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问为何先前说不入此行,此时又站在这里。有过些经历的人,都知道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今日来得正好,我要宴请的这二人,都是人中龙凤,你攀得上任意一个,都是你的福气了。”
红嫣还没做何反应,离娘先扭头看向门外,恨不能等两位客人进来,她先下手为强,捡个最好的。
像是要如她所愿,就见先前那婆子满脸堆笑,微弓着身子,引了两个人进来。
两人俱是一般高挑,看着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仪表堂堂,俊俏非凡,眉宇
间自有气度。
只一个眉眼间带笑,另一个却面色沉静。
桐爷领头站起迎了出去:“丁兄,甄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姓丁的男子哈哈一笑:“杨大哥客气了,是我们来迟,当罚三杯。”
一面笑,一面与桐爷把臂前行,两人虽年纪差了一截,但仍是平辈般亲呢。
桐爷自送了两人入席,离娘瞧着姓丁的男子十分洒脱的模样,便料到他好说话,赶紧坐到他桌旁,执起酒壶:“丁爷,奴给您斟酒。”
丁姓男子果然笑着接过,甚至还轻佻的挑了挑眉道:“多谢姐姐。”
红嫣无可选择,只好跪坐在甄姓男子身侧,默不吭声的替他斟酒。
她斜眼一看,这甄姓男子与丁姓男子同样是跪坐,但腰板挺得笔直,端酒时按着袖子,一举一动都极有规矩,与旁人就是不同,家世必然不凡。
像这样的人,骨子里都该是傲的,越傲,就应该越不会有些下作行径,她的安全系数就更多了一分。
正在打量,不经意就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红嫣怔了怔,忙道:“…甄爷,您请用。”
甄姓男子目露奇异之色,微微皱起了眉头,突然对丁姓男子道:“至明,你看看她。”
先前红嫣一直低着头,减低存在感,是以丁姓男子竟没看清,此时一看,亦是面露惊异之色,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立即轻佻的大笑了起来:“不料此间竟有如此绝色!”
红嫣微微一慌,又镇定下来,笑着微微垂下头,做出个羞涩的样子。
甄姓男子只提过这句之后,便不再多话,与桐爷等人饮过几杯,才低声道:“在下姓甄,名世宣,字文广。”
红嫣并没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抬头见他正面色柔和的看着她,方知道他在和她说话,心中怪异感一闪而逝,也低声笑着答道:“奴家姓舒,名红嫣。”
甄世宣是个沉静有礼的人,半点没有越格的举动,甚至并未开口让红嫣陪饮,而是在与人应酬间,淡淡的和红嫣搭上两句话,不过闲聊两句。
红嫣心中古怪,若说他对她没有兴趣,他又待她称得上殷勤——并非说热情洋溢才叫殷勤,以甄世宣体现出来的行事风格,他这样以礼相待,就可以称得上殷勤了。
若说他对她有兴趣,但他眼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情|欲。
不管怎么说,这种状态红嫣十分满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和这两男人都没有感情纠葛,别浪费脑细胞哈。

第 8 章

桐爷混迹市井,这两位却是世家公子,偶然相遇,意外的投了脾气,是以才请到家中做客。
如今这燕京一片,私下几个帮派也相争得厉害,桐爷遇着这两人,未必没存了交好倚仗的意思,想为自己在权贵中寻个靠山。
酒过三巡,男人们就不再是泛泛的应酬,话语之中开始涉及了朝野大事。
桐爷虽然不过是市井中的粗人,但素来关心政事:“…听说太后下懿旨,责令彻查淮南一带,如此看来,淮南那些蛀虫好日子也不多了。”
刘爷一手揽了丹娘的细腰,轻轻摩挲,一边就着红酥手上的酒杯饮了半杯,笑着接话道:“不怪太后动怒,实是这帮人动作也太大了些,朝庭拨了五百万两银子,被层层盘剥,最末用到水事上的不足五十万两。”
方爷对于朝野大事向来不在意,这还是头一次听闻,不由骇笑:“这些官老爷胃口未免也太大了!”最后却来了句感叹:“还是做官好啊!”
不免引得众人发笑。
丁愚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淮南道总督及鲁阳、泰州、乐清三地太守此次是免不了要被抄家灭族了。余下官员只怕正着急上火的寻找脱身门路,整个淮南道官员都乱成一团,倒白白辜负了淮南四月间的百里桃花盛开美景。”语意真切,像真的只可惜了那番美景。
桐爷只以为是纨绔子弟惯有的风花雪月,也不在意,只道:“太后向来雷厉风行,向前涪陵科场舞弊案,一道懿旨就砍了大小官员二十三颗人头,原以为对百官会有所震慑,谁知人心贪婪,竟是杀之不绝。”
此等内容,在临河街是再听不到的,红嫣不免竖着耳朵倾听。
越听越感怪异,在一干内容当中,“太后”现身数次,但“皇上”却一次未听提及。
甄世宣似很关注于她,见她微微出神,眉头轻蹙,不由低声问道:“舒姑娘有何不解之处。”
红嫣看他一眼,甄世宣神情平和,很值得信赖的样子。她见场中诸人议论起太后来并无多少顾忌。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悄声问道:“奴家出身粗鄙,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这般私下议论,会否犯了忌讳?”
甄世宣未料她如此谨慎,微微笑答曰:“本朝并不以言论入罪,舒姑娘大可放心。”
红嫣便问:“皇上是否还年幼?”
见甄世宣面露奇异的挑起了一边眉毛,连忙补了一句:“奴家消息闭塞,每日所闻也不过是家长里短的,只是今日见众人口称太后,却不提皇上,就以为皇上年幼,是以太后才主事。”
甄世宣闻言,反倒觉得她还有两分聪慧,一面举杯饮酒,半晌才面色淡然道:“皇帝陛下正值青壮之年,只是自幼顽劣荒诞,太后不放心将国事交于陛下之手,是以事事代劳。”
红嫣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帝权旁落,总归不是好事。皇帝若是有些才具的,必然想方设法要重获权柄;皇帝若是当真无能的,时日长久,岂不又要出个慈禧?最好也就是个武则天了,但腥风血雨亦是少不了。亏她还以为是个太平盛世,理清家中那团乱纱便会得见艳阳天,若是个乱世,大势之中何处又有安宁呢?
当下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甄世宣不免觉得有趣:“舒姑娘有何高见?”
就算不以言论入罪,挑拨当朝太后与皇帝的言论又岂是随便可以说的?
于是红嫣笑着道:“奴家怎会有高见,每日所虑者,不过是一衣一食。”
时人并不以狎妓为耻,反以为这是件风流的事情,多少文人以妓入诗,传为美谈。
此时场中诸人,酒意渐深,又有美在侧,少不了露出些放浪形骸之态。几位姐们儿都是衣襟大开。
唯有甄世宣仍是温文有礼,连红嫣一片衣角也未碰触。
当下听闻红嫣此言,便笑道:“舒姑娘还需为衣食忧心不曾?凭姑娘容貌,必有无数恩客拜倒裙下,将万贯家财拱手奉上。”
红嫣点了点头:“但奴家是卖艺不卖身的。”
甄世宣怔了怔:“…舒姑娘精通何艺?”
红嫣抬眼看他:“实不相瞒,奴家今日是首次陪客,不想就遇着甄公子这般君子,委实是件幸事。若公子想知道是何艺,就先容奴家卖个关子,还请公子下次自来瞧瞧。”这事她想了好一阵了,要说前来寻欢之人,鱼龙混杂,指不定有些人间极品,今日遇着这个,看着就是个谦谦君子,且家世良好,必然出手也大方,不如笼络住他,好过遇着些乱七八糟的人。
甄世宣见红嫣一番“拉客”的话说得如此娴熟,偏偏脸上神情又一本正经,就猜到她怕是将这话在腹中演练多次,偏又不懂风月。要是嘴上说着这么一番话,再飞上两个撩人的眼波,只怕他还真会有些意乱。
当下不由好笑,以手握拳遮于鼻下,稳住神情,郑重道:“文广自是少不得要去捧场。”
两人这一番低声交谈,已引得人注目,方爷怪笑:“甄小兄弟,怎的这般斯文?”
刘爷也道:“正是,正是,光说话那能挠到痒处!”
两人一道起哄,红嫣心里怕他被人怂恿,做出些举动来,不免坐得僵直,强笑道:“甄公子洁身自好,实叫奴家心底敬佩。”
甄世宣见她欲将话拿住他,便不动声色。
刘爷同方爷两个却不乐意了:“红嫣儿,莫不是我们就是乌糟糟的臭汉子了?”
“可要来嗅上一嗅?”
离娘酸溜溜的接了一句:“两位爷,放过她吧,红嫣可是立志卖艺不卖身呢。”
引得两人大笑:“这可稀奇了,临河街的婊|子,倒要玩出花样来。”
这话粗俗,连桐爷都不免皱了皱眉:“有吃有喝有姐儿搂,倒狂出个狗样来了?”
桐爷自来积威甚重,刘爷方爷两个便讪笑着饮酒。
慧娘笑着打个圆场:“酒后戏言,当不得真,奴家虽也被两位爷一道骂了,却也晓得两位爷是有口无心的人。”
甄世宣方慢慢的接了一句:“舒姑娘这般的品貌,行事不同旁人,也是应当。改日我必要去见识一番,若果真才艺了得,当为舒姑娘引荐个贵人,他日际遇自是不同。”
一番话说下来,刘、方二人就算原想着事后要去为难红嫣,此时也歇了心思。
甄世宣此人说的贵人定非同小可,若这娘们有一日当真攀上了贵人,受她记恨也不值当。
一时各人都有意热络,倒像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酒罢筵散,甄世宣、丁愚先行一步,湘娘和丹娘却要留下与刘、方二人共度一宿。
慧娘、离娘与红嫣三个坐着青油布小轿回去。
稍后在临河街下了轿子,给了轿夫赏钱打发他们走。
此时夜已深了,路上并无多上行人,借着旁边房舍里泄出的微光,慧娘正色对着离娘:“离娘,你可知错?”
红嫣莫名其妙,离娘面上有些不甘,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
慧娘冷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即便是我们这样千人骑万人压的,也有些事轻易不能犯,本就让人瞧不上,再不能当着人互相轻贱。你也不是刚入行的鲜货,当是知道的。”
离娘用手指绕着帕子,显见得并未听到心里去。
慧娘道:“只此一次,要还有了下回,我必叫各姐妹们都莫搭理你,但凡外头的筳席,都不许叫你同去。”
离娘听到这里,才微微有些慌张,主顾设宴召妓陪席,她们不光能收了银子,也能网罗些新恩客,不然这皮肉生意的路子,只有越做越窄的。
当下咬着唇,勉强说了声:“知道了。”
慧娘隐隐为这一带私窠子的首领人物,当下又正色训斥了两句,三人方才散了。
红嫣紧了紧外头的披风,手笼在披风内,摸着那锭冷冷硬硬的银子,心中好歹也有了些安慰。
今日桐爷酬给每人一两银子,两个留下度夜的,却要另算。
但甄世宣私底下却赏了红嫣一锭五两的元宝。
红嫣越摸越踏实——至少半月的进项是有了,也不惧舒大迫得太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门了,回来更晚了,字数也不足,凑和着吧

第 9 章

丽娘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一阵,只觉全身酸痛,又惊醒过来,侧耳听了听外头的打更声,便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虚弱的道:“三更了,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舒元伏在床头,正半梦半醒,闻言坐直起来,挠了挠头发:“要不我去迎一迎。”
丽娘嗯了一声。
舒元才站起身,就听得下头有人拍门。
眉媪是住在近门的屋里的,便披着衣,起来开了门。
舒大关心银钱,也托着伤手出来,见着红嫣便道:“银子呢?”
红嫣冷冷看他们一眼,在一边寻了剪子,取出块一两的银块来,剪了一半扔到舒大身上,舒大连忙伸手去捞,却牵着了痛处,不由恨声道:“小贱人,作死呢?!”
红嫣见他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毫不退惧,反倒一手叉腰,一手持剪,往前迎了一步,其实心中惧怕,却知舒大是柿子捡软的欺,不能让他看出怯弱的样来。
眉媪便拉了拉舒大:“行啦,大半夜的,再吵吵天都亮啦。只是——为何只交一半?”
说着眼神便紧紧盯着红嫣捏在手中的另一半银块。
红嫣道:“我娘现在断不得药,难不成你们要活活病死她?看在她做牛做马替你们赚了二十年银子的份上,也不该这般绝情。银子我自会慢慢儿交给你们,但我娘的病也不能不治,逼急了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鸡飞蛋打。”
舒元这时已下了楼来,有些懦弱的低声央了一句:“奶奶。”
眉媪便冷哼了一声:“一月十两,抓药归抓药,交到我们手上的,是分毫不能少的。”
红嫣已是与这两人撕破了脸皮,也不去做些上慈下孝的模样,转身便去了楼上,先就去看丽娘,瞧着她嘴唇干裂,不由回头责备着跟在身后的舒元:“——也拿个勺,给娘唇上沾些水才是啊。”
一面就解了披风扔到一旁,拿起边上的杯子倒了杯水,用喂药的勺子浅浅的舀了些水,往丽娘唇上涂。
丽娘眼圈都红了,禁不住的舔了舔唇,低声道:“红嫣,受没受委屈?”
红嫣笑着安她的心:“没呢,今日遇着个谦谦君子,一些儿轻薄也没有的。”
丽娘闻言勉强笑了一下,显见得是不信的。
红嫣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也不多解释,给丽娘慢慢的喂了半碗水,摸了她并没发热,又扶着她起来出恭,重新扶了丽娘躺下时,红嫣自己都出了身薄汗。
丽娘勉强提高了些音量:“你也累了,先去歇着,你哥哥横竖没什么要紧事,还让他守着我。”
红嫣想想也是,她还得仔细琢磨那一艺呢,便再三叮嘱舒元:“哥哥,你别睡沉了,过一阵就摸摸咱娘的额上,看有没发热。若是发了热,快些来拍门叫醒了我。”
舒元点头应下,红嫣这才粗粗洗漱一番,回了自己屋里睡下。
因今日委实累了,头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去,
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红嫣才突然惊醒,赶紧穿上衣裙,冲到隔壁屋里去瞧丽娘。
不管怎么说,丽娘总是舒元的亲娘,这一夜,他倒还真时时警醒查看,早起已是煎了汤药,喂过丽娘一次啦。
红嫣打了水,给丽娘擦了擦手脸,又让盈香楼送了粥来,给丽娘喂了。瞧着丽娘气色并不像昨日那般惨白,也放心了许多。
便替了舒元,让他去歇着,自己守在丽娘身边。
原本她习惯在寻思计划时拿笔在纸上断断续续的乱写些突如其来的想法,但舒家又何曾有过笔墨,无法只好在床头的小桌上,用指头沾了茶水在黑漆桌面上涂抹。
丽娘静静躺着,看着红嫣神情认真,虽不知她在做什么,却不肯去打扰。
过得好一阵,她才憋红了脸,期期艾艾道:“…红嫣,我要,要出恭…”
红嫣闻言吓了一跳,瞧见她神情,连忙弹跳起来扶了丽娘起身,不停自责:“都是我不好!竟有脸责备哥哥,全没留心到娘!”
丽娘在触桶上坐定,舒了口气后才抿嘴笑道:“是娘不想吵了你。”
红嫣扶了丽娘重新躺回床上,才要问她是否要喝些水,就听得下面有人吵嚷。
有个男子大声道:“你把我姑母如何了?为甚不让我见她!”
丽娘神色一动,有些焦急:“是再荣,他是个急脾气,怕是要在你爹手下吃亏!”
红嫣听着那声“姑母”,就猜测莫不是舅舅家的表兄?
连忙站了起来对丽娘道:“我下去瞧瞧,您别着急。”
说着便转身往楼下去。
门外站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老的约摸四十岁左右,焦黑干瘦,拿着根烟杆,拎着个竹蒌,脸上全是皱纹,脚下一双破鞋,裤脚还挽得一边长一边短,老实巴交的立在一旁。
在前头对着舒大说话的,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裳虽有几个补丁,却干净整洁,生得很高挑,脸上全是不甘和怒气。
舒大正堵着门不让两人进来:“什么姑母?我舒大可没你们这门穷亲戚!”
少年被他激得怒气更甚,但又勉强压住了脾气,一字一顿道:“谁不知道我姑母嫁给了你舒大,昨日你不还借故到我家逞威,今日你却拦着不见,莫不是脾气上来,失手将我姑母打死了?走,我们去见官!”
一边就来拉扯舒大。
临河街的人,最怕就是见官。
舒大顿时就弱了气势:“你个小孬种,敢在我头上动土?要见自己上楼去!”
罗阳对这个妹夫向来是有些惧怕的,全由儿子再荣出面与舒大计较,这时也不吭声,敲了敲烟杆,默默的随着儿子往里走。
红嫣在楼道半中笑着唤了一声:“舅舅,表哥。”
罗再荣笑了:“红嫣没事就好,昨日家中连块躺身的木板也没有,熬了一夜,今日就来看你们。”
红嫣越过他的肩,看了看舒大不屑的神态,笑着将罗阳和罗再荣迎到了楼上。
罗阳一眼见妹子满脸淤青的躺在床上,就惊愕的张大了嘴,上前两步在床边坐下,眼角现了泪光。他憋了半日,才说了一句:“就不该把你嫁给舒家。”
丽娘闻言,也禁不住红了眼圈。
但有什么办法,当初罗家父母双亡,兄妹两个相依为命,罗阳年纪大把还是个光棍,好容易说了户人家的闺女,对方又要十两银子的彩礼,正这时舒家来提亲,答应给十两银子的彩礼,虽听过舒家名声不好,却急匆匆的没细打听,丽娘为了兄长,自个愿意的。
丽娘反过来宽慰罗阳:“哥哥莫急,如今红嫣和元宝都十分孝顺,往后我还有得指望。”
罗阳便看了看红嫣,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孩子,昨日你爹嘴上只说你跑了,我半夜都没敢睡,就怕你寻了来我们睡沉了应不及时,反闹大了动静。”
红嫣便垂下了头:“…要不是我,娘也不会挨打。”
丽娘连忙道:“不怨红嫣!”
再荣也接口道:“不怨作恶的人,难不成还怨着受苦的人了?姑母,你待我去替你出气!”
丽娘急得要起来,扯动了伤处,直冒冷汗。
再荣连忙回来道:“姑母莫急!”
丽娘嘶着冷气道:“咱们这街的人互相护着,你上这来闹事,必然要吃了亏去。红嫣都已经劝服了他,你就莫再挑事了。”
好说歹说,再荣不忍见姑母焦急,方才坐下。
红嫣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从方才他与舒大的一番应对,就显得他心中也有些城府,此时看来,又脑中清明,且不乏胆气。罗丽娘与罗阳两个均是老实懦弱之人,不想罗再荣倒突破了罗家的遗传。
几人感伤了一回,罗阳便将一边竹蒌子里的鸡给拎了出来,吩咐红嫣:“给你娘炖汤喝。”
红嫣有意打听,就问再荣:“表哥都做些什么活计?”
罗再荣道:“同先前一般,爹娘在家中磨豆腐,我还就走街窜巷叫卖。我早说要换个营生,我爹却说这是几辈子传下来的手艺,不肯丢了。不然多赚些银钱,也好把妹妹赎出来——只要银子够了,我料你爹也乐意放人的。”
红嫣心道怨不得头脑灵活些,常在外走动,见识的事也多。
又想,做什么营生能赚到这些银子?舒大胃口极大,要得两千两才肯放人呢。
但舒元软弱无用,不足为依靠。反倒是这个舅家的表哥还有两分才具,若有机会必要好好扶持他一把,将来他也能成了自己的依靠,毕竟女子在这社会生活太过艰难,想独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厢罗阳却接口:“卖豆腐有甚要不得?老实本份做人,莫想些虚头巴脑的。”
再荣无奈,红嫣也不好插嘴,只在心中盘算。
舒家断然不会留饭,两父子也不好久留,便要起身告辞,红嫣直将两人送到了临河街外才回转,一路有意无意的套了些话,好回头寻到舅舅家去。
回了家中,眉媪便叫住了她:“将上头的被单子、衣裳全收下来,一齐送到刘家去浆洗。”
红嫣顿了顿,心中寻思这刘家既做这浆洗的生意,少不得一次洗许多衣衫,但这临河街做的又是这种生意,也不知和她们的衣衫凑在一起洗,是否会染了不洁的病回来。
便故意问道:“这谁出银子?”
眉媪不料她这般精明,哼笑着道:“自然是你出银子。”
红嫣就道:“我那有这些银子,少不得要自个洗了。”
眉媪已将舒大和自己的衣衫堆在了竹筐里,往红嫣的方向踢了踢:“这些也得一起洗了,怎么说你也是我们舒家的闺女,孝敬奶奶和亲爹,那也是该有的。”
红嫣知道这一关绕不过,便点了头:“那是自然。”
一边上楼去,先将丽娘换洗的衣衫搜了出来,又去换自己床上的单子,不意掀开了褥子,却瞧见个红色的荷包藏在下头。
便怀着丝期盼的拿了起来一掂,果然有些份量,解开一看,里边却是包细细碎碎的银子,最小的也不过是黄豆粒大小,红嫣一怔,便猜到这必是丽娘每次偷偷儿给了原身的,让她给攒起来了。虽不知具体数目,但估摸着三、四两是有的。
一面感叹于丽娘一片爱女之心,一面也不禁为发了这一注小财而高兴。连要洗衣裳也并不觉如何麻烦了。
抱着衣裳沿着石阶下了河边,先将自己的衣衫床单洗了,再单独洗了丽娘的。最后将眉媪和舒大的衣衫一齐放到木盆里,打了桶水泡着,站起来脱了鞋随意伸到盆里踩了几脚便算完。心中也有些解气:这两个贱人的衣服,也只配用脚踩。

第 10 章

舒元其实是知道心虚的。
每次见着娘亲妹妹受罪,他心中也难受。
只是,他能做什么呢?做儿子的总不能对着老子拳脚相向。
待要去挣银子,去做伙计,起早贪黑的辛苦不说,也赚不来几个大钱。
待想在衙门里寻个差事,也没人瞧得上他。
几次向家中要了银子去做些小本生意,都蚀了本回来。
时日长久,他也晓得了“无用”这两个字安在他身上再合适也没有了。
索性也就学着父亲的样子——无所事事,只幸好并不赌钱嗜酒。
这一日,他瞧着娘亲身子已经好转了许多,就想去寻友人一道游荡,才从丽娘屋里出来,就见红嫣从她屋里探出个头来,笑着道:“哥哥,你来。”
红嫣这些日子隐隐有些反制舒大之势,在舒元的心里也上升了一个高度,是以他对这个妹妹的话,不知不觉有些听从了。
也没多啰嗦的走进了红嫣屋里。
红嫣请他在桌旁坐下,自己站着,双手撑着桌面,微微俯下|身来盯着他:“哥,你帮我一把,成吗?”
这样央求的语气,舒元受宠若惊:“成,成。”
红嫣见他答应得爽快,也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舒元一番——懦弱老实的模样,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翻出了自己这几日的辛劳成果——一叠草纸。
舒元看了看,不晓得妹子拿叠解手的草纸做甚么,细细一看,上头用炭条写满了字。
他便疑惑:“红嫣,这些写的什么?”
红嫣嘻嘻一笑:“这个…大约可称之为‘剧本’,我解说一遍,哥哥全要背诵下来,再与我一道演练。”
舒元更疑惑了:“你识字?”
红嫣敛起笑容:“识得一些,都是自己习得的,也不知有多少错处。”
舒元莫名的就心中有了些敬畏之感:“…妹子,你真厉害。”他没念过书,也分不出其中真伪。
红嫣点了点头,沉沉的望着他:“哥哥出去玩,我便在家中琢磨,个中费了多少功夫?都不是白来的。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哥哥若是也愿意费些心力,未必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