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翰回头一笑,“等我回来再说。”言摆一甩鞭子,径直出了院子。
齐氏气得在他身后直点他。单小葵从屋里出来,请齐氏到堂屋坐,与她倒了茶,方含笑问道,“大伯母可是要说二哥的亲事?”
齐氏叹了一声,点点头道,“可不。这刘家与咱们家的铺子打对面儿,刘掌柜两儿一女。两个儿子已成了家,这个女儿,现年十六岁,正使人说亲。瞧见你二哥时常往铺子里去,问了知道他还没作亲,就和你大伯父透出个结亲的意思来。”
要说柳墨翰已二十往上了,虽是男子,年龄不大显,也不算小了。是该说一说这亲事。
可单小葵听说柳墨翰咕哝过几句,说刘掌柜面相生得丑,想必他那女儿的容貌也一般。
齐氏哪里不知是因这个缘故,就笑叹一声,“我倒也没觉这家行。不是这家,旁家也可。咱们现今开着铺子,在那条街上人面也熟了些,想要什么样的,咱们与人家也说说。那些人多是南京城的老户,也给留意留意。”
这话倒也是。单小葵就笑,“那等二哥来家,您再与他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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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柳墨翰晃晃悠悠到了韩家,他此来也没什么正事儿,不过结交个朋友闲来说说罢了。还没到韩家门口儿,远远的便见他家大门敞开,正有一辆雕花马车往里头进。
心下虽奇怪,也没多想,赶着他的破牛车晃到韩家门口。那位文叔迎了客正要关门儿,突然外头似又有人来,探头一瞧,却是柳家的那位少爷。
一边拱手出来相迎,一面心中笑,这倒也巧了。今儿正巧要说道以往的事儿,且看少爷的意思,要不要透个信儿给柳家。
柳墨翰将牛车赶到院中,指着车上的几个大西瓜笑道,“新下的瓜,拿来与韩兄尝鲜儿。”说着往院里瞄一眼,向文叔笑道,“今儿我倒来得不巧了。”
“来得正巧,来得正巧。”文叔呵呵地笑着将柳墨翰往里让,“不过一位老亲来走动走动,不妨事。”一面将柳墨翰让到外书房里,叫人上了茶,往里头去报讯儿。
韩府内厅里,已有一位中年书生模样的男子坐着正和韩琢堂叙话儿,文叔在前院安置好柳墨翰,径直进来,先向那位男子行礼,口称“王大人”。
这位王大人笑了笑,赶忙道,“免礼,免礼,一别这么年,你还好?”
“谢王大人记挂。老奴身子还好!”文叔也就立时起了身含笑回话。这位王大人也算是韩家老太爷的门生,韩家当年倒了后,也多得他的照拂,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因此也不瞒他。将柳墨翰到来的事儿当着二人的面儿说了,又向那位王大人道,“这位是当年私盐案池州府柳家的人。当年那宗案子却是张阁老一派的马方经手的,当时的巡盐御史王洵也是他们的人。这因张阁老的妻兄也牵涉其中,听闻就是为了与他脱罪。才使了法子将柳家牵涉到里面来。只要柳家有人出面指证,咱们就多一层胜算。”
那位王大人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件事儿我也略有耳闻。但听闻那柳家赎卖私盐。证据确凿…也不知这家怎么和张阁老的妻兄牵扯上,当时两家交易有没有留什么字据帐册之类。又或他们知不知道幕后的人,有这么大的来头?”
“那柳大老如今也来南京城,若要问问当年的事儿,确实不难。不过,听闻这件事儿,最初是由柳二老爷牵的头。这位大老爷不过是跟随罢了。如今柳二老爷去了,只留下一女,以往倒阴差阳错地见过几回。虽没深入接触,看她面色象是不知情的。”
“要说,这件事倒也能算作一宗。把持朝政,排异纳亲,纵亲作恶,败坏朝纲…这些罪名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只要上头一露出什么风声,到时,这些人集体喊冤。就怕他不倒。”王大人沉默半晌,缓缓说道,说着抬头看韩琢堂,“到时老大人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事情太过久远,转眼已是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韩琢堂祖父韩宗羲先任兵部侍郎,后又官居河南布政使,也是正二品的大员,因黄河发水,河南府受灾,朝廷赈灾粮迟迟不到位。以致激起民变,当时,掌管户部钱粮的便是现今这位张阁老。
朝廷下旨斥韩宗羲赈灾不利,这位韩大人在兵部久了,也沾染了些行武之人的脾性,性子刚烈耿直。向朝廷上表请罪之余,将这那位张大人参了一本。
这仇便是因此而起。后来韩琢堂祖父被降职任洛阳知府,不过三年,便被人又参了一本,这回的罪名却大,道是洛阳知府与封在洛阳城的宗室亲王周王谋逆造反。
偏巧周王以河南府民风彪悍为名,上表请求朝廷将宗世亲王府府兵数额,自五百增至三千。虽数量不多,但本朝已亲王谋逆成功的先例。自此之后,各宗室亲王郡王等,一律不得干涉朝政,府兵一律不得超过五百上限。
前有谣言,后有例证。韩宗羲又在京中兵部任职多年,与边关几位大将交情甚厚…事情这样的凑巧,也由不得圣上不起疑心。
韩家被以大逆不道罪抄了家,也就是在这次抄家中,尚还年幼的韩琢堂被摔断了腿,韩大人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命呜呼,韩家原本人丁单薄,韩琢堂母亲早亡,父亲自来多病,不多时也跟着他父亲去了。
那位张阁老从此却如日中天,平步青云,先入内阁,后任首辅。一晃十几过去,党羽门生遍天下,也不由得他们自此隐性埋名,躲在这小小镇上,小心度日。
想到过往的种种,韩琢堂沉默不言。
文叔和那位王大人叙了一回现今局势,转问韩琢堂,“少爷,可要现在与柳家透个话儿?”
韩琢堂还是沉默不言,那柳家如今不过小小的商户,要财也没多少财,要势更没多少势,思量半晌,因向王大人问道,“以王世叔看来,现今时机可到了?”
王大人默了半晌,方道,“如今张徐两党正忙着抓对方的痛脚。若时机到了,徐阁老一派自有人充当马前卒。”
这意思是时机尚还未到。韩琢堂闭目默了一刻,向文叔道,“不若再探探当年柳家和那位秦爷是如何牵上线的。到时再做打算!”
文叔心中微叹一声,心知这是少爷见那家不容易,不肯突然的去打破那家的平静生活。
就微微点了头。
☆、第128章 不能失去
韩琢堂虽和柳墨翰明说,言谈之间不免也问些柳家往昔如何,茶这一行怎么经营,盐这一行如何运作等话。柳墨翰虽当时与他叙这些闲话时,并没多想,只是有些奇怪,这位韩公子早知柳家家败,从不主动问他过往的事儿。
今儿却有意的往这上面靠,须知这正是柳家一大家子的痛处,便是自已家里,已有好些年没人提了。便是当初最耿耿于怀的大老爷,大约在柳家家败一年后,已乎将过往的富贵抛之脑后了。
可,相交虽不深,也知他并非那等钻营之辈,一时想不透他为何问这些,心下就有些闷闷的,在韩家强强留到半下午,便起身告辞。这一路上把上午的这件事儿左思右想,总也想不明白他为何提。
直到回到家里时,仍然闷闷的。
单小葵几人都诧异,他往素去韩家总是吃得半醉而归,脸上带笑,极是愉快的,今儿这是怎么了?问他,他只说没事。便进了东屋一头倒下闷睡,晚饭叫他几次,也不肯起来吃。
一家都不知他这又犯哪门子脾气,或是因在哪里受了气,想到次日早上再问。他已恢复如常了,照样说说笑笑,如无事人一般,单小葵很坏心的想,这位柳少爷莫不是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心里烦躁么?
今年田里的大瓜种得晚,正好错开西瓜集中上市的季节,价钱自然就高些。又正是头茬儿的瓜,这日田里正在下瓜,单小葵无事到田间看热闹,顺便挑了品相极佳的,叫人搬到院子里,次日早上便将余二郎叫来,让他往季府和孟府送,顺便探探给季妍和孟清菲带个信儿,问问这两府的情形。
余二郎早饭后赶着牛车往城里。大半中午的时候匆匆回来,抹头额头上的汗,满面急色的单小葵道,“孟府老太爷怕是大不好了。”
唬了单小葵等人一跳。“到底怎么不好法?”
余二郎抹着汗道,“我问门上的人,他们不耐烦说,只说老太爷病重,自昨儿起,就一拨一拨的往里请郎中,我去时。刚好有两个郎中自孟府出来,象是昨儿在府里住了一夜呢。”
“哟,这可怎么是好呢。”刘妈好半晌才回神说道,又问单小葵,“姑娘,咱们可怎么办,若真是病重,得去瞧瞧罢?”
单小葵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孟老太爷倒也是个和蔼的性子,虽没和他有太多的接触,但她与孟清菲亲近。听得多了,也有一份亲切在里头。何况人么,总是爱屋及乌的,孟家兄妹对老太爷那样孝顺,这会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呢。
有心要去,又怕添乱。只和刘妈说让她想想。
刘妈看她面色有些恍惚,也不敢再多说,送她进了屋,侍候她在床上歪了,出门寻了二郎问端详。二郎苦着脸儿摇头。“我旁的真没探出什么消息。”那家正有病人,心烦意乱的,再者他们这样的人家,虽和孟姑娘孟公子交好,早先门上的人态度尚可,最近倒有些厌烦的模样。一见他去,就吆呼喝六的,本是好心送东西过去,反倒还象求着他们似的。
只不过他怕姑娘沉心,回来没敢露出什么苗头罢了。
刘妈看他面色也能猜着一两分,确实这样的时候,人心烦还烦不过来呢,也没心思和不相干的人说。
兰香和菊香都白了脸,面面相觑。因姑娘在正房歪着,不好说话儿,便拉了刘妈往塘边树荫下坐了,三人默坐半晌,兰香叹息道,“刘妈,这事可怎么办才好?”
刘妈一时没明白过来,疑惑,“什么事儿?”
兰香看了看菊香,菊香倒是明白了。两人这么一对看,刘妈也似明白了,皱眉问二人,“你们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菊香兰香一齐苦笑,“我们什么时候瞒过您?”
“那方才为何这个神态?”
兰香盯着塘边儿出了会神,转看向刘妈说道,“其实我们不说,您也能猜到一些罢?”
“这么说,姑娘竟有那么些意思?”刘妈赶忙问道。
“有意思没意思,她也没明说。都是我们看的,自已猜的。”菊香接话儿道,说着把往杭州去,到春天里往孟府庄子里小住的事儿,简略说了一遍儿,苦笑道,“她自始至终也没说个明话儿,但我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若是心中半点意思没有的,必然是能避的,还要避着些。哪怕早先孟公子多有帮助,也略熟悉些,必也不会做到那个份儿上。”
“…可,若说有意思呢,倒也不明显。”菊香说着就深深一叹,苦笑,“她倒还说我们两个不爽利呢。她自己才是不爽利得很!”
兰香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也不能怪姑娘,孟府是什么人家呢,门不当户不对的,她就是有意如何?两家门户相差极大,若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她?明知要被人笑话的事儿,若是我,我也不肯说。”
菊香微微点头,“兴许就是这样。反正看着不明显,又觉有那么点意思。”
刘妈坐在一旁将自认得孟家兄妹以来的种种在心头过了个遍儿,除去菊香说的杭州和孟府庄子她没去之外,旁的,倒还真没有什么极明显的苗头。
往杭州和孟府庄子她是没去,单凭想象,也想象不出什么来,就拉着兰香和菊香又细细问了一遍,二人只好又重新说了一遍,兰香苦笑道,“若说,孟公子只给买一回药,咱们就疑他怎样,也显得咱们太轻狂了些。所以…”
她无力摇摇头,没再接着往下说。
菊香也点头,表示同意兰香说的话。
刘妈原本就乱的脑子,叫二人一这么着,弄得更乱了,拉着二人问道,“那到底是苗头没苗头呢?是咱们姑娘有,还是孟公子有?”
二人都摇头,“说不清楚。”
刘妈气馁,瞪了二人半晌方道。“那你们方才问话是什么意思?孟老太爷病重与姑娘何干?”
菊香扁嘴,“总觉又有些苗头。老太爷一去,孟公子得守孝呢,万一我们姑娘有那样的心思。岂不是要等三年?”
刘妈坐着想了一回,豁然站起身子道,“我这就去问问姑娘。若有呢,咱们偷偷给孟公子透个话儿,若没呢,咱们大大方方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兰香和菊香都点头。“这主意好。不过您缓着点问。”
刘妈点点头,径直往院中去了。刚到院中,柳墨翰得了信儿,满头大汗的跑回来,进院便向正房喊,“青娘,咱们去孟府瞧瞧老太爷不?”
单小葵在屋里听见,坐起身子。隔窗答道,“好。二哥,要不你先去瞧瞧可有大碍。若实在病重。我再去。”
柳墨翰点头,立时进东屋换了衣裳,拿了银子便要出门儿。
刘妈一见他,倒又有了主意,赶忙拉着柳墨翰到院中墙荫下,笑着道,“有件事儿,想问问二少爷。”
“什么事?”柳墨翰见她一副作贼模样,诧异挑眉。
刘妈心中想了一回,因二少爷和自家姑娘甚好。这件事儿又没明朗,所以还是托他问最妥当,便将方才和兰香菊香议论的事儿,“二少爷也和孟公子相交有些时日了,可瞧出些什么来没有?”
柳墨翰自上次孟子然灌他酒之后,即忖出什么来。又似不确实,这些日子家里忙,再没心思去想这件事。刘妈这一问登时又想到那日的事儿,又不大确定,只微微点头说,“我记下了。等我去孟府瞧瞧,若是情况还好呢,就避了人试探试探。”
刘妈连连点头,这事姑娘自己不大好说,大太太更问不得,二少爷问最合适。本是同辈人,若有呢,自家也安心。若没有,男子之间,也不会因这点子事而有什么隔阂。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忙忙的催柳墨翰赶快进城去。
柳墨翰笑了一回,叹一回,自赶了自家马车往城门而去。先到了铺子里又支出些银两,叫柳大少爷陪着在一家离自家铺子不远的药行里置了些补品药材,这才往孟府去。
此时已到饭时,门房的人突见柳家的人又来,极不耐烦,不过这位少爷倒是自府上倒是大少爷亲自送出门儿的,又不大好冷脸相待,嘟哝着嘴将人引进门儿,自往里面报信儿。
不一时出来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正是孟子然的长随周大。柳墨翰拱手道,“周大哥好,老太爷的病…”
周大面色沉重,引着柳墨翰往里走,“这阵子身子骨好一阵坏一阵的,本是立了秋,屋里撤了冰盆,怕他受凉,谁想这两天突然又热了起来,一时没注意,这就…总之,这身子病久了,着实是虚得很,郎中叫了几拨,总断不准病根儿,这会强强的醒来。”
说话间儿来到会客厅,周大歉然道,“柳少爷稍坐,我去请少爷…”
柳墨翰自然晓得,忙笑道,“不妨事,我们得了信,自然要来问安。老太爷身子虚弱,不敢去扰他人家。”
周大歉然笑笑,叫小丫头子来倒茶,自往孟老太爷院中去了。不多时孟子然一身青衫大步行来,神情不似以往那般平静,衣衫也皱,面带憔悴。
走得近些,尚还能看到眼中遍布血丝。柳墨翰忙歉然笑道,“我倒扰了孟兄了。”
“不妨事。你来探望合该多谢你,怎么反而致歉了呢。”孟子然淡淡一笑,请他落坐。
二人先叙了几句话,柳墨翰又问一回老太爷的病情。
孟子然默坐许久,方轻叹一声。
这一叹,就让柳墨翰心下觉得不好,只得道,“老人家上了年纪,是常有这样那样的不适,孟兄也不必太过沉心,寻了名医来,细细调理调理。”
老人家到了这年岁,再有名医调理,怕也无回天之力,不过是句安慰的话罢了。
孟子然自然也知道,微微点头谢过。柳墨翰不大会安慰人,生老病死,又非人力所能及。只得拿些旁的话儿说来宽他的心。
孟子然陪着说了几句,突然想到一事,向他强笑道。“多谢青娘还想着送瓜来。”
柳墨翰本是有心想问一问旁的事儿呢,见他这个样子,满府凝重,话在心里翻了几个滚儿。仍是说不出口。便笑说道,“这值什么,还要巴巴的道谢。”想了想又说,“我听青娘说,老太爷应了花开时往我们那里去瞧瞧呢,谁知竟就错过去了。”
孟子然微微叹息,“他倒是提起来过。因他这病,一向是不知什么犯,往我们庄子里去住,也是说了许久才去那么一回。”人老年迈,不敢折腾,或是太过高兴了,太过悲伤了,都不是好事。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丫头子飞奔过来,叫道,“大少爷。老太爷叫您呢。”
柳墨翰立时起身告辞,拱手道,“孟兄保重些,若事不大好了,使个人去送信儿。”想了想又道,“请与孟姑娘带个话儿,青娘今儿本是急慌要来的,我娘怕你们这里忙乱,顾不上,来了反倒添乱。就没叫她来。”
孟子然微微点头,使人送柳墨翰出府,自己急忙转身,往后院去了。
屋里只孟老爷和孟清菲。孟老姨奶奶和孟夫人何氏并两个孩子,上午在此守了整整一上午,此时刚出去用饭。他进去时。孟老爷正将软垫子靠在老太爷背后,再看他脸上这会略有些神彩,只是眼睛瞄到一旁几上,上头一碗上好的燕窝粥,只吃了小半碗不到。
心下微暗,强撑出点点笑意,接过孟老爷手中的活计,溜着床边坐下,缓声问道,“祖父叫我何事。”
“何事?”孟老太爷枯瘦的脸上带出点点笑意,极是吃力说道,“方才与你父亲在说,不亲眼瞧瞧孙儿媳妇什么模样,我闭眼也是不甘心地。”
孟子然诧异,抬头望了望孟老爷。
孟老爷黑了脸斥他,“还瞧什么,为了这事,长辈与你操碎了心,只管我行我素,半点不顾念父母祖父…”
“行了,你别斥他了。”孟老太爷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吃力说道,“然儿这性子,倒和我年轻的时候似些,连菲儿都似。做什么事儿都是一根筋,喜好的,一门心思钻到里头,不好的,半点不想过问。”
说着,抬头往孟清菲那边儿瞧了一眼,露出点点笑意,“你哥哥好画,尚还算一件正事。你这个喜好四处玩乐,可算不得什么正事,难不成要玩乐一辈子么?”
“我知道了,祖父。”孟清菲往孟老太爷跟前凑了凑,伸出小手将他的干枯手掌合在掌心里,望了望那碗燕窝粥,说道,“祖父再吃半碗,我日后就哪里也不去了,专在家里习女红,学厨艺,琴棋书画也学。”话未说完,已红了眼圈。
孟老太爷抽出手掌吃力地盖在她发顶,摩挲半晌,方笑道,“好,祖父吃。”
孟老爷却不敢叫他强吃这些东西,太勉强反而不好,孟子然也忙问,“祖父可真是吃得下么?”
老太爷点了点头,“似乎能吃些。”
他这话一说,喜得在场的两个年长长随,赶忙将温笼里还热着的燕窝粥又取出一碗来,孟子然伸手接了,拿勺子慢慢的凑到他唇边,看他吃下一口,并不十分勉强,心头微松,慢慢的喂着,一面与他闲话儿,“祖父可想要个什么样的孙子媳妇。”
他从来不肯与人提亲事的事儿,今个儿却主动提及,老太爷怔了怔,露出一丝笑纹,“这话好笑,又不是我娶亲。”
孟子然又舀了勺粥递到唇边,见果然又极顺当的吃了下去,心中愈发松快,偏头向孟清菲瞧了一眼,与她递了个眼色。孟清菲会意,扑到老太爷床前微微红肿的眼睛里,聚起刻意轻松的笑意,脆生生的道,“那祖父也说说,我是想着哥哥娶亲,必得我看中的才行,不然,他娶了我看不中的嫂嫂,倒把我疏远了。这样的人,我才不要。祖父也说个你喜欢的性子,咱们现就便了媒婆去寻。凭我哥哥的名头,只要一透出寻亲的事儿,必然许多人家都挣着要来说亲事呢。”
“瞧把你能的。”孟老太爷轻轻地斥了一声,眼睛移到窗棂上,怔了一刻,商量似的道,“我看那中山王府的端阳郡主确是个好的。”
孟清菲小嘴一撇,“祖父骗人。我哥哥是最不喜那种心思多的。她…哼,中山王府的人,旁人生七窍,他们生十个窍呢。何况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家。我哥哥也不稀罕,我也不想叫他日后还要看岳家的脸色。祖父难道不知道么?”
孟老爷在一旁沉声斥道,“你祖父说话,哪里你插嘴的份儿。”
孟清菲撅起了嘴巴不言语。
倒是孟老太爷无声咧嘴笑起来,垂眸打量孟子然,又是一叹,“我晓得你不喜官场。也不叫你父亲狠掬着你。我自己是没功名的,拘着你父亲做了官,不过是为了家宅兴旺,咱们孟家一门,要想久久远远的传下去。你无功名,儿孙定要也拘着才是。”
孟子然微微点头,“祖父苦心孙儿自然知道,孙儿谨记。”
孟清菲回头看了看孟老爷。又看看孟老太爷,故意嘟嘴说道,“祖父打得好盘算。自己乐呵了,叫哥哥也自在了,偏苦着父亲和我将来的小侄子了。”
说得孟老爷和孟老太爷都笑了。
孟子然又举了一勺子粥递到他唇边,老太爷微微摇头,“不吃了,乏了,略躺躺。”
孟子然和孟老爷赶忙上前,将靠枕去了,服侍他躺下。
孟老太爷躺下不多时,便似睡了过去。孟子然起身向孟老爷道,“父亲昨儿辛苦一夜,且去歇息罢,菲儿也去,这里我守着便好。”
孟老爷哪里歇得住,叹了一声。走向外间,默坐在椅子上,许久不语。
孟清菲也不肯走,只是守得久了,身子困乏,就在孟老太爷对面的书房中叫人拿了被褥来,铺在靠窗塌上躺着歇神儿。虽是累,心里难过,又睡不着。
翻了个身儿,见冰儿坐在榻前的绣墩儿上打盹,也没叫她,自己默默想事情。
孟子然待众人出去,方敢把手放到老太爷鼻尖,悄悄探了探,气息还算平稳。一颗悬着的心,猛地就落了地,生怕他这一睡,就睡了过去。
在床边默坐一会儿,约抹老太爷睡熟了,悄悄出了里间儿。
跟着老太爷两个长随,此时都立在外头,也是一脸的困倦。孟子然出来叫他们先下去休息,再换两个人上来守着,把那吊气的参汤等物再熬一些备着。又问了一回新开的方子,药可抓回来了,听人说已熬上了,这才回到正房。
默默在孟老爷对面落了座,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父亲,一应的装裹衣物都预备出来罢?”
孟老爷默了一刻,微微点头,“备罢,说不得冲一冲,这遭也就过去了。”事情到这份儿上,再不舍,也该早早备下,没得到了跟前急慌。
孟子然微微点头,又默了半晌,“祖父所挂心之事,儿子心中倒有一人。还望父亲成全。”
孟老爷本正垂头自哀,听了这话猛然抬头,吃惊的问道,“是谁?”
孟清菲也是正似睡不睡的,这句话入耳,半晌才反应过来,脑子一下子清明了,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孟子然脸上微微一哂,似有些不好意开口的模样。
这倒让孟老爷惊奇了,自十六七岁时便与他说亲,那时他只说妹妹小,要照顾妹妹,没心思想这些。当时也知他是推辞,那会子他正对书画痴迷,一钻到书房便是一整日。自打从国子监退了学,一月里,除了陪菲儿,竟能半步院门儿不出。
旁人是在世俗尘世中过日子,他却在画中山水间过日子。
一日一日的,不成想拖到现在。赶忙又追问是谁。
孟子然抬头向孟老爷轻笑了笑,说道,“这人菲儿也认得,就是她常说的那位柳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