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元就道:“快到饭时了,我去寻了爹和奶奶回来。”
丽娘看着他转身,便叹了口气,回过脸来,又挂上了笑容对着红嫣:“红嫣想吃些什么?娘去买来。”
红嫣微微的摇了摇头,丽娘就像哄小婴儿似的轻轻的拍打她,不一会儿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听得外间吵成一团,舒大扯着嗓门骂骂咧咧的:“你这死婆娘,要元宝去跟你哥哥学磨豆腐,亏你想得出来,那是人干的活吗?”
眉媪的声音也有些尖酸:“我们舒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你还教他学了磨豆腐去起早贪黑,走村串户?对个野种你反倒疼得厉害,想教她清清白白嫁人?门都没有。也不是白养她十六年的。”
吵吵嚷嚷的,丽娘似乎挨了一下,哎哟出声。
眉媪道:“莫打她脸。”
红嫣听不下去了,下床趿了鞋,四处找了一遍,看见一边柜子上有个针线筐,就去摸了里边的大黑剪子,上前猛然拉开了门。
外边舒元正缩着脖子坐在一边不敢吭声,眉媪袖着手站着看,舒大一手抓着丽娘的胳膊,一手成掌,正要扇挣扎的丽娘。
见红嫣持着剪子出来,舒大目露凶光:“小贱人,你还想捅我两剪子不成?”
红嫣把剪子掰开,将尖头比在自己脸上,瓮声瓮气的道:“我把脸划破了,还有没有人要?”
几人一起呆住了。
这一剪子下去,破了相,面目指不定多可憎,谁还愿意搂着。
丽娘连忙挣开舒大的手,扑过来:“红嫣,别犯傻!”
红嫣瞪着她:“这么活着有什么趣儿?你也该去死!”
丽娘一怔,说不出话来。
舒大和眉媪看了,当真以为她动了死意,这可不行,一个破相,一个寻死,一家人就没了进项。
眉媪放缓了语气,上前两步:“哎呀,红嫣,你这是做什么,那有叫自己亲娘去死的?你爹也就是气头上才动了手,谁家夫妻不吵嘴?怎么就动这么大阵仗?”
说着在舒大背上扇了一下:“还举着手,吓唬谁呢?”
舒大心里不甘,但知道红嫣是个狠得下心寻死的,也就悻悻的放下了手。
红嫣哼了一声:“要有什么,也等我病好了再说道,专捡这时候来闹得我脑仁疼,是巴不得我死呢。”她这话也没说绝,要真断然拒绝,舒大一家肯定不肯甘休,唯有拖上一拖了。
眉媪就应下了:“行,先不说这个。丽娘扶红嫣回去歇着,有什么也等病好了再说。”
丽娘正是巴不得,上前去抢了红嫣的剪子,扶着她又进房去。
红嫣躺在床上,看着一脸关切的丽娘,也懒得多说,以免露了马脚。
丽娘忙进忙出,给她绞了帕子擦了脸和手,又端了碗药来:“来,我看你比先前精神头好,再服两次药,就没事啦。”
红嫣默默的接过药一饮而尽,丽娘一边接过空碗,帮她擦嘴,一边絮絮叨叨:“娘知道你是吓唬人,也别真拿剪子比到脸上啊,万一错手可怎么办?”
红嫣微微闭着眼睛,不去应她。
丽娘也不在意,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唉,就是一点小口子,也不成。”
红嫣来了兴趣,从这些人嘴里,她自可得知这副皮相是相当不错的,只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便睁开了眼,低低的说道:“拿镜子来。”
丽娘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寻了面星云铜镜来。
红嫣撑着坐起,就着丽娘手里的镜子打量起来。
当下心中吃了一惊,镜中的女子淡淡娥眉,雾气氤氲的大眼睛,偏眼角却像丹凤眼似的微微上挑,娇美动人中又有几分妩媚,琼鼻樱唇,精致小巧的瓜子脸盘,一头乌发如云,竟是副倾国倾城的样貌。
在这脸上,寻不到一丝舒大和丽娘的影子。
是了,舒大总是满口“小贱人”、“野种”的叫唤,看来他必然不是这身子的生父了。
红嫣见丽娘笑容满面的看着她,私心里就以为丽娘这副既卑微又与有荣焉的样子实在不对劲。
“娘,我爹是谁?”
丽娘闻言一怔,微微出了神,并不以为问题为怪。
过了半日,方长长的舒了口气:“你问过许多次了,总还要问。娘也不知道,那一年,有个面生的帮闲叫我去吉祥客栈去服侍个人,本来也不认识他,又不说是什么人,不想去的,但这帮闲给了五两银子呢。”说着用手比了比,神态里竟露出些天真的样子来。
“我去了以后,见那人醉了,想着不能白收了这五两银子,就替他擦脸更衣,不想,他竟乘着酒兴…”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奇怪的没有厌恶,反倒有些怀念欣喜的样子,红嫣心下奇怪,这实在不像是个粉子对着嫖客该有的反应。
丽娘回想了半日,又叹了口气:“我从没见过像他那般好看的人,就是醉了酒,衣襟上也有淡淡的香,比咱们常用的胭脂香好闻多了…不久,我就发现有孕了,生下你来,我就知道是他的种,你一双眼睛跟他一模一样。”
红嫣默默的看着丽娘,心下疑惑:看她这神情,该不会是一见钟情了吧?
“后来也寻不着那帮闲了,去了客栈问,也没人知道他是谁。”
丽娘脸上就有些惆怅。
红嫣气力不继,就让拿开了镜子,重新躺下,任由丽娘在耳边絮叨。
等到养了几日,终于养好了身子,红嫣一面有心打听,一面在丽娘的絮叨和舒家人的对话中,对自身所处的环境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临河街这一片,全是私窠子。要说前朝,只有官妓。到了本朝,才许民间办青楼,只是要领了官府的许可,且要交重税。而像临河街这样的,就属暗娼之流,以一家一户为单位,偷着办,不交税的。
私窠子被官府抄查,那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屡禁不绝,且私窠子规模小,其实抢不走多少客人,且说不定私下某些官员亦在其中有两个相好,久而久之,除了例行的查办,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眉媪当年嫁来舒家,原本也是清清白白的人,不想丈夫无用,只好仗着有两分颜色做了这门营生。丽娘嫁给舒大时,并不知道他家是吃这行饭的,待生了舒元后被迫着接眉媪的代,很是挨了几顿好揍才屈从,到了如今,已是没得反抗的心思了。
红嫣是个乐观的人,然后看到这处境,也免不了多叹了几口气。
她寻思着舒大要的不过是银子,若是能出去做门小生意,只要赚来银子交差即可。谁知这时代,就没有女人抛头露面做正经营生的,就是去铺子里做个女伙计,又那有卖笑赚来的银钱多?
想躲在后头指挥,让家中男子出去露面。舒大自不必说,除了喝酒赌钱打老婆,旁的什么也不会。舒元又是个眼高手低吃不得苦的,且他吃这软饭吃得舒坦,也是支使不动的。
不管怎么说也不能真做这皮肉生意,好歹要寻个法子出来才是。
于是红嫣只好一日日的拖延,身上没了病痛折磨,初来此地的张惶渐渐退去,她习惯性的又时刻挂上了微笑。
她这皮相本就生得美,再这般笑若春风,就连舒大也不好对她发作,只是免不了有些嘀咕。
红嫣心知舒大一家必不肯放过她这棵摇钱树,现在不过是丽娘还可赚些银两,舒大便容忍她拖延,总有一日是容忍不了的。
红嫣独坐房中,捧着本书出神,舒家没有什么书可看,唯一的一本,据说还是某位客人前来寻欢时,遗留在此的一本话本,当然啦,还很香艳。
红嫣初看还有些脸红,但日日只有这一本,看来看去也就没了意思了。
丽娘推开门,看见她手中捧着书,目光就有些黯淡:“红嫣,该请先生教你识字的。”
红嫣忙将手中书一放,笑着道:“那有这些闲钱?连哥哥都没请先生呢。”
丽娘抿了抿嘴:“你和他不一样。”
“不请也无妨的,我自己也琢磨出些门道了。”红嫣糊弄她。
但丽娘却瞪大了眼睛,立即就相信了:“是呢,红嫣果然比旁人都强些。”
红嫣哭笑不得,只好问她:“娘寻我有什么事?”又还不到饭时。
丽娘的脸上一下变得有些尴尬,过了一会才道:“等会有个客来,你去楼下堂屋去坐坐。”
红嫣自然知道她说的“客”是什么客人,当下顺从的放下书,下了楼去,又怕来的人是个色胚,见了她的容貌动了歪念,索性躲到厨房去了。
进去才发现舒大今日居然没去赌钱,坐在厨房角落里端着个浅口小碗悠闲自得的喝酒,听到她进来的响动,就抬眼看了她一眼:“给灶里添把火。”
红嫣便坐到灶后头,拿起柴火慢慢的往里添。
舒家是不自家做饭菜的,但灶上时时都温着水。
灶膛里的火光印在她的脸上,明灭之间更衬得她格外动人。
舒大边端着碗,慢吞吞的抿一口,不错眼的盯着她,带着些酒意嘿嘿笑道:“红嫣啊,你就别端着啦,不就是眼一闭腿一张?你是没经过这事,不知道这事对妇人来说也是快活的,要不怎么做了寡妇的都要变着法子偷汉子?
也不费什么力,可就有大把的银钱进来。到时赚来的银钱,我都许你留三成。”
哟,还分上红了。红嫣心里嗤笑,却不敢说出来,眼看舒大酒意上头,实不敢招惹他。
第 4 章
红嫣正埋着头寻思说词,就听外头堂屋里有人嚷嚷:“舒大这厮死那去了?我家爷来了还不快来迎着?”趾高气扬的语气。
舒大却连忙放了手中酒碗,以和粗壮的身躯完全不相衬的动作,敏捷的奔了出去:“洪爷!丽娘都等慌了,快请上去!”
那人又笑骂道:“这味儿!喝了两斤猫尿吧?”
舒大谄媚道:“哎,全靠洪爷打赏。”
被称作洪爷的人这才出了声:“嗯,拿去买酒。”他的声音又尖细,又阴渗,红嫣听着,觉得像锐器刮在玻璃上的声音,让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细小的硬物落在地上的声音,估计是他掷了银子在地上。
舒大乐呵呵的笑着:“洪爷,这边请,这边请。”
红嫣心里真是十分复杂,暗娼这个职业,以前离她的生活距离相当远,说是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也不为过。但这舒家一大家子,全靠一个暗娼养活,好么,她的新身份正是这被养活的人之一,她完全没有底气义正言辞的站出来嫌这银钱肮脏。
且接触了丽娘这个人,发现她虽然身陷污泥,心底却未被染黑,甚至还保有了几分天真,对着红嫣更是充满了母爱。
正是因为如此,每每丽娘的恩客上门时,红嫣更是倍受煎熬。
红嫣微微的垂着头,听到舒大将洪爷两人送上了楼去,再下楼来窝进厨房。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拿了银子去赌,而是继续喝酒,只是将手中的银块抛了起来给红嫣看:“要做别的行当,一月也不定能有这些。”
红嫣不好跟他对着辩——他不过是个只认银子的小人,说什么道理都是白搭。
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并不反对他。
舒大心里高兴了:“好歹咱们也有些父女情份,你赚够两千两银子,我就拿这银子去放贷吃息,你随便挑个金主跟了,也算有个归宿,成不?”
…当然是不成。
红嫣笑着道:“爹,您别急,我会想法子,横竖不短了您的银子。”
舒大眼睛一瞪:“你有什么法子可想?什么法子能来这些银子?”
哼了一声又道:“我晓得你掂记着小安哥那小子,要他能筹了二十两银子,就许他做了你的头一个恩客。”
红嫣晓得说不动他,忍不住露出一分无奈,几乎要叹气。
突然被声尖叫吓了一跳,乱七八糟的想头全给忘了,抬头望去,几乎要看穿了头顶上的木板。
舒大啐了一声:“洪泽这王八,那玩意儿不能吧,又穷折腾。”
丽娘的叫声很痛楚,红嫣神情有些僵了,望着舒大:“爹,快去救救娘啊。”
舒大翻了个白眼:“救什么,你头一次见?横竖不会出人命,丽娘受就受了,回头这王八给的银钱倒多。”
“你!她怎么说也是你媳妇,也是你儿子的娘,你听听她叫成这样,遭了多大的罪,这银子你也能受?”
舒大愣了愣,将碗往地上一摔,一下站了起来:“小娼妇,给你两分颜色,还横到我面前来了?你等着,今晚就把你剥个精光,用绳子绑了,寻个恩客来给你开了苞!”
红嫣没理他,捡起一根烧火棍就起身,要往楼上奔。
舒大跟着跑出厨房时,红嫣已经上了三步阶梯。
舒大蛮横的一把将红嫣拉了下来,还没等她站稳,蒲扇似的大掌抽下来:“贱人,莫去坏事!”
红嫣只觉得耳朵一嗡,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嘴里尝到有些腥味。
舒大一松开手,她站也站不稳,一下扑在地上。
舒大怕惊到上头的人,只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道:“老实呆着!”一面就捡起红嫣落在地上的烧火棍,在手中掂了掂:“三天不打,还皮痒了?”
红嫣心里升腾起一股恨意。
舒大见她眼神不对,抬腿就是一脚。
红嫣腰上一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滚厨房去。”
红嫣只好爬了起来,一手撑着腰,扭头望了望上头。
丽娘声音很惊恐,尖细中带着颤音:“洪爷,别,别,饶了奴家。”
“怕什么?好玩着呢,唔!”最后一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就是这一刹那,丽娘痛楚的尖叫了起来。
红嫣心里不忍,瞪着眼望着舒大。
舒大被丽娘凄厉的叫声惊了一下,对上红嫣的眼神,便没那么理直气壮,只将棍子举了起来:“进去,莫让我动手。”
他竟半点没有心软的意思。
红嫣无奈,只能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在灶后窝着,再也不能听楼上的声音了,便用两手紧紧的捂着耳朵。
她在体力上绝对无法与舒大相博,也对一切都不熟悉,不知道可以向谁求救。只能生受着。
舒大黑着脸,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拎起酒壶,重新灌酒。
丽娘足足惨叫了半个时辰,最末嗓子都哑了。
听到了楼道上传来的脚步声,舒大一下窜了出去,笑着道:“洪爷,不多留会?”
被称作洪爷的人道:“不了。”声音有些懒散。
红嫣走到厨房门边,偷偷的看。
前头的这个男人,高高瘦瘦的,眼框深凹,鼻尖前勾,配合他全身阴渗的气质,直让人看得心里难受,想来就是所谓的洪爷。
在他后头,还跟着个点头哈腰的小厮。
洪爷冲后边略偏了偏头,那小厮就拿了锭银子出来:“三两银子,请个大夫替丽娘好好看看,下次洪爷再来。”
舒大笑着上前接过银子,半哈着腰送了洪爷出去。
红嫣等这人走了,赶紧拎了壶热水,端着木盆要上楼去。
舒大转身看见,便道:“我去请白郎中,你先替她收拾收拾。”
红嫣没接话,只赶紧往楼上去。
丽娘房间帘子都拉上了,里边有些昏暗,飘荡着股难闻的气味。红嫣以往从不曾去过丽娘的房间,此刻就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床在右手边,上头丽娘伏着,一动不动。
红嫣唤了一声:“娘?”
丽娘微弱的嗯了一声。
红嫣走了过去,将水壶和木盆放到一边的小矮柜上。
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丽娘的伤势,就想去拉开窗帘。
丽娘略微动了动,低声道:“别打帘子。”
红嫣顿了顿,重新回到床边,倒了水在盆里,绞了帕子,弯下腰来,轻轻的给她擦脸。
丽娘慢慢的抬起手接过帕子,道:“让娘歇会,再自己来…脏。你替娘倒杯水放在一边。”
红嫣心里一酸,给她倒了杯水,执意去扶她:“有什么脏的,还讲究这些。”
慢慢的将水给她喂下。
丽娘喝完一杯水,歇了一阵,方才拿帕子慢慢的擦身,不时的顿住手,痛嘶出声。
等她清理完,又在红嫣的帮助下换了身衣裳,这才让红嫣去打起帘子。
光线一照进来,红嫣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仍是吓了一跳,丽娘脖子上全是一片红紫,可以想象衣裳盖着的地方也是好不到那去,被褥上却有一滩血迹。
红嫣指着这血迹:“怎么还流血了?”
丽娘脸色发白,低下头去。
红嫣四处看了看,见着在被子的半掩下,有截铁棍,两指粗细,外边一圈粗短的铁刺,就看这大小和粗细,红嫣不禁想了想它被用到的地方,当下心里难过起来,抬起手来捂住了嘴。
丽娘见她这样子,忙在枕头下摸了摸,掏出块碎银来,塞到她手心:“…这是他多给了娘的,你收起来别让你爹见着,前些日子你不是说隔壁的霞姑做了条好看的裙子么,你也去做一条,红嫣穿了更好看。”
红嫣终于忍不住,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为什么,前世今生,都要有这样一位母爱厚重到让人心酸的母亲呢?
她完全没有办法,对这样一位母亲置之不理。
红嫣擦干了泪,握住丽娘的手,低声道:“你让舅舅来接你家去不行么?为什么要呆在这儿受罪?”
丽娘愣了愣,微微的笑了:“傻红嫣,你舅家好容易才吃得上一口饱饭,再说了,娘怎么放得下红嫣和元宝?”
就算有娘家出面,孩子也是带不走的,丽娘一走,红嫣就立时就避无可避了。
红嫣低下头,心里难受得很。
幸而白郎中来了,给丽娘拿了些涂抹的膏药,并开了张化淤养血的方子。
送走了白郎中,红嫣挽起袖子帮着丽娘上药。
就听得下头有个妇人扯着大嗓门进了舒家:“舒大,丽娘怎样了?”
声音之大,红嫣和丽娘在上头都听到了。
也不知舒大说了些什么,那妇人直道:“我得上去瞧瞧她。”
红嫣面露奇怪之色,丽娘抿嘴一笑:“是慧娘,也就她是这大嗓门了。”
临河街做的是皮肉生意,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如果近邻是竞争对手,这关系可就复杂了。
慧娘拎着裙子直冲上楼来。
她年纪看着比丽娘小,打扮得也更俏丽些,红嫣原听到声音,还以为她生得三粗五大,不料看着倒是瘦瘦条条的。
慧娘上下打量了丽娘一圈,张口就骂:“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那/话/儿不行了,反倒想着法作践人!”
舒大正跟在她后头来了,慧娘冷笑着看他:“这姓洪的老狗,早都臭了名声,谁也不乐意做他的生意,偏你这样爱钱,连丽娘的命都不要了。”
舒大跟着上来,原本就是怕慧娘鼓动得丽娘生了旁的想头,但慧娘是出了名的泼辣,他也不敢对着她耍横,便哼了一声:“轮不到你操这门子闲心。”
慧娘道:“你莫贪他给得多些,只想想,陪这老狗一次,至少有三、五日都下不得床,身上印子要消,也得六、七日,这中间也接不得旁的客人,还要费些银子请郎中,你倒说说是亏了还是赚了?”
舒大原是个粗蛮的蠢货,根本不懂算计的,听到这里,方才露出些懊恼的神色。
红嫣看着,一头松了口气,怕是舒大往后也不乐意做这洪爷的生意。另一头也替丽娘悲哀,非要一分一厘的算给舒大听,他才愿意拒了这洪爷,可见他这人当真是没心的。
第 5 章
慧娘是个泼辣货,其实妇人家只要做了这行,早早晚晚都要舍了脸皮,不管在恩客面前再怎样柔情似水的模样,私底下也必彪悍起来,似丽娘这样老实的,倒也少见。
慧娘此刻说起话来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劈头盖脸的砸得舒大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和她耍横,因见过她曾经持刀将个赖帐的恩客从街头追到了街尾——近奸近杀,在临河街抄把刀出来登台亮相,实不算什么。但像慧娘这样,当真不眨眼的一刀砍下去,就相当少见了——许多人不过是外强中干,做个样子罢了,真让他砍,是不敢的。
舒大最后被她堵得只好转身下了楼,任慧娘在上头挑唆。
慧娘撵走了舒大,才转身坐在床边,接过红嫣手头的药,替丽娘上着。
嘴里就数落丽娘:“他不将你当人,你自己还不将自己当人?抄把剪子,谁来扎谁,怎么也不能生受着呀,咱们是贱,贱也得知道疼!”
丽娘便忍着痛,微微带笑的看着她。丽娘生得温婉,性子又平和,这些姐们儿都乐意和她处,慧娘就是和她极亲近的。
红嫣一边看着,寻思这慧娘这直脾气倒不让人生厌,倒也有两分感谢她替丽娘直言。谁知慧娘话题一转,就到了红嫣身上。
“红嫣,见你娘遭这份罪,你要是个有心的孩子,也不该端着了。咱们这片,可飞不出个金凤凰来,生得越好,只有被踩得越贱的,莫成日里做些白日梦。”
一番话说得红嫣哑口无言。
她一日不愿意做,丽娘就得做一日,这是明摆着的。
她如今的逃避,就是建立在丽娘的痛苦之上。
可是,就算原先她也不过是个小市民,如今骤然要做个私窠子,这身份的转差,也太大了,实在是有些承受不来。
慧娘见她神色尴尬,就知道她并不是懵懂不知,就劝道:“慧姨今日来寻你娘,原是因着今日夜里,桐爷家中要宴客,让我唤了丽娘并几个姐妹,一齐去助兴,不过是劝劝酒,至多让人轻薄两下。桐爷是个正经人,并没那些花头,给的赏钱也多。不曾想还没进屋,就听旁人说洪泽那王八来过了,看你娘这样子也去不了,不若你就替了她,今儿晚上,我断不让你落了单留了宿,你只先去试试陪个笑,也好慢慢儿的惯了这事,后头就好说了。”
红嫣还没如何反应,丽娘先应道:“慧娘,我知道你也是一份好意,只咱们这样的人,谁还存着一份看重不曾?说是劝酒,真去了,就由不得人。虽桐爷这人,不至于让人在他家中胡来,但也不至于为了咱们去开罪客人。我是打定主意,不让红嫣吃这碗饭的,你就别劝了罢,另去寻了旁人。”
她气力不足,这一番话说得也艰难,慧娘叹息:“你何苦来,谁还拗得过命!”
不想眉媪窜门子回来,听说丽娘遭了罪,便上来看个究竟,这一番话听个正着。
当下冷笑着走进门来道:“丽娘,红嫣怎么着,也是姓舒,这事可由不得你。今儿不过是去劝酒,可不许惜着她,非去不可!”
见红嫣瞪着眼站起身,眉媪便厉声道:“又想寻死?那便去死,赚不到银子,可不就跟死人没甚么差别?只千万要死绝了,要还留了口气,立时将你卖去万花楼。”
万花楼是间青楼,红嫣也听丽娘说过,只里头的姑娘大多姿色平庸,光顾的也多是脚夫、车夫等粗人,一天里迎来送往无数,也不过赚几个大子。是全燕京最低廉的青楼。
红嫣当然不是真的想死,生命在她看来,十分可贵。就算面前有万丈乌云,只要够耐心,也终将有拨云见日的一日。
她见眉媪十分精明,并不像舒大一般好吓唬,当下指甲不由掐进了掌心里去,苦思不得办法。
这时代,偏做父亲的就有这个权利,可以买卖子女!
眉媪见红嫣闷声不吭,就对慧娘道:“回头我替她收拾一番,到了时辰让舒大送到你家中同去,还要烦你多加照应。”
慧娘点头,笑看着红嫣:“不是慧姨狠心要把你推到泥里,实在是这事,你早一日想通早一日好。”
说着慧娘又同眉媪两人连着劝说了红嫣一阵,眉媪方送了慧娘出去。
红嫣心里被这两人搅得乱糟糟的。
丽娘轻轻的拉了拉她的手:“红嫣,你靠近些。”
红嫣便依言俯就了身子问她:“要喝水么?”
先前屋里暗,丽娘又身上疼,这时红嫣靠得近了,她才见着红嫣脸上一侧有些红肿,便抬起手来摸了一下:“他打你了?”
声音发颤,比自己受伤还难受。