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帝王,见着子民受难,自是沉痛于心。
红嫣只恨自己所学过少,不能为他分忧解难了。

50章

狄秋浔一连几日都深夜而归。
红嫣也不知为何,日日必与小宫女们点着灯或玩双陆,或玩天九,一直等着狄秋浔来了才一同入寝。
费太后果真派了位孙嬷嬷来教导红嫣习字。
孙嬷嬷不苟言笑,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拿了一本《淳化阁帖》来让红嫣临,自己便静立在一旁看着,手拿戒尺,令她腰背挺直,又或冷不丁的试抽她笔杆,间或指导她一两句。
红嫣不由头大如斗,觉着她所说的“高逸清婉,流畅瘦洁”,自己根本做不到!但在人家眼皮子低下,也不好糊弄,连练了三日,比之前的一团墨糊已是好了许多,只好苦中作乐:若是将来穿了回去,也算有门才艺在手了。
孙嬷嬷不仅紧盯她一个时辰,且还每日布置些功课,几日下来,红嫣不免觉得手酸。
夜间躺在床上,便同狄秋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一面就自揉着手腕。
狄秋浔不免询问:“为何揉手?”
红嫣叹气:“皇上,臣妾不过是做个妃嫔,又不需下考场,为何一定要习字?皇上替臣妾向太后求情,放过臣妾罢?”
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丝娇气,令狄秋浔无奈的看着她:“字亦是人的脸面,怎可马虎?这于你亦是有好处的事。”
红嫣知道他说得有些道理,但仍是闷闷不乐,觉着被个老嬷嬷盯着练字,实在是难捱得很。
狄秋浔只好道:“待朕闲了,亲自来教你。”
红嫣心里喜意蠢蠢萌动,没有说话,只唇边带了一抹笑。
狄秋浔侧脸看到,心中一动,伸指勾起她一缕长发,沉吟半晌,才若无其事的道:“等到事毕,留在宫里罢。”
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天气而已。
红嫣却如遭雷击,脸上笑容全失,全身僵硬起来。
狄秋浔见她反应,脸色也渐渐的冷了下来。
红嫣转了个身,用脊背对着狄秋浔,闷闷的道:“不了…这宫里,臣妾不习惯。”
狄秋浔目光锐利起来,盯着她乌发下若隐若现玉白圆润的耳珠:“朕看你,习惯得很。”
红嫣咬了咬唇,指头扣着被子,勉强维持声音的平稳:“不过是新鲜而已,宫里再好,住久了,也腻了。”
她如果没有露出那些似有若无的情愫,狄秋浔怎会开这个口?他有他的骄傲!
狄秋浔冷着脸,合上双目,不再出声。
红嫣却备受煎熬,就在狄秋浔开口留她的那一瞬间,她可悲的发现自己竟十分喜欢…这说明她对这个年轻的帝王心生了好感。
也许是因为日久生情,也许是他冷郁俊秀的样子吸引住她的目光。可是…她从未想过要留在宫里。
穿越到古代,这里的男人允许三妻四妾,她曾经想过,何必标新立异的只求一夫一妻?只要不付出真情,稳占正妻之位,按规矩办事。便权当搭伙过日子,对方要三妻四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比起偶尔的心头不适,反抗整个社会已有的风俗习气,她要为这付出的艰辛努力,绝对是不可以想象的。
就算十分努力的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年青时还好,等到年老色衰,男人未必会再遵守,并且会由于不遵守承诺,愧对于她,进而避而不见,最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真是不好说的事,人性的下限在何处,谁又能拿把尺量出来呢?那才真叫晚景凄凉。
就算在有法律约束的21世纪,出轨、离婚也比比皆是,更何况是男尊女卑,公然允许三妻四妾的古代?
也可嫁个小户人家,没有经济条件,便客观限制了纳妾的可能性。但谁又能保证这日子过着过着不富裕起来?暴发后的男人,恐怕更会有失常性。她总不能故意将日子往差了过吧?
左思右想,竟是赚大把钱请人看家护院,再收养两个孩子,有空便四处走走,如此才算是潇洒度日。
皇宫?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选择。
这里的女人耳濡目染,毒起来非一般小妾可比拟,随时有丧命的危险。而且当皇帝厌弃了她后,不会有休离的可能性,只能被困在这个超大的院子,受着跟红顶白的宫人们的冷遇。更惨一步,将被打入冷宫。
她绝对不能留在宫中。红嫣伸手捂住了胸口,忍受那棵刚萌芽的小苗被掐断的痛苦。
不知何时她才昏昏的睡去,睡梦中似乎也觉得心口微微的有些疼,猛然睁眼惊醒,就见狄秋浔的脸正在上方,长眉入鬓,眼若深潭,面白如玉,只眼下略有些青影。两人眼对眼,鼻对鼻。她还半偎在他怀中。
红嫣暗道不好,一睡沉了,现在已是自发自动的缠到他怀里去了,平素还好,昨夜才拒绝了他,便尴尬得很。
狄秋浔见她醒来,便微微往后抬起了头:“你做了噩梦。”
红嫣呆呆的哦了一声,摸了摸胸口,是有些不适,发噩梦也是可能的,想来他是见她神情痛苦,好心查看。
她便小心的从他怀中移开,从床尾蹭下床,不敢看他。
用早膳时,宫人们都察觉到两人之间冷淡的气氛,俱噤若寒蝉,小心翼翼,低眉顺眼。
红嫣屏着口气,等狄秋浔上朝去了,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预备去给皇后、太后请安。
一连这几日,连费太后面上神情也颇为凝重。
前面朝堂的消息已是传到了后宫。除了安排赈灾,左拾遣康珣上折,建议推行易市法。主要是由朝廷设立官署,拟定平价,收购市面上滞销之货物,待市面上此货物短缺时再售出。并允许商贾借贷赊货,收取息金。此举是为了限制大商号对市面的影响,有利于物价稳定和货物流通,免除类似此次“谷贱伤农”的事件再次发生,也增加了朝廷的财政收入。
这一建议,每位大臣放在心中想一想,也不得不承认其利国利民。
但这康珣虽有才,却不通世事:那个大商号背后没两权贵?甚至某些大商号就是权贵出资,不过是弄些掌柜做幌子。
若这市易法当真推行,损及的便是大商号的利益,既权贵世家的利益。
如此一来,谁又肯赞同?除了少数清流,此建议招致满朝强烈反对。
费太后更是传了话到前头:哀家信奉无为而治。
纵然如此,仍有些忧国忧民的大臣据理力争。整个朝堂吵成了一锅粥。
言语过激之时,便有人指责费太后“牝鸡司晨”。
费太后面色阴沉,慈宁宫里气氛凝滞,山雨欲来。
待嫔妃们表达孝心过后,费太后不欲与人多话,便教她们散了。各嫔妃自是避退不及,连柔贵妃也并无多话的告退了去。
舒红嫣习字时便有些走神,一时觉着不知如何面对狄秋浔,一时觉着费太后受此指责,发起怒来,怕会有所动作。
孙嬷嬷连用戒尺轻击她腰背:“舒才人,腰挺直。”
红嫣将笔搁下:“孙嬷嬷,我歇歇。”
孙嬷嬷掀起耸拉的眼皮看了她一眼:“您这一手字,可真配不上您这模样。”
费太后是这后宫里的至高存在,连她手下一个嬷嬷旁人也得敬着,是以她们平日里都十分倨傲。红嫣却恼她无理,又想着自己无需太忍,便不软不硬道:“这还有什么配不配的,嬷嬷一手好字,又该配个甚么样貌?”
只差没明着说孙嬷嬷貌丑了,原以为孙嬷嬷会动怒,她却将目光在红嫣面上转了几个圈,并未吭声。
红嫣自个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未免太不尊师重道了,少歇了一会,便起身道:“行了,继续练罢。”收敛了心神,端正姿势,再未引得孙嬷嬷动手。
到了时辰,红嫣搁了笔,自有小宫人上来收拾桌案。
红嫣送了孙嬷嬷到门口,孙嬷嬷回头看了她一眼,状若无意道:“才人只要将这一手簪花小楷练好,再时时抄些佛经送到太后娘娘面前,必有您的好处。”
红嫣一时没回过神,孙嬷嬷便走远了。
不免心中纳罕,暗道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提点?
论交情,自己同孙嬷嬷不过相识数日。
论权势,孙嬷嬷已抱了太后的大腿,何需再讨好她?
何以突然来这一句?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一路想着,也没召人来服侍,就独自散步,舒动下筋骨。行到小书房一侧,守在门口的胡公公见是她,便未多言。
红嫣听得里头有甄世宣的声音:“…蒋重山等,搜罗了康珣的罪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着说着,声音略有些低了,红嫣本也未起心去听,正要走开,便听狄秋浔的声音:“朕去慈宁宫,向太后求情,朕开了口,太后必有顾忌。”淡淡的,却清晰坚定。
甄世宣急呼:“不可!皇上向予太后漠视朝事之感,怎可自毁长城!”
狄秋浔沉默一阵,便道:“无非是太后心生警惕,行事推前,令朕处境艰难。但朕若于此事上不作为,只会令人更慑于太后之威,更丧失信朕之心…且,朕不能因畏惧,便坐失国之栋梁。”
红嫣听了这几句,便呆立着。
直到门被推开,狄秋浔走了出来,红嫣便与他四目相对。
狄秋浔看她一眼,举步便走。红嫣心里涩涩的,想劝止他,又觉于情于理皆不该劝阻,只好枯坐碧梅轩,令娥眉和翩空前往打探消息。
各宫都有在慈宁宫收买两个小宫女,不过打探些小道消息,为了趋吉避凶。要紧的事也出不了慈宁宫。费太后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在宫中数十年,什么没见过,知道这水永远也清不了。
狄秋浔前往慈宁宫求情一事,闹得极大,瞬间消息便飞遍了宫角。
太后要依律办事,重惩康珣。狄秋浔说康珣忠君为国,所列罪名皆是被人诬陷,便有些许小节有失,也应小惩大诫。
双方僵持不下,孝字压人,狄秋浔只得长跪不起。
柔贵妃听了心疼,率先前往慈宁宫,陪着狄秋浔跪着:“姑母,不过是个臣子,您至于这般坚持么?皇上龙体要紧!我要出宫,让爹爹来劝劝您。”
费太后眼角一跳,被她气得心口疼。
稍后连皇后亦前往请命,十数位嫔妃纷纷前往。红嫣连忙也换上正服跟了过去,跪于人群的末端。
一人说你错,你还有对的可能。人人说你错,你便占不住理了。
费太后平素行事,明面上自来是遵偱一个“理”字,不然她早可发懿旨将一干清流一网打尽,罪名都是现成的:“非议当朝太后,大不敬”。可又有不以言论入罪这一说,她讲理,便不能直接动手,只能绕着弯子来。
此时人人苦求,她又变成了不讲情理的一个,只得无奈将此事作罢,但冷厉的目光,禁不住在狄秋浔面上转了几圈。
狄秋浔小胜一场,面上也并无半点愉悦之色。
这一场冲突,成了相争的前奏。
瞬间风云变色,下起了泼瓢大雨。
费家两位老爷却顶着这般大的雨入宫了。
费太后不免道疑:“鲁王自来狡诈,今上为睿王时,看着喜好舞文弄墨,冷心冷情,不通世事,且又无母族相助。哀家才一力荐他为太子。不料如今看来,他并非当真不理世事。难不成他自幼时便已知作伪?竟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装了这许多年!”
费诤亦道:“近日,确有查到甄世宣与丁愚在私底下动作不断。”
费太后蹙起了眉:“原想等到显儿长大…看着竟是等不得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几人都静坐不语。
先帝在时,费家虽势大,但仍被先帝牢牢掌控。先帝防范费家,不是一日两日。费太后曾暗示立逸郡王为君,却被先帝一句“主少国疑”给断然拒绝。不得已,费家只好暗地里使劲,推了狄秋浔上位。心中俱明白,终有一日要从他手中夺位,但真到了这一日临近,这话题竟是如此沉重。
费诺笑着打破沉默:“家中老人都问了个遍,都说大哥十七年前并未去过蓿县,可见这舒才人,不过是生得与大哥有些像罢了。”
费太后哦了一声,瞬间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竟流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便不必容情了。”

51章

雨愈落愈大,狂暴之声响彻天地。
红嫣在窗前看着这雨幕,只觉得心境也一同被冲刷,连日来的闷气似乎也稍稍散去了些。
娥眉不禁劝她:“您离得远些,这雨都溅了进来,衣衫也湿了。”
红嫣笑笑,正要说话,宿雨就一脸惊慌的快步奔了进来。
翩空斥道:“规矩都学到那去了,毛毛糙糙的成什么样子!”
宿雨扑通一声跪在红嫣面前,哆哆嗦嗦的道:“今宵,今宵落井死了!”
红嫣脑子一轰,有片刻空白。过了一阵方才问道:“何时的事?”
宿雨道:“昨夜就没见了她,婢子心想,她原是有些神道道的,不知躲去了那个角落,便也没留心,今日见着雨大,安元、靖平怕路滑有人栽到井里头去,要去将井盖着,不想见着…!”
碧梅轩有口井,正在庭中入殿的路旁。
红嫣脸色发白,也许是今宵心智不清,大半夜的跑到井旁栽了下去。
但更有可能,是因着她口出妄言,被灭了口。
当日她说那话,场中诸人都是有份听的,此时便没人疑到第一重上头去,单只疑了这第二重。一时都心中惶恐,怕遭了鱼池之殃。
红嫣强自镇定下来,吩咐翩空:“去通知内务府的公公,让来人将她捞起来,好生安葬,再问问家中还有什么人,去报个信…从融晴那支一百两银子送去。”
翩空白着脸应了,举着伞冒雨冲了出去。
屋子里便静了下来,没人说话,只有窗外的大雨在一刻不停的冲刷。
红嫣微动了一下姿势,腰侧的玉佩在椅子上撞击出清脆的声音,将一屋子人都惊了一跳。
看着众人都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红嫣强自按住心头不适,寻思自己便是这碧梅轩的主人,她若乱了,下头的人便别想好。
只好出声安慰:“今宵是个可怜人,入了宫,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宫中不许私下祭拜烧纸,一会儿大家伙往庭中洒三杯水酒,也算全了相识一场的情份…自此后,需得谨言慎行,小心办事。此次必是有人在外头碎嘴传话招了祸事,日后碧梅轩中人不许单独行动,需得两人结伴,互相看着,防止犯事。但凡看见咱们宫单个儿在外头走的,都揪到我面前来问话!”
众人才要面面相觑,红嫣已经重击扶手:“我说的话,作不得数么?”
众人忙低垂了头:“婢子等领命!”
经了这事,红嫣不免脸色有些难看。
孙嬷嬷来时,只看了她一眼,便发现不对,目中露了些疑惑之色。
红嫣主动解释:“我宫里,今儿没了个宫女。”
孙嬷嬷了然:“才人无需为此大惊小怪。”
红嫣听她口气,确实不是自己误解:她若有似无的散发着善意。
便叫了娥眉去守着门:“别让任何人靠近,我同孙嬷嬷说会子话。”
接着又对孙嬷嬷解释:“这丫头,是同我一道长大的,比旁人信得过。”
孙嬷嬷点了点头,目光闪动,她只没料到这舒才人反应这般快。
红嫣请了孙嬷嬷坐下,思虑一阵,方才缓声道:“红嫣有幸得嬷嬷提点,实在有些不安,不知何德何能,能得嬷嬷另眼相看。”
孙嬷嬷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才人快人快语,婢子也就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婢子也没想做什么,不过是给人方便,予已方便。到了婢子这个年纪,荣华富贵,是不想的了。求的不过是个与家人安享晚年。”
红嫣神色一动:“嬷嬷已有了最大的靠山,何以求到我这处来了?”
孙嬷嬷冷笑一声:“婢子何曾将您做了靠山?婢子便是一死,也不会背主。今日也不过是在不损及太后娘娘的情形下提点才人两句。婢子这把年纪,看得多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常有。若是真有了这一日,婢子死不足惜,只求才人从中使力,莫让婢子的家人遭殃了。”
费太后之心,如今路人皆知了,也没什么不能敞开了来说的。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末一人失道呢?岂不是也要牵连身边的花花草草的?孙嬷嬷这是为家人求条退路了。
红嫣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继续质疑:“何以不直接向皇上递话?”
孙嬷嬷看她一眼:“皇上若知婢子心生旁意,怕不将婢子拆骨剥皮的利用个干净,婢子却那里是为家人求了心安?怕是提前招祸了。
婢子吃了这数十年的盐,自认看人还有一套,才人目光澄澈,是个心善之人,必不会害了婢子。”
红嫣被她说得一笑:“先送了顶高帽儿给我,便是为了它,我也不能害了你。只是,话说在前头,真有这一日,我未必有这能力周旋。”
孙嬷嬷也笑了:“才人安心,这宫中,无论是那一方胜了,您只怕都将屹立不倒。太后娘娘念着旧,不会动您。皇上这一双眼,眼看着是对您动了真情,在他面前,您亦是说得上话的。”
红嫣听了,明明该关心这前一句,但却不自禁的关心了后一句,心道皇上不过是装作动情罢了…不过,孙嬷嬷是个精明人,万一真是从他眼中看出了情愫呢?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先笑了一阵。
直到孙嬷嬷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太后娘娘念旧,这是何意?”
孙嬷嬷在她脸上盯了一阵,才慢慢的道:“才人恐怕不知,婢子原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后头却得太后娘娘多方照应,今儿又将婢子召进宫来,教授才人习字,是何缘故?”
红嫣自是不知,便顺着孙嬷嬷的话问道:“请嬷嬷指教。”
孙嬷嬷怔忡了一阵,方道:“婢子原是费家大老爷的养娘。太后与费家大老爷…兄妹情深,费家大爷去了之后,太后娘娘爱屋及乌,对婢子也另眼相看。”
红嫣眼看着这些与自身毫无关联,不由有些糊涂了。
孙嬷嬷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也是老天爷心疼才人您,给您赏了这么张脸…您可知道,您与费家大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您生得略偏娇柔,也并无大爷的气度。”
红嫣一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是说,太后娘娘因着我这张脸,对我容情。且将您召进宫来教习我,全是因着念旧了?”
孙嬷嬷点头称是。红嫣心道怪道太后娘娘并未对她有过重惩,原是为着这桩。
猛然间心中一惊,突然想到她那未曾逢面的生身父亲,她与费家大老爷生得这般相似,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想着想着,又心中一阵不适:该不会狄秋浔将她弄进宫来,也有因着这重原因?
不过他先就道明了是利用于她,也不过是多利用一层,少利用一层的事罢了。但觉着他欺瞒于她,仍是心里不适。
孙嬷嬷未觉她神情有异,只以为她被这一事情惊住,继续道:“大爷一手簪花小楷是极好的,最喜菊花,才人多学着他些,总是有好处的。”
红嫣被孙嬷嬷自迷雾中给她引了个方向,便认真谢过:“他日若真有相助之力,必不推辞。”
孙嬷嬷满意的露出了个笑容,拿起了戒尺:“现如今,才人还是好生习字为是。”
两人只当太后还将手下留情,却不知费太后已是不愿再顾及红嫣。
待到停了雨,这天已是凉了许多。
翩空替狄秋浔系上披风系带,狄秋浔侧目扫了红嫣一眼,见她并不看他。
心知她近日冷淡并非错觉,便淡淡的道:“朕要出宫一趟,你可要一同前往?”
红嫣听了心中一动,她正想去寻着丽娘问话,便绷不住了,露出两分期待的点了点头,赶紧吩咐娥眉收拾:“快些备好披风,再将前头备好的包袱一齐拿来!”
狄秋浔见她一下又活了的样子,不由唇边露出一抹难抑的笑。
两人坐了马车一道出宫,狄秋浔照例先在僻静处与她分道而行,红嫣回了罗家,丽娘见着红嫣前来,不禁喜不自禁,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气色好了。”
红嫣见丽娘一身妆扮精致,不由诧异,虽给了丽娘不少银子,但丽娘生性节俭,不像是如此舍得打扮的人。
丽娘随着她的目光,自己低头看了看,笑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是新做来的衫,头面也是新打的,刚才与你舅母在试看呢…你哥哥,明儿要成婚了,娶的…是钟三娘。”
说到末,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娘知道你不喜欢,只是,这成婚,不能不去。”
这钟三娘竟是执意而为,凭她的心性,再加上舒元一心认定,舒大和眉媪并不是她对手。
红嫣微微蹙起了眉头,又舒展开:“娘,你莫怕我责怪。你想去,也是人之常情,只记住莫背着蓝草与他们说话,被他们哄了去,同蓝草早去早回便是。”蓝草是娥眉找来服侍丽娘的丫头,红嫣方才见了,觉得她颇有几分泼辣,听娥眉说她又认死理,在丽娘身边撑着她,倒正好。
丽娘连忙点头:“娘都听你的。”
红嫣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娘,我问个事儿…你要是觉着心里头不好受,也不必勉强。”
丽娘忙道:“能有什么勉强的?是何事?”
红嫣问道:“这十七年前,你同我生父…”
才说到这,丽娘脸色就变了,又是憧憬,又是有些羞涩。
红嫣看她脸色,继续道:“那一日的事,您还能想起来些什么?”
丽娘脸上红晕好一阵才散了,用指头掠夺了掠耳边碎发,慢慢的回忆:“…那一日我才进客栈房内,就见他躺在那,穿一件石青色的衫儿,我过去替他脱了靴子,擦脸。他闭着眼,迷迷糊糊的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旁人都唤我‘丽娘’,他一下儿就变了,用力的抓住我…”
他唤着她的名字,即热烈,又珍视的亲吻着。从来没有人这般对待过她。这么多年过去,那炙热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她的肌肤上。所以每一次接客,她总觉得玷污了他。
丽娘说到后头,脸色变得苍白。
丽娘不识字,就算见着那人身上带徽记的物件,也不认识。红嫣见并无有用的信息,不忍再听,按住了她的手:“好了,娘,不要再说了。”
红嫣与罗再荣交待完事,正好狄秋浔来接她,两人坐在马车里,狄秋浔见她情绪低落,不禁发问:“何事烦忧?”
红嫣不过是为丽娘伤感:她念了一辈子的人,极有可能已是没了。
这话却不好对狄秋浔说道,正在为难间,就听空气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啸声。
甄世宣大喝了一声:“保护七爷!”
狄秋浔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七,微服外出时,甄世宣等时有称他为七爷。
红嫣却没听懂,只见狄秋浔脸色一变,猛然朝她扑了过来,一支箭穿透了车帘,射在他肩头,箭羽还在颤动,血从他香色的衣料上洇开。

52章

箭如雨下!
马车地处京郊,行人稀少。刺客从四面八方涌来,面覆黑巾,一言不发,拉弓引箭。
狄秋浔一行本就是微服出行,所带侍卫不多,不免应接不暇,不多时狄秋浔所处的车厢已被射成了刺猬。坐在车厢里,只见得到车壁上刺入的箭头,森森泛着寒光。
甄世宣当机立断,命一队侍卫拼死缠斗,另派数人护着马车突围。一名侍卫更是以身躯堵住车帘处,阻止箭羽直射入内。
红嫣白了脸,发不出声音,只知道紧紧的抱住狄秋浔。
狄秋浔看她一眼,低声道:“别怕。”
红嫣一个激灵回过神:“皇上不怕,臣妾亦不怕。”
外头一名侍卫闷哼了一声:“七爷坐稳了!”
马匹猛然嘶鸣,突然之间就似乱了章法一般狂奔起来。
狄秋浔的坐骑全是受过训,上过战场的马。方才敌袭之时还不见慌乱,此时必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狂奔起来,不择路,不避障,拖着马车横冲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