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洛得意一笑,近乎炫耀地示意指间的银针,却没有察觉身后的阴影。

“小心!!”

一声清斥,带着近乎惊恐的语调,一袭冰绡间不容发地将他卷开,弯刀擦着咽喉而过,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来,险些便是头颅落地的下场。

白衣女子眉宇间一片惊怒,绫带一卷将他安全救回后,竟是绷直成刃,将暗算者的头颅卷起。

只听得咯噔一声,颈骨竟被软烟罗生生折断,当场断气。

她将双腿发软的元洛横抱而起,直上了房顶,这才放下。

元洛正是惊魂未定,瞧着这熟悉的面容,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回应他的,并不是安慰和甜蜜的诱哄,二十白衣女子眉宇间的一片忧怒。

她也不言语,将他从肩头放下,便冷然欲离。

“不要走…”小鬼抽噎着,低低唤道,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留着哭给你父亲看吧!”

白衣女子显然气得不轻,仍是不愿意回头。

身后逐渐没了气息,她禁不住回头一看。

小鬼竟然哭得噎住了!

“笨蛋…”

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她终于还是不忍地回身。

“娘…”

小鬼扑在她怀里索性赖着不下来,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着,口中低喃道。

“我不是你的娘…”

仿佛想到了什么,清莹黑眸中染上了一层黯然。

“可我没有娘亲…只有你对我最好…”

“笨蛋,娘亲是可以随便认的吗?”

小鬼倔起来,近乎赌气地一直喊着。

“我不管,我喜欢你…娘亲、娘亲、娘亲…”

此时正是黄昏,楼下本已归于寂静,却突然有喧嚣声起。

元洛仿佛触电似的,从她怀里跳下,,跑到窗边一揭,顿时面色发白。

“是普兰国的人!”

看了一眼窗外情景,他猛一回头,字正腔圆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娘亲——”

随即,以并不熟练的轻功歪斜跃下,气吞山河地高喝一声,“有什么冲着我来,不干其他人的事!”


万籁俱静。

普兰国将士面色古怪,却冲着他身后一躬到底。

“楼主——”

元洛愕然回头,却见那一袭白衣飘然落下,姿势翩然若仙,比自己刚才,不知要高明多少。

“王上知道殿下开罪楼主,已命他削指赎罪…”

这一次,轮到元洛张口结舌了。

小鬼又哭又笑地闹了半天,直到月上梢头,才开始讲起此次地经历。

“也就是说,普兰国王子因为觊觎你手中地夜明石,这才连番追杀?”

白银女子的眉头紧皱,简直不敢相信这等荒诞的理由!

“你个小孩子,喜欢这种发光的石头也就算了,他多大了,居然也如此行事…”

元洛不敢看她的眼,低声讷讷道:“好像听说,普兰国第一美人扬言,谁能赠给她一只夜明杯,就嫁于此人。”

“笨蛋…”

她咬牙骂道,随即逼视他,目光近乎凶狠。

“你也是为了这位美人?”

小鬼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一番絮语之后,才难过地绞着手指。

“父皇怒气盛得很,若是我不能找到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我怕他一直不理我!”

“笨蛋!”

一个栗暴随即敲下。

“比起一只杯子,你父皇定是更重视你,现在他肯定是找得天翻地覆了!”

“是啊,朕都找得天翻地覆了!”

清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门扉被无声息地打开,出现在门前的锦衣男子气度高华,身旁直擦冷汗的,竟是…

“花生!你没事啊!”

元洛的一时间装得若无其事,飞奔过去拉了郭升,就急急闪出门外,以免受皮肉之苦。

“这小鬼倒是逃得快…”

元祈无奈地叹息道,回眸看向榻上的佳人。

“晨露——”

“元祈…”

两人低唤着对方的名字,不约而同低,露出欣悦畅然的笑容。


月上中天,长街上仍有残雪点点,映着黑色的屋檐,仿佛一幅古老的水墨画。

残灯明灭之下,佳人翩然白衣,仍如初见那时一般清冽出尘。

元祈收了折扇,怅然道:“已经八年了啊…”

“是啊,八年…”晨露亦是轻叹,目光幽邃迷离。

“年年相见,却是聚少离多,三百六十日,有缘只是朝夕…我们真是太久没见面了!”元祈如此说道。

“是啊…今年因为元洛,你提前赴约了呢…”晨露在灯下微笑道,白梅的香气幽幽,仿佛一个永不醒来的美梦。

两人心意默契,对视一笑后,举杯共祝,同庆这一年一度的会面之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晨露微微一笑,低眉转动着手中杯子,柔声道,“一愿世清平…”

元祈亦是举起杯子,瞧着灯下佳人,目光越发温柔,“好。”

玉杯近唇,双双饮下,晨露斟了第二杯。

“二愿身常健。”这次元祈说道。

叮的一声,玉杯碰撞,发出细声,两人又喝下了第二杯。

到了第三杯,却怎么也无法出口,两人突然笑了起来,齐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两人对视一笑,目光盈盈中,都有无限怅然神伤。

命数如此,又如何能岁岁常相见呢?

一年一会,聚少离多…

你须得为君勤勉,我仍要孤身荒城…

我们如同不断交织的双线,不时碰撞,却永远不会重合。

如何,岁岁常相见呢?

不过一夕,妄念,而已…

元洛被郭升拉着,在楼下等候。

望着窗上两道剪影,小小少年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他们既然彼此喜欢,为何不能在一起呢?”

“殿下曾经听说郭牛郎织女的故事吗?”郭升笑着问道。

“啊?!还有人这么胆大,敢对父皇棒打鸳鸯啊?”小鬼睁圆了眼睛。

“阻隔两人的,有时不是外力,而是…彼此之间的羁绊。”郭升叹息着说道。

“但是他们很般配啊,比宫里的娘娘们都般配!”

元洛望着那对饮如画的剪影,忽然福至心田,一字一句地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声音稚嫩清朗,在高楼间飘忽远去。

夜空中,正是星辰如织,银河浩瀚。
《完》

番外 元旭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注)

——元旭

元旭从梦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仍是天顶明黄色的五彩龙纹。

他叹息一声,惊动了一旁的李禄,他连忙上前,笑问道:“万岁今日起得早…”

“夜不成寐,不过平白睁眼罢了…”

他淡淡说着,眼中无限寂寥,因着这一份淡漠的闲适,越发让人心中发寒。

李禄偷瞥着皇帝青白的面色,又禁不住多看了眼那眼下的青肿,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心中浮上了“命不久矣”四字。

元旭却浑然不觉,他由李禄伺候着用青盐漱口,又穿了玄色常服,戴了玉冠,便到御花园中散心。

此时已是深秋之时,满园花木都凋落一地,那些姹紫嫣红的花瓣委地,有些仍鲜艳晶莹,有些却已枯黄腐朽,再不复平日的风光。

厚厚的黄叶在风中飞旋,李禄见皇帝面色不豫,试探着笑道:“这些混帐行子真不省心,满地的落叶居然不扫…”

“秋日本该叶落,哪里是人力可以尽扫的。”

元旭轻轻说道,听不出什么喜怒,李禄碰了个软钉子,越发小心地问道:“万岁可要在此赏景,不如铺个软毡,再热些酒来?”

元旭点头应允,李禄连忙唤人去取,自己又忙不叠地铺好软毡,从食盒中取出双鹤银壶,在杯中斟了七八分,小心奉上。

元旭接过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泛起点点涟漪,依稀照出的他的面容。

不用看,便可知道是什么模样…

他苦笑着,想起那日在琉璃镜中看到的自己——双颊凹陷,面色灰黄,如电的明眸也泛起重重血丝。

状若骷髅啊…

他又是微微一笑,正要一饮而尽,却听不远处有人声喧嚣,好似有女子声气在高声叱骂。

他瞥了一眼,李禄却心领神会,匆匆去探视,不到半刻便回转而来,身后跟了一位宫女,粉面上带了严霜。

到得御前,元旭问起缘由,她只是低低道:“他们要到废宫中去探险…”

元旭的眼,因这一句而生出诡谲火光来,他含着微笑,温言问道:“那你为何要阻止呢?”

“因为那里,有了不得的东西!”

她再也忍耐不住,低声泣道:“一位风华正好的女子,在那里悄然死去——这宫中简直是吃人的地方,我再也耐不住了!”

“轰”的一声,元旭全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忍住太阳穴的抽痛,笑意越发加深——

“你说…”

*****

“你是说,朕的太子并非皇后所生。

看着眼前宫女婆娑的泪颜,元旭的声音漫然无怒,眼中的火焰逐渐消散,仿佛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又好似僵脆的琴弦,下一刻便会崩裂尽碎,消于虚空。

那宫女被他的冷漠而惊吓到,张着一张檀口,怒道:“皇上难道不想还萱敏帝姬一个公道吗?太子虽小,也是国之储君——”

“正因为他是国之储君,朕才不想让他白白送命——死者已亦,生者却还有大把的的青春岁月呢!”

那宫女却也倔强,站起身来冷笑道:“原来这就是圣君风范,纵妻行凶,懦弱无能。这样的皇上,当起来惬意吗?!”

她头一扭,转身不顾而去。

元旭止住李禄的怒喝,轻声道:“你也觉得朕很忍心,是吗?”

“皇上…”

李禄一时惶恐,正要跪下,却被元旭止住了——

“等过几日,你便把这宫女收为‘对食’,给她派个轻松的活,尽量保全住她。”

“皇上?!”

“你必定是在想,朕既然如此冷漠,又何必要救她?”

元旭的声音晦涩,笑意越发诡谲——

“朕要给儿子留个活的凭证才是…”

他声音居然带上了诡异的欣悦——

“这世上,多是的认贼作父,娶妖为妻的,朕的儿子,可不能再认错了母亲!”

****

回到乾清宫中,才是正午十分,用膳过后,天色越发晦暗,窗外飞沙走石,扣击着窗棂。

元旭这几日的精神略好了些,他接过案前的奏折,托腮看了起来。

“妙!”

他眼中闪着奇妙的光芒,看了看黄绫封面,轻声念了出来——

“周浚…这倒是个聪明人。”

“古人云汉书可以下酒,当浮一大白,如今我却是想与这年轻人彻夜痛饮!”

李禄大吃一惊,上前委婉劝道:“皇上,太医说…”

“朕知道,所以朕只是想想而已——我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得省着点用。”

李禄身上一颤,正想婉言劝解,元旭不在意的摆手道:“朕还没糊涂到需要你来哄骗的地步。”

他拿起奏折又看了一回,吩咐道:“宣这年轻人觐见。”

“皇上,此人地位低微,单独觐见不合宫中规矩。”

“你是要提醒朕,把这条规矩给改了吗?”

李禄一时无言,俯首后默默而出。

****

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周浚叩拜后告退,只剩下元旭对着残乱的棋盘,轻轻微笑。

“真是个妙人…”

他低喃道,想起周浚方才的言语,不禁笑着重复道:“君为汉武,我为卫霍,君为楚王,我不为屈子…真是妙人妙语啊!”

李禄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只觉得胆战心惊,他低声问道:“要不要奴才去…”

“你真是无趣,这样一个妙人若是没了,鞑靼人便要欣喜若狂,而皇后日后就要百无聊赖了!”

元旭想着这些场景,简直乐不可支,他大笑着,直到呛着,才任由李禄给他捶背。

“朕没几日好活了…布下这些棋子,也不算什么丰功伟绩…”

昏暗瞑迷间,李禄只听皇帝的声音飘忽,那萧索孤寂的身影仿佛不是肉身,而是灵魂的碎片,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融。

****

夜来无事,皇帝仍是早早睡去,到了二更的时候,李禄正有些迷糊,却听殿中一阵剧烈咳嗽声。

他连忙奔入,却见皇帝挣扎着歪起,龙榻上一片鲜血狼藉,还有一些血沫,正从他唇边不断流出。

“快来人哪!!”

他尖利的声音,在乾清宫中回响。

太医急急被唤来,皇帝却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稍微有些清醒,就单独唤来了李禄——

“你去唤几位皇子都过来。”

他声音微弱,双目却仍是清明,“先去唤静王吧,他那里近。”

李禄本就是玲珑剔透之人,心中顿时雪亮,两刻后,他便引了静王进来了。

静王只有八岁大,仍是顽劣妄为,他母妃两年前仙逝后,越发无人管教,变得放荡怪诞起来,皇帝待要痛责他,皇后便啼哭不止,道是堂妹尸骨未寒,怎好让这孩子受什么委屈,于是总是不了了之。

元旭平日里见他,总没个好眼色,如此躺在榻上,却是牵了他的手抚摩道:“几个儿子里,还算你最为清醒…”

静王那招牌式的惫懒神情在瞬间消散了,小小的孩童,眼中居然慢慢生出光来——

“父皇,你既然知道那妖妇——”

“你未免把父皇我看得太厉害了,”

元旭平静微笑道:“她目前羽翼已成,又有外戚襄助,已是尾大难掉了!”

“父皇早日康复,儿子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静王眼中光芒坚毅,咬牙道。

“我看不见那日了…”

元旭唏嘘道,看着儿子惊骇不信的脸,他微笑加深,道:“我活不过今晚了!”

“啪”的一声,灯芯暴灿生花,突如其来的明亮中,静王见父亲面色灰白,双颊凹陷,哪还有当年的风范?

听人言道,景乐之乱时,元旭于乱世中力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英武宛如神祗,如今才过了十余年,怎么竟成了如此光景?!

“这都是忧愁的!”

静王咬牙怒道,想起那“妖妇”,睚眦欲裂。

“她还没那个本事呢…”

元旭幽幽而叹,“我是在为另一个人,夜不能寐…”

他看着静王,一字一句道:“孩子,你听着,我将暗中的力量给你大半…”

其余皇子赶到时,静王正在外间跪候,他住得近,是以谁都没有疑心。

元旭见这几人时,却是意味索然,寥寥几句后,便示意他们出去。

他看着走在最后稳重内敛的身影,不禁喊了一声:“祈儿——”

太子愕然回身,元旭却不愿多说,只是挥手命他离去。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元旭想起方才所说,低喃道:“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另一个女子…

那个执手结发,永结同心的女子…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元旭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笑意化为凄清,却更添了几分宁静——

小宸,且等着我…若是百年不够,我就用千年来向你赔罪;无论油锅还是刀山,只要你能解恨,我愿意一一试过…

他神智逐渐迷糊,眼前人的呼喊逐渐远去,心中隐隐泛起喜乐和解脱——

我最后布下的棋子,无论是林媛还是忽律,怕都是要焦头烂额好一阵了。

他正要晕厥,只听殿中一阵清脆女音,雍容而冷厉——

“皇上!”

仿佛是在命令似的…

元旭心中冷笑,不知从哪生出另一道力量,蓦然睁眼道:“我还没死!”

“皇上善宜珍重,您的龙体要紧——”

元旭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地冷笑道:“朕这次如你的意了!”

他唇边泛起桀骜的冷笑,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姿——

“朕百年后,军国大事任由你处置。”

不去看她得意的神情,他继续道:“朕命短数暂,而你却是长寿之象——朕大行之后,你便不要再惊扰我了,朕早有旨意,下葬后陵墓立即封闭。”

半晌无声,正当他以为皇后已经离去时,只听林媛曼声笑道:“皇上还在那陵墓中藏了某人的尸骨,等着共葬吧?!”

“是又如何,她是朕的元后,虽然不诸史册,却永远是我的原配,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林媛闻言丝毫不怒,笑声越发欢畅——

“臣妾当然不敢跟她争这个位置——不过,有一件事,您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仍是个懵懂呢!”

“是惠妃的事情吗?”

元旭回以冷笑道:“虽然你将她除去,可朕的遗旨却始终没有寻得,对不对?”

林媛笑容微滞,却仍是笑道:“林惠不过是一只过河小卒,无足挂齿…我想问皇上一句,您自从以牵机赐死林宸后,可曾再进过宸宫?”

“…”

元旭无言,他咳嗽着,沉痛而焦灼道:“朕误信谗言,将她害死,夙夜以来都不得安宁,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她赔罪了!”

“恐怕你没这个机会了!”

林媛悠然冷笑道,一字一句宛如万千刀剑,刺入他的心中——

“你再没敢回宸宫去,却不知那里已经给我遍布符咒——那是龙壶山的玉虚真人所画,有那些东西镇压着,林宸千万年也别想从冥焰中脱身,你就是去了黄泉,也休想见她一面!”

“不————————————”

撕心裂肺的低喊在殿中响起,元旭大口吐着血,眼神怨毒欲狂——

林媛的声音越发轻柔、甜蜜,“皇上就算拿那尸骨同葬,也不过是一堆腐骨而已,你与你的元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休想重逢了!!!”

元旭终于晕厥而去。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林宸白衣胜雪,手持莲花而来——

她微笑着伸出手,任由他紧紧挽住…

元旭朝空中抓去,只感到一殿冰冷,他最后睁开眼,只看到林媛温婉浅笑的面容——

元旭圆睁着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殿外三更鼓响,哭喊声大作,却是谁也不曾注意,这位叱咤风云的开国之君,死也不能瞑目!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我到最后,都没有见着你呵…

注:出自菖蒲《谢长留》

番外恨蹉跎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我们蹉跎了这么久,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我们的幸福了,即使父亲反对,也在所不惜。

天色已晚,周浚的营帐中,却是灯火通明。

“大将军,京中终于有了消息!”

副将面露焦急,将京中的密报递到周浚的手中。

“有人扣下了公文,我们的三千人马根本准备不及!”

周浚接到手,略一展看,道:“也就是说,晨妃失败了?”

声音并无异样,副将却心中一凛,硬着头皮站直了,“是!”

他应声道,满以为接下来便是雷霆之怒。

半晌,堂上也无人说话,直到他腰间发酸,才听到周浚低低道:“罢了!”

这一声含着遗憾,却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睚眦欲裂。

副将心中大惊:“大将军坐失良机,今后再难问鼎御座,却为何如此轻描淡写?”

“就算做了皇帝,又如何呢?”

周浚长叹一声,意兴阑珊地起身,踱到窗前。

一轮圆月隐现,在树枝间支离破碎着,发出皎洁的微光,宛如,多年前的那一夜。

茵儿,你好生在家待着,掩好了门,千万不要出去…

我晓得的…浚哥哥,你也要小心,刀剑无眼呢,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那一夜,熊熊烈焰将京城包围,鞑靼铁骑长驱直入,在横天飞焰中,城,破了,国,颓了。

那一夜,他怀着少年热血,尽忠职守,舍下青梅竹马的纤纤佳人,带着几百人回援宫中,却如螳臂当车,徒然白费。

历经艰险,他率残部回返时,等待他的,却是空室无人——他的茵儿,已被鞑靼人掳走!

恨!

几乎要将心胸尽燃的恨!

这三十年来,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世上建立了广大功业,成为人们口中的大将军,再后来,他甚至意欲染指皇位。

可是,就算做了皇帝,又怎样呢?

周浚叹息一声,摸了摸胸前刻有“浚”字的玉佩,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本是一对的翡翠,晶莹剔透的面上,分别刻有“浚”和“茵”——这是他和她的名。

本是一对的玉,经此大难,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不知。

他家三代单传,在母亲的泣血哭求下,他才另娶了妻,生出的女儿,他便取名为周茵。

茵儿,我宁愿你仍活在世上…

苍天不仁,朝廷软弱,鞑靼人该杀,这累累怨毒,让他不择手段地攫取权力。

妻子早逝,他将女儿送入宫中,本想让她争宠惑君,却不料,入宫那日,女儿含泪摔下凤冠,绝尘而去,落在地上的,除了滚落的珠玉,竟也有一枚玉佩!

那不算什么好玉,中间却端端正正地刻了一个“青”字,看那笔迹,是他的爱将沈青无疑。

孩子们,也是以玉相赠啊…

那一刻,他铁石一般的心肠也开始隐隐作痛,可是,一切都晚了,宫中的车驾辚辚,已然走远,再也不能挽回。

再后来,当他听到女儿的死讯时,他简直不敢置信,手中的玉一松,终于,摔了个缺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回不过神来,虽然表面并无异样,心中的某处,却是空落落的。

我的女儿,死了。

直到某一日半夜,他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梦中的朗朗童音仍然回响在耳边,这一瞬,他落泪了。

梦中的女儿喊着爹爹,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凉如水,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愚蠢!

人总是沉溺于过去,不肯正视现在,在仇恨的呓语中,却连未来也迷失殆尽…

即使是做了皇帝,又怎样呢?

周浚又叹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茵儿…”

只有他知道,这一声,是在喊那死于宫中,无缘再见的女儿。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是以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来给我命名的,小时候,母亲说起这事,就暗自哭泣呢!”

冬日的第一场大雪,将道路冻得湿滑难走,黎明时分,偌大的官道上,只有一男一女共乘一骑,缓缓前行。

那女子虽然衣着平常,眉宇间却自有一种飒爽明丽,她转头望着情郎,见他低头只顾缰绳,不禁嗔道:“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听到了!”

含笑搂紧了至爱,再无一丝缝隙,他至今都觉得这是美梦一场,却不愿醒来。

“我们在外间游荡了这几个月,算来风声已经平静下来了,宫中正在册后,肯定不会有什么人再疑心我还活着了!”

昔日大权在握的周贵妃,如今,却只是平凡的周茵,她望了望远方积雪的山峦,不无忧虑道:“父亲还不知道我诈死,乍一见到我,会不会大怒?”

“…”

“你倒是说句话啊!”

她狠拧了男子一把,那人吃痛,却宠溺地抬头微笑。

“我也不知道…”

“废话嘛!”

“但我知道一件事,即使他要打要杀,我都会挡在你身前——当年没能拦住他,如今,我再不会退缩!”

平实的话语,却含着无上的坚毅,周茵嗔了一句“木头”,却是眉眼都在甜笑。

往日的冷冽森寒,在这一刻,终于融解。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我们蹉跎了这么久,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我们的幸福了,即使父亲反对,也在所不惜。”

她想起幼时父亲抱她在膝上玩耍的情形,那时春日晴和,日光照得人骨头发酥,父亲呢喃着:“将来长大了,我要替你找个好夫君…”

话犹在耳,她咬着唇,眺望远方。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此时,远方正是莽原初雪,关山如铁。

番外归长天

如果当初,是我接住了你,这一切,是否会不同呢?

已是秋深时分,草原上却是一片忙碌,以浩大华丽的王帐为中心,周围团团簇拥的大小帐篷,有如一朵朵洁白的云絮。

这云絮围拢着王帐,仿若一座生机勃勃的流动城市,又似一道奔涌的铁骑洪流,金鞭所指,便能所向披靡。

王帐之中,却无往日的肃穆宁静,忽律躺在雪白的虎皮褥子上,神志已然模糊,周围姬妾和近臣们低声哭泣着,却也唤不醒这位叱咤草原和大漠的强者。

忽律的面色苍白,瘦得已是脱了形,他昏睡着,时而陷入无声的梦魇之中。

那些梦魇光怪陆离,几十载飞光流转,道尽了戎马艰险,英雄壮举,最后纷纷湮灭,出现在眼前的,是京师城楼上,那翩然坠落的纤瘦身影…

青丝如瀑地散落,雪白晶莹的面庞浸润在晨曦,耀目绝丽——那是世上什么言语也无法形容的倾国容颜。

她明眸如镜,灼然生辉,衣袂如云地坠下城墙,眼中倒映的,却是清冽如雪的恨意。

那恨意的眸光在眼前飞旋扩大,忽律觉得整颗心都仿佛漏跳了一拍,剧烈的绞痛让他呻吟一声,缓缓醒转。

“可汗!”

“我的安答…”

声音不一的惊呼声在床头响起,他费力地睁眼,却见人影憧憧,都瞪大了眼看着自己。

“还死不了!”

忽律微微轻喘,胸前创口火灼一般的剧痛,他接过侍从递来的茶水饮下,面色也略见微红。

“可汗今日精神不错!”

右谷蟊王在床前细细端详着他,满面尽是欣慰之色。

忽律微微一笑,英挺的唇角勾起一个微嘲的弧度,却仍是含笑答道:“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雪亮,“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从心中一闪即逝,再也没有留下半点涟漪。

左谷蟊王也在一旁抚着胡髯呵呵大笑,“我千里迢迢从汉地请来的名医总算有了些用处。”

忽律听着他隐晦的表功,仍是笑道:“我的兄弟,让你费心了!”

他看着面前众人,终于看定了自己的幼子——八岁的路琦。

他一双大眼如黑玛瑙一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路琦我的儿,你先留下。”

忽律做了个散去的手势,于是其余人立即散去,王帐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长生天即将把我召回,今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忽律长叹一声,又道:“我王家的夙愿,便是将中原的锦绣河山尽握手中,可惜,我看不到那一日了!”

路琦闻听此言,眼中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地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让落下——

“父汗,我以黄金贵族的热血发誓,我终有一日会做到的!”

他手虽短小,却牢牢攥住了榻上的虎皮,几乎将它揉碎。

“好孩子,好志向!”

忽律大笑,却又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过了半刻,他抬起头,

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看得路琦心中一紧。

“我的儿,人的志向有如那雪山上的神莲,虽然永存心中,却也不是伸手可及的!”

他望定了儿子,声音轻而坚定,“我的孩子,你听着…”

帐中寂静,只听一个声音铮铮然有如刀锋。

“我这一死,你还小,帐下事务,两位谷蟊王定会多加费心!”

忽律的微笑犀利而冷峻,在“费心”二字上加了重音,带些说不出的异样。

“还有十二部的族长,他们也不会看着你来执掌王帐的!”

路琦悚然一惊,虽然年幼,却也机智,听着这弦外之音,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父汗!”

“你记住,无论局势如何,都要牢牢把握住我们这一族!其余人…不必费心!”

他咳嗽着,唇边渐渐滴下鲜血,肺里灼痛更甚。

“伟大的铁木真,也是父亲的部将离散,他长大成人后,一一吸引部族来附,你也当如此!”

“至于两位谷蟊王…我会让他们带麾下人马自立!”

忽律料想着那两人得遂心愿的开怀,唇边冷笑更甚,“他们一旦独立,会与十二族的首领争这共主可汗之名,你随他们便是!”

路琦不禁失声道:“可汗之位向来出自我们这一支,他们虽有异心,也不敢公然…”

“草原以力为尊,再多的虚名也比不上刀剑…我尸骨未寒,他们当然不敢,你若要继承这可汗之位,定会顺当。可他们会把你当作傀儡…中原历史上有个汉献帝,被权臣挟持着号令诸侯,那滋味好受吗?”

路琦简直有如醍醐灌顶,他猛一激灵,瞬间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我明白了,父汗!”

“军师和几位臣子都会细心辅佐你,今后的路,就只剩你一人了…”

忽律抚mo着他的头顶,眼圈也微微泛红,这雄才大略的草原霸主,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

路琦忍耐不住,眼泪终于落下,“世上众生繁多,长生天却为何要召您而去?”

“汉人有句话,叫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这一走,虽然布置周全,却还是放心不下你…”

忽律替他整了整衣衫,又将他胸前玉佩的穗子捋好,反复抚mo着,感受指间的温润,“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他想起路琦的生母,那是个温柔羞怯的中原女子。

与林宸的倾国倾城相比,她的姿容只算娟秀,若说前者是皎洁高华的一轮明月,后者便是隐没苍穹的闪烁小星。

忽律也有姬妾多人,却只生了穆那与路琦两子,这女子非我族类,不免遭到其他妃妾的排挤陷害。在路琦四岁时,她饮的茶水中被下了剧毒,一夜便香销玉殒。

忽律想起她临死前眼中含着泪,怯怯地望着他,口中只念着路琦的名字,那一幕,至今仍让他心痛。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她被人从中原掳来,献于我阙前,我本该让她跟家人团聚,却眷恋她的温柔,将她生生留下,结果却是如此!”

他低低说着,抚mo着玉上的纹路,指着那中间一个“茵”字,“这便是你母亲的闺名了!”

路琦哽咽着,泪落成串,忽律怒道:“男儿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再哭哭啼啼,你便不是我的儿子!”

他望着儿子,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全身却是软绵绵的,再使不出力来。

他知道大限已到,于是嘶声道:“你先出去,请各位都进来。”

众人涌入帐中,只见忽律面若金纸,已坐倒在榻上。

左谷蟊王终究忍耐不住,凑前低声道:“可汗…”

忽律睁开眼,眼中的凛然之威让他禁不住倒退了一步,他嗫嚅着,还是问出了口,“可汗身后,传位于何人?”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低哗,有人面露不忿,正想斥他明知故问,心怀不轨,却听忽律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给——最、强、者!”

在众人的喧哗声中,他视线逐渐模糊,望着其中几人眼中的得意,他的唇边勾起一抹安然的微笑。

你们暂且染指这王帐吧…我的儿子,定会是这草原最强的王者!

名震草原,声摄天下的鞑靼可汗,十二部族的共主忽律,在这之后便陷入更深的昏迷,当夜咳血三升,气息奄奄。

至此,最后一位景乐年间的传奇人物,也如风中残烛,命悬一线。

天明后,人们发现可汗已经逝去,在收拾尸体时,有人在枕下拿起了一方绣帕。

“奇怪,这是汉人的东西,怎么会落在这儿?”

那绣帕只有简单的图案,却仍是歪歪斜斜,好似完全不通女红之人所绣,缎面虽白,历经多年,早已泛黄变松。

众人诧异之下,却无人知晓,那是三十年前,攻破京城时,忽律从城墙上捉住的唯一物件。

如果当初,是我接住了你,这一切,是否会不同呢?

王帐寂静,只有远处的风雪呼啸,风声中,有歌手唱起了临别之曲:

劈开雪山行走疾,

步态威武似雄狮;

我王远征中原时,

勇冠天下无人敌。

长剑出鞘锋芒厉,

锐利如何看今朝。

看今朝,英雄金甲归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