏了香的炉灰碾一遍,庭院里便恢复了恬静馨雅的氛围。
这时初兰已经觉得自己脚麻了,毫无知觉——再然后,她发觉自己简直是被小古拎着走了。
“孽障,你做得好事!!”
念珠猛然敲在紫檀软榻上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在场诸人无不肃然低头,恭听训示。
已经过了戌时,各院都已点上灯火用饭,昼锦堂正房堂屋内仍是气氛紧绷。
中央上首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着常服,手缠念珠,一派端庄大气。她周身极为朴素,唯有那镶了南珠子的抹额,更添一份华贵——看款式显然宫中赏赐之物。
此时她面容带冷,一双眸子精光熠熠看向左下首第一位的中年男子,“你是不是非把我沈家败个干净,弄到抄家流放这才称心——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
听得这话如此严重,又语涉先头老侯爷,众人唬了一跳,立刻齐刷刷跪下。
第二位的中年男子连忙膝行几步,上前禀道:“母亲息怒!大哥也是一时糊涂犯错,多亏您明目如炬,及时替他遮掩了——这事也算过去了,您就暂且放下,别气坏了身子。”
“我倒是想放下,可这孽障不给我省心啊!”
老夫人指着大儿子冷冷一笑,“他居然要为那贱人找块吉地好好下葬——简直是疯了!”
二老爷沈原一听这话也吓了一跳,连忙劝兄长道:“万万不可,这是现成的授人以柄!若是被御史察知,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芳娘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子!”
大老爷沈熙微梗着脖子,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阴影,被酒色掏空的脸庞尤带三分不服,“我膝下才有两儿一女,若是这胎能保全——”
他话没说完,老夫人把瓷盅重重摔下,滚热茶水溅了他一头一脸!
“若是别的丫头也就罢了,收房抬姨娘都是你院内的事,我原也懒得管——可她的身份是贱籍!是建文逆臣的后人!你想带累这一大家子人给你的心肝美人陪葬?!”
老夫人面若寒霜,目如冷电,声音虽然不大,却让人心中莫名发紧,“今上素来英明刚毅,生平最恨的就是建文逆臣,谁要跟他们沾上了干系…”
她冷笑一声不再说下去,一旁的二老爷沈原连忙接话道:“已经有前车之鉴了,我才听说——广平伯的小公子跟王度之子是同窗好友,不忍见他被贱卖为奴,偷偷去赎回人来藏匿在庄子上,却被人一封密折告了,弄得广平伯丢了差使还被上谕明斥——全家寒冬落雪天跪在大门口接旨,他家老太太又羞又怒,已经卧床不起了,眼看这几天就要…”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一旁的沈熙已经吓得脸色发白,颤声道:“可、可我没窝藏罪奴,这些人都是圣上赐下的,我不过是看她长得好又骚媚奉迎,这才…”
他一时慌了神,嗫嚅道:“这、这可怎么办?”
老太太看都不看他一眼,捻动佛珠道:“我让人把她拖出去的时候,就放了风声,说是手脚不干净,偷了我房里的玉佛像——小小一个罪奴,料想也不会有人刻意来问。”
她停下手中佛珠,叹了一声,又道:“你父亲的三年丧期已满,却迟迟不见袭爵的旨意传下——你当好好思量才是。”
一听这话,右下首的大太太陈氏立刻慌了神,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带着哭腔道:“老太太,这都是我的不是,平素没管教好这些狐媚子,带累了老爷——”
老夫人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是淡淡道:“熙儿是什么样的德行,我素来深知——你未免贤惠过了头。”
言罢也不叫她起来,闭了眼道:“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夜已经深了,初兰洗漱完毕,又向人讨了药膏擦了脸,这才一身疲惫的睡下,不多时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只隔了一道薄板做的墙,小古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外间的动静,良久,她才从床上起身,动作敏捷轻柔,不发出一丝声响。
在这半间没有窗的陋室里,她摸黑取出一个大水罐,又从床底稻草下取出一只大匣子,打开。
琳琅满目的粉末和膏脂,还有棉签、布帕碎片和若干器具,她在黑暗中如鱼得水,动作顺畅的开始给自己卸妆。
在她的缓缓擦拭下,干黄的皮肤渐渐的变得白皙细嫩,先是手足,再是脖颈处,最后是脸上。
她闭上眼,没有灯、也不必看自己的容颜——因为她早已熟悉自己的每一寸骨骼、肌肉和皮肤。
第三章 秘会
幼时闲谈,母亲曾说过,无分男女,人的脸上一共有一十四块骨头,有四十二块肌肉——骨头和肌肉差别很细微,却让每个人的面容千差万别,各有不同。
想起母亲,小古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取过一旁的水罐,用软巾擦去所有伪色,所有取过脂膏,开始替自己做出另种面貌来。
眼稍略微上扬、两颊显得凹陷,额头和眼角再加几丝细纹,最后上一层略粗黑的肌肤…打扮完毕后,她取出一只玻璃瓶,小心的倒出一簇粉末,仔细的涂在身上。
这半间房没有门窗透气,湿盐、烂炭和油腻的破桌烂凳胡乱堆积,一股子味道混合着极为难闻——天长日久,弄得她身上也是一阵烟火味,内宅上下都无人愿意靠近,这本在她筹算之内,但现在要出门,便只能换一种味道了。
将粉末撒满全身后,她轻嗅鼻端,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取过小小一只细软包袱,上前两步到了墙角,弯下腰,拖开了两块长条青石底砖。
墙角露出的洞不算大,但她实在太过瘦小,缩着身很轻易就钻了过去。
夜已经深了,沈府内宅甚是安静,只有打更与守夜的仆妇们半睡不醒的尽着职责。
小古的手脚敏捷轻盈,无声息的绕过她们的眼,一路来到西侧后门处。
看门的朱婆子多喝了两杯酒,正是醺醺然坐着打盹。冷不防有人轻轻一推,顿时吓了一跳,酒意化为冷汗醒来。
“是你!!”
她吓得声调都变了。
“开门。”
一声低语,却唬得朱婆子面色煞白,一字也不敢多说,抖抖索索的拿出钥匙开了门。
深夜寒意入骨,檐角墙根都凝出一层白霜,北风呼啸着打着旋儿肆虐城中,拽得枯枝纷纷弯折。
深夜的金陵早已进入夜禁,百姓不得上街行走。峻令之下街上杳无人迹,就连那一弯残月都躲进了云里,纵横交错的街道市坊都陷入了黑暗与沉眠。
远处似乎有更夫走过,隐约有吆喝声,“小心火烛——”
灯笼的微弱白光照不亮方圆几丈,宛如鬼火一般更添阴森。
小古背着包袱,她沿着长街,紧贴着屋檐下静静而走,悄没声息的象只幽灵,但速度居然不慢。
蓦然,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突变加大的灯光在眼前迅速扩大——
“什么人,站住!”
一声断喝宛如春雷初绽,马蹄声疾冲轰鸣,琐子甲的铁链在地上拖曳出当当的清脆声,小古目光一闪,立刻听下。
一队人马将她围拢,高头大马的鼻子喷着白气,前蹄不断撅起乱踢,马上的兵尉们低声笑着交换了个眼色,“天子脚下居然敢犯夜禁乱闯,啧啧,居然还是个娘们!”
他们围拢上来,高大的压迫感直逼而下,小古却是静立不动。
灯光的明亮驱散了黑暗,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女子披了黑色长袍,内罩白色麻衣,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腰间绑了一根稻草编织而成的青色腰带,胸前挂着一对辟邪的五毒符——这一套活脱脱是收尸人的装扮!
禁夜令之下,以鼓声为号,官员百姓都得在天黑前各归其所,不得在街上逗留,惟有三种情况例外:急变、病重和死丧。
有经验老成的兵丁连声喊着晦气就要离开,为首的校尉正是年青,二十出头面如冠玉,怀疑的问道:“你是哪来的?因何收尸?”
小古啊啊叫着,比画着地上写了“义庄”两字。
原来是个哑巴…那校尉面色缓了一下,看到义庄两字更是心中明了:今年气候怪异,入冬后比往年更冷,城郊和北城等住满贫寒小民,大都用不起火炭,房子又破旧,年纪大的受不了这寒气,往往熬不住就去了。这等人家有的连一口薄皮棺材也用不起,亏得应天府尹大发次慈悲,让京郊几家义庄都及时来替他们收了尸体,等开春再下敛,所用花费全部由官府补贴。
“既是义庄之人,就好生去做吧。”
那校尉说完便勒马而走,行动之间带起了气流之风,他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回头看去——
夜色中,小古的身影一点点在街角远去。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听着询问,他摇了摇头,只觉得方才嗅见的气息中,除了香灰、药符味,另有一种清淡的冷芬。
残月上了中天,从柳梢中班驳透出,秦淮河沿岸仍是一片笑语莺歌,灯火通明。
夜禁之法从唐时起施行,初时法令最为森严,宋时从皇帝到小民都贪图享乐,干脆废除了这条法令,至元蒙时干脆成了猎杀汉人的借口,闹得人心惶惶无人敢于夜行。本朝洪武太祖平定天下后,虽恢复了夜禁,却禁不住这十里秦淮的旖旎艳香——据说就连府尹他老人家的亲属也在其中有些干股,来往的又多是达官贵人,于是官府对这一块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夜禁后不离开沿岸这片,也就不来多管。
这里的青楼楚馆不知凡几,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小古躲进一间没人的水阁,脱了身上黑袍,反折过来一穿,立刻便是一袭湖水蓝翎纱袄子,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条综裙换上,把杂物打进包袱,便袅袅走了出去。
她扮的容貌偏老,又显得几分薄冷,旁人看了只以为是哪间妓馆的鸨母或是管事大姐,倒也没人来扰。
熟门熟路的找到岸边第七棵柳树,从水边倒影确定没人跟踪,这才走进深巷,几个转折后,终于到了一间馆阁前。
大门处红绡垂门,紫檀为槛,煞是气派。门顶匾上一行字银钩铁划“万花楼”。内有大厅锦堂,一派花团锦簇,歌舞之声婉转悠扬,一阵阵的夹杂有男人的欢呼喝彩声。
小古走到门外,便被青衣黑裤的两名小厮拦住,她嘶哑着嗓子拿出木牌凭证,“你家鸨母让我送几个新鲜的绣样给她看。”
小厮们连忙带她进入,沿回廊绕过影壁,眼前一色素梅,枝干森虬,错落有致。
到了内院又被两个黑衣壮汉拦住,“妈妈有事,不能招待,请回。”
她一提衣袖,露出衣料内衬——上面绣有小小的一朵兰花,两人顿时面色一变。
万花楼的内院蜿蜒曲折,高楼连接,是为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准备的雅间,其中一间的兰香阁今日却寂静无声,暗无灯火。
房里分明已经坐了人,却只能听到静静的呼吸声。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众人不由坐直了身子,有人习惯性的手摸刀鞘警戒。
门吱呀一声推开,靠门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十二娘子到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上首那人低声吩咐道:“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