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众人烧杀将尽,正要撤离,却听得街道另一头,有整齐的脚步声,大约一百余人。

瞿云脸色微变:“难道是九门提督的手下?”

晨露当时就摇头:“这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仔细听去,竟带着军中的肃杀之气,断然不是城中驻军。

那队伍来到墙边,领头之人扬声喊道:“是哪位高人射了这一箭?“

晨露听着,异常熟悉,瞿云掠至墙头,细细看去,心中一惊——

“是上柱国大将军,已经荣休在家的王沛之。”

晨露的脑中,闪过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

那时,他与元祈,情同手足,她如约下山,加入义军之中,他先还不屑道:“女人这么娇弱,在家绣花多好!”

直到她九战九胜,奠定了军中威名,大会天下英雄于潼关,他才心悦诚服道:“嫂子你真是厉害,大哥真有眼光!”

“谁是你嫂子…再胡说八道,小心嘴巴被缝!”

那时候的她,仍不脱少女的娇纵,羞恼之下,撂下了狠话。

在这幽深夜里,她站在墙的另一边,未见其人,却想起很久以前的笑语——

嫂子,你真是厉害…

第四卷 第五十四章 献子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朝廷命官家中烧杀屠戮?”

王沛之又问道,瞿云觉得不是事,知道再不能躲避不出,只得朗朗一笑,登上墙头——

“大将军,多时不见,您的虎威不减啊!”

只听王沛之轻轻咦了一声,奇道:“竟会是你!”

他细细打量着瞿云,问道:“大统领你不戍卫宫中,却是在此做甚?””末将乃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前来剿灭不法凶徒,惊扰了大将军,却是末将失职。”

王沛之哈哈大笑:“怪不得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想来,必定和这几日喧嚣尘上的刺客有关吧?——只是,”他沉吟着:“这里是官员宅邸,你们侍卫的职司,并不及于此处吧!”

他语气不重,但说话间,叱咤沙场的威势,却让人不敢辩驳。

晨露心明如镜,也感同身受,这些昔年军中的厮杀将领,对缇骑厂卫这些诡谲势力,向来没有任何好感,以王沛之的经验,又怎会看不出,这是宫中的黑暗力量?

他这话占了全理,瞿云一时无话可说,晨露眼看一夜将过,一旦拖过了早朝,皇帝就会陷入被动,她微一思索,也飞身掠上墙头。

王沛之只觉得眼前一凛,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一位素裳少女居高下望,正和他四目相对——

仿佛是不能承受那眼中的冰雪之色,他微微别转头,心中暗自惊诧:“姑娘是…?”

少女凝眸一笑,仿佛万古寒冰都灿然裂溶——

“妾身忝为圣上御侍,区区名号,不足挂齿!”

王沛之有些惊异,他在家修身养性,远离庙堂,竟是不知道皇帝身边出了这等人物!

“瞿统领奉了诏令,来捉拿这行凶京中的刺客,其间更有朝廷命官涉案,为免物议,所以秘密进行,还请大将军谅解一二!”

她声音清脆,话也是说的滴水不漏,合乎情理。只是王沛之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也无心去深究这职权问题,他径自问道:“这两支箭,是你射出的?”

他接过从人递上的染血羽箭——这是刚刚从逃遁的两人身上拔出的,袍袖一拂,就直直射向少女。

晨露从袖中伸出手,在火光之下,那花瓣一般的柔荑,莹润如玉,却轻轻拈起闪着寒光的箭头,毫不为难。

她微笑着,端详着已过不惑的王沛之,但见当年调皮精灵的少年,已然两鬓染霜,面目刚毅。

这岁月风尘,到底将多少人事改变?

她暗自嗟讶,面上却毫无异样——

“妾身本领粗陋,却是让您见笑了!”

王沛之双手不易察觉的微颤,几乎全身血液都要逆流,但他终于忍了下来,含笑道:“哪里,这两箭,真是不凡…”

双方寒暄了几句,王沛之破天荒的,率领这一百多家中兵丁,给了瞿云许多协助。

天边隐隐有了鱼肚白,晨露和瞿云率领一干人等起程回宫,仍能感受到身后那炯炯的目光——

“小云,难道我射的箭,有什么特别?”

瞿云闻言,郑重的看着她,晨露更觉蹊跷,半晌,他才面无表情道——

“是有特别…”

“是什么?”

晨露更感好奇。

“特别之处在于…能一箭杀掉两人!”

瞿云的笑话,还是同平时一般,十分无趣,晨露却在冥冥中,感觉到一种异样——

她没有深究,于是,和那个埋葬于深渊的秘密,再次擦肩而过。

一行人朝着宫中进发时,第一缕晨曦已经露出,今天是个晴朗明媚的日子…

“小宸!”

瞿云的低喊打断了她的回忆,她凝神看去,只见早朝已毕,皇帝已经起身,朝着殿外走来。

“朕瞧着你在发呆!”

年轻的皇帝走到她身前,凝眸望着她,言语之间,满是真挚的关切,和亲密怜爱。

“微臣只是觉得…今日,定是个晴天!”

在前廷大朝之时,幽幽后宫里,也有两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在闲适地品茗,轻谈。

她们起的都很早,两人端着茶盏,互相寒暄闲谈着,却并不涉及正题。

梅贵嫔瞧着窗外天色,曼声问道:“娘娘仍是睡眠不佳吗?”

“花香熏得我头疼!”

皇后淡淡道。

梅贵嫔不顾她的冷淡,笑道:“臣妾却能解娘娘这头疼的症状呢!”

皇后微微疑惑,却已看出梅贵嫔的示意,她摒退了从人,有些厌烦道:“你可以说了!”

梅贵嫔站起身,娉婷婉约,她将手抚在自己腹上,悠然笑道:“臣妾已经怀上了皇上的龙裔!”

皇后猛的睁眼,满是掩饰不住的怨毒和恨意,声音也略见嘶哑:“你是来向本宫示威的?”

梅贵嫔有些瑟缩,但很快镇定下来:“臣妾岂是那等样人!”

她恭顺跪下,眼中满是清澈:“臣妾是想,如果娘娘不嫌弃,这孩儿不管是男是女,都拜在您的膝下!”

这突兀一句,让皇后猛然一颤,仿佛从没见过她,细细打量着。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后有点不敢相信,天朝历史上,不乏有庶出之子,算在中宫膝下,但他们的生母,大都出身卑贱,不受宠爱。

梅贵嫔蒙受皇帝的深深眷爱,又离妃位仅有一步,诞下皇裔,便算是对社稷有功,可以再上一阶,晋位为妃,她正是风头盛时,却又如何甘心把腹中骨肉献于皇后?

“臣妾岂敢有妄言?还求娘娘成全…”

梅贵嫔长跪不起,皇后心中料定,她必是怕后宫倾轧,蒙受不测,才佯装恭顺,带着孩子投靠自己,她想到此处,不由冷笑道:“你想必是有求于本宫?本宫只怕自己力薄,不能如你所愿啊!”

第四卷 第五十五章 密议

梅贵嫔直挺挺的跪着,脸上却丝毫没有怯懦之色:“娘娘心中,必然是以为我巧言令色,是为了保全这孩子,才如此委屈求全…”

“哼…”

皇后冷笑,再不说话,她以为梅贵嫔必然要知难而退,谁知,对方竟是嫣然一笑——

“娘娘,您可知道,皇上他,并不想让您受孕呢!”

皇后一听这话,悚然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梅贵嫔笑得婉约:“这地上太凉,若是伤了我腹中的龙裔,却是不好呢!”

皇后深深皱眉,实在看不惯她故弄玄虚,冷声道:“起来吧!”

梅贵嫔盈盈站起,轻声笑道:“看您的神情,便知此话不假,若是如此,您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啊!”

皇后闻言,怒道:“本宫的事,自己会料理,无须他人过问!”

“如今有太后在,您当然能料理,说句不恭敬的,若是她有个万一,您难道想如汉时废后一般,退守长门冷宫吗?”

此话一出,皇后的脸色蓦然苍白,她欲要狂怒,却又露出欲哭的凄然神情。

梅贵嫔见火候到了,趋前道:“太后是林家的支柱,将来,您会如她一样,成为天朝真正的女主人,您所需要的,只是——”

她轻轻抚摸着小腹:“只是这一个皇子,他将成为未来的天子!”

皇后正要反驳,却被她眼中的郑重光芒刺中,她细细想了一会,道:“你未免一厢情愿了,本宫若是需要,多的是嫔妃可以选择——”

“只是她们都没能生子,娘娘,您只有我可以选择…”

“当然,您可以选择一两个可靠忠心的,让她们怀上龙裔,比如说,前头的云萝云贵人,可是,您连她,也不甚信任——在这个后宫里,忠心这种东西,实在是飘渺无稽。”

皇后被她说中了心事,不再讥讽,只听梅贵嫔继续道:“云萝实在是八面玲珑,皇上的宠爱,也并不很盛,您虽然想用她,却是心存疑虑,也没逢上时机,才蹉跎到了如今。”

皇后听到此处,冷笑道:“本宫若是对她有疑虑,难道会对你放心?”

“您确实应该对我放心!”

梅贵嫔款款道:“我所要的,不过是天子之母的无上荣光,而您想要的,是母仪天下的玉座权柄,我们可以如前朝一般,两后并尊!”

这近乎狂妄的话,却让皇后眼中放出光芒。

前朝,曾有两位太后并肩临朝,一为皇帝生母,一为先帝中宫,她们齐心协力,创出了一时盛世,被后世称誉。

在这口蜜腹剑的宫中,皇后早已学会,不把任何人的承诺当真,可是梅贵嫔的诺言,因为狂妄,才更显真实——

她不过出生小户殷实之家,若真是两后并尊,便是把玉座珠帘分去一半,那至高权柄,却也仍归于林家!

皇后想象着,太后薨后,自己成为林家的实权者,那份不受拘束的威权,不禁怦然心动。

她望着窗外,初升的朝日,不由心中唏嘘——

天可怜见!她要求的,不过是如普通女人一样,有夫君眷爱,有儿女绕膝,可是,在这琼楼玉宇的深宫之中,这也不过是,最最可笑的梦幻!

她想起那日,她满心怨愤,离开乾清宫之时,发下的誓言——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皇后!

那日的心死绝望,仍萦绕不去,皇后露出一抹冷戾的微笑:若是无爱,那只有执掌权柄,才能告慰于己!

她优雅起身,对着梅贵嫔问道:“你让本宫,如何相信你呢?”

梅贵嫔早有预料,沉稳答道:“这孩子一出生,我就奏请皇上,道是我八字与他有冲克,把他寄予您抚养,若我有叛离的举动,您尽管把这孩子千刀万剐便是!”

“要是个帝姬呢?”

“我预感,这胎是个男儿——”

梅贵嫔眼中放出狂热的光芒:“若是个帝姬,我自己养着便是,也不劳烦您费心了!”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梅贵嫔才袅娜离去,望着她的身影,皇后意甚踌躇,思量半天,仍是决断不下,于是吩咐道:“摆驾慈宁宫!”

她乘着辇舆,不多时便来到慈宁宫,穿过庭院,来到廊下,却只有几个面生的侍女,原先一班人等,都被皇帝以伺奉不力的罪名,贬谪到了宫外。

经过“毒药事件”,叶姑姑仍是身体虚弱,而皇后身边的鄂姑姑,也不宜再待在御苑之中,只得回到靖安公那里,好在靖安公也中了“鞑靼刺客”的毒,虽然经过郎中救治,却也需要懂得医理的人照料。

她走到廊下,几个侍女见是皇后亲至,正要入内禀报,却被皇后制止了。

皇后此时很有些杯弓蛇影的样子,见殿门紧闭,心中又启疑窦,她笑着对侍女说道:“太后好似有什么事,我也不急进去,想去殿后小院里看看今年的桃花。”

她径自来到殿后,见无人经过,才绕到殿后的窗棂之下,以指甲上的镶套,划破窗上纱绢,弄出一个小洞,来一窥究竟——

殿内仍是昏暗一片,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坐在塌上,正摩挲着掌中翡翠双球,皇后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太后无疑。

太后一边调理活血,一边在和对面一人低谈。皇后耐不住好奇,又将洞开得大了些,才勉强听见——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是皇兄的所做所为,也太让人寒心了!”

那人轻轻叹道,皇后在小洞的微光中,依稀看到,他腰间珠玉,闪烁的五彩幽光。

第四卷 第五十六章 嫁祸

在幽暗殿中,他所佩珠玉,发出莹润光芒,这样一位浊世佳公子,即使是在叹息,仍是俊美如同画中人一般。

皇后平日里,一直视他为谦谦君子,此刻撞见这一幕,心中悚然一惊。

她屏息凝神,静静的,由这指甲大小的洞中,继续窥视着。

太后将手中翠玉双球置于檀木盒中,听罢此言,也不回答,只是端起几上的玫瑰冰露,慢慢啜饮。

半晌,她才开口道:“皇帝这么做,也是为你好——真要是把燕州赐封于你,怕是你性命有碍!”

静王苦笑道:“母后,您不用宽慰我了——皇兄他这般处理,天下都人道他担忧手足,却不知我是有口难言…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妄想什么燕州!”

太后闻言,将琉璃茶盏重重置于案间,眉宇间生出冷怒:“让你去燕州,是我的主张,哪个小人敢生出口舌!”

皇后闻言一惊,她在后宫之中,也颇是听了一些朝中传闻,有说静王勇担重任,险些被鞑靼刺客暗算的,也有说几个皇亲联名上书,为静王讨这赏赐,才惹来这无妄之灾,如今听来,这竟是太后的授意!

只听太后舒缓了口气,道:“我本想你坐镇燕州,既可以在朝廷和襄王之间协调处事,又可提点你襄王一二——他也是你的舅舅,素来高傲森峻,除了你和皇帝,这世上又有谁能抑制他?”

太后说的诚挚恳切,皇后却是一听便知,她既怕皇帝对襄王不利,在某个节骨眼上,让他“沙场捐躯”,又怕襄王生出谋逆之心,将朝廷视若无物。

皇后细细想着,对太后的深谋远虑,不由心中暗赞,想起自己将来,也要如她一般殚精竭虑,心下生出恻然——

这就是林家掌权人的宿命?

静王叹道:“可惜皇兄疑我太深,早知如此,我便早早南下,到江南去享受苏杭美景,于二十四桥上,共玉人吹萧,岂不快哉?”

太后笑着睨了他一眼:“你仍是如此胡闹…早些时候,便有御史参你放荡不羁,与京中闺秀私通款曲,这毛病不改改,却让天下人如何称你贤良?”

静王微微一笑,满不在乎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又不是皇兄,整日里庄重沉稳,要有天子的气象——我自做我的风流王爷便是!”

太后听了这话,眸中目光闪动,却是笑道:“你们两兄弟,真是连副秉性,一个心思沉稳细密,任谁也看不出端倪,另一个却是潇洒不羁,率性而为!”

她好似想到了别的,神情有些忧悒:“说来,皇帝是我的亲生孩儿,可我从小,就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倒是你,整日与我调皮撒娇,别人不知,还以为你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

静王仿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走下座位,在殿中来回踱步。

灯烛的芯焰此时一跳,光芒暴涨,皇后从那指甲大小的洞中,正正看见他的眼——

静王的眼眸中,竟是燃炽欲狂的冰冷怨恨!

她惊得一颤,手脚冰凉麻木,想要退开,却不听使唤!

只见静王回过头来,正对着太后,郑重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奇道。

静王眼眶有些泛红:“我自小便没了母妃,全仰仗您将我抚养长大,只要母后一声令下,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可是现在,皇兄对我猜忌已深,其间有种种不忍言之事,我实在不能为您分忧了!”

“什么不忍言之事?!”

太后一听,大出意料,她本以为皇帝听了几句闲话,才生出疑忌,现在听这话气,难道还别有内情?

“母后您可知道,那日朝堂之上,有一位原本与我莫逆的礼部侍郎,家中窝藏了刺客,意欲取我性命?”

见太后点头,他继续道:“贺飞当廷出言不逊,道是他辅佐是乃是真命天子,并非乱臣贼子——母后您细想,这话不是太过骇人听闻?他所指的…”

他激动的说不下去,太后静静听着,接着说道:“是在影射于你。”

“儿臣听了这句话,惊得魂飞天外,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事后我细细调查,才得到了这个!”

他从袖中抽出一样物事,只见这是一柄锯齿短刃,以莹亮丝线缠绕,锋芒凛然。

“这是从大臣遇刺的现场找到的!”

太后接过短刃,凝神一看,脸色变得惨白——

“这是先帝时…”

她不愿再说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先帝时候,秘密缇骑的制式武器!”

静王沉重说道。

“所谓的刺客,根本不是什么鞑靼人派来的,而是出自天朝之内,能够指使他们的,只有…”

他仿佛不胜唏嘘,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用说了!”

太后脸色铁青,眼睛微微眯起——

“我生了个好儿子!”

她咬牙冷笑道,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狂怒,将盛着翡翠双球的檀木盒掼于地上——

“这一系列刺客事件的最初,就是我中毒垂危!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只听得一道清脆裂声,那翡翠摔落在地,破为十数瓣。

这翡翠双球,通体浑圆剔透,一汪如碧,瞧着便很是名贵,即使化为碎片,上面的凤凰雕纹,也清晰可见。

太后俯身,轻轻的,拈起一片,放在眼前,静静凝视着。

殿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蜜蜡蟠龙烛的灯芯微微颤动,光影飘摇,投射在她的脸上,是如此的混沌不明。

“这也是你皇兄进献的…”

半晌,太后才幽幽说道——

“他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的声音从幽暗中迸出,显得诡谲深远。

静王端坐听着,并不答话。

“他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我从来不懂他的想法——这次也不例外。”

太后的声音,既非狂怒,也不是伤心,而是一种微微疲倦,和黯然。

“那日我中毒醒来后,便隐隐生出不安——那药丸,只经过两人之手,一个是玉虚真人,另一个,却是太医的医正——他本是一介医士,乃是皇帝亲简提携的。”

太后冷笑道:“玉虚是个识时务的道士,他龙虎山一脉,素来不为皇帝所喜,若是没有我的庇护,定然不能在京城立足,所以,凶手不会是他。”

皇后从孔中窥探,此时听着,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那日失控癫狂,言语之中,也是对皇帝颇多疑虑,此刻噩梦成真,她却再也抑制不住战栗,脑中只有梅贵嫔的那句话,在反复回响——

您难道想如汉时废后一般,退守长门冷宫吗?

不!

她从心底发出尖叫——

绝不!

皇后的蔻丹指甲,深深陷入窗棂的栏木之间,几欲折断。

她强迫自己冷静,颤巍巍的起身,一不小心,险险踢到碎石,她及时拉住桃树,才没有跌倒,却是将鸾凤朝天的墨绿绸裙,染上了大片污泥。

她越发慌张,只觉得背后,似乎有两道犀利目光,如火烧一般的注视着。

朱墙那一端,有数只黑鸦飞过,发出嘶哑不吉的叫声,这殿后桃林,人烟全无,别有一种阴森死寂。

皇后心生害怕,不敢久留,只得挽起裙幅,蹒跚离去。

她向前疾奔,没敢回头,却不知身后,有两道人影,从殿上屋脊处跃身而下——

“连皇后这等人,都有了自己的打算,这盘棋,怕真会乱成一团!”

晨露微微蹙眉,仰望着空中的成群乌鸦,仿佛感受到了,那蕴涵死亡,和不详的气息。

“不管如何混乱,我们定会是最终赢家!”

瞿云在旁安慰道。

第四卷 第五十七章 爱屋

夜已经深了,天空中却是电闪雷鸣,雨迟迟不来。

乾清宫中,皇帝来回踱步,有些疲倦地问道:“母后和静王说了些什么?”

晨露递了个眼色给瞿云,示意他别开口,敛眉道:“太后和静王,谈了幽州封地的事,说来很是惋惜。”

“他们是该惋惜!”皇帝冷冷一笑,握着茶盏极力忍耐:“还有什么?!”

“微臣不敢启奏…”

少女的声音,清冽幽远,仿佛从天外传来。

“连你也欺瞒朕?!”

皇帝惊愕生怒,却在两眼相对之时,寒意如醍醐灌顶,再也发不出火来。

晨露素来清冷的双眸,此时晶莹剔透,竟含着微微的润泽——

“皇上…”

她低低唤道,声如蚊讷。

“您实在是太难了…”

这一句,从肺腑中迸出,诚挚恳切已极。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你告诉朕。”

元祈放缓了口气,几乎要沉溺于这一泓幽寒秋水。

“静王很肯定的道,‘那些人’的奇形兵器,是无人认得的——都是先帝时期,秘密缇骑们所用的制式武器。”

少女轻轻说道,语气很是艰涩,仿佛不忍目睹年轻天子的神情。

瞿云在旁看得真切,只见皇帝双唇微颤,所有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去——

“原来如此!”

他痛切的,恍然大悟道,面上露出极为诡异的微笑——

“怪不得!怪不得!”

他喃喃说道,那笑容越发耀眼,晨露静静看着,只觉得凄凉,她心下莫名一痛。

“这才是朕的好兄弟,好母后呢!!”

皇帝几乎是疯狂的,朝着漆黑天穹望去。

一道闪电将他映得明亮,俊逸沉稳的容颜,却透出一种石像般的惨白僵硬。

“父皇!!!”

他猛的一掌落在书案上,笑的声嘶力竭,晨露心中一动,止住了脚步,静观其变。

“父皇!!连您…都是这样的偏袒二弟!!!“

皇帝继续笑着,几乎直不起腰来,晨露看到,有一滴水,从他的发间滑落。

她有些困惑,又有些焦虑,却要往外退走,却见皇帝上前一步,伸出手一带,竟是将她抱了个满怀!!

瞿云大惊,正要上前阻止,却听得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道:“你退下!”

元祈如同疯魔一般,将晨露紧紧抱住,他看也不看瞿云,继续道:“退下…朕,不会对她如何的!”

窗外雷声隆隆,几乎要将他这句淹没,晨露抬起头,却并不挣扎,对着瞿云道:“您先行一步吧,这里不碍事的!”

瞿云不掩忧虑的看了她一眼,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闪电继续将寝殿照得通明,这一对心思迥异的男女紧紧相靠,没有任何香艳和旖旎的气氛,只有无边无际的凝重。

“你知道吗…”

元祈埋首在她发中,低低开腔。

“父皇临终前,曾经把我唤去,叹息良久,却终无一言,只是把他的秘密缇骑悉数交代于我——这便是‘暗使’的前身。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身担大任,父皇虽然对我不假辞色,却也是严之爱之。没曾想,今日才见了真相!”

他苦笑着,继续道:“暗使们的修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出众,我也不以为意,只是让瞿卿继续训练教导,这几年经历得多了,也查知了不少蛛丝马迹,今日一句,却是让我心中敞亮——父皇真正的班底,竟是在二弟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